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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谢侯之:曾经的插队岁月,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谢侯之 新三届 2021-10-30


作者简历


谢侯之,原名谢渊泓。陕北老知青,柏林工大工学博士,信息专家。


原题
曾经的土地
(外一篇)



作者:谢侯之


谢侯之在延安插队时


还是半夜时分,到处黑黑的。三星大概就快要落了吧。
 
一道村儿响起死声的呐喊:“喔……,……,起身咧!喔……,起身!”嗓音高尖,带的女腔。狗随了四处叫起来。这是椿树峁副队长郭凤强。夜过大半,他幽灵似地,每天黑黑就起。在各家脑畔上游走,吼叫出早工:“喔……,……,快起身!喔……,则拉起走咧!”
 
喊叫起首的“喔”字是长的拖腔,拖到喘不过气,才吼出后面几字。因为快断气了,所以后面几字极为短促。黑夜,声腔凄厉。想到是百千年萨满的巫,在长夜中呼唤奉献。喊叫快要响起时,我会醒来。我躺着,揪心等着。叫声乍一响起,人抖一下,心惊肉跳。我们那时年轻,也就十七八岁,正是贪觉年纪。这半夜的起早,真难死了呢!4个男生躺炕上,睏得不肯醒。被窝里多暖和,大家谁都不动。这时听到副队长下到窑门前,“梆梆梆”敲那门。一边听他喊,依次点名:“哦快起些快起些!谢侯!快起。宝平!快起。郑治光隋国立!快起快起。则上工起身走吔!”
 
人怎么穿起来的,怎么走出来的,都稀里糊涂。外面影影绰绰,感觉是聚起来一小撮人。人们没有醒透,没听见有拉话。副队长顾自头前走了,后面人跟了。一撮人行在那峁子上,裹住夜色,一道道墚墚悄声走。黑麻咕咚的山路,弯绕着,地上显个白印印。我揣着手,任肩上挂着把老镢头,闭了眼睛,身子跟着走,人留在梦里边。
 
走过许多峁,下到大沟。沟里阴森着,刮起早春料峭的风,冷透到皮肤上。山沟阴影里,周遭的黑色变得浓密,小路看不见了。腿脚在机械走动,跟了前面的背影。人还是没有清醒。
 
下到沟底,站到梢坡。大家散开成一排,面对了黄土。开始一天的劳作。掏地。这掏地,就是公家说的开荒。一排人,将老镢齐齐高举,砍土,翻起。一排人齐齐横走一步,再砍,再翻。砍到地头,一排人齐齐上一步,反向横走,再一步一砍。动作简单。重复着砍,砍到天黑,砍到太阳落下,砍到又看不见小路。
 
老镢举起来时候,人醒了。我一下一下砍土,砍得四下一点一点亮起。人正从黑暗中走出,景物渐渐看着明朗。忽然心动,抬头看去,极高的山峁子顶上,亮起来一抹金红。像放开一朵欢乐的烟火。霎那间山谷中光彩荡漾。太阳出来了。我真高兴,送早饭的就要到了。
 
山里规矩,受苦的出早工。天不亮上山,饿肚干到太阳出来。有揽羊的等在村里,收了各家婆姨送的饭罐罐,担上山送饭去。这饭,是种稀稠之间的小米粘饭,粘在方言中读燃,燃的意思是粘稠。罐罐上盖个小碟碟,放上些腌酸蔓菁丝丝,是助饭好菜。
 
我们都盼那罐早饭。人干了一早上,饿得不行。揽羊的担担在高山峁峁上出现时,披的一身红霞。那是天使的形象。看他下到沟底,看人帮他卸下饭罐。早饭来了。可以歇息吃早饭了。受苦的散坐地上,各自捧自家饭罐,吃声嘹亮。烫烫的小米燃饭,再些酸咸的丝丝,是无比的美食。吃得肚内暖暖。有了举老镢的力气。

前排左起:万庄书记王振韩,长征老红军李富贵;后排左起:史简华,谢侯之

 
但是小米燃饭不顶时候。掏地没掏到中午,人就饿了。掏地这活儿苦重,很容易就饿。跟了一排受苦人,一下一下不歇地砍土,到后来,饿到无力。没有人拉话,都在悄声砍土,煎熬这肚饿。再到后来,人饿得发虚,举不起老镢头来了。看日头早已过了午,想着这副队长,自己不在乎,别人可要饿死了。还不叫歇下,叫人吃饭。可恶。
 
人饿得凶狠,容易胡想。想吃的东西。想吃过的好东西。满脑子烧肘子烧鸡烧蹄子。想到和祖父去绒线胡同吃樟茶鸭子,去同和居吃葱烧海参。想到和父亲去同春园吃松鼠鳜鱼,去萃华楼吃干炸丸子。想到淮扬馆子的狮子头,想到河南馆子的瓦块鱼。吃的记忆如此锋利,切割人的神经。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在山上,想吃想得那么刻骨,把味道记忆咀嚼得那么精致。
 
这时候副队长在吩咐马三儿:“去,给咱拾揽柴来。”那马三儿是个猴后生,听这话,立刻扔了老镢头,跑了。大家都饿,都回头看他。过一刻,见他弄来些柴草细枝,堆地上。用个火镰去燃绒草,又屁股撅了,用嘴去吹。见白烟冒出来,副队长便叫说:“则停下歇息,都吃饭来。”
 
大家扔了老镢头,去围火边坐定。各自怀里掏干粮。知青们掏出的是玉米发面圆饼子,一人有一块。做饭的知青不会用碱,饼子酵得发酸。这是净粮食,掏出来,金黄灿灿。老乡全都羡慕地看着赞着:“唉,好东西呀!吃净粮食了!”

老乡掏出的是掺了麸糠的饼子,疙里疙瘩,很粗。各自饼子竖火前,寻根细树枝枝后面支住,立那里受火。烤一阵黄了,换一面再烤。焦香味儿一飘起来,人人迫不及待。这块干粮,没菜没油盐,吃得香甜,赛过所有饭馆的吃食。男生一块饼子没吃似的就下了肚。
 
副队长不在火边。我们顾吃饼子,没人去注意他。大家吃停当,队长老吕挠了烟锅点起了旱烟,看副队长夹了一抱柴草,走到火边来了,说是:“嘿,揽些个柴棍棍,回去好烧火。”我记有次问他:“副队长,咋不来烤?你干粮呢?”副队长笑笑:“干粮吃过咧。”
 
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没干粮吃!他家刚从榆林地落户到椿树峁。家里穷,没开春就断顿了。中午打火烤干粮,他根本就没吃的,大家吃饭他躲一边去拾柴。我们是后来青下来,他家有了野菜吃食,才给告诉的这事。它把我震到惊骇。有吃食,我们还无法支撑,饿到手腿瘫软。这副队长!一整天都在挨饿,催人天黑黑就上工,不叫歇息,直掏地再到天黑。这人物,佩服!想象不来这是什么命相,人怎么可能撑过来呢?
 
副队长人不高,略佝偻。两条弯圈的拐子腿,是大山留的印迹。长脸,勾鼻,嘴角眼角许多刀刻的皱纹。陕北人许多都长脸,直挺带勾的鼻子,异于中原人。怀疑是入汉的匈奴契丹。副队长鼻尖上总挂一滴清涕,有亮,欲滴。怀疑他有鼻窦炎什么的。有天,几个男生跟他走路上。听他鼻孔一响,白光一道,鼻中激射而出。打地上,噗的一声,有响。看去,入土三分,一坨黄白,极有力道。我叫起来:“呃?”他不用手指,鼻子自闭一孔,将鼻涕擤出。男生们都兴奋,大佩服。凡夫不可小觑。忽然露的手段,分明剑客功夫。我们回去纷纷练习鼻孔自闭,不成功。每人将鼻涕擤得一脸。

1971年,谢侯之在延安山村椿树峁

 
谷雨时节,我和副队长一起去羊圈捣粪。副队长拿的老镢头,从上向下,斜了一挥,打碎土粪疙瘩。屁股扭拐,垫上一步,人扭回来,再斜抡了镢,再挥。一下一下,动作古奇古怪,像在舞蹈。我挥着镢,也学着扭了屁股,跟着打粪土块。多年后在德国看视像,有回看到印第安人跳巫。人弓身,围火绕圈。两手垂着虚着,斜挥一下,屁股扭拐,垫上一步,再斜挥,再扭。这舞蹈熟悉,想起来,这是副队长动作。让人一下错愕。想那鞑子地的杂胡北羌,想那北美的印第安,万千年两处基因留的是暗示么?他们远古同宗么?
 
羊圈里那粪是土粪。羊圈先垫的土。放羊进去。羊子踩上面,把屎把尿。把了屎尿的湿土复被羊子踩实,结成硬硬一块。再撒土,再把屎尿,再踩实成硬地。起圈时,老镢刨起土块,打碎,捣成粪土末末。陕北黄土山,土瘠薄,缺肥力。这粪土是好肥。
 
陕北种地,肥不施土里,这太过奢侈。粪土里要拌上种籽。耤地的吆牛扶犁,划开犁沟。后跟个拿粪的,用簸斗装了籽种拌的粪土,走一步抓一把,将籽种连粪土丢进犁沟,好叫籽种与粪土掺一处。
 
在那片大山上,我们学了做各种农活。我干过吆牛耤地,扶犁的手须要吃住犁,贴住上一条犁沟,不叫耤下空地。干过拿粪。两手的粪土,在裤上擦过,伸手抓干粮烤吃。干的最重的活却是人扛粪送到地里。
 
中午,正要去上山锄地。见队长老吕来,说:“嘿,要攮粪(扛粪)呢,作下的儿活。”这句意思是“摊的这遭罪的活儿”。他看了我说:“谢侯我看能成,敢去了么?”4个男知青,我个子高了点儿,工分给8分,其他男生7分半。我说:“敢了么,咋?”吕队长笑笑:“唉,苦科重咧。试一下来,看能干罢,”就对其他知青说:“再的跟婆姨们锄地走。”科就是“可”,读成平声,是表示“极端非常”的意思。
 
队长老吕,副队长郭,会计刘学文,郭四儿,这是椿树峁全部的正式劳力,加上我,每人肩一条羊毛粗麻袋,往山上走,去攮粪。山上地边边,土粪已经堆起,是用驴驮来的。山上耕地里,隔多远见刮个土场子。爱惜那驴,人去替代驴马,把粪扛到各个场子。“椿树峁就两头驴,指着磨磨驮水。驴地里走不成,伤了腿,全村就嚎下咧,”老吕给我解释。
 
在地边边,我们将土粪装进羊毛麻袋。麻袋瘦长,条状,铁水桶粗细,高及人肩。装粮食装粪都是这个羊毛袋。麻袋粪装满后扎紧。队长对我说:“先试一下来,不成就算逑,”又对旁人说:“都帮着给看下。”众人都围着,帮忙。那羊毛袋竖着,我遵说教,侧弯身,将后颈子抵住麻袋中央,右手抓住麻袋口子,使劲往下一搬。有人帮托起麻袋底,有人护了我的腰,一下子麻袋横架在颈子上了。沉得要命!像个横架的椽子。我两腿一弯,就要跪倒。副队长赶紧说:“则站住,用手抵住腰了。”我撒开抓麻袋的手,双手死撑住后腰,站直立了,麻袋横稳在颈子上。大家都叫“邦紧!”邦紧是“好样的”,夸赞的意思。

1969年刚到延安,丁名世、胡宝平、谢侯之、隋国利

 

老吕指了山上最近的一个场子,对我说:“走那个场子噢。慢慢价走,操小心,”又追了来说:“不成麻袋撂下,操心蹚(滚,读4声)下山去。”听到副队长说:“操心地里哈獩(田鼠)洞,踩下去人就蹚了。”我撑住后腰,挺直,走进耕地里。地里是虚土,身子太重,踏一步,脚陷下去。我小心换另只脚,又陷。人往下滑,腿抖,额头渗出汗来。我下力绷住腿,小心拔脚,一步陷一步,慢慢向上走,十分艰难。
 
像是捱了一个世纪,终于撑到场子上。我一下把麻袋撂地上,人瘫坐麻袋旁。腿脚不停在抖。随手抓把黄土,心里想到的词儿是:“玩儿命。”回头去看,山上已经散开了4个一横一竖的人形,慢慢走向高处的4个场子。那些个场子,比我的要远许多。走上去的路要艰难得多。他们每个人都用手撑着后腰。想着这粪实际是土,太重了。不用手撑,腰根本直不起。这4人,都不强壮啊,椿树峁就没有强壮人哟。副队长拐子腿,郭四儿一米六几。看着他们扛这粪土,看着他们扛这生活,难啊。
 
多少年后,我仍记着山上4个人形。那一横一竖,暗含下了象征,是个十字的符号呢。那一竖,上短下长,这是拉丁十字。唉,这幅印象至深的画面。4个拉丁十字架,在山上缓缓移动。
 
多少年来,心中的意象怪异。烈日下晒得发白的土地,无垠的瘦骨嶙峋的土地。4个十字架,缓缓走向各各他地。像是一幅达利超现实的画儿。我在心中干裂,生出来对复活与重生的渴望。
 
我后来离开了椿树峁,离开了万庄。40年了,再没有回来过。椿树峁,这个大山上9户人家的小村儿,是忘不掉的记忆。那段曾经的岁月,那块曾经的土地。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泛起无名的悲伤。
 
2011年夏天时候,和砚华两地频繁email,商定回延安。我从柏林去,他从纽约来,我们在北京取齐。在万庄,我打问椿树峁,才知道小村荒废了。那片山上的荒野没有人烟,已经许多年。我打问椿树峁人,人多已殁去。队长老吕殁了,副队长郭凤强殁了,郭四儿殁了。时间不动声色,轻易抹去了一茬人。
 
傍晚我上了山,去寻找椿树峁。荒野无人的椿树峁,只留下两孔残窑。草木瑟瑟,孤独着有一只碾子,黄昏里向我诉说旧日。过去40年了,这旧物犹存,而那个时候的我们已经不复存在,消失得没了影子。
 
寂静无语的晚风中,我站在知青窑的脑畔上。脑畔很高,下到窑院的路,长满密密的枣棵荆条,带了尖长的大刺,封住去路。我下不到窑洞小院里了。探头看到下面,黑洞洞两孔没了门窗的土窑,是我们当年住过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听副队长出早工的呐喊。呐喊悠长飘荡了千年。眼前浮起插队岁月,觉着轻烟缥缈,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2013.05.北京
 

(注:绒线胡同:北京四川饭店所在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对四川饭店的代称。)


1976年延安桥儿沟,延安农机厂。左起:孙大立、史砚华、宋文汉、谢侯之


外一篇
我的黄土高原
 


作者:谢侯之

 

南山顶地头上圪蹴了一洼汉子。已经生了好一大阵儿了,谁也不愿往起站。周遭散躺着吃烟的汉们。看得见烟锅里一红一亮的火星。没人拉话。只听到四周秋虫“啾啾”地叫。头顶上满是星星,密密麻麻,夜空里银烂成一片。夜风凉凉地吹过来。真舒服!
 
这是麦收季节。白天,全村老少都在割麦,叫毒毒的大太阳暴晒了一整天。割下的麦子并不背,四把一捆,堆在山上各处。单等晚上凉些,男人下夜工,上山把麦子背到山顶场上。
 
吃罢晚饭,听队长满庄子死声吼叫。男人们从各个土窑洞里钻出来,肩上撂了背绳垫背,慢慢向山上摇。山路上一溜无声的人形,黑黢黢的。高高矮矮,觉着像一道移动着的残墙。
 
此刻地头,队长把口烟抽完,将个烂鞋翻转,把个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临完,向再的发话,说教道:“唉,谁怨咱嫁个大毬汉来。今夜不捱这一下,得过去啦?”这番话道理透彻哲理深刻,叫我犹记至今。队长边说,抓了地上的背绳垫背,顾自爬起身来。他将勾子掉转,谁也不看,弓着背向地里走。听到他的呐喊:“则都拉起站!噢……动弹咧!”“噢……”拉着尾音,“动弹咧”三个字短促,因而有力。地上的这一摊受苦汉,白天割麦,把人熬结实了。现在又跟了这呐喊,那是人命数里的召唤,挣扎着爬起身,悄悄价往上面走。

陕北都是山,不用担,全靠背。一条背绳,当间套个木头绳圈。把谷子麦子糜子柴棍烂草,什么都往回背。子有讲究。整好了,背得多,行走不吃力。整不好,背子会很重,走得很累,甚至散了背子。我那时插队已经一年多了。活计会了不少。整得一手好子。
 
人群散到山梁,各自分开,向地里撂各处的麦捆蹦去。简华和我,还几个后生,那阵儿心气儿高,奔远处的麦捆跑。我跳到深深的底洼。那儿土湿,麦子壮,杆儿都是绿色。整起来好大一背,死沉。我直背靠着麦捆,放垫背垫住,将左右肩勒到绳里,两手拉紧绳头。脚抵住地,身子反弓,狠命猛地向前一蹶,喝声“起!”脸憋红,脖子青筋暴跳,背子起来了。就觉腿肚子打颤。忙垫两步,死死站稳。忽然想到压在人民头上三座大山。大概也得这么死沉。我吐口气,小心稳了腿脚,低低地弯着腰,蹬实了麦地的松土,不叫滑了步子。吃力地往山顶上的小路上摇。
 
小路上的土是硬土,脚地可以踏死。一上小路,人心便踏实。我站定了,人弯低了身,驮稳背子,手挣出来推正眼镜。拽开步子,竟小跑起来。跑到了山顶场上,大家还都没到,只上来三两个精壮后生子。我们撂了背子,在场地上摊着,歇了等。要大家差不多到齐,再起身去背第二趟。那会儿年轻啊。舍得气力。挣一回小命,去换着歇老半天。所以我甚至有几分喜欢背背子这活计。
 
我不喜欢的活儿是掏地。就是拿了老镢头砍土翻土,文明话叫做“开荒”。那是第一年,我们刚下来,粮食不够吃。赶上的活计就是掏地。我第一次见识到饿的滋味。所以对它印象很坏。掏地是在刚开春,我还在椿树峁。青没下来,是山里人最苦的时候。没有野菜瓜豆补充粮食不足。只好硬撑。

我们那时每天都饿。知青灶上一人一块发酵玉米馍,两口就进了肚,跟没吃似的。我们去掏地,没干半晌,肚子就饿塌了。到后来,人饿得要瘫了的感觉。胳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每次举老鐝,都得拼了命,才举得半高。肚子哆嗦,腿也哆嗦,一跳一跳的。捱到收工的时候,脚像踩了棉花。拖着老镢,感到走不到家了。就在路边坐下来喘。

1971年,左起王克明、王世伟、顾卫华、王健、谢侯之、苏亦瑄、?

 
椿树峁副队长刚从榆林地落户到延安,家里穷得再啥没有。开春时到了断顿光景。每天天不亮他呐喊人上工。掏地时一下不歇,镢举得老高,吃劲砍土。撺得我们鸡飞狗跳,不停地干,熬得要死要活。有时我甚至生出几分怨恨。每次中午打火烤干粮,他都走开,说是去拾揽些柴来。他是根本没有干粮吃啊!唉,佩服!天生就个陕北受苦汉,一辈子真能死受。我是后来才发现这事儿。那是青上来了。晚上去他家。全家黑着灯,坐院儿里喝菜汤。“这阵儿,可好活下咧,”他笑嘻嘻地:“掏地那阵儿啥,中午什么没有价,满没个吃上咧。”我惊骇:“啊?!”他坦然:“再你咋介?”他挺满足:“管毬什么,有口吃上的就好,AO!”AO是去声。用在这里,相当于“是吧?”有央人附和同意的意思。
 
这一片穷山庄子,公社年年都要配给救济粮。钱是没有的。救济粮不够人往饱吃。家家常年都得掺麸糠搭野菜过日子,不敢吃“净粮食”。过了开春,好多了,青下来了。夏季里,家家碗里整天都是菜。种的青菜,挖的野菜,搂的绿叶,煮的草根。屎拉出来也与别处不同,不是黄的,竟是盈盈碧绿。站起来回头一看,地上像堆了一团成色极高的翡翠。很干净,没有脏的感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屎。
 
夏天,队长带了人,整天山上就是个锄地。山太多,全都撒过一遍种籽,根本锄不过来。许多山地队里就种卫生田。没有肥,就不上肥。没有水,就不浇水。锄不过来,就不锄。人们心平气和,逆来顺受。等老天看着给口儿收成。要是旱到土地龟裂,就求上些雨。要是雨不来,胡捣着再求求看。不灵,也就没法。求雨偷着求,不敢叫公社干部和知青们知道。
 
秋季里,我们去割谷子。谷子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棵,相隔的一米,垂头丧气地站着。我抓了谷子的弯脖儿,镰刀下垂,贴着杆儿,往上一提,将谷子割下来。然后向旁边跨一大步,找第二颗谷子。一大块山地,也就割出个几堆谷背背。我看了队长,说:“今年谷子怎么这不好?”队长眯了个眼:“你没见旱的,没雨,不长毬。”我说:“那粮要不够了。”队长笑笑:“嗨,粮不够,饿肚么。受苦人,咋都是个受来。”
 
记得有一年看到队里的荞麦地。荞麦细得像头发丝儿,杆儿比小手指还短。长得密,把成片儿的山染成红色。大家站到地头,看那荞麦。队长掐了根荞麦,看了说:“唉,它狗儿的。一点颗子没有价。撂光光价。”我问:“这荞麦收不成了吧?”张怀富裂开没牙的嘴:“嗨,收不成,撂毬啦。”张文成老汉心痛说:“好荞麦种籽来了。”队长点头,说:“是个撂。”看了我,笑着说:“侯子哎!荞麦饸饹荞麦馍,则是吃不上咧。嚎了吧?”其他人都附和:“是个撂。”没再的话。收工路上,我不甘心,又说荞麦:“多可惜呀。”大家就寻些道理:“没雨水来咧。”“没肥么。”“一遍没锄么。”我开始说:“那么一大山,好多石粮食哎。当初咱们要是……”大家都笑:“老天不叫给吃么。不撂咋介?”这人生,道理直白浅显。老天不叫给,再能咋介?娃,得认下,这是命唉。
 
公社下来干部,讲给队里说:要大干,要改变面貌哩。队里听话答应。宣布成立个基建队,安排上些老汉婆姨女子弱劳力,再打发上知青。叫去修梯田,去打坝。干部来了好检查。

1971年9月延安。前排左起许小年、王克明、王新华;后排左起苏亦瑄、顾卫华、谢侯之

 
椿树峁的早上,我和郭大爷几个扛个锨,被派去修梯田。那梯田弯弯绕绕,已经修了一架山了。平展展的面,磅的光光的墙,好看。来人检查很受看,壮观。我们刮浮土,挖生土,磅墙面。忙累一老气。歇下的时候,老汉挠起个烟锅子,一口烟抽美气了,就跟我胡说开了:“唉,干部们瞎毬乱咧。生土挖出来,长个毬。”我说:“呃?不是把浮土刮开又盖上去了吗?”老汉说:“那土能有个根底?”用烟锅指了旁边修好的梯田:“那田你没看?庄稼就不长。原先那山还收两石颗子来咧,尔刻一颗也没有价。”我惊讶:“那不长庄稼,修它干啥?”老汉不急不恼:“人家叫修,则修。”其他几个,吃着烟,也都不急不恼,附和着说:“不修,上面Ceng呀。”Ceng是陕北特有的词儿,含了“整人,惩罚人”的意思。我着急了,说:“那我们不白干了吗?把地也给闹坏了。”郭老汉收拾着烟锅,一满没个脾气:“闹坏闹坏么。”他爬起来,招呼大家干活:“哎,则再扎舞个一阵儿价,好回!”
 
修梯田伤土皮,庄稼不长,大家不喜欢,可照样修。跟修梯田不同,打坝大家喜欢。山沟沟出口处,打上个土坝。一层一层用土夯实。闸住沟口。这就是坝。雨水下来时,山水带了泥土裹着柴草粪沫顺山沟冲下来。被这坝挡住。淤在那里。水渗干了,就成了坝地。这坝地好哎,有水分,有肥粪。庄稼一满好长!
 
有年我们去椿树峁的一个坝地收秋。那儿种的糜子,长有一人半高!汉子婆姨老汉老婆儿,都扑上去割糜子,欢跳喊叫,真快乐呀。郭大爷抱着一大捆糜子,眉眼笑得歪了:“都叫像这号地就好咧,大人娃娃一年都敢吃饱!”
 
而今,我还记着郭大爷那张汗津津的脸,在大太阳晒下放了光,笑得油亮。唉,庄户人难得个吃饱。遇上了这好的庄稼,人生的欢乐叫人心感动。“大人娃娃都敢吃饱!”这该是个咋美的梦哟!
 
这块古老的黄土高原!那山梁,那沟水。庄稼不易长,长人。那苦的日子,婆姨们却鲜活,好生养。庄里撂一脚地爬的耍的猴娃碎娃。一茬人苦受够了。一茬人又生出来。滔滔不绝。当年的那一群知青,头一次见到这陕北,见到这苦情的日子,才知道还有这遭罪的人生。真正让知青震撼的,是这群躯壳中候着的魂灵。这是钉在这黄土峁子上的魂儿。再咋的苦情,咋的遭罪,都平静着,麻木着,并无嚎叫不甘,认下,受下,顺了死生,随了命定。你暗中感受到那种承受苦难的能量。那能量极其巨大,无底得叫我恐惧。
 
早上很早很早,我随了这群受苦人起身上山。天还黑黑的呢。小路在黑暗中隐隐显出来形状,弯弯曲曲,伸向山顶。
 
上到山顶,天光亮开来。看山都矮下了。天空这时显出广大,淡淡价透出粉彩。而后,哗地一响。一霎那,红光劲射。天地唱响了颂歌。无数的黄土山包,都光秃秃价,像无数浑圆的和尚光头,被红光抚摸,全都红亮起来。
 
这一刻,我立在山顶,脸上也映了红亮。这是大自然的庄严法会。群山在天地间顶礼膜拜。眼睛里那一片辉煌的红霞,是回荡千年的长号,吹响的是对死生苦难的礼赞。Oh!我的黄土高原!观音,说的是你用眼睛听到了那片永恒的颂赞。
 
陕北,你改变对人生的观感。
 

2009.05.北京

延安河庄坪公社知青

插队40周年纪念

 

方言:

已经生了好一大阵儿了:已经歇了好半天了

拉话:讲话,说话

再的:其他人

则都拉起站:都站起来,则:虚词,无义

动弹:干活儿

熬:累

净粮食:纯粮食,不掺麸糠

一点颗子没有价:棵子,指庄稼的果实

尔刻:现在

则再扎舞个一阵儿价,好回:再混着干上个一阵儿,好收工回家


左起许小年、王新华、谢侯之、王克明


谢侯之专列
谢侯之 :我在延安教乡学
野草,在知识的荒原挣扎些出来
谢侯之:关于吃的故事,
在延安插队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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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顺林:我们差点“放闷棍”劫道

曹钦白:想你时点点滴滴在味蕾

王骥:村里的那口老井与“四大硬”

疯女:一个北京知青的多舛人生

丁爱笛:北京娃娶了陕北羊倌的女儿

丁爱笛:同情到爱情,红兜肚是真情

丁爱笛:陈小悦和我的小故事

陈幼民:山里的话,撂在脚把把

陈幼民:陕北窑洞里的煤油灯

陈幼民:黄河东渡,那一年我没了家

陈幼民:陕北信天游引领穿越时空

陶海粟:习近平在陕北七年知青岁月

陶海粟与习近平的一幅合影及其他

陶海粟:北京知青重返延川回馈乡亲

陶海粟:知青“青春无悔”辩

米鹤都:上山下乡运动的起源

王新华:一点苦难 一点光荣

沈永兰,她的生命定格在下乡100天

义犬阿黄,一腔痴情等待知青们归来

蒋申松:陕北插队是最"接地气"岁月

顾晓阳:“窑洞”博士

李泽骏:从延安到北京跋涉五天之旅

吴乃华:馒头中的驴粪,漫漫回家路

吴乃华:在农村生病是要命的事

吴乃华:插队才知道屁股也可以做饭

刘江:和北京知青在一起的往事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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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赐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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