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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方芳:遣返老家密云,却被遣送东北密山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12-1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方芳,1968届高中毕业生,1966年9月去黑龙江农场,1976年回北京,社会工作者。

原题

梦里回归的爱



作者:方芳



原编者按:我发现收在50个女知青自述书里的这位作者并不是知青,她不是作为知青从北京到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兴凯湖是著名的劳改农场)的,虽然当年她是高一的在校生。1966年8月,红卫兵所向披靡,到了9月上旬,北京将黑五类轰回原籍的“遣返”运动进入了高潮。仅几天时间,就有近10万黑五类及子女,在红卫兵的押送下被赶出京城。北京站每天开出几十次列车,载有成群结队的黑五类家庭,而在车站广场上等候遣返的黑压压人群,一眼望不到边。10万人,这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群,至今极少有人愿意讲出这段经历。而历史学家的研究重点更是放在名人与名人后代的身上。同样,写于20多年前的这篇文章也在如何被“遣返”的内容上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本文摘自刘中陆等主编《青春方程式:50个北京女知青的自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


女儿站在我面前。穿一双白皮鞋,一件360°大裙摆的白色连衣裙。不施脂粉,中长的披肩发,一双秀丽的大眼睛望着我:“妈妈,我像你当年吗?”

“清秀像我。无邪的眼睛也像我。比我当年更美”。女儿笑了,笑得那么甜。我的心酸了,又酸又苦。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和那蹉跎的岁月。暗暗叹了口气,但愿孩子的命运别像我。
     
别离

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刻忘记他。

在史无前例的1966年夏天,我也是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但那上边沾满了泥污和血迹。曾经被多少人妒嫉和羡慕的、长过膝盖的大辫子被红卫兵剪掉了,一头人不人鬼不鬼的乱发盖在我这18岁少女的头上,使我羞得不敢抬头,没有了做人的尊严。因为父亲是知识分子,懂两门外语,似乎又有历史问题,我和妈妈便成了专政对象。

抄家之后说要把我们遣送回老家“密云”。但是,不知因为一字之差还是要把我们驱赶到更远的地方,却命令我们去火车站。我挽着被打得遍体鳞伤,脖子上挂着“反革命”大牌子的妈妈,哆哆嗦嗦地站在车站的角落里,不知无情的列车将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嘈杂的车站到处是“革命”的怒骂声,“讨还血债”的鞭打声、“反革命”绝望的呻吟声。

一声令下,我们被连拉带拽地送上列车。从押送红卫兵的交谈中我得知这列车是开往东北的,我们将被送往——密山。车开了。车下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传来:“方芳,来信!”我看不见他的身影,也不敢看,怕连累他,更怕他看见我似人非人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是我心中的大海。

就这样别离了,直到今天。

苦绪

来到北大荒兴凯湖农场一个月了。北京的文化大革命烈火还没燃烧到这儿。农场给了我们一间当地人叫“连锅炕”的小屋。尽管四面透风没有炕席,但扫地出门之后我和妈妈总算又有了“家”。

北大荒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近10月,已是漫天冰雪。一路连打带吓,沉重的刺激,妈妈病倒了。我要上工,要照顾妈妈,下了工别人都回家了,我还在湖岗上一把一把地割柴禾。当地人说:“镰刀快不快,全凭力气拽”。我又冷又饿,镰刀割不动柴草,却一个劲地往胶鞋的鞋头上砍。脚也冻麻了……

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有一次大海的脚也冻麻了。那时我和大海的家离得很近。他正在邮电学院读书,常借小说给我。我去他家还书,他出来送我。不知怎么竟越走越远,走到了正义路(后来我俩管它叫相爱路)。大大的华灯照下一片寒冷的光,树影依稀。我俩坐在街心的长椅上谈《悲惨世界》,谈《复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

18岁的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汉低声地为我唱《小夜曲》。娓娓的男中音通过椅背的木板使我感到了颤动。他的共鸣好极了。那时我觉得他的声音比李光曦的还美。一支托赛里的《小夜曲》唱完了,他轻轻地问我,“小夜曲是唱给谁听的你知道吗?”说真话,那时我并不知道,只是凭直觉。

夜虽然很冷,但我觉得暖极了。月亮升得很高了。那时我们都没有手表,于是猜测几点了。他突然说:“我的脚冻麻了”。原来他出来时匆忙竟没有穿袜子。我们俩都笑了。那天夜里,望着窗外的月亮,我第一次失眠了……

湖岗上早已没了人。远处村里已升起了缕缕炊烟。难道历史就这样把我和大海永远地分开了吗?冰冷的泪水流在脸上,顷刻就结成了冰滴。
     
婚变

改造“黑五类”子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涯继续着。1969年“六一八批示”之后,兴凯湖农场组建了建设兵团,我也转到了兵团。5年里每隔一星期给大海发一封信,都杳无回音。

为了生存,也为了证实自己扎根边疆世世代代接受改造,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决心。1971年的4月5日,在大田里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我和一个当地的职工就算结婚了。没有糖果,没有欢笑。这天晚上我脱下白天干活的脏衣服,换上妈妈给做的一身粉红色布衣裤。我做了新娘。丈夫说:“多年了,没看见过穿粉红色衣服的少女,这粉色真像桃花,你为什么不像桃花一样笑一笑?”

我“笑”了。笑出一串串擦不干的泪水。躺在土炕上,我想起了1965年的4月5日的清明节……

作为穷学生的大海和我背着借来的照相机去颐和园。他要去照第一枝桃花。在繁花似锦的桃树前他让我把长长的辫子放在胸前,悄悄地说:“芳,我爱你”。我笑了。他说我比桃花更美,还说他如果现在死了就让我把这张照片一定放在他的胸前。那天他第一次吻了我。……

一年之后的3月,我生下了女儿,取名宁宁。含义是别像多灾多难的妈妈,安安宁宁过一辈子,还有一层含义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是我心中那圣洁的爱。

妈妈先我落实政策回京恢复了工作。独生子女返城的政策传到了兵团。为了曲线回到朝思暮想的北京,我与丈夫离了婚。带着女儿,在北京我成了待业青年。女儿会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姥姥会上班,妈妈不会上班”。不管怎样我和女儿总算又成了北京市民。我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插队10年带回个‘小东北’,值了。”

女儿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我带着她去附近的小学报名。负责招生的老师好心地给我介绍了一位本校的体育教师,他也离过婚。8月新生报名,10月18日我第二次领了一张红色的印着喜字的结婚证。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再也不用当女儿问“爸爸什么时候从老远的地方回来呀”的时候,回避那期待的目光。没有婚礼仪式,没有糖果,也没在屋里贴喜字,我们照常上班。丈夫建议我剪去辫子,烫头发,好有个新面貌。我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又想起了大海。

当年他最喜欢我的长辫子。他说我走起路来辫子左一摆右一摆,节奏分明像在跳舞。他送我一对白色的缎带,给我系在辫子上。说让这一对蝴蝶永远飞在一起。他还让西单一位小有名气的剪影家给我剪了一张辫子长长的侧影。他的姐姐听说我俩相爱后一定要看看我。但是,他调皮地不介绍。让姐姐猜,哪个姑娘最窈窕,辫子最长,眼睛最温柔,哪个就是我。结果我远远地走来,大姐一下就认出了我。

尽管过了30岁,我仍旧舍不得剪去两条大辫子。

归宿

风风雨雨地与这位体育教师一起生活了10年,为了安定让女儿也随着他改了姓氏。含辛茹苦,我从没想过离婚,怕人说这个女人离了两次婚。但是仍旧没能逃脱。丈夫提出了离婚,理由是感情不合,性格不合。再三挽回无效。但我也不后悔。这10年我换来了大学文凭,换来了自我,补回了失去的时间。

一张白纸黑字铅印的离婚协议书递到了我手里。同年,母亲也离我而去了。拿到离婚书的这一夜我睡的很沉很沉……大海来了!

还是当年的样子。高高瘦瘦的。一件白衬衣,一条浅灰色裤子,一双白网鞋,清清秀秀的1960年代大学生形象。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任泪水无尽地流着。诉说着多年的思念,多年的哀愁,多舛的命运。他轻轻地为我擦着泪水;像当年一样,拥着我的肩膀。我们走啊走,走在颐和园的桃花树下。他说我依旧像桃花一样美,走在"相爱路"依稀的树影下,又听到了低回的《小夜曲》,走在熙熙攘攘的西单大街上……

忽然,大海不见了,我呼喊着,哭喊着,在茫茫人海中拼命地挤着,找着……。

(写于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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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微信公号熊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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