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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 | 陈新民:“703”工程:修筑横穿祁连山战备公路的记忆

陈新民 新三届 2023-04-16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国国土部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百味杂陈“太阳馍”




作者:陈新民


 

三十年前,我还在高台县委任职。一次带队进祁连山,和镜铁山矿对接县、矿合作事宜。期间,应我要求,丛德昭矿长带路从矿山下来,一行人专程去看“七零三”战备公路。车走不到十公里,就不能前进。

山谷的午后静悄悄,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什么路?看到的只是洪水漫漶的痕迹,只是山石崩塌的惨象;石缝中蔓生的灌木杂草已把工棚窝铺遗迹遮得严严实实。当年几千民工开山的轰轰炮声,几百个地窝铺出出进进的身影,都像梦一样缥缈。可是,弟兄们的的确确在这里流过汗,流过血,忍受过严寒,忍受过饥饿,有些兄弟还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呵!

我下意识地揉了揉手背的伤痕,想起了那难忘的日日夜夜;想起了弟兄们的音容笑语;想起了那位“一家子”,还有他留给我的一网兜“太阳馍”。

丛矿长他们觉得好生奇怪,一路谈笑的我,这会儿怎么眼泪盈眶?于是,我给大家讲了如下故事:

绵延几千里,高耸青云端的祁连山,对我来说,是一本永远读不透的巨书。我翻开它第一页是1971年。那年,16岁的我,随着几千个民兵开进冰沟,开到人迹罕至的雪山下,去救救俺吧,俺不懂这检讨该怎的挖思想,俺只不过想吃口鱼

01


初进冰沟,危崖深峡,丛林激流,草甸野花,张慌奔窜的哈拉(旱獭),飞越头顶的雪鸡都使我激动不已。

然而,大山于我,并非审美的对象。我和兄弟们面对的是,凿不够的炮眼,背不完的石块,拉不尽的沙土……随着公路经我们的手,一段段向山的更高处延伸,工程难度越来越大,高原反应也越来越强,劳动变得极为艰辛。

在滚滚硝烟里,在茫茫风雪中,苦干一天,躺倒在地窝子里的大通铺上时,大伙儿才能缓口气。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年轻的身躯,把大通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腥味、脚臭味,梦呓声、磨牙声中,我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寒夜。

送不去的是螫胃噬肠的饥饿!

我所在的民兵十五连工地在冰沟深处灭资岭下(不知山名现在改了没有)。一段时间,先是泥石流毁路,后是暴风雪封山,后勤供给断线了。每日三餐,没有一点菜,也没有一星油,仅靠因缺氧而总也蒸不熟的两个瘪馒头和半碗盐开水实在难以果腹。

有擅长打猎的兄弟,侥幸在山泉边套得一只岩羊,分到一百来号人碗中,那一星半点肉末也只能勾起腹中更汹涌的饥迫和馋恼。听说偶有捕获雪鸡、哈拉,但做熟后,从没出过连部。

饿啊!我用一件草绿色双面咔叽面料、四个兜的“六.五式”新军官服(就是毛泽东上天安门穿的那种款),从连部医生手里换回一件洗的发白、两个兜“五五式”平布士兵服。明显的不公平交易,就为他搭了十个干馒头而扯平。

饿急了的我,十个馒头填肚,比军官服“扮酷”更重要!

02

在地窝铺里,衡量财富的标准非常简单,看谁有多少个“太阳馍”。

所谓“太阳馍”,就是农户人家大锅蒸好后,挂在阳光下通风处自然脱水干透的无碱馒头,也称风干馍。食用时,掰一块细细嚼来,越嚼越多,直至满口生津,其后味中那脆脆的、沙沙的、暖暖的、略带一点饴甜和一丝土腥的清香,据说就是太阳的滋味。所以,它才有了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太阳馍”。

民兵兄弟里,只有农家子才有“太阳馍”。他们在山下的亲人,把百种呵护千般思念都揉进着馍里,晾干装好托人带来。家在远天远地城市的知青,就没有这个福分了。看着别人有滋有味地嚼馍,我们只能蔫蔫地吞些口水。比起其它知青,我还算有幸,意外地得到过一网兜“太阳馍”。

那是个雷鸣电闪的下午,我因打炮眼时手被铁锤砸烂躺在窝铺养伤。沉沉的黑云弥漫山峡,窝棚里不得不早早点起油灯。他来找我:“一家子(他也姓陈),我遇难辛了,你得给帮个忙,成吗?”

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平常是个爱热闹的角儿,喜欢时不时吼几句秦腔:“你把我哭得心软了……”此刻窝蜷在地铺下,仰起黝黑的脸膛盯住我。头顶一灯如豆,背景幽暗混沌,他把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举到我眼前,说是请人代写的检查,已被连里否了。

原来,“一家子”年轻的妻子在家病倒,几天前,生产队派人进山替换他。整理行李准备时,他顺手藏掖了几十个雷管,不料被人揭发出来了(那年月忒兴告密揭发)。揭得他不仅不能下山回家,反而接连几个晚上都被挂上“破坏战备犯”的大牌,跪在预制砖反面的粗砺渣石上挨批斗。所谓批斗主要是吼骂加拳脚,看的人心惊肉跳。

03

上山前,“一家子”在生产队里看水磨,那活儿挺闲,又常在水边转悠,所以才对雷管有了兴趣。他哽咽道:“其实,我只是想拿几个(雷管)回去炸鱼,谁知道就闹成个这么大的乱子,我叫他们整得撑活不住了!”

说话间,他举手抹起眼泪来,手背被打的青斑紫痕历历在目。他这一哭,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唉,检查了几次,连里总嫌不深刻,你是有文墨的人,帮我往深刻里整整,成不?”

说不上是出于同情,还是对那句“有文墨”恭维的感应,我答应试试。写检查在我并不陌生,插队前,我曾给被“打倒”的父亲抄过许多检查,还给同学的父亲(一位没文化的老红军,曾任法院院长)捉刀代写过交代材料。所以,当时通行的基本路数还知道一些。比如,“思想跟不上,脚步不赶趟”;比如“根子挖的深不深,阶级路线上找原因”等等。

我先问了他的家庭成份,他回答:“贫贫的贫农,祖祖辈辈都是!” 话语里流露出些许自豪。我又问他先前犯过什么错误没有,回答更干脆“没有,我年年是队里的五好民兵,还是武装基干的。”说着他挺起了身躯,不难想象他扛着半自动步枪的帅样儿。思索良久,我已觉无话可问。

04

闷了一阵,还是“一家子”先张嘴:“ 不过……不过,我老兄因作风问题,在队里挨过斗。”口气犹豫而滞涩。

检查的切入点找到了。于是,我替他写到,本人虽然出身贫农,但受家兄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影响,感情上忘了本,思想上变了质。为炸鱼、吃鱼私心杂念,犯下了偷盗雷管,破坏战备工程的大错特错,希望阶级兄弟们伸手拉本人一把。今后一定要斗私批修立新功,等等。

一页穿凿附会的荒唐文字,居然被认为是深刻触及了灵魂,使他得以顺利过关。下山前,他特来向我告别。我才发现他脸部轮廓清晰刚劲,一双不大的眼睛目光清亮,表情放松后有种天真顽皮,与日前判若两人。他把一大网兜“太阳膜”硬塞到我怀里,连连说:“婆姨捎来的,这些日子我还有心思吃呢?你留下垫补吧,这路,还不定修到啥时节去。”我言不由衷地婉拒了几声,但他从我眼中看到的是另外一种的神色。

临走时,他压低嗓门说:“下山后找我来,到我们队磨沟炸鱼去……”说着,他诡秘地挤了挤眼睛,拍了拍身上的破棉袄,我大惑不解,难道他还藏有雷管?

检查给“一家子”带来了转机,也改变了我的处境。用连部长官的话说,组织上发现了个写材料的“材料”。很快地,我被抽到连部干起“半脱产”文书。每天出工半天,其它时间填个表,出出黑板报,再就涂涂划划写写材料。活儿轻松不说,更重要的是由此再无饥馑之虞。原来,连部有个秘密小灶,饭好不到哪里去,吃食尽饱没一点问题。怪不得换军装时,医生能一次拿出十个干馒头。
……

三十年过去了,再没有进过冰沟,无缘回望“七零三”。

前些日子 ,我去嘉峪关,餐桌上和几个学生提起五十年前筑路往事。市委张静昌书记说:“陈老师,前些年,政府重修了跨越祁连山、连通甘青两省的S215线,大致还是沿你们早年开的’七零三’线走。如今修路,比你们那时容易多啦,机械化施工,掘涵洞、架高桥都不是啥难事,修出的路面平整,线型流畅,少有陡坡急弯,好走得很。你有时间,我陪你走走看看。”

 陈新民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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