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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 李秉铎:清理阶级队伍,女儿把母亲送进劳改队

李秉铎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李秉铎,1970年毕业于四川大学物理系,1980年再次毕业于四川大学物理系进修班(回炉班)。先后在贵州印江县粮油加工厂、印江县中学、贵阳地质一中工作。1990年调回重庆,先后在蜀都中学、重庆十八中学任教,中学高级教师。2006年在重庆十八中学退休。


原题

清查敌伪档案




作者:李秉铎



“文革”中所谓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就是采用军管会和进驻工宣队这种方式,把运动进程中,以各种名义,各种方式揪出来的所谓地、富、反、坏、右派分子、特务、叛徒、走资派、国民党残渣余孽来一次大清查。许多单位相继组织了“劳改队”,隔离看守“劳改人员”,每天早、晚让他们排着队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白天和单位群众一起参加批斗会等活动外,其余时间参加劳动,如打扫公共卫生,清扫厕所,在单位农场除草施肥等。

为了配合清理阶级队伍工作,要查阅大量的敌伪档案材料。因而各地都成立了敌伪档案办公室,调集大批人员参与这一工作。

一、参加清档工作

我于1968年12月13日被通知参加清查敌伪档案工作,物理系抽出30人参加,我班有3人。当时班上还有同学对我被选中感到惊奇,因为象我这种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父母多少都会有些历史问题的。我对自己的家庭历史经得起政治审查感到挺骄傲,但听说由解放军组织,每天上午8:20-11:30,下午2:00-5:00,要工作一个多月,这样正规紧张的生活好久未经历了,感到够呛,内心并不十分愿意去参与这一工作。

第二天上午,由解放军方队长,岳指导员作动员报告,并代表警备司令部清查敌伪档案办公室表示热烈欢迎我们。为了全面搜集利用价值较高的敌伪档案材料,把大量的敌伪档案材料尽快清理出来,任务重,时间紧,所以在四川大学、成都工学院、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成都地质学院四所大学抽调大学生组成四个工作队,进行突击。抽调的人都经过严格审查,个人和家庭历史没有问题,本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表现较好的。这项工作很重要,很严肃,直接关系到清理阶级队伍工作。解放军同志组织得很好,很活跃,休息时就教唱歌,好久没有象这样正规生活过了,都自由散漫惯了,到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锻炼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下午警司的同志又来讲了话,要求我们首先要认识到这项工作的重要性,这是和阶级敌人斗争的大事,不仅关系到成都、四川,而且和全国都有关系。外单位、外省的来调查,有的单位要三结合干部,急需对干部历史调查清楚,乘飞机赶来,但我们的档案材料还未清理,制作的卡片中还没有查出这个人的名字,只得空手而归。我们做好了清档工作,对清理阶级队伍,对“斗批改” 就有很大的贡献。并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这次文化大革命比解放战争还难打。(难怪我们已停课两年半了,进行了多次战斗,死了不少人,仍看不到结束的时候。)

我们的工作室在一片树林掩映的一排教室中,安静隐密。第三天上午学习查档案填卡片的业务知识及保密制度。学习了《公安六条》,(即196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领发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 我们在查档案时对敌伪的军(连长以上)、政(保长以上)、警(警长以上)、宪(宪兵)、特(特务) 分子,都要一一建卡片,对政法学院毕业生也要一律建档案卡片,因为他们有可能当法官。下午实习,发下一些档案,大家讨论,提问题,基本上掌握了业务方面的知识。

第四天正式工作,我一天查了7卷档案,填了8张卡片。每张卡片要填写被查出人员的姓名,职务及其它信息,要写出这些材料的来源,然后要落下自己的名字,以表示对这张卡片的材料负责任,因为这张卡片当时有可能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前途,非同小可,必须严肃认真。最搞笑的是:后来我查到一个和我同名同姓之人,他是西安某法院法官,学生李秉铎给法官李秉铎建了一张卡片,不知那位比我年纪大得多的法官李秉铎当时是否健在,是否还在大陆。不过这种几率可能是若干万分之一,因为和我同名同姓的人本身就很少,两个李秉铎在同一张卡片上出现就更少了。那时我们还没有电脑等玩意,只有动员大量人力用最原始的办法一张一张建卡片,再按姓氏笔划归纳整理。我们的任务是1万5千卷档案,有140多人查阅,估计一个半月可以完成任务。

工作很紧张,每天按时上、下班,不能迟到、早退。解放军方队长,岳指导员每天早到晚走,言传身教,把解放军的三八作风带到学生队伍之中,树立了学习榜样,使我们感到政治空气浓厚,和当时学生中那种松松垮垮,自由散漫,吊儿郎当的作风形成鲜明对比。

工作五天后,我们看卷3000卷,建卡600多张(不重复) 。据警司清查敌伪档案办公室简报消息:成都军区政委张国华在省革委会全体委员会议上讲,明年工业要大跃进,三线建设要上马,所以必须要把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做好,要加快步伐。警司档案办公室目前已建卡片30万张,其中落实300多人,厅局长占50多名,中央省部级干部18名。方队长说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准备每周一、三、五晚上加班,因为其它各队都在加班,地质学院工作队每周加班五个晚上。

到12月底,我们已查完1万3千多卷,人事、刑事、公正都看完了,只剩下一些图书、报纸。图书较麻烦,有的一本杂志要建几百张卡片,有时要几天才能完成一本。为了保证质量,方队长又专门讲了一次业务知识,政策界线及我们工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

我看解放前的报纸,发现和解放后大不一样,除有社论、副刊、国际国内新闻报道。还有广告、蚊香、酒类、商店大甩卖、招聘信息、征婚、婚庆通知等五花八门的东西,是我们的报纸没有的。旧社会的报纸更商业化,甚至也宣扬为“劳苦大众”服务。没想到20年后搞改革开放,我们的报纸也变得五花八门的内容都有了,而且广告的篇幅绝不亚于解放前。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历史是螺旋式的发展的。”

一月底,清档工作告一段落,开了总结大会,方队长作了总结,表扬了好人好事。这段时间我们队共建了16万张卡片,其中叛徒800人,特务3000人,反革命分子108,000人,重复的卡片有3万多张。会后发了毛主席纪念章,每人两枚,一大一小,算是对我们的奖励。
 
1968年我班部分同学在学校毛主席塑像旁留影

二、解放军的政治思想工作

在查档期间,我们每天有半个小时“天天读”时间,(读毛主席语录和著作)每周星期三下午政治学习,和当时的军队的安排一样。第一次政治学习是学习“老三篇”。指导员讲了话,分析了我们的思想情况。然后分班讨论,对照张思德、白求恩检查自己,克服不愿意参加查档案的思想,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落实到行动中,在遇到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冲突时要想一想张思德是怎么做的,白求恩是怎么做的,狠斗“私字一闪念”,这样对约束、净化我们的思想起了一定作用。

警备司令部还给我们发票,让我们到四川剧场去听毛主席在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讲话的录音。那时录音机还是很稀罕的东西,能听到毛主席讲话的录音,大家都感到很兴奋,受到很大鼓舞。连我父亲知道后都很高兴,他在信中写道:能够亲自听到伟大领袖的声音,这是无比幸福的,我真替你高兴,我也感到“与有荣焉” 。(有如他的儿子受到伟大领袖接见一样荣幸

元旦后,工作的劳累使我们的“野性”又发作起来,组织纪律越来越涣散,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随随便便就不来,偷偷溜之大吉。晚上加夜班,来的人更少,简直寥寥无几。

天气冷起来,警备司令部对我们表示关心,运了2500斤木炭来供我们烤火。指导员对我们讲,有的人晚上不愿加班,有的还要求烤火,虽然天气冷,但主要还是思想问题。以前造反派围攻成都军区,静坐几天几夜,也是冬天,比现在冷多了,但没有人要求烤火。现在有火烤了,但还要从思想上解决遵守组织纪律问题。

我们班的班长是解放军,姓陈,以前是坦克兵学校的营级干部。连续几次上夜班时,都是陈班长帮我们把火升起来,供我们烤,而且把两间工作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他非常谦虚,对我们很友好。他说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也决心转业后把全家搬到农村去落户。在班长影响下我一直坚持上班,一次晚上加夜班,我感冒很不舒服,但看到请假的人太多,想到上班的人一定很少,就坚持去上了班,不然会觉得愧对班长的关怀。

针对我们糟糕的组织纪律,队长、指导员组织我们学习《元旦社论》,各班写决心书,订计划。我班订了计划,于一月底保证完成任务,保证不迟到,不早退。警备司令部的同志也来讲了话,主要针对大学生有可能下农村去工作的问题,针对我们的活思想,讲得很好,很有启发。

然后各班集中起来念了决心书,挑战书。并且由队长、指导员带领全队到主席塑像前向毛主席宣誓,保证坚决完成党交给我们的任务。

经过这一番工作,我们这一批散漫惯了的野马又驯服起来,纪律也逐渐好起来,晚上加夜班人来得特别多。

到月底工作结束,全队过了一次民主生活。我们给警司档案办公室、队长、指导员提了意见。主要意见是办公室对我们这种流动队不够重视,认为是临时性的,抓活思想不够。对队长、指导员的意见主要是重业务,对查档工作抓得紧,但从政治思想上关心不够。会上警司首长、方队长都表了态,说这些意见提得很好,对他们帮助很大。这个会开得很好,首先使人感到这是同志式的关系,而不是以教育者,领导者自居。这是符合毛主席“先当群众的学生,后当群众的先生” 的教导。

三、一个小故事

这是和我一起查档案的小刘身上发生的故事。

小刘在查阅一份旧报纸时,发现一份从国民党苏州反省院释放的共产党干部名单,按当时政策这些干部都应是叛徒,而革命的叛徒是最受人鄙视的。在这批名单中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这是他中学同学小贺的母亲,某市某局局长。要不要把这一发现告诉小贺?小刘斗争了几天,终于还是革命利益战胜了私心杂念,他把这一情况告诉了正在医学院读书的小贺。他不知道正在做一件使他终身后悔的事。正如当时在运动中两派群众辩论舌战时常用的一句经典语言:“你今天所做的,正是你今后所要后悔的。”

小贺得到这一消息,通宵难眠,在痛苦思考几天后,决定大义灭亲,于是给母亲单位去信,揭发了母亲。那时她母亲作为解放了的干部,局里军管会正准备把她结合进领导班子。在关键时刻这一重磅炸弹爆炸了,母亲被重新揪了出来,大会小会批斗,进了“劳改队”,工作也挂了起来。为了表彰小贺大义灭亲的革命行动,单位从扣发的母亲工资中每月支出20元,作为小贺的生活费,小贺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受到表扬、宣传。

几年后,母亲的问题搞清楚了,但她也到了退休年龄,她没有再出来工作。小贺很内疚,她把母亲接来和她一起生活,想补偿自巳的过失,她感到是自巳在关键时刻从背后捅了母亲刀子而罪孽深重。母亲一点也未责怪自己唯一的女儿,但越是这样,小贺的思想负担越放不下,小贺在自责中和母亲生活了几十年,她神经衰弱,身体消瘦,面容苍老,生活得很不开心。正如古诗所言:“嫦娥应愧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是那个时代给人们生活造成的后遗症,单纯幼稚的小刘、小贺不应该过多地去承担那沉重的历史责任。 


1967年我和同学在成都武候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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