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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丨高泰东:王老师遭了难,我自责内疚,常常不得安宁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代

高泰东,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后种田、修筑青藏线等;1977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研究员,“感动泰州”十大人物、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出版《走近全球茶花王》《1966年我们读高三》等,省作协会员。

原题

为“王老师之死”,

我终于松开捆绑自己

多年的精神绳索




作者:高泰东


沈从文:美丽总是愁人的
——题记


姜堰城区纪念“兄弟武状元”的状元阁(双马、双像、双阁)

01

家乡和母校


“谁不说俺家乡好”。

我的家乡在苏中大平原的里下河,现属泰州市姜堰区,她有一个水淋淋的名字“溱潼”:两个字,六滴水,古到今,浪打浪。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遍地稻谷香。清晨,溱湖的鱼鹰从水里钻出,叼起一轮滴水的鲜嫩太阳,松开后日出开始,不似别处的在地平线、在山头或大漠。溱潼文风、武风皆盛,古有“兄弟武状元”,今有“兄弟仨院士”;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溱潼会船是世界上最大的水上庙会;800年的溱潼古山茶被同际茶花协会命名为“全球茶花王”;81米高的药师塔是也是世界上最高的水上佛塔。

蒹葭苍苍,在水一方。我的母校——江苏省溱潼中学,诞生于抗日烽火连天的1938年,几经变迁,如今校园是溱湖中的一个百亩“全岛”,远望就是一片浮在水面上的荷叶,而与古镇相连的人造大堤,就成了一条抛在水里的弯曲草绳。在那里,悠悠烟水,依依垂柳;闲闲鸥鸟,泛泛渔舟。绿水碧波绕校园私语,红墙黛瓦坐树间思索。吴嘉纪、郑板桥、蒋鹿潭直至于右任等都曾在校园附近泊舟,留下或清丽或忧伤的诗和词,湿漉漉的。黄桥决战前夕,受陈毅之嘱,新四军挺进纵队司令员管文蔚也在校园西边船上,他没有吟诗,而是与国民党苏鲁皖边区游击总指挥李明扬成功地进行了水上商谈……在校时感觉不深,离开后方才感情用事地醒悟:啊,原来母校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校园!

溱潼会船甲天下

02

高中第一节语文课


1963年国家经济困难,初中、高中、大学的招生指标压缩,我们溱潼中学在里下河18个乡镇只招了一个高中班(50人)。9月开学后的第一节语文课,铃声响了,一位我们从来没见过的老师出现在讲台上。他中等稍高的个儿,白净的皮肤,棱角分明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讲话神采奕奕和颜悦色,虽不威严,却掩抑不住那文质彬彬的气质。那年他48岁,他就是教我们语文的王献廷老师(原名王庆璋)。

后来知道,王老师是溱潼本镇人,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教育系,先后执教于江苏省如皋师范学校(任教师、校长兼教务主任)、私立溱潼初级中学(任校长)、原来在邻县的泰兴中学当老师,因为有学问、教学成绩突出,被我们陈校长想尽办法“拽”了回来。

那节课上,王老师开宗明义:今天不讲新课文,讲讲“三年规划”。先用不少生动的古今事例,让我们感慨万分:“语文学不好,一生受累没出息”。继而,他简介了一些古今名篇,令我们从心底深处感受到“汉语太神奇太有魅力了”。接着,“语文学习的注意事项”“写作水平提高的窍门”“未来三年的美好设想” ,王老师娓娓道来。最后王老师还特地申明:课堂凡有不懂的可马上举手提问,因为既然有人不懂,那就不仅是一个人。此外,如有不舒服或急着要上厕所的,不要等我批准,可立即出教室。不知不觉下课铃声响了,我隐隐知道,遇到一位好老师了,心里憋着“学好语文”的一股劲。

二排左4王献廷老师

03

师生共“作业”


记得王老师布置的第一道作业是,每人每天至少摘录一句或一段优美的描写句。这样做,就是逼着我们多读课外书籍,无形中提高写作水平。起初,我和大家一样,觉得这个作业太麻烦,“天天不安神”,后来习惯了,许多人常常为找到一条“新句”与同学交流而欢欣鼓舞。

让同学们想不到的是,王老师自己的“作业”更烦更苦,他从全班同学100多本作业中取舍、摘录、分门别类,然后用铁笔、钢板刻成蜡纸,校对修改,印成了一本书!1964年5月,当我们人手一册捧着油墨芬芳的《描写句汇编》,惊喜之余,想到王老师寒冬的挑灯夜战,班上同学纷纷感慨不已,不少人眼眶湿了:王老师岂只是让我们学好语文,他分明是用无声的行动教我学好做人啊(写到这儿禁不住泪流满面)!

04

课上多了“一群学生”


上高一时,深秋的一天,班长听到指令,要求我们把课桌向前挪,很快教室后面就腾出好大空间,放了3排凳子。上课铃还未响起,3排凳就坐满了人。有本校初中、高中的语文老师,有镇上小学老师,还有其他学校赶来的老师,这场景我们在初中没有见过,很新鲜,也很神秘。

铃声响了,王老师踩着铃声,从容地走上讲台,炯炯有神的眼光扫视全场后,开讲《桃花源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诗引领者;“独爱菊”的高洁品质;“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铮铮傲骨;世外桃源的“乌托邦”始祖……经王老师不多的表述,1500年前的封建士大夫陶渊明,仿佛就荷锄走在我们校园菜地的田埂上。

至今记得,疑难讲解后,王老师说,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桃花源记》发挥了诗的丰富想象,虚构了一个现实中不可能找到的理想境界。作者有意把桃花源写得变幻莫测,忽隐忽现。故事说在晋太元中,就有了传说的滋味,无从查考。请大家注意文章的用字,“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忘”字,“忽逢桃花林”的“忽”字,均具有画龙点睛之妙。不仅把这条通往桃花源的路点染得空灵剔透,飘忽不定,而且把渔人进入桃花源的恍惚迷离,也衬托得有声有色。桃花源实在是全世界的第一个“乌托邦”。

精彩纷呈,境界提升,既有语文知识,又有人文精神,王老师抑扬顿挫,轻松自如,如万斛泉涌,潺潺有声,我们如痴如醉,陶醉其中。当王老师说“今天就讲到这儿”时,坐在后面外来的“学生”掌声哗哗。虽然我们平常下课没有鼓掌的做法,高中生了,能傻到哪儿?马上跟着鼓掌,“哗哗哗哗——”“教室里两股掌声叠加后经久不息……

05

兢兢业业履职


王老师精通古文,讲解时不是一句一句地讲,而是一个字、一个词地讲,以至直到今日,不要说一般古文,即使《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也能把全篇背诵下来。王老师的板书横平竖直,一笔一划从不“勾连”,是“正楷”,往往一写就是一黑板。他把掌心的温度全留在课堂的板书上,他的字让我加深了对成语“一丝不苟”的形象理解。

王老师常叫人站起来朗诵。起初有的声音细若蚊音,有的粗似吵架。王老师说,朗诵前要弄懂文章内容,朗诵时要吐字清晰,声情并茂。到高二高三时,班上同学朗诵都能做到情感充沛,感染力强。朗诵让我们在饥肠辘辘感悟到了中文的美丽。

王老师评讲作文“实打实”,从不讲空话。有同学回忆举了我的事例说,高泰东写寒假见闻的作文中有“天边飘来的彩云,像是龙王的女儿回家”“鱼肉在锅里跳荡”“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火药的味道” ,记得王老师读后评价极高,表扬高泰东用朴实的语言把回家心情及年味描写得绘声绘色。这样的评讲让大家心领神会。

王老师的课堂生动活泼,“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盼望王老师上课”,成了我们班同学共同的心愿。而每次王老师走进教室,我都会觉得心里一热,似乎忘记了饥饿。

王老师对同学们每篇作文的好句子都打出带圈圈的“浪线”,让人仿佛看到他戴着眼镜的慈善目光,从而得到赏心悦目的鼓励,而错字,无论字大小,甚至夹在来不及的草稿中,都会被王老师像啄木鸟一样“啄”出来。篇末写出的本文“得失”,有时占了半页,更是令人在感动中思考长进。

或许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有时王老师还要“面对面”。

同学王振汉回忆说,王老师温文尔雅,笑容总是挂在脸上。他第一次看到老师发火,是在高一上学期期末的一天。那天刚刚下课,王老师直呼其名,他到讲台后,王老师摘下眼镜盯着他:“这就是你写的日记?你的短板是作文!”他满脸通红,好像有一群小鹿在胸中跳跃:昨天的作业多了点,晚自修没有来得及写日记,今天上学前草草写了几行交差,谁知就被老师逮了个正着。从此他再也不敢懈怠,按照老师“多观察、多读书、多动笔”的要求,努力去做。过了一段时间,他的作文有了进步,有的还被老师作为范文在课堂上宣讲。高二下学期,他的一篇小小说《笔》,获得高中部作文比赛二等奖,获奖金4元(那年头他全家5口靠着父亲每月24元工资养活,4元钱奖金让他惊喜)!

同学刘德仁笑忆,高三上学期,面对作文命题,他找不到一点灵感,于是“我行我素”,自己换了一个题目,在两节作文课内写了1篇1000多字的小小说交上,心里作好了被批的准备,果然,第二天王老师把他找去。想不到,王老师竟然笑嘻嘻地指着他的作文对他说,“唐代布袋和尚有《插秧偈》:心底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嘿嘿!你不知道秧是倒退着栽的?”他一看,文中有一句“她们的身后很快便铺满了一片绿色的翡翠”,那个惭愧啊!他想:我怎么成了不辨韭菜与麦苗的城里学生了?话锋一转,王老师却给他鼓劲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即兴发挥,写出这篇文章来,知识储备不错,构思也不错。有野外情景,有人物语言,有心理描写,并且情节跌宕起伏。以后要注意,高考通常是写命题作文的。”非但未受批评,居然还获得“两不错三有一且”的夸奖,不敢乐翻天。期中考试后,刘德仁居然成了语文科代表。

有个同学不知什么原因,把布置的作文拉下了,语文科代表催交时,情急之下,他就把同桌的作文抄了一遍交上。过后心想,夹在全班52人中间,过关百分之百。岂料,两天过后,这位同学被传令去了办公室。王老师拿出两本“同文作文”的本子,这位同学是何等聪明,不说半个“理由”,供认不讳,只想“坦白从宽”,并信誓旦旦,画招保证。王老师没有难为他,也没有在班上公开,后来这个同学文学水平的长进,让大家不由得想起一句古语:“士隔三日,当刮目相见”。五十年后同学聚会,这一情节和过去的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至今,我忘不了王老师用红笔在我作文本上圈出的错字,更忘不了,他用“正楷”写下的长长评语。不光是我,全班同学都感慨:中文水平的提高,主要得益于王老师。

06

爱生如子


同学移准荣回忆,上高一时,王老师推荐他担任语文科代表,可能是由于他入学考试作文成绩和语文总分都是第一的缘故。王老师曾约他到办公室谈话,要求他做好老师与同学之间沟通的桥梁:及时反馈同学意见,做好学习中难点、疑点收集工作。末了要求他戒骄戒躁,努力学习,并鼓励他说,前途无可限量。还说了他以前在泰兴中学的一个学生,已在中央担任首长秘书工作。一席话说得他心里暖洋洋的。虽然后来他意识到“文学风险”,决心改文从工,但王老师一席话永远铭记在心。

高二上学期,移准荣的母亲不幸去世,突如其来的打击,有如晴天霹雳,他整个人崩溃了,整天以泪洗面。王老师知道后,及时找他谈心。记得那是春日的溱湖之畔,杨柳已抽出新绿,湖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王老师与他谈起人生悲欢离合,说前人失去亲人如何继续发愤图强完成学业,讲起母亲遗愿如何实现,讲独立生活的培养,使他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学业,走出了困境。

后来移准荣面神经炎复发,王老师为他诊断,开方抓药。吃的中药需要煎煮,学校没有条件,王老师让师母煎药,每天从远离学校的家中为他带来煎好的药汤。经过两周,溶着老师和师母慈爱的汤药让他康复,50余年竟然没有复发。

1966年填报高考志愿时,王老师特地找到王振汉同学,鼓励他报考复旦中文系。他既惶恐,又亢奋。

“你知道‘复旦’校名的出处吗?”王老师问他。

见他摇头,王老师说,校名撷取自《尚书大传·虞夏传》,“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本义追求光明,寓含自主办学,复兴中华之意。王老师说着星光灿烂的复旦,那热情点燃了王振汉的理想之火。一点不奇怪,王老师读的大夏大学就是复旦的前身啊!

07

王老师遭难


1966年,“史无前例”爆发,高考废停。王老师被定为“牛鬼蛇神”,说1946年他任私立溱潼初级中学(溱潼中学前身)校长时,兼任过东台县国民党溱潼区分部书记(挂名)。其实,这一兼职书记是“书记员”之意,不是如今的实职“书记”,而且对一介书生而言,完全是个虚职、闲职。尽管如此,王老师没有隐瞒,组织上也早有结论,属“人民内部矛盾,享受公民权益”。总之,不是“反革命”。现在设想一下,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谁会没有一点问题?谁能不称蒋介石为“委员长”?新中国成立后,王老师历经“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拔白旗”“引蛇出洞”(反右斗争)等一次次运动,皆“改造思想,轻装上阵”。

我记得,在“文革”中,我们高三班抄过王老师的家(不知谁指使,一两个造反派起头,多数人被动),在那次抄家时,我们没有抄到一丝一毫的“反革命罪证”,反而抄出了王老师获得过惠浴宇省长颁发的嘉奖令(教我们3年,从未听他说过)。尽管如此,我在1966年没有离校时,我们高三班虽有人写王老师的大字报,也就是“培养学生走白专道路”“追求升学率”等等“应景文章”,更没有一个人在王老师身上动过手。

一天中午,王老师一手拿小锹,一手拿碗筷要去食堂吃饭,我遇到他毫无顾忌地叫了一声“王老师”,他没有答应我,显得恐惧的样子,就像他在课堂上讲鲁四老爷让祥林嫂放下祭品时的神态,我难过极了。同学移准荣遇到王老师时, 低声对王老师说,要看到光明,看到前程,运动后期会落实政策,国家会用你的。王老师目光呆滞,毫无表情地默默走了。

1966年底,看到升学无望,我便回乡种田。次年夏,我去溱潼粮库交公粮,从人们交谈中听到王老师“畏罪自杀”,我不由得刹那眼前一黑,接着,我挑着粮担上高“跳板”,一窜就到了顶,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后来想,那时的我一定是疯了!回家我告诉重病卧床的父亲,父亲与王老师同岁,而且面容相像,说声“哎呀”,并说,知道王老师,便暗地落泪。

“我们的王老师死了!”“我再也见不到王老师了!”我终于哭出声来。“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这革命……”,第二天,从来没有息过一天工的我呆在家中,浑身一两力气也没有了。此后每年祭祀时,我都会为王老师烧上几卷黄纸。

后来听到,1967年3月3日夜里,趁着几个看守的革命小将力尽熟睡之际,王老师从关押批斗他的小屋走出,带着心灵和肉体的累累伤痕,一瘸一拐地走向溱湖(就是王老师让我多次描写的美丽溱湖),投入到母亲河的怀抱。江苏省优秀教师、溱潼中学语文学科的一面旗帜,选择了与北京老舍去天国一样的路。那年,王老师51岁。另有一说,王老师被逼供而不供,被一造反派学生残忍地用利器(剪刀)刺向头部致死,然后抛尸入湖。次日贴出大标语:“反革命分子王献廷畏罪自杀,罪加一等!”“反革命分子王献廷畏罪自杀,死有余辜!”因为受不了,我只相信王老师投河自尽。

溱潼81米高的水上药师佛塔,陆平摄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阶级敌人一旦复辟得逞,就会千万人头浇地,血流成河”……毒打王老师的造反派学生没有一个与王老师有私仇,然而,在这一系列宏大的口号下,本来文质彬彬的他们,一旦戴起红袖章“要武”,就转变成心狠手辣、丧尽天良的“打手”和“刽子手”!

就我做学生的认知,当年王老师处世谨小慎微,工作兢兢业业,是整个扬州地区为数极少的几位“特级教师”之一,不知道时代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听说王老师去世后,他的子女用板车把父亲拉回家,关上院门,王师母(50岁)和儿子原九(23岁)、原坚(16岁)、原农(9岁) 、女儿原静(28岁)及4岁的儿子6人号啕大哭(王原静的先生周在北京中科院工作)。邻居的老人听到如此凄惨的声音,无不叹息、抹泪。

王献廷老师是爷爷王伯青的长孙。读《古镇溱潼风情录》,王伯青是东台县杨家垛人,因家庭贫困之极,从小只身在溱潼碾坊学徒。1913年王伯青创了粮行品牌“王伯记”,因胆识、勤奋和管理,“王伯记”成为溱潼第一块招牌。乡野农夫王伯青财富丰盛,终于能与无锡大资本家荣德生(国家副主席荣毅仁之父)称兄道弟。第二代王琢成等继承家业从商,第三代王献廷等转而求学从文。王伯青到死也不会想到,因为他的奋斗,致使孙辈们人生悲惨,甚至惨死。

古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王老师的大女儿王原静1962年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当中学教师五六年,1969年元月因生养出血去世,年仅30岁(其时医院两派对立,何谈管理)!因为宏大的“革命”,两年内丈夫和女儿相继死于非命,王师母经历着何等生不如死的人间悲剧啊!

08

顺记兴化奇遇


2014年7月2日中午,在兴化(就是出了郑板桥的那个地方)与朱思愚先生一起吃饭。朱先生是兴化中学退休教师,是我熟悉而敬爱的人,当地许多寺庙的楹联都是他撰写的。

7人中喝酒者四:朱老、晓铭、朱女士和我,前二位为主。觥筹交错,很快,500毫升见底。朱女士要开新瓶,我极力反对,并抢下酒瓶。朱老却起身,从我手中取了瓶,说,让朱女士定夺。

癞子头上拍苍蝇——明摆的,重新斟上。

不知谁说到了“文革”。马上有人应和说,自己的姥爷在丹阳中学教书,“文革”中受不了“毒打”,投河自尽了。

“我高中的王献廷老师,也是‘文革’中受不了毒打,投河自尽的。”我脱口而出。

“王献廷?你说的是王献廷先生?”朱思愚先生刷地站起来急促地询问我。

“是的,教我们语文的王献廷老师。”

碰杯又开始了,趁人不注意,朱老往地上倒去一杯酒。

我有点吃惊:想不到令我尊敬的朱老也有小动作。酒是粮食酿,粒粒皆辛苦,新瓶你让开,开了又作贱,何必呢?饭后,宾主谦让着走出饭馆。我用眼睛搜寻有点“小卑鄙”的朱老,但见他站在巷道的墙角,呆呆地失神。

“这么大年纪了,还贪杯酗酒,真的没有自控能力?”

真的没有自控能力,只见他嘴唇抖动,流着泪。我知道,酒喝高的人,腿发软,嘴却如同鸡鸭一样,特别硬铮,表现则各种各样:唱、跳、骂人、打人,有的发疯,有的哭泣,有的干脆呕吐……看来,朱老是属于“哭泣型”。

“高工啊,我该喊你师弟啊!”是从朱老嘴里发出的声音,我只得走过去。

“王献廷先生也是我的老师啊……他教我们《地理》,最拿手的也是《地理》,上课只带一张地图,讲得引人入胜……我的地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常得到王老师的表扬……高考摸底考试,我得了年级最高分94分,王老师推荐我报考南大地理系……”朱老边说边流泪。

我惊奇、惭愧——原来如此。

“想不到王老师早死了,死得这么冤,死得这么惨……王老师啊——”说着说着,“哇——”的一声,仿佛洪水决堤,又像决堤的洪水,朱老嚎啕大哭,老泪纵横。我也忍不住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他——原来的网友,今天刚刚知道的,浑身抽搐的,我74岁的师兄……

09

我终于为自己精神松了绑


多年过去了,听说残酷毒打王老师的几个造反派学生多已过早死亡(其实也是受害者),真是应到那句天理:人在做,天在看,苍天可曾饶过谁!

仿佛一眨眼,当年的高三学生,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我的同班“老”同学怎么想,我一直想到的是,固然那是时代的荒谬,人性的扭曲,可是王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了历代那么多仁人义士,我也曾有所感悟,有所激昂,而当恩师遭难时,我却在乡村种地。我关心过王老师的安危么?我有过拯救他的一点点行动么?除了麻木不仁,我还想到过什么?自责、后悔,惭愧,内疚,我常常不得安宁。

近年来,读了好多“文革文章”,引起我重新认真思考。我想到,当年我18岁,毕竟涉世不深,根本想不到要帮王老师逃跑,况且,谁能想到王老师会死?就是想到了,想解救王老师,拉着王老师逃跑,他敢吗?如果逃出去了,不会被抓回罪加一等吊打吗?就算逃到深山老林,开荒种地有饭吃,但在野外,王老师一定会生病,生病了怎么办?外面通缉令到处张贴,敢去医院吗?不去看病,王老师病死了,我能负责吗?……这么多疑问,我能回答哪一条?于是,我终于为自己的精神松了绑。

树头万朵齐吞火,溱潼800年古山茶

10

后记


2022年我发心,明年一定要去溱潼祭祀敬爱的王老师。通过友人徐绕松的帮助,我终于获得王老师二子原坚的手机号码。我在校读高三时,他读初一,至今记得他是个高个子。几经相约,3月28日我乘公交车去了溱潼。虽然五十多年未见,我一下车就认出在站台等候我的王原坚,在他带领下去了远处公路旁的墓地。

“不好,坟在哪儿?” 王原坚自言自语。

原来,一年来,他父亲的坟墓附近又多了不少坟墓,有的坟墓抹成“水泥馒头”(未见“土馒头”),有的砌成单间房屋样式,外壁贴了瓷砖。大致方位不错,他背着阳光转了转还是没有找着。我也不由放眼望去,但见馒头式、房屋式坟墓一个接着一个:西北望“长安”(借喻入土为安的坟墓),可怜无数“山”,我想到云南的石林。因为就地取土做墓,墓与墓就形成了“山峰”与“峡谷”,落差竟有三五米,房屋式的落差更大!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呀拉索,这就是乱葬冈子(本地称“乱坟葬”)。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一个“乱”字在这个偌大的坟地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哎,跑哪去了?”王原坚的话是当地人的说法,并非说坟墓跑了,意思还是说“坟在哪儿”?

“噢,在那边。” 王原坚眼睛一亮,终于发现了,我却看不到。于是我跟着他走,说走,却没有路。路在何方?路在脚下,只能在一个个坟墓间攀登、坟墓上跨越。想,墓园本来就有路,走的人多了,埋葬的人多了,也就没了路——原来世间有些路是人为堵死的。

终于,我看到王老师的墓碑了,见到老师的名字,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还是不能到达,王原坚又拐了两个弯,在另外几个坟墓上“借路”,我紧随其后,峰回路转终于站到王老师的墓上。

王献廷(王庆璋)老师之墓。作者摄

一边流泪,一边下到“峡谷”,方能立身。1967,2023,五十六年过去了!摸着老师的墓碑,想到他的“惨死”,我不能自己。

为王老师、王师母点纸(王原坚用一个“绵”字称赞我带去的纸好),黄纸灰烬化着一群黑色蝴蝶在我俩面前上下翻飞。“王老师,您在那边还教语文吗?”“那边有运动吗?” 泪水涔涔中,一群一群黑蝴蝶没有回答我,它们飞远了。

“唉,都过去了,清华、北大的那些教授比我父亲水平高多啦,有的不也照样死得惨。”

王原静老师的墓就在父母后面,她终于能天天依偎在父母面前撒娇了。我拎了一扎纸去她墓前祭祀点燃,虽然从未见过她,腹有诗书气自华,我无端地觉得她好美。

王献廷老师女儿王原静老师之墓。作者摄

之前向王原坚要他姐姐的照片,说抄了几次家,父亲、姐姐的许多照片,一张不剩,还有好多字画、集邮本全被抄走了,留到现在要值上百万,1978年赔了800多元。问他父亲的“平反”,说,没有,1978年县主管部门送来一张证明:王献廷老师非正常死亡,待此证明。上面盖了鲜红的大印。这张证明有什么用呢?

他姐姐王原静老师1962—1969年曾在本县张甸中学、兴泰中学教书,这些日子我请两校的老朋友花文杰、孔祥培等找她的照片,哪怕是毕业班的合影,也可翻拍。几天过去了,可惜一张也没有找到。

从王原坚断断续续的回答中,我得知,他哥哥也死得早,仅55岁(1999年去世),而对于活到89岁的王师母(2006年去世)而言,又经历了一次“飞来之祸”!他的姐姐、哥哥、弟弟都继承了父亲的教师职业,唯独他恢复高考时,没有参加,至今悔恨不已,用“目光短浅”责备自己,像祥林嫂一样重复着。

运动中,他也曾被造反派拉到学校批斗过,复课闹革命时,他就再也没有去学校,去了也不会让他进教室,直到插队。因为王老师去世,他母亲拿补助,从每月8元开始,一直拿到每月200多元。弟弟不是师范毕业,顶替“非正常死亡”的父亲做了教师,那张证明终于有了用。因为做教师,他就能娶到了一位教师姑娘,如今退休,钱拿得不少。王教师的孙辈,现在两个在美国,一个在北京,两个在南京,都有出息。王原坚夫妇可能也将随女儿到美国定居。

王献廷老师、王师母及王原静老师、王原九老师安息吧!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
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
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
人像雪花一样飞很高又融化。
世间的苦啊,爱要离散雨要下,
世间的甜啊,走多远都记得回家。
平凡的我们撑起屋檐之下一方烟火,
不管人世间多少沧桑变化……
2023年3月10日初稿

2023年3月31日定稿

高泰东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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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泰东:一个66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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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那件又大又软的棉袄
高泰东:令我心痛的一位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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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高三”的命运沉浮
高泰东:母亲拆房梁,儿子成栋梁
他被逐出中学课堂,
高泰东:“老高三”迟来的高考,
考的不是试卷,而是胆识
22年后跨入哈佛
高泰东:我的女同学,
溱潼“十二钗”命运各异
高泰东:尴尬时代尴尬人,
教过的学生成了他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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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中秋:1966,我们批斗班主任马雅:我的小学老师赵谦光林白:我饿得瘫倒在课桌,老师施一饭之恩
陆耀文:我写大字报,批判班主任老师
刘强:我是第一个批斗老师的学生

不想与你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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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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