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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丨蒋子龙:度荒笔记,那些年月那些事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作家简历本文作者

蒋子龙,1941年出生,河北沧县人,中专学历,作家,编审。1958年参加工作,1980年代以《乔厂长上任记》等驰名文坛。曾任全国作协副主席、天津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


原题

度荒笔记




作者 :蒋子龙


 

薛傻子
                                  
人人都叫他傻子,其实他并不傻。只是为人忠厚木讷,特别是干活肯卖傻力气,别人都是“干不干,三顿饭”“炕头上一蹲,啥也不少分”,而他领了队长分派的任务,总是闷头闷脑一干就是一天。白天在地里傻干,晚上在炕上也傻干,刚四十岁就有了四个孩子。老婆在生第四个孩子时,得产后风死了,老四是个丫头,却活了下来。

出名的薛傻子,带着四个孩子,可想而知,真带出傻样儿来了:大人孩子一年到头衣服都是脏兮兮的,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但傻人有傻福,四个孩子竟都活得结结实实。

1958年村里成立食堂,这对郭傻子是好事,省得自己起火做饭了。村上的头头宣布,各家各户的粮食要全部交到食堂,一个粮食粒也不许私藏私留,村里的民兵要挨家挨户的检查。村里数得着的漂亮媳妇洪芳,结婚两三年才怀上孩子,怕食堂的大锅饭缺乏营养,私藏了两袋麦子,埋在院子里。

年轻轻的两口子,脸蛋漂亮脑瓜却很笨,将粮食埋在自家院子里,这在过去糊弄日本鬼子还凑合,怎能蒙蔽得了本村民兵的火眼金睛,简直就如同猫盖屎。两口子被当场批斗,批斗后男的被带到民兵大队部,不知还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当晚洪芳流产,喊救命喊到昏死过去,也没有人听见。幸好她丈夫半夜从民兵大队部逃跑了,民兵到她的家里来抓人,她丈夫没抓到,倒发现她还有一口气,送到公社卫生院。命保住了,人却疯了。

疯子有两种,一是文疯,自虐不打人骂人;二是武疯,打人骂人,而且不知轻重,抓到什么就往别人身上招呼什么。她偏偏是后一种,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天天就在队部和大食堂里闹,恶吃恶打,抢到菜刀就砍,抓到铲子就抡,甚至抡着棍子见人就打,打不着人就打牲口……当然,她也没少挨民兵的打,可她毕竟是女人,民兵也不敢真下死手,害怕把她打出个好歹,缺德又遭人恨。

她娘家的哥哥来领过两三回,领回去没几天就又跑回来。此时,世界闻名的三年大饥荒降临,村里每人每天的粮食定量由开始的一斤,改为八两,后又减到五两、三两,当三两也不能保证的时候,村里的食堂办不下去了。


洪芳也没有力气疯了,眼看就要饿死了。这时候薛傻子又冒傻气了,找到村上的头头,要求把洪芳领回家,死了负责用席一卷把她埋了,活下来就算她命大。村里乐不得甩包袱,薛傻子傻得正是时候,村头答应的很痛快,还假装严肃地嘱咐傻子:“她流产时大出血,卫生院大夫讲她不能再生育了,你晚上不要得便宜傻干,别干出人命来。”

薛傻子咧嘴傻笑:“这时候能保住自己命就不错了,那还有力气干别的。”

他把洪芳领回家,先用剪子把她那一头齐腰的又脏又乱的头发剪掉,然后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四个孩子中的唯一的老闺女帮忙,从头到脚给她洗干净,换上郭傻子老婆以前穿的干净衣服。洪芳已经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任由他摆布。

薛傻子自己有四个孩子,再加一个洪芳,他怎么养活?

1958年成立大食堂前的几个月,他从外村人口里就听到了风声,他孩子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便开始天天在院子里脱坯,脱的坯够盖两间南房。对外称孩子多,将来娶媳妇都要用房。其实,每一个土坯里都藏着一包粮食。别说是本村的民兵,就是天兵天将来查,也不会想到土坯里有粮食!

白天生产队里派了活就干,生产队没有派活他也到地里转悠,假装拣粮食粒。人们饿得恨不得吃土坷拉,地里哪还会有丢下的粮食粒?薛傻子主要是哄弄自己的孩子,怕他们出去乱说。每晚等孩子睡了,他从土坯里取出粮食,再将土坯原样放好,烧半锅开水,灌到两个暖水瓶里,将粮食粒放到暖瓶里,有黄豆、黑豆、麦子、玉米、高粱……混在一块泡一夜,第二天早晨已经很软了,每个孩子连水带粮分上小半碗,也就两三口的事。就是这两三口,却能保证他们饿不死,四肢不会浮肿。


对洪芳也是这个量,让她饿着点,跑不出去,也没有力气发疯。晚上睡觉,他用一根绳子一头系在洪芳的脚脖子上,一头拴在自己的小腿下边,她一动他就知道。天冷了就搂着洪芳睡,有时难免会亲她几口,亲亲脑门、脸蛋无伤大雅,人家外国男女,不管认识不认识,见面就可以来这一套。但绝不碰她的身体,傻有傻的原则,不能趁人之危。

一年后的一天夜里,洪芳竟主动亲了他一口,他吓一跳,以为她这么长时间没犯的疯劲又来了。洪芳搂紧他,小声说:“我不疯了,谢谢你救了我。从现在起你也不用天天用绳子拴我了。”薛傻子嘴里“哦哦着”赶紧起身解开洪芳脚脖子上的绳子。

他心里却不是很踏实,傻乎乎地又问了一句:“你真好了?”

洪芳笑得很甜,也很正常:“一饿治百病,我不想死了,就不会再疯了。再说你天天搂着我,再疯也叫你给热乎过来了。”

也是从那晚起,他们成了实际的夫妻。但洪芳仍旧不出门,为他照看四个孩子,洗衣服做饭,把傻子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村里人几乎把她忘了,度荒三年饿死不少人,有人甚至认为洪芳也早就死了。

1962年夏天,村民都已经能吃饱饭了,洪芳走出薛傻子家的院门,到村委会申报丈夫失踪。

半年后与薛傻子结婚。四个孩子对她都不错,薛傻子活到八十岁,丈夫死后,洪芳跟着嫁在本村的老闺女,又活了十几年。

 
雨夜南瓜地
                                        
1960年初夏的雨夜,河北老东洼小学的语文老师兼校长吕从周,饿得腹腔内像着了火一样,他在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里四下踅摸,寻找还有没有可以往嘴里填的东西。

忽然想起高年级的学生说过,钓鱼台子有块南瓜地,南瓜还没有熟就已经快被人偷光了。他看看窗外,电劈雷轰,如泼的大雨一阵紧似一阵,这种天气大概不会再有人去偷南瓜。此念一生,顾不得拿伞就出了门,其实这样的风雨,任何雨伞、雨衣都没有意义。

他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摸索到了那块南瓜地,在地里摸了个遍,哪里还有南瓜,无论大小全被摘光了。但饥饿难捱,受这么大罪消耗了诸多体力,也不能白跑一趟,他揪下一段南瓜秧塞进嘴里,甜丝丝也很好吃,便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南瓜秧。电光下见又有两人进了南瓜地,吕校长急忙趴在南瓜地的垄沟里,手里仍然不停地往嘴里掖南瓜秧。

南瓜地里已经无南瓜,那两个人自然也摸不到南瓜,突然一个闪电,其中一人看到垄沟吕校长黑糊糊的脑袋像个瓜,欣喜地大叫一声:“这儿还剩下一个!”

奔过来伸手就要抓,吕校长岂能让他们抓到,只好站起来,认出那两人竟是他的学生。两个学生也觉得眼前的落汤鬼很像自己的校长,但校长不会来偷南瓜,而且他嘴里挂着长长的南瓜秧,更像是传说中鬼的长舌。两人大叫一声扭头就跑。

两个学生回到家一头就攮到炕上了,发高烧,说胡话。

吕从周校长一时神魂失据,回到学校,心上凄怆,越想越惶愧,校长偷南瓜竟让自己的学生逮个正着,今后还如何给学生上课?还谈什么道德教育、为人师表?况且按村里的规定,偷大队的粮食瓜果,是要当众批斗的……

悔不该为肚囊所累,一时犯糊涂,毁了自己的一世清名。他找了根绳子,在学校门前的老柳树上,把自己吊死了。


饿
 
于今桂,七峰山脚下吴家窑的一个普通村妇,丈夫两年前修梯田被山石砸死,至今她想起来还恨。干活怎这么不长眼,别人都没事为啥偏偏砸死你?你死不要紧,丢下老婆孩子娘四个怎么活?最小的丫头才三岁。

到了1960年的残春,母女四人似乎真地陷入了绝境,已经饿了多天,三个女儿倚偎在炕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奄奄一息,就等着一倒下,这口气就算断了。

于金桂羡幕坡下的杨二芬有心,丈夫是个顾家的男人,一入冬就跑了,到外边去找吃的,省出他那份口粮给老婆孩子,好熬过这个冬天。大半年过去了,是死是活,音信全无。二芬竟早就存下了一包老鼠药和一把玉米粒,将玉米粒煮熟拌了老鼠药,她和两个小子吞了,娘仨利利索索地一块走了。如今到哪里还弄得到耗子药?

万般无奈,于金桂决定杀死自己,救三个孩子。她用水把肮脏散乱的头发抹得整齐一些,抓着还不到九岁的大女儿的双肩,摇得她睁开眼睛,嘱咐她自己死后怎么用菜刀切割,哪一块肉多先割哪一块,然后放在锅里煮……煮熟了一次不要吃得太多,饿得时间太长,吃多了会撑坏……

她说了半天,大女儿眼神迷茫,似听非听,似懂非懂。孩子们已经饿得分不清死和生的界线,也失去了对死的恐惧和对活着的贪恋。于金桂明白了,她即便杀了自己,女儿们也不会吃,不知道该怎样吃,只会陪着自己一块死掉。

她权衡一下,三个女儿都是自己骨肉,要舍就舍弃骨架大一些、肉还多一点的大女儿,或许救活另外两个女儿的机率也会大一些。她发狠将大女儿杀了,分解后上锅煮,房顶上的烟筒冒烟不一会儿,就被工作队发现了。全村的烟筒好多天都不冒烟了,她家烟筒一冒烟就说明在做饭,哪儿来的粮食?


工作队的人腿脚有劲,很快就进门了,还没等到妹妹们吃上姐姐的肉。于金桂一见工作队的人,心里就明白了,不管大女儿的肉煮熟没有,麻利地给老二、老三各盛了一碗,然后对进来的男人们说:“你们也吃点吧。”

工作队的头拦住了她,问:“锅里煮的啥?”

于金桂平静地说:“俺家大闺女。”

其实他们进门一看现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若是自然饿死的可以不管,既然撞见了杀人,就不能不管。工作队以杀人罪要把于金桂带走。

她临走时嘱咐两个女儿:“锅里还有肉,以后每天吃一点。”

将锅里的姐姐吃完了怎么办?孩子们没有问,于金桂觉得自己再也用不着想那么远了。生出她们就是罪孽,现在工作队帮着她一下子就都还清了。

工作队并不作张做势,带着她闷闷地向梁上走去,于金桂心里也就明白了,她嘴角难得有了一丝笑意,自己终于熬到头了,无牵无挂去见那个死鬼丈夫。

当时毙个人真地跟踩死个蚂蚁差不多,奇怪的是工作没有粮食却有子弹给老百姓。在梁上毙人,村里竟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死个人已经不新鲜了。

远处倒有两只吃死人吃红了眼的疯狗,一步步向这边逼过来。
 


(本文摘自蒋子龙著《人世间笔记》,作家出版社202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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