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家史丨蒋蓉:我的五叔,在学生时代奉献热血青春

蒋蓉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蒋蓉,文革中当过知青、工人。1978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西南农学院(今西南大学)马列教研室任教。1986年到珠海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工作。现已退休。


原题

在革命年代里奉献热血青春

我五叔的学生时代




作者:蒋蓉


01

土改运动中,我的爷爷奶奶被定为地主成分。多年后,听当时还在老家的五叔讲,爷爷在一次斗争大会上被打至遍体鳞伤,他和奶奶双双跳井自杀未遂,身心俱损,健康状况一落千丈。爷爷殁于1953年,享年68周岁。

后排左起,我五叔,我母亲,我父亲


由于家产被悉数没收,还以罚没浮财为名强制收缴了一大笔现金,老家变得一贫如洗。那时,我五叔还在老家上小学。因无法继续正常接受教育,就被送到了我们家。我出世家里就有五叔,虽然他和我们朝夕相处的时间不是很多,但在我心里,他一直是我们家庭的一员。

1956年9月,我五叔考上了位于沙坪坝区的重庆一中。一中是当时重庆市最好的中学之一。和五叔一同考入一中的四位初中同学,只有五叔是地主出身,属于当时的“四类分子”子女(反右后增加“右派”,就统称“黑五类”了)。也因为这个政治身份,五叔从入校开始,就一直在努力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积极争取政治进步。

同时考上一中的初中同学,后排左是五叔(军装是借来照相的)
 
一中在国共战争期间,是一所革命氛围浓厚的学校,1949年4月21日,学校组织师生参与了迎接解放、反对腐败政府的运动,听说还有一中学子在国民党的集中营渣滓洞牺牲。“4.21”后来被定为校庆日。1950年以后,许多满怀激情归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爱国华侨子弟,也在一中就读。这所学校一直保持着革命传统,紧跟当时的政治形势,以一些英雄的名称命名先进班级,以资鼓励,比如,保尔战斗班,吴运铎战斗班,等等。

五叔进入高中那年,因赫鲁晓夫年初的秘密报告,国际共运风云跌宕起伏,但普通中学生们感觉到的,还是中苏关系亲密友好。

那时的外语课是清一色的俄语,学生们跳友谊舞、唱俄文歌、穿苏联花布缝制的布拉吉。五叔的班主任郭老师刚好是教俄语课的老师,近水楼台,他们从老师那里学习到很多俄文歌曲,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三套车》等。郭老师还把中国歌曲《红旗颂》翻译成俄文,教本班的学生唱。学生中还流行过一段时间书信结交苏联朋友,几乎人人都给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中学生写信,五叔曾经和列宁格勒一名叫佳什卡的女孩,有过通信交往。

苏联(包括沙俄时期)的小说也在学生中广泛传阅,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普通一兵》《铁流》《白昼》《苦难的历程》《复活》《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那些沙俄时期的名著,和后来遭到猛烈批判的《静静的顿河》这类书籍,并未对中学生们产生任何不良影响。当然,由于当时的革命氛围,保尔·柯察金、卓娅、舒拉、古丽亚、马特洛索夫这些人物,成了中学生一致崇拜的英雄,学校也把《保尔战斗班》作为奖励中的最高荣誉。五叔所在的班级,一直在各种活动中积极努力争夺第一,到高二下期,学校把“吴运铎班”(中国保尔)的名誉授予了他们班集体。

后排右一是五叔
 
那个年代,政治挂帅还没到达巅峰状态,应试教育也还没有出现,虽然有很多政治性活动,但总体来说,高中学生校园生活比较轻松活泼、丰富多样:团队组织的郊游活动、各种科技活动和文艺美术体育活动,把课余时间排得满满的。刚入校的高中学生们没有现在那样的紧迫感,无人远虑三年以后的高考。

学期间放农忙假,也是那个年代的一大特色。高一上期秋季,五叔所在班去了石桥铺附近的农村,参加秋收。11月稻谷已经收割完毕,他们参加了挖红苕和播种胡豆,短短一周,并不是非常劳累。五叔入校不久就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为了改造自己争取进步,他总是争抢挑粪淋粪这种既脏又累的农活干。

也许组织上认为五叔表现不错,高一下期暑假,选送他去歌乐山参加为期一周的军事夏令营。同去的其他两名都是青年团员,只有五叔是政治白丁,因此,他把参加夏令营看成是组织的培养,感觉自己和组织靠近了一步,内心非常兴奋。在夏令营里,他们过的是青年人向往的军事化生活,在解放军的带领下出操拉练、整理内务、上军事课、实弹打靶、与部队联欢等等。
 
02
 
高一下学期,1957年6月份“反右运动”就开始了。初期,中学生知道运动了,但没有什么具体感觉。夏令营结束后五叔回到西师家里,学院的“反右斗争”已经如火如荼,揪出了“董时光、罗容梓右派反党集团”,和一大批右派。批斗大会、批判大字报、反右歌咏比赛、反右活报剧等等,轰轰烈烈全方位立体反击右派的“猖狂进攻”。

暑假结束返校后,“反右”才从触及五叔的感官深入到了触及灵魂。

第一个震撼是班主任郭老师不能给他们上课了。郭老师虽没打成右派,但据说有某些历史问题,受反右运动波及被调离教师岗位。第二个震撼是学校内,竟然有两名高中学生划成了右派!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然而,真正让五叔极度震惊,猝不及防,寝食难安的,是这场运动直接把他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我的二叔蒋明国和四叔蒋明义,变成了“右派分子”。

我没见过二叔。父亲从不和二叔有任何联系。

关于二叔,我只听父亲说过一句话:他是个“二流子”。小时候,女孩子们都把强奸猥亵调戏妇女、打架斗殴欺凌弱小的流氓,叫做“二流子”。父亲对二叔这个介绍,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了水面上,先是惊天巨响,后是余波难平。二叔于我,从此就成了一个在内心被主动隔离的陌生人。

二叔蒋明国

 
听五叔说,二叔从小痴迷于川剧,常常避过爷爷的监管,悄悄跑去学唱戏。少年时代的二叔,眉清目秀,他学的是旦角,会很多剧目。

二叔不愿意读书,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一向推崇“唯有读书高”,严厉管教儿子们且颇有成效的爷爷,各种手段用尽,也无法把二叔赶回学校。后来对他网开一面,按他的心愿购置了全套川剧的乐器。

川剧以打击乐为主:有小鼓、击板、大鼓、大锣、小锣、马锣、大钹、小钹;吹拉乐器很少,只有川二胡、板胡、唢呐和箫,二叔几乎样样都会。他最善长的是打小鼓。小鼓师打小鼓击板指挥乐队和帮腔(川剧特色),协调演出,在永兴乡、中江县和简阳县的剧团里,二叔都是这个角色。

不幸的是,二叔染上了鸦片。他是怎么沾上这个邪恶之物的,如今已无人知晓。五叔说,爷爷奶奶发现后,用铁链子把他捆在家里柱子上,给他灌花椒泡的酒,强制戒烟。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折磨,鸦片戒了,喝酒上了瘾。土改的时候,二叔因吸食鸦片、“不务正业”,被定为“二流子”,圈在乡政府所在的大院内,集中劳动改造了一段时间。二叔的这段经历,可能是他后来被当成右派对待的重要原因。

二叔打成右派其实是一本糊涂账。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居住于小乡场、无固定职业的他,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任何机会散布向党进攻的言论。二叔莫名其妙地就背上了“右派”的罪名,被遣送乡下了。到后来改正的时候,找不到他打成了右派的档案,以致无法纠错平反。二叔就这样永远戴着这个不明不白的帽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四叔蒋明义
 
就读于重庆建院的四叔,是追求上进的青年学生,他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加大鸣大放,与班里的党员姚铮嵘(女)、白日新、蒋万乾等几个同学成立了一个“鲜花鸣放组”。单从这个名称,就可以看出青年学生心灵纯净,向往光明美好,他们对党全无恶意。“鲜花鸣放组”举办了几期墙报,读过艺专的四叔美术功底厚实,他和白日新一起承担了墙报的美化工作。

四叔有才华,脾气也直率火爆。听长辈讲,以前他在我们家的时候,不止一次和我父亲发生过激烈冲突。以他的性格,碰上这么大的运动,一定是冲锋在前的人物。

在学院举办的一次演讲活动中,四叔主动做了一颗埋头往前拱的卒子,他代表本班学生,给校领导提了一条既无政治含金量又无思想高度的意见。他阐述了本班各方面的优秀表现,认为学院把“吴运铎班”的称号奖励给“结构”专业,是学院领导的不公正。他把同学们私底下的不满和牢骚,集中起来一个人直抒胸臆,给院领导和党组织留下了深刻印象。加上“鲜花鸣放组”那些在线条和色彩包装下,引人注目的鸣放墙报,右派向党进攻的罪名就板上钉钉了。

四叔本是一名志向高远的优等生,他曾毫不掩饰地流露对一些遐迩闻名的外国建筑设计的崇拜,不止一次公开高调赞扬。到了反击右派猖狂进攻的时候,“崇洋媚外”也成了他的右派罪名之一。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斗争中,他们班25名学生,有12名打成了右派,约占50%。

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的四叔,专业成绩名列前茅,美术字在学院也有相当的名气,当年学院的大幅标语大多出自他手;他的画作被选送参加全市的美展;毕业前,他还为学院所在的沙坪坝区设计了游泳池。本来,以他的成绩和能力,毕业分配到北京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在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到1958毕业一直处于半劳改状态,毕业后被发配到湖南省一个建筑公司,降级降薪使用。

后排:我的母亲父亲,前排左起:四叔、三叔

 
两个哥哥都成了右派,加上地主家庭出身,五叔想在政治前途上有所突破,几无可能。可他没有自暴自弃,在前行的路上小心翼翼一步一个脚印,同时全身心投入火热的革命运动,更加严格地改造自己。
 
03

反右斗争结束后,五叔进入了高中时代激情燃烧的1958年。这一年,三面红旗、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成了学生们生活中最响亮的口号。

重庆一中和全国一样开始大练钢铁,在靠汉渝路的校门附近建了一座十来米高的高炉。

网图

 
全校学生以班为单位,在四百米跑道周围划分地段,各自堆放收来的破旧铁具;分别往高炉运送焦煤以及炼钢所需物资。高炉炉火熊熊日夜不息,开炉的时候,兴奋的同学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观看火红的铁水流入模具,渐渐冷却,崭新的铁锭出世,欢呼声响彻云霄。

五叔所在的班,还接受了一项高度保密的任务——炼“锗”。经过严格选拔,由五六个学生组成一个专门的冶炼小组。

有一定化学知识的他们,知道锗是优良的半导体,以及锗的各种用途。由于锗是地壳中最分散的元素之一,含锗的矿石很少,所以长期以来没能规模开采。为什么委派一中炼锗?他们不知情。

学校把如此光荣的任务交给五叔所在的班级;班级又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这个专门小组;而五叔,一个地主子女能够被选中参与这个高密级的任务,内心对组织的感激难以言表。

五叔在这个小组中,并不担任核心任务,主要负责送饭和运送炼锗的原料——烧过的煤灰。煤灰需求量很大,每天要用架子车成吨成吨地拉,运输任务极其艰巨。不知道让中学生炼“锗”,算不算异想天开?最后的结果是,直到大炼钢铁结束,这个光荣的小组也没能炼出成品来。

由于五叔的良好表现,他又争取到一项特别的任务:传送反映学校“火热年代火热生活”的“每日战报”及新闻稿件到报社。晚上十点至十一点拿到材料后,他乘坐公交车到位于市中区的重庆日报社交稿。那时的公交摇摇晃晃慢慢腾腾,往返要三个多小时,返回学校一般在凌晨2点多。每次送完稿件,坐上车五叔就开始迷糊,回到宿舍往床上一倒,什么都不知道了。

夏天,著名的三大火炉之一山城酷暑难耐,大炼钢铁的热浪却是一浪紧接一浪。除了民间冶炼,正规钢铁厂——重庆二钢,也在加紧扩建,各个单位都派出了突击队。一中的援建突击队,由班级和团支部考察推荐,五叔光荣在册。突击队员着装统一:一顶小草帽,一条西装短裤,赤裸上半身和赤脚,每天早上乘卡车前往工地。

工地上人山人海,各个突击队的红旗迎风招展。置身这种热火朝天场景中的任何个体,都会被集体主义的火焰融化,心甘情愿把自己燃烧成一团小小的火苗。

突击队实施轮班制,每班有定额的任务:三人一组,一人掌钎两人抡锤打炮眼。头顶烈日,挥汗如雨,完成任务下来,汗水和尘土把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泥猴。待到突击任务结束,学生们脱了一层皮,手上的血泡变成了硬茧子,脸上却洋溢着骄傲和自豪。

和全国一样,学校大炼钢铁开始所用的原料并非铁矿石,而是挨门挨户收集来的破铜烂铁。过了一段时间,破铜烂铁告罄,学生被派出去找矿。

五叔所在班全员前往歌乐山,住在歌乐山上一个乡的祠堂里。3至5人一个小分队,每天早出晚归,漫山遍野转悠。他们确实找到了不少大大小小蛋形的褐红色矿石,全都被汽车拉走了。歌乐山上缺水,那些日子,大家免去了洗漱,近半月后返校,所有人都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馊臭味。

这一年学业是怎么完成的,五叔的记忆一片空白,脑回路里跃动的只有一幅幅火热的大跃进画面,其他一切都被覆盖得无影无踪。

一晃就来到了新年除夕夜。

1958年12月31日晚8点,以班为单位自创的文化娱乐活动,在室外铺展开,每个人自由选择参与感兴趣的项目。那时的游乐项目都很朴实,最热闹的地方是猜谜语。学生们兴趣盎然,校园内火树银花。游园活动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半左右,人们被召集到大礼堂(学生食堂),校长在这里发表新年祝词,十二点新年钟声敲响,礼堂里欢声雷动。厨工们抬出了多种食材熬煮、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稀饭,时间已经来到了1959年凌晨,学生们喜气洋洋,饱饱吃一顿送旧的夜宵迎新的早餐。

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转眼到了高三最后一个学期。

高中毕业时的五叔
 
04

开学不久,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在各个班级流传:国家要在高三男生中选拔飞行员。经过校内粗筛,五叔所在班有4、5个男生选送参加体检,令五叔大为意外,他竟然被选中了。接下来是到定点医院初检,五叔和另一位同学通过。一个礼拜后二检。二检项目中有一项高速转椅,一中通过了初检的学生纷纷败下阵来,而小时候坐车坐船晕得一塌糊涂的五叔,却顺利通过了。最后,全校仅五叔一人体检完全合格。这个结果,让五叔有些蒙圈,他开始想入非非,直接把自己代入到神圣的军旅生活中。

本来,五叔做白日梦也非毫无根据。我的三叔那时就是空军现役军人。1950年入伍,不久以军人身份考入哈军工,毕业后又在空军军事院校任教。一路走来基本没有障碍。可是到了1950年代末期,尽管是从同一个家庭走出来的亲兄弟,五叔想要成为三叔那样一名神圣空军军人的理想,只能梦碎。

三叔蒋明忠
 
学校通知五叔到行政办公室填写招飞的表格。一看表格内容,他就像突然被戳了个大窟窿的皮球,一下子瘪了。地主家庭出身,两个右派哥哥。五叔当然只能如实填写。之后,石沉大海,没有之后了。虽然五叔不可遏制地幻想着走进军营;幻想着能成为必须经过最严格筛选的空军军人,但自从填了那张招飞表格,“没有之后”就成了意料当中的事情,五叔平静地接受了这次波峰谷底的摔打。

俗话说,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五叔却在通往人民解放军部队这同一条路上,被重重绊倒了两次。

招飞过后没多久,学校又通知五叔去行政办公室,同去的还有同班同学李显荣,和低一个年级的同学刘表福。这次招收的是海军航空兵伞兵,他们还被预先告知将承担一项极其光荣的任务——国庆十周年在十三陵水库表演。

又一次经历极其严格的体检,三个人身体条件都合格,但最后只通知了俩人入伍,五叔再次被政审这个筛子漏了出去。他沮丧成了霜打的茄子。

当年和五叔一起被推荐的同班同学李显荣,成为了海军航空兵伞兵

 
临近高考,在部队工作的三叔来信,敦促五叔报考哈军工。两次推荐参军均被政审筛掉的五叔,心里很清楚,哈军工这样的学校,对于他这个“黑五类”子女,已经远成了天上的白云,可望不可及了。他只能忍痛在心里否决了三叔的提议。五叔原本也对建筑有兴趣,衡量一下自己的条件,黑五类出身,如果也因政审被漏下来,成了社会闲散人员,又该怎么办?回到我们家待业,五叔一万个不愿意。

听说师范院校招生条件不是那么苛刻,权衡再三,五叔这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一说话就面红耳赤的人,最终选择了报考师范。第一志愿是北师大数学系,第二志愿是西南师院数学系。

高三的课程结束后,距离高考只有一个月。那个年代复习主要靠自己,老师不作专门的高考辅导,也没有各种高考辅导材料。不过,学校专门为高三学生开了一次讲座,由学校的数学王牌教师(重庆当时仅有的几个中教一级教师,堪比大学教授)主讲。

就这样,五叔的高中学习生涯结束了,短暂的毕业活动和同学之间的告别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重庆一中。

60多年后,五叔重返母校重庆一中

 
05

五叔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在我们家收到的,至此五叔就正式成了一名师范大学生,师范学生一切都是免费的,三叔时不时给他一些零花钱,五叔就此正式从我们家退出,开始独立生活。

刚刚入校的时候,基层,中苏友好的温度还在延续,北碚街头和西师校园都还盛行跳交谊舞,每个周末,学生和一些青年教师都热切地沉浸在“蹦擦擦”的节奏中。大学第一期,每逢周末,西师网球场和体育科的室内运动室都开舞会,各系科也鼓励学生参与,还抽时间培训扫“舞”盲。个别热衷于舞会的同学,甚至穿着草鞋去跳舞。

五叔不爱好这种娱乐活动。他和要好的同学谢晋超、朱秉高三人,每周六晚饭后,要么去北碚市区溜达,要么去学院图书馆看书自修。

所有人都想不到,刚刚一只脚跨出了火一般的大跃进,另一只脚就跨进了冰一般的“三年困难”。周末的舞会,随着饥饿的到来和中苏关系恶化终止了。

大学四年,大部分时光在饥饿中渡过,每月20几斤粮食,还要搭配碗豆、胡豆和红苕这些粗粮,缺油无肉的伙食,大学生们都吃不饱。那个年代,体力劳动还特别多,五叔大学四年,去过西师西山坪农场、歇马场农村、和他们数学系在西农的专有农场集中劳动,平时每周还有半天劳动。

虽然生活清苦,但五叔争取入团的初心不变,不论校内校外劳动,他总是争抢最重最髒的活,每个学期的劳动评级都获得甲等。

西师音乐系旁边有一个养猪场,各个系科轮流在那里劳动。轮到数学系,五叔被分配每天清洗猪圈、切猪草、煮猪食、喂猪,劳动强度很大。其他同学大部分安排去野外打猪草。早上食堂发一个馒头做中午的口粮。多数同学不能抵挡馒头的诱惑,还没走出校门就几口啃完了,也不知他们中午是怎么挨过来的。在口粮定量的情况下,就算有钱,在外面的饮食店也吃不到东西。打猪草的同学为完成定额,往往要去到十余公里之外。

这个养猪场养出的肥猪全部上交国家了,辛辛苦苦养猪的学生们一点油星都没沾上。

饥饿,让高等学府的儒雅学子,开始斤斤计较。为八人一盆饭的分配,大学生们脑洞大开,设计出各种尽可能公平的分配方案和器具。

由于长期吃不饱缺乏营养,很多同学得了肿病,严重的无法坚持上课。但不久,得肿病成了让人羡慕的好事,因为肿病病号伙食比普通伙食稍好,每餐餐后还会多发一块消肿糕,这个“优厚”待遇,让一些同学想方设法让自己“患”上肿病,演绎那个年代特有的让人落泪的“人间喜剧”。

五叔逃过了肿病,也不想让自己“患”肿病影响学习。比较起来,五叔在同学中是最熟悉北碚这个小城市的人。他算本地人,在这里读过小学和初中,作为我们家的成员,对这座城市的分布了如指掌。

刚到北碚时,我们家在校外的教工宿舍住了一段时间,那个地方叫“自由村”。自由村的对面,有一个糖果厂,处在僻静的背街,外地来的学生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有段时间,五叔意外发现,糖果厂可以买到不要票证也不限量的裸体水果糖(无糖纸包装),暗暗激动的他一次买好几斤,每天吃几颗,虽不能完全解除饥饿,但可以补充一些身体需要的卡里路。

五叔周末还可以回我们家。那个年代谁家也没有大鱼大肉改善伙食,但那时号召开荒种地,我们家种了不少蔬菜,我记得五叔来吃过酱油蘸水煮牛皮菜。

有一次,五叔和好友谢晋超(他毕业后分配在成都七中任教,省特级教师,四川省首批中学教育专家,上过央视《东方之子》),在街上买了两把萝卜缨子,来我们家炒。我们家没有炒锅,只有一只大铝锅,烧水煮菜都是它。我们家也没有食用油(粮油都在食堂里),他们把萝卜缨子炒糊了,又舍不得扔,就使劲刮锅,结果把锅底刮漏了。那些混入了不少铝屑的焦糊萝卜缨子,五叔他们没舍得扔,全部送进了饥饿的肚皮。
 
06

1962年9月,升入大四的五叔和他的同学们,将一起开始师范生特有的毕业实习——到中学去试教和试作。试教是授课;试作是试当班主任。

国庆后不久,班里宣布实习的学校是重庆四中(女中)和重庆五中。五叔分配在五中。五中位于南岸区黄角垭。据说,这所中学的作息信号钟来自一艘英国军舰。信号钟挂在五中的至高点文峯塔上,敲响的时候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整个黄角垭都能听到。

到校后,实习生们睡觉在一个大房间里打地铺,吃饭在学生食堂,主食定量,蔬菜没有油荤。白天,和原任教师一起办公、听课、上课、改作业和辅导学生;晚上,在大办公室开会、备课到十一、二点。那时,国家正在走出“三年困难时期”,生活有所好转,但大街上的饮食店没有粮票依然买不到吃的,实习生们在集体伙食之外得不到任何补充。为了解决实习生工作强度大,又不能充分吃饱的实际问题,学校每天晚十点左右送两大盆热气腾腾的煮红苕到办公室,虽然是粗粮,但对于饥肠辘辘的实习生来说,是雪中送炭。

五叔教高一的一个班。原任班主任叫李世芬,30来岁,是一个短发齐耳,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女教师,是高一两个班的代数老师(当时高中数学分为:代数、三角、立体几何、平面解析几何等)。她干练,热爱学生,教学水平很高,对五叔帮助很大,五叔后来的教学生涯,李老师是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之一。

五叔试讲《对数》一章。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面对着40多个学生充满敬仰的眼睛,五叔紧张得手都在抖。当他终于冲破心理障碍,听见自己的第一句话在教室里响起的时候,豁然开朗,此后,五叔思维敏捷逻辑严谨语言流畅表达清晰,第一堂课就受到学生的欢迎,教学任务结束后,又得到了李老师和学校的好评。五叔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他发现,自己不但能当教师,还能当一名好教师。

在试作班主任的工作中,五叔碰到一个比较特别的学生。她是班级年龄最小的一个女生,沉默寡言孤僻自闭,基本不与同学沟通,显得比较异类。但五叔又发现,上课时她非常专注,下课后也常常到办公室,看五叔批改作业,问一些学习上的问题,甚至愿意和老师摆谈一些学习以外的闲龙门阵。

五叔询问班主任李老师,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父亲是右派,父母离婚,母亲一个百货商场上班;姐夫也是右派,当小学教师的姐姐,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这样的家庭状况让她极度自卑,不愿和同龄人交往。

五叔暗暗吃惊,这个学生和自己太相似了。出于同情,也出于实习班主任的责任,五叔找她个别谈话。五叔没有把自己放在老师的位置,高高在上空洞说教。他以一个叔叔的身份和她摆谈,坦诚相告自己的过往:出身不好,有右派亲属,但这么多年没有自暴自弃,通过不断努力考上了大学。五叔希望能够为她展现一个现实的榜样,引导她建立起对前途的信心和对生活的勇气。

多次谈话鼓励,虽然未能让她从此活泼开朗,但这位学生表现出了对实习老师最充分的信任,她用更加努力的学习来回报老师,还和五叔建立了长期的联系,在五叔被打成反革命的那些年,给予了他亲人般的温暖和帮助。

1963年大学毕业留影

4年大学生活结束了。五叔带着老师们课堂内外,言传身教的知识、授课技艺和“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品格,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踏入社会,走上了“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工作岗位。
 
2021年6月19日完稿

蒋蓉专列
蒋蓉:蹉跎15载的五叔,
都是《红楼梦》惹的祸

蒋蓉:我的爷爷奶奶是地主

蒋蓉:父亲走了,

我跌入一条悲伤的河流

蒋蓉:坎坷一生话母亲

蒋蓉:爷爷地主外公赴台,
我居然成了上山下乡先进
蒋蓉:下乡第一晚,
六个女孩和衣同床而睡
蒋蓉:哥哥的小芳
蒋蓉:我的公公婆婆,
三线工厂的磨难岁月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请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家国春秋

朱今天:我妈是地主,

运动中拒不交代保全了我们

唐庆年:小名“牛牛”

李杭:我爹居然是台湾归来地下党

朱新地:我的父亲母亲,

总在战胜自己的命运

嵇伟:一生所爱,
我的父亲母亲的浪漫邂逅
李永志:走过癫狂的年代
林珊:爸妈的故事
朝鲜战火中的中国电影人
何蜀:苦难风雨中打磨的父母"钻石婚"
刘海鸥:年迈父母天天见,
一年特许“探亲一次”
龚国庆:我的父母我的家
刘新路:兰州大学,
反右运动与我的父母
彭小莲:爸爸、妈妈,
他们的岁月,终于就这样结束了
张鸣:我们这代父母的怕与爱
陆晓娅:父母在,不敢老
陈幼民:父母的眼神,
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里
高凯东:镌刻于心的父母恩
蒋蓉:爷爷地主外公赴台
我居然成了知青先进典型
陈小春:给天上的爸爸问个安吧
金科:两个舅舅在台湾,
弟弟灰头土脸被退兵了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