查看原文
其他

品鉴丨方鸣:庚子年的夏天(下)

方鸣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77级毕业生。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数十年来长期致力于中国古代艺术品的鉴藏、研究和推广活动,曾出任多家博物馆、美术馆和文物研究机构的掌门人和学术顾问。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已编辑散文新集《今夕何夕》,收入《明四家的月光》《纸上的花园》《庚子年的夏天》《云中君》《致歙砚》《永乐的水,宣德的沙》等代表作品。

原题

庚子年的夏天

【下】




作者:方鸣



谨以此文纪念

孙承泽写作

《庚子销夏记》360年



原编者按:在北京西山的一条隐秘山谷里,距今已经整整六个甲子,也是在一个庚子年的夏天,竟隐藏着一个幽居的老人鉴藏中国千余年来书画国宝的巨大秘密,欲知如何,请阅下文——

五代·董源 潇湘图(局部) 

10



读罢吴镇的《松泉图》,又于幽僻一隅偶识他的另一幅《松石图》,并邂逅到宋人释天石的一首松石诗:“偃盖覆岩石,岁寒傲霜雪。深根蟠茯苓,千古饱风月。”只可惜如此混搭的松石诗画,孙承泽在退谷里却未得一见,故而未能载入《庚子销夏记》。


吴镇的《松石图》,崖石堆叠,老松古崛,遥山远水,雄浑苍润。画幅上置有董其昌的题款:“梅花庵主苍松图”,遂知吴镇与董其昌,两人必有时空交错之因缘。过去读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就曾见他赞赏吴镇——“大有神气”。


元代·吴镇 松石图

董其昌,字玄宰,明代鉴藏大家,更是声名显赫的书画领袖,继起华亭,风流蕴藉,超越诸家,独探神妙。他早年学画,临池染翰,挥洒移日,便是始于黄、吴、倪、王之元四家,并由此望见古人门庭,膜拜之,仿写之,赏鉴之,收藏之,终于大成,旷古绝今。


明代·董其昌 自画像

董其昌取法吴镇,心摹手追,曾画过《仿梅道人山水册》和《仿梅道人山水图》,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精深流逸,独得玄门。在2010年的翰海春拍上,董其昌的一幅《仿吴镇山水》曾拍到了2240万元。董其昌与吴镇渊源颇深,一生都怀着对吴镇的敬意,如闻吴镇真迹,必欲重价购之。他曾藏有吴镇的《清溪垂钓图》,称此卷是吴镇的得意之笔,又不禁记起沈周的诗云:“梅花庵里客,端的是吾师”,原来他也要和沈周一起,拜吴镇为师呢。


董其昌师法黄公望,曾言“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自然要临仿他的山水图,并揣摩其妙法。一日,董其昌游走吴中山,策杖石壁下,竟如直面黄公望的山水大幅,居然对景呼唤:“黄石公!”董其昌藏有黄公望的旷世名作《富春山居图》,也曾过眼《天池石壁图》的多幅赝本,却不知黄公望的天池真迹,早已传入孙承泽的退谷山涧。


元代·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

董其昌赞赏王蒙:精于绘理,自出笔意,苍莽秀润,若于刻画之工,元季当为第一。他临仿王蒙的《一梧轩图》,不久即归藏孙承泽,并被写入《庚子销夏记》。孙承泽说,此幅画境已与王蒙不相上下,而设色之妙,王蒙都有所不如。董其昌还藏有王蒙的《松山书屋图》,后来也被孙承泽收入退谷别墅,以至时值炎夏,孙承泽观画后竟说,时久旱热蒸,觉冰雪在怀。


其实,董其昌还是最为推崇倪云林,一生中一再临仿,又题诗甚多,直言“元季四大家,独倪云林品格尤超”,甚至说他韵致超绝,在黄公望、王蒙之上。还称赞《狮子林图》“高自标许如此”,又随口而出:哪里能想到,三百年后,自己却会与此画旦暮相守呢!——哦,原来,孙承泽珍秘的《狮子林图》,竟也是董其昌的旧藏。


董其昌藏画极富,名迹累累,有李思训的《蜀江图》,董源的《潇湘图》,巨然的《山水图》,赵大年的《夏山图》,范宽的《雪山图》,米元章的《云山图》……以至他都不把自诩有一船书画的米芾放在眼里,竟然说“米家书画船不足羡矣”。


不过,我已隐隐发现,孙承泽所藏的诸多煊赫名迹,似乎都是出自董家。不知何故,董其昌与孙承泽原先并无交集,然而,在其生前身后,董其昌的许多画作和藏画便已归于孙承泽了。


到了1660年的盛夏,虽然董其昌已经去世七年,但孙承泽观画著书,却似乎才开始与旧日素来隔膜的董其昌执画论道。退谷的云影天光,松风阵起,犹如明清之际两大藏家的风云际会。


11



董其昌以古为师,通览古今,他出入元四家,又追慕宋元诸家:学巨然,他画了《仿巨然小景图》;学郭恕先,他画了《仿郭恕先山水图》;学李成,他画了《仿李营丘寒山图》;学王诜,他画了《仿王诜烟江叠嶂图》。学米芾,他画了《仿米元章笔意》,又画了《仿米家山水图》。


 明代 董其昌 山水


学范宽,他说范宽山川浑厚,瑞雪满山,寒林孤秀,物态严凝,俨然三冬在目;学赵大年,他说赵大年写湖天渺茫之景,虽师王维,却未能尽其法也;学赵孟頫,他说赵孟頫“为元人冠冕”,又去画《仿赵孟頫秋江图》《仿赵孟頫林塘晚归图》《仿赵文敏溪山红树图》。


颇有意思的是,董其昌家藏赵伯驹的《春山读书图》、赵大年的《江乡清夏图》、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三幅名画,他便兼采三赵笔意,画了一幅奇画《仿三赵画》。


元代 赵孟頫 秋江待别图


董其昌访古师古,求古摹古,又徒生怅然:恨古人不见吾耳!我不禁要问董师,尔恨古人不见尓,尓又如何见后人?生若草木,荣枯有时,叹不能风月同天,今古同俦也。嗟乎,尔之迢递访古路,风景尽在山巅!


画史真如一幅山水大轴,平远、深远而高远。孙承泽观史,由远及近,看古人愈走愈近;董其昌观史,却是由近而远,看古人越走越远。董其昌阅遍明四家的烟墟板桥、篱径茅店,望穿元四家的松林寒涧、渡艇刹竿,又掠过宋人的菰渚柳堤、戍壘沙岸,终于窥到五代的渺渺其崖,悠悠远山。远山如黛,远水如烟,竟似有董其昌的几行清隽小诗若隐若现:


只谓一峰秀,不知犹数重。
晚来云影里,更见两三峰。

董其昌远观五代山色,峰峦缥缈,秋水烟岚,浮光杳霭,孤鸿落照,那一峰之秀,分明是董源笔下的江山风物,淡墨笼染,云收天碧。


董源,南唐后主李煜的北苑副使,人称董北苑,是五代的南唐画家,鼎跱百代,标程前古。黄公望说:作山水者必以董源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甫也。似可再加上一句,如咏词之学李后主也。董源滥觞了宋元的山水画卷;与此同时,李煜掀开了宋词的唯美序篇。


南唐何其幸焉,立国三十八年,登位过一个能写得一手金错刀的词帝李煜,又走出来一个江南水墨山水的宗主董源。当北宋的季风吹落南唐最后一缕残云,在历史的记忆浅表,再不闻万物的悲秋之声,南唐便只有诗画的缱绻,便只有风月的清明。


董源何其幸焉,侍奉一个诗才卓绝的天之骄子,尽可把南唐后主的糜丽词章,蕴于毫末,出之楮素 ,又可把一朝诗君的凄美幽思,付诸山水,寄予霞绡。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
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
一帘风月闲。

 

李煜的一首《长相思》,写尽了花间的一帘风月闲,而相思中,那山远天高的烟水,塞雁高飞的云间,莫不就是董源的潇湘图卷?君臣二人,既是情志相投的挚友,又是游走山水的同伴,如此的主仆,世间百代,绝无仅有,望若而叹。


董源以吴楚山水为稿本,墨染云气,丹碧掩映,晴雨晦明,天色流变。宋人沈括说他画笔草草,近视几不类物象,远视则景物粲然。因为,董源的远山,萧然有卓绝之姿,只在烟尘之外;董源的遥水,泠泠有清渺之媚,原是玉壶冰心。


12



董其昌到处搜寻董源的画幅,一不小心,就寻到了董源的绝世佳作《潇湘图》,那是最美潇湘~~江岸苇渚,映带千里,幽林深蔚,烟水微茫。董其昌总不小心,又先后收进了董源的《蜀江图》《夏山图》《云山图》《溪山图》《商人图》《征商图》《寒林重汀图》《溪山行旅图》《龙宿郊民图》《秋山行旅图》《秋江行旅图》,尽是烟霏雾结,满纸云霭,平沙远渚,方外清流。董其昌一生都在收藏董源,董源的存世名迹也大都为他所尽藏。


五代·董源 潇湘图

董其昌之于董源,不仅是其第一藏家,更是其第一仿家。能藏,方能见其精妙;能仿,方能知其幽微。藏董源,难而又难;仿董源,不难而难。摹仿本在似与不似之间。似或不似,不难;似而不似,犹难。不似,则无一是处;太似,或又风神尽失。清人方薰便说,摹仿古人,最初唯恐不似,既而又唯恐太似。不似则未尽其法,太似则不为我法。法我相忘,才能平淡天然。


董其昌以沈周为例,说沈周凡遇诸贤名迹,无不摹写,亦绝相似,甚或超乎其上,唯有倪云林的淡墨最为难学。沈周却能老笔密思,与云林的笔墨若近若远,若即若离,尽得倪云林萧散秀润之神韵,因而最为逼真,也是沈周平生最为得意之笔。


明代·沈周 袁安卧雪图

太湖之滨有一座弁山,赵孟頫、黄公望都曾登临弁山,传写神照,绘制《青弁图》,又俱为绝顶之作。只是,董其昌偏说山川灵气无尽,因而在二人的笔墨蹊径之外,又别构一境,此中方得摹古的旨趣。


董其昌藏有赵孟頫画洞庭两山二十帧,皆学董源,由此旁窥了仿写董源的妙秘之道。董其昌却更要把五代的气息,南唐的精神,江宁的烟雨,后主的风雅,丝丝缕缕,溶入董源山水的描摹之笔,映现一个他印象中的古美画境,寥廓而虚灵,混沌而清澄,苍茫而简远,浮幻而天成。


董其昌仿董源,有时他会自说:“仿吾家北苑。”原来他早已自视得了董家的真传。


他仿董源画了《夏木垂荫图》,孙承泽说他仿得真好,颜色苍翠欲滴,就是董源自己亦未必能及也;他画了《山水卷》,孙承泽说他表面上是仿米芾,实则是全学董源,此卷不知者以为仿米芾,哪知是仿董源呢;他画了《仿董北苑画》,孙承泽说他全用董源画法,而不重蹈元人一笔一画矣;他画了又一幅《仿董北苑画》,孙承泽说他以临董源的画为胜,南宋元明诸家未敢望其项背矣。


明代·董其昌 夏木垂荫图

董其昌说黄公望:“诗在大痴画前,画在大痴诗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董其昌原本就是一个诗人,又极爱四处题诗。何况,在他眼中,董源是一个诗性画家,无诗便不可以仿董源。董其昌的《夏木垂荫图》作于1619年,原本有题无诗,七年之后,七十二岁的董其昌又补上了一首诗题,如此,临摹董源的夏木垂荫之笔,便更加纵逸多姿,碧玉妆成了:


柳条拂地不须折,竹枝入云从更长。
藤花欲暗藏猱子,柏叶初齐养麝香。


在董其昌离世后,他一生收藏的董源山水散佚殆尽,多归商丘收藏大家袁枢所有。而他的许多摹仿董源之作,却是迢迢间风月,平落于遥远的退谷,让孙承泽在一幅又一幅的忘情赏鉴中,慢慢地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天。


据孙承泽在《庚子销夏记》中所述,《夏木垂荫图》是在董其昌去世后,由其孙带到京城卖给他的。起先我总有疑惑,孙承泽究竟有何妙法,能获取董家的旧藏,又如何能尽收董氏诸多的仿古画作,原来,古物也自有其聚散的因果和宿命,天机和法门。


五代·董源 龙宿郊民图

我仔细探循着古物的法门,移步换景,移形换影,我的视线,便从清初的退谷,投向民国那间我已渐熟悉的古物陈列所,望见所长周肇祥,正在将董源的《龙宿郊民图》和董其昌的《夏木垂荫图》,二帧并置,目光如鸟,看董其昌如何仿董源,看董其昌如何以古人的法度,运自己的心思。

而我又分明望见,周肇祥提笔吮毫,墨着缣素,远摹董源,近仿董其昌,画下一幅清雅的山水图,百滩流水,万壑松风。

13


《庚子销夏记》记有孙承泽所藏的十六幅北宋绘画,方才知晓,那些早已形成我们集体记忆的国之瑰宝,当年就庋藏在孙承泽的退谷里。然而,当我读罢《庚子销夏记》,心中却有一丝怅然。孙承泽明明藏有崔白的名画《芦雁图》,却未见书中有一字提及,莫非芦雁早已远离此地飞临别处?此情既久,或不可究,只知,民国时分,古老的芦雁便已掠过悠悠时空,雁落平沙,潜入了周肇祥的古物陈列所。



崔白是北宋名家,擅画花鸟写生,敷彩清澹,笔踪难寻,为宋神宗所赏识,授为待诏,其代表作便是《芦雁图》和《寒雀图》。《芦雁图》本是孙承泽心爱的旧物,他曾经自表芦雁,在《芦雁图》上题诗一首,隐喻自己的清绝幽寂:


白露苍苍已结霜,蒹葭深处独徜徉。

羽毛无损性情适,不羡高冈有凤凰。


北宋·崔白 寒雀图


我喜欢这诗意,甚至也想象着自己也是情适一羽,聊以孤赏。只是我尚未观到此画,更谈不上赏此诗题,也一直遗憾从未见过孙承泽的书迹。孙承泽本是一个书法鉴藏大家,虽然他不以自己的书法名世,但却让我不由得不对他的书迹产生好奇和期待。


孙承泽饱览诗书,对书法颇有造诣,他曾写有书帖专著《闲者轩帖考》,也编纂过《研山斋墨迹集览》《研山斋法书集览》,更不用说,他一生中收藏了那么多最重要的法书名帖:《王羲之裹鲊帖》《王献之地黄汤帖》《陆柬之书陆机文赋》《孙过庭书谱》《范仲淹二帖》《苏轼苦雨诗》《黄庭坚松风阁诗》《米芾天马诗》《秦少游论书帖》《赵孟頫临绝交书》……


元代·赵孟頫临王羲之 裹鮓帖


东晋升平二年,王羲之书小楷曹娥碑。孙承泽藏有王羲之《曹娥碑》的宋拓本,此本曾入藏宋高宗御府,弥足珍贵。孙承泽竟以此书喻为曹娥之美,静婉贞淑,如见其人,真可倾国,又可称量天下之书。孙承泽读帖那日正是初伏,天气蒸雨,数年来无此奇热也。他却说阅此帖殊觉清风习习,恰似赤脚踏层冰也。


唐刻宋拓王羲之书小楷 曹娥碑(局部)


“居高思坠,持满戒盈”的谏诤名言,出自唐人魏徴所撰《九成宫醴泉铭》,后由大书法家欧阳询书丹而成。《醴泉铭》乃欧阳询晚年经意之作,字形随势赋形,气韵疏朗萧然,被赵孟頫推为楷法第一。孙承泽早年曾得《醴泉铭》善本,竟得而复失,后又失而复得,世事难料,此言不虚。孙承泽称此本如草里惊蛇,云间电发,拓法甚精,真乃宋人本也。又说欧阳询书多带隶法,而后来的拓本多失书家妙旨,故必以旧本为贵。


北宋·欧阳询 九成宫醴泉铭(局部)


孙承泽还极赞孙过庭,说他是有唐第一妙腕,所写《书谱》,天真潇洒,掉臂独行,于王羲之无意求合又无不宛合。又忆起自己弱冠之年,即见文徵明的著名丛帖《停云馆帖》收有此帖,一见倾心。后又见过宋人刻本,更加喜爱。直到甲申年见商人售此真卷,阅之惊叹欲绝,却因索价太高,只能放弃,以至惜惋竟日。没想到,六年之后终又复见,始得购藏,并于庚子之夏取出披阅,感慨良多。


唐代·孙过庭 书谱(局部)


孙承泽又说到宋代书法四家,黄庭坚把苏轼列为第一,说他的书法蕴含文章忠义之气,孙承泽因此赞叹,此乃苏轼知音也!南宋词人姜䕫曾说:“人品不高,落墨无法”;清代学者何良俊也说:“人品高旷,故神韵超逸”,因而古人向来最为看重书人的人品。


苏轼被贬绌时,他的书画都被付之水火,故而存世稀少。孙承泽旧时曾藏有苏轼的书法《苦雨诗》,被公认为苏轼最属意之书,指顶行楷,神韵备足,却于兵乱中遗失。未曾想数年之后,孙承泽又从商人手里买回故物,续写了另一段书画奇缘。


北宋·苏轼 黄州寒食诗帖(局部)


14


读过《庚子销夏记》,我更想一睹孙承泽的书法神采了。孙承泽忆旧,说他年少时临米芾的法帖,不得其运笔结构之妙,徒得离奇,走了弯路,近年再玩赏米芾的墨迹,才从中悟得晋书的妙法。孙承泽是一个用心的学书之人,他出入晋唐,研习名迹,鉴藏法书,刊集丛帖,尤重风韵散淡的晋人帖学。

朱彝尊,号竹垞,清初大学者。偶阅他的《曝书亭集》,见书中记载,康熙九年,他从济南来京访见孙承泽,观赏名帖《汉丹水丞陈宣碑》,还请孙承泽为自己题写了“竹垞”二字。朱彝尊是何等牛人,竟迢迢路远讨得孙承泽题写的名号,可见朱彝尊对其人其书的拜服。

孙承泽八十大寿时,大收藏家梁清标特赋诗一首:

藤荫古坞历春秋,故纸婆娑自校雠。
海鹤丰神犹健饭,闭门床下写蝇头。

这首诗倒像是一篇纪实,写出了八十老人孙承泽每日的四件事:乘凉,读古旧图书字画,吃饭,写蝇头小楷。我尤其佩服老人尚能书写蝇头小楷,说明他元气充盈,笔力雄健,便又联想到人书俱老、笔致精微的文徵明,两人也多有相似。只是不知何故,孙承泽的墨迹传世甚少,寥若晨星,又不知去何处找寻。

茫然若迷,古籍学家杨璐先生忽来一纸,原是孙承泽的尺牍《方蛟峰集璧帖》,竟令我有人生初见,见字如面之感。方蛟峰是南宋政治家,此帖出自《昭代名人尺牍》,隐约可见苏东坡的韵致和赵孟頫的笔意,风骨内柔,神明外朗,清和秀润,风韵绝人,虽不知其书之缘起,却已令我珍赏不已。在晦暗的光线下,孙承泽的墨书犹散发着沉郁的乌光,我看到,那迷蒙的光韵,依然摇曳着当年退谷的风月。


清代·孙承泽 方蛟峰集璧帖


读孙承泽的夏日长文,我注意到他说,唐人书法中最令他心折者,惟有孙过庭《书谱》和陆柬之书陆机《文赋》。陆柬之所书脱胎于《蘭亭》,风骨内含,神采外映,字字圆秀,精绝一世。然而,当我观览全卷,才发现卷后附有赵孟頫、揭傒斯等多人的题跋,居然还有孙承泽的跋文,笔致圆润,神俊超逸,温厚精严,冲夷和易。如此踏破铁鞋,竟至不期而遇,见此邂逅。


唐代·陆柬之书陆机 文赋(局部)


后来,翻阅往年的拍卖图册,又偶然得知,在2006年的西泠春拍上,曾拍出孙承泽为《唐人临孝女曹娥碑》书写的跋文原迹。孙承泽称唐临晋帖,下真迹一等,以其风流未远,摹仿似也。又说此书真乃稀世之珍,岂人间所得而亵玩者哉!览其笔势:尽取晋法,萧散古淡,妙于翰墨,沈著飞翥。


没想到,时隔数日,我竟又寻到孙承泽为宋拓《黄庭经》书写的一段跋文墨迹。《黄庭经》是王羲之的小楷书作,其法极严,其气亦逸,相传即为王羲之以书换鹅之经,有诸多名家临本传世。孙承泽的这一段跋文,也写得虚和圆融,跌宕流美,兴之所至,毫端毕达。此帖原为宋高宗玩赏之物,孙承泽称为“不世之珍”,说他每日清晨都要坐小窗下,旭光满室,开卷欣然。


宋拓王羲之 黄庭经(局部)


此时,也是炎炎夏日,也是清晨时分,也是风影窗下,也是遥想故人,我观赏着这几帧如幻如影又如诗如画的罕世妙迹,忽而想到,孙承泽的存世法书固然少见,但是,在那个庚子年的夏天,他一定会在更多的历代书画法帖上,洇染松柏掩映的斑斑墨痕,遗落退谷溪涧的夕阳照影。

少顷,我看见,孙承泽从窗下起身,拈起毫颖细笔,展素落墨,又写下一篇诗题,起落转换,高下疾徐,潇洒古澹,优雅飘逸。

15


孙承泽虽然不是书画名家,但却是清初第一大书画鉴藏家,1676年,孙承泽离世,从此,他的书画珍藏便开始了远哉遥遥的飘零之旅,或归于望族,或收于藏家,或流转于市肆,或湮没于烟尘,退谷別墅也渐渐成为一座空舍,多少年后,这座空落的房屋,连同经久不散的故人气息,也一同转给了周肇祥。


其实,孙承泽在世时,他所藏的书画碑帖便已减去大半,许多都失之战乱,孙承泽自己便说,甲申三月之变,历代秘珍一朝散佚。当然,有失必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乱世之中,孙承泽也收进了明朝内府和私家的许多流散之物。


孙承泽散之友人的书画也不少,有些是交换,有些是赠予。如此,便不能算是简单的亏损,也许,孙承泽得到了更多,那是友人的相知,收藏的佳趣,还给满则招损的宝物安排了更好的归路。


唐代画家阎立本的《孝经图》,原为明朝大内旧物,从宫中流出后,初为孙承泽所藏,再往后,便传至收藏大家宋荦。孙承泽是宋荦父亲宋权的好友,宋荦也以孙承泽为师。《孝经图》经孙承泽之手递于宋荦,当是这一唐代名物最好的去处。


唐代·阎立本 孝经图(局部)


给孙承泽题诗贺寿的梁清标,同为北方收藏家之执牛耳者,仅藏书就多达十万余卷,而且也是孙承泽一生的好友。孙承泽所藏的一些重要的书画,如荆浩《匡庐图》、韦偃《牧放图》、黄庭坚《诸上座卷》、宋徽宗《柳鸦芦雁图》,后来都陆续转予了梁清标。


孙承泽还有一收藏至友曹溶,曾以北宋画家王诜的《烟江叠嶂图》赠予孙承泽。孙承泽说王诜文藻风流掩映一代,水墨山水仿李成,青绿山水仿李思训。待相见,这是一幅怎样的画卷呀:春风摇江,暮云卷雨,浮空积翠,寂寥迷离,悠然有海阔天空之妙,直看得古董商张云庵心旌摇曳,爱不释手……孙承泽遂又慨然转赠于他。


北宋·王诜 烟江叠嶂图(水墨本,局部)

孙承泽的许多旧藏释出后,宛若高山落泉,曲泾流觴,又如一泄春水,滚滚东去,经过后世的层层递藏,代代传承,最终从退谷潺潺流进了紫禁城,成为了清宫的御藏,并于民国时期归藏于古物陈列所。


当熹微的光线投进古物陈列所的窗棂,周肇祥正在窗下恭笔誊写《古物陈列书画目录》,只见孙承泽旧藏的书画均已编录在册,尽是李成、荆浩、倪云林、吴镇、董其昌等人的诸多画迹,更有陆柬之书《文赋》、孙过庭书《书谱》、崔白的《芦雁图》、李公麟的《摹韦偃牧放图》、黄庭坚书《松风阁诗》、赵孟坚的《水仙图》、钱选的《山居图》、赵孟頫的《枯木竹石图》……


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实景

而在古物陈列所的窗外,风雨潇潇,清尘彯彯,篁筱怀风,群鸦落遍。本是空寂的院落里,却不时传来一阵阵喧响。


1933年,故宫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文物南迁。周肇祥走出紫禁城,在中南海成立了北平市民众保护古物协会,自任主席,通电全国反对故宫文物南迁,却遭秘密逮捕。于此同时,19557箱故宫文物悄然启程,舟车南渡。


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全图

多年以后,一万余箱文物运回北京,2972箱文物运至台湾,2221箱文物滞留南京。孙承泽的旧藏书画,大多都已渡海去了台湾。周肇祥望天徒叹,又望洋兴叹。一部大清三百年的书画传奇,到此戛然而止;两个退翁的退谷风月,从此黯然无光。


故宫文物南迁场景

周退翁拱手他身前的孙退翁,而孙退翁却不见他身后的周退翁。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欧阳修的一首《蝶恋花》,说尽了两个退翁的书画因缘,却写不尽一迳退谷的山林遗墨,空谷余音。


16



我又从岁月中返回到退翁亭,退翁亭却还在岁月中。


那些年间,先后有两个礼部尚书去退谷看望过孙承泽,自然也都与孙承泽同游过退翁亭,诗人笔下的退翁亭或许是退谷最具诗意之地。小亭前,溪水岸,礼部尚书王崇简留下了一首诗韵清扬的《题孙北海退翁亭》,礼部尚书胡世安则写出了一篇文辞翰藻的《退谷赋》。这一诗一赋,后来都被孙承泽辑入《太平广记》。


题孙北海退翁亭
(王崇简)

卧佛廊西去,深巖小径平。
地因荒刹旧,亭得退翁名。
旷野凭栏出,幽泉绕谷生。
柿林修竹里,随处作秋声。

退谷赋
(胡世安)

兰若兮高下,亭榭兮纷寅。
泉石兮错落,松桧兮轮囷。
……
烟霞芜径,兰芷存圃。
人亦有言,闲者是主。

退翁亭,以退翁而名。而孙承泽,既不以书名,也不以诗名,但他无疑也是一个书法家,一个诗人,只是他的行状,都为收藏家的大名所掩,而我却会更加关注他的书迹,他的诗迹,因为,那才是他真实表露的心迹。我喜欢孙承泽如此曼妙的诗吟:


漫启小窗看皓月,试烹藏茗听春潮。

在退谷里,我还曾捡拾到孙承泽遗落的闲笔佳句:


莺啼青谷口,犬吠白云隈。
睡起茶方熟,诗成雨欲催。

唐人许浑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孙承泽偏要吟“诗成雨欲催”,都是山雨欲来,孙承泽却还有诗句妙成。诗人不可一日无诗,诗人也不可一日修成,难得有清明的诗境,必是精神上之大成者,这样的收藏家,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抱一而为天下式。


孙承泽最欣赏文徵明的一句诗:“去来不用留诗句,多少苍苔没旧题”;他自己也写下这样的诗句:“非君多道气,谁为破苍苔”。未曾想,脚下的离离苍苔居然也蕴含了那么浓酽的诗味。


孙承泽生前,他的重要著述大多没有刊行,连《庚子销夏记》也只有抄本。也许,他的一生只要拜观古人的书画,顾不上整理故纸,更没有闲心去吟风弄月;他的一世也只要欣赏心中的山水,并不在意自家门前的苍苔,哪怕自己跌滑在地。


时隔六个甲子,也是庚子年的夏天,我刚刚读完《天府广记》,又去读《庚子销夏记》,晨读过,夜读过,晴读过,雨读过,却已记不清,又曾多少次被震撼过,感动过。我震撼,是因为如此历历的旷世名迹,却原来都是出自孙承泽的退谷;我感动,是因为那么满满的鉴藏箴言,却原来都是写自孙承泽的一个骄阳似火的夏天。


孙承泽择山而居,居山观画,不知他是以山观画,还是以画观山,只记得他曾有一妙喻:北望退谷,绿荫掩映,竟如董源巨然的妙画悬挂在山壁之上。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却原来,退翁之意不在山,在乎书画之间。书画便是孙承泽的山水。


在那个庚子年的夏天,当孙承泽把退谷书屋的276件书画碑帖逐一展读,并记入《庚子销夏记》时;
在这个庚子年的夏天,当我的手指一页页地翻过孙承泽鉴赏这些名迹的文字,并拂去历史的尘埃时;
当山谷回荡着三百六十年间清脆的莺啼,又悄悄隐于沉寂时;
当天空摇落下整整六个庚子绚烂的光影,又渐渐归于暗淡时~~


我便读出了一首庚子之夏的漫漫长诗,在无边的风月之际。


(20200612,庚子之夏)

北京 樱桃沟。方鸣摄

(上篇见本号今日头条)

方鸣专页

方鸣:纸上的花园
从此东篱下,应忘归去来

方鸣:云中君,一位翦云制砚的男神


原载微信公号荟萃苑,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阅览室

顾土:新冠病毒,从此改写历史
袁晞:加缪笔下的我们与瘟疫
刘苏里:疫病与社会变迁
王家新:灾难岁月的艺术,读《鼠疫》
反乌托邦三部曲:焚书年代的奇品
陶海粟:奥威尔《1984》出版70周年
巫宁坤:董乐山和《一九八四》
《一九八四》是如何在中国出版的 ?
钱江揭秘中国援越抗法战争
王友琴:灿烂的夕阳,读《一滴泪》中文版
王友琴:巫宁坤先生的《孤琴》
乌合之众:群体癫狂的五大特征
弗洛伊德30句名言,没有所谓玩笑,
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徐浩渊:"地下读书沙龙"的秘密
秦晓:草原上的阅读,走出黑暗的启蒙之旅

魏光奇:"文革"时期读书生活漫忆

陈幼民:陕北窑洞里的煤油灯
邹坚峰:我在文革年代的课外阅读
革命时代的少年,荷尔蒙何处安放?
苗棣:从"夺门之变"到《赤龙》传奇
日本的真正崛起,从清洗“爱国贼”开始
掩卷深思,中国人该把日本当做一面镜子
刘再复:五千里恒河的苦行与游思
马雅:大疫时节读“莺莺”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