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英国疫情现状及接种情况
高瑞东博士：记得去年3月中旬，跨洋连线您了解英国疫情，当时英国国内疫情肆虐。近期，英国新增确诊人数出现下降，请您介绍一下英国目前疫情发展形势，疫情回落的原因是什么？
陈方博士：去年3月至英国第一次封锁前，疫情发展前景不明朗，当时有很多关于要不要戴口罩、要不要隔离的争论。总的来讲，中国的经验是非常成功的，一年以后，英国的各行各业，从科学界，到临床专家，到政府，再到老百姓，都相信武汉封城的正确性。
现在英国情况如何？英国两周前疫情还处在高峰，每天的死亡人数在1000-1500左右，最高一天死亡1460多例，每天新增感染人数都是几万至十几万。从上个星期开始，疫情就有下降趋势，每天的死亡人数大概是500左右，预计未来不会超过这个数字。
曲线的峰值已经过了，我们目前处于峰值的右边，已经进入下降阶段。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感染趋势的确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目前在英国，疫苗在大面积开展接种。但是从时间角度来看，这一次之所以能够把第三波的疫情控制得如此有效快速，我认为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封锁，这是我们参与研究和临床救治的工作人员的普遍共识。
疫苗接种也发挥了一定作用，尤其是在易感人群。例如养老院，行动不能自理的80岁以上的老年人中，受疫情影响已经没有像第一波高峰的时候那么严重了。现在英国社会矛盾缓和、政府受指责减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政府通过实行严格的封锁，实现了疫情的有效控制。
从今年的一月中旬到现在，英国的封锁力度才逐渐加强。一开始时，封锁法案没有在议会通过，居家令也没有真正成为法规，警察没有标准和依据进行执法，封锁主要依靠居民的自觉性。而现在的居家令特别严厉，出门的正当理由只包括：买菜、取药、照顾老弱病残或者必须到单位的工作等必要原因。由于议会通过了议案，警察执法也有了明确的罚款标准，封锁力度有了很大的提升。
有媒体报道，牛津附近有人开生日派对，最终罚单金额总和超过了一万英镑。从实际生活的角度来看，这次封锁力度是英国历史上最有力的一次。从时限来看，这个封锁举措，与现在的病毒传播速度、重病人数、住院人数和死亡人数这一系列数字的改善都是相关，一致的。
所以我认为目前为止，封锁是疫情改善的根本原因。但从长远来看，由于会对经济有严重的副作用，封锁显然是不可持续的。所以在封锁的同时，就应该积极地开展疫苗的接种工作。英国这方面做得很不错，仅次于以色列。疫苗也是走出疫情，让经济和社会活动恢复正常的唯一通路。
至于群体免疫，的确可以通过自然的免疫达到群体免疫，也可以通过人工接种疫苗达到群体免疫。但是，自然免疫形成的过程中，又会有好几万人要死于新冠，而疫苗免疫可以避免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死亡。我认为最初政府人员对该概念有误解，导致政府行动有所欠缺，英国居民对英国政府也有不满和指责。虽然有人觉得封锁起来对个人自由和日常生活影响很大，但目前英国主流社会还是相信政府和专家。政府也更加相信专家的意见。英国首相表态称，具体解封措施的操作是看数据而不是看日期。英国政府还是有明智之处的，总的来说，跟美国比，英国政府还是做得好一点。
高瑞东博士：封锁加上疫苗接种，叠加气候的转暖，才使得英国现在有自信可以到时解封。到现在为止，疫苗接种的节奏怎么样？
陈方博士：我觉得无论从全球范围还是英国局部，疫苗接种的节奏都推进得较为顺利。从生活中可以感受到，一开始是年龄段特别高的那些老人，无论是家里的还是养老院的，都是优先接种的。后面政府公布了一个按年龄段、易患因素和临床疾病的列表，比如免疫缺陷方面的疾病、糖尿病、癌症等，这些人群也是跟80岁以上的人群一同接种了。接下来是70岁以上人群，这一批的接种最近很快就要结束。接下来，在医院工作的人群，属于第二优先考虑的人群。伦敦比牛津提前三四周封锁，伦敦封锁的时候，所有的医院的ICU病床都住满，如果疫情得不到控制，入住数量持续增加，有人就进不了医院，就会死亡，这就是医疗系统挤兑，甚至崩溃。所以伦敦才需要立即封锁。
高瑞东博士：目前来看，医疗资源供应是否充足？如何评价政府在本轮疫情应对中的表现？
陈方博士：伦敦之前还准备了方舱医院，里面的设备很齐全。但是他们没有考虑到医护人员不足的情况。一个重症病人一旦用上呼吸机，护士的人数就要加倍。因此封城之前医护人员的压力非常大，都是在连班倒的工作，甚至有人有轻微症状也得带病上岗。牛津这边虽然人口密度和总量都比伦敦要小，但是情况也不乐观。我们的医院是急诊医院，所有的重症监护都在这里。最开始我们留出了30%的ICU病床收治新冠病人，其他常规门诊或择期手术都取消，或推后3个月。不久以后，一大半的ICU病床都被新冠病人占用了，择期手术只能继续推迟。到最后，ICU一个空床都不剩，根本没有办法收纳新的病人，没有新冠的普通病人，只能想办法转院。外科手术室，后来加上心内科的部分导管室都改建成ICU收治新冠病人。
我们临床试验研究中心有一个进行大样本临床试验血样本分析，及大数据生物库样本测试的实验室，也被迅速改成核酸检测中心，为牛津郡的大部地区进行核酸检测。到我们自己医护人员需要打疫苗的时候，医院也找不到空闲的人手帮忙接种疫苗。军队2组人员，在三个星期之前进驻了我们医院。一组专门保证后勤，运送分配物资药剂，并安排疫苗注射人员所需要的隔离，另一组是军队的护士医生，他们负责给医护人员接种疫苗。大概再过一个星期，医护人员都应该接种完第一针疫苗了，那个时候军队人员可能会逐步撤走了。
第三波疫情危急的原因，还是在于在前期，封锁没有得到认真的执行。一开始，因为疫苗研发进度较为顺利，出现了一定的疏忽大意。后来病毒开始变异，特别南非的变异毒株，让人们又开始担心疫苗的有效性。其实，对付新冠确定有效的方法就是隔离。我觉得英国人在这次疫情中，还是意识到了封锁的重要性，只是政府反应的速度比较慢，执行力度没办法跟中国比。
英国在对抗疫情过程中很了不起的一点是，运用了很先进的方法进行科学研究，在世界上处于领先的水平。牛津大学与美国合作的很多临床试验项目，包括与哈佛等头部研究机构和大型药厂的合作项目，很多时候都以牛津为国际领导中心。在应对此次疫情过程中，牛津大学一方面在疫苗研发上有重大成果，另一方面临床试验表现出色。从去年三月份开始，名为RECOVERY的临床试验以最金标准的随机盲法对照程序，对多种药物治疗新冠肺炎的有效性提供了可靠，结论性的研究结果。临床试验数据明确表示，羟氯喹、阿奇霉素、恢复期患者血浆、洛匹那韦-利托那韦等4种药物和治疗方法对新冠肺炎病情发展，和死亡率无效，同时发现了地塞米松和托珠单抗两种药物可以有效降低重病率，使患者提前出院，上呼吸机比例下降以及最关键的死亡率下降。
高瑞东博士：总结起来，第一，根据医疗资源的挤兑程度，英国及时调整了疫情防控的严格程度，采取封城等措施。等疫苗研发出来之后，随着疫苗的接种逐步采取更宽松的防疫政策，在应对疫情和经济生活中取得平衡；第二，最终战胜疫情是依靠科技和经验的力量，英国通过不断积淀的经验来指导未来。
02
英国未来疫情发展情况
高瑞东博士：目前英国第一针疫苗接种率已达到26%，到什么时候能够达到群体免疫的阶段？
陈方博士：我认为群体免疫的实现过程并不简单，参考流感病毒，在上百年中的传播中，经过不断地变异以适应不同人群、不同身体健康状况，其免疫率在不停的变化，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按照新冠刚爆发时的病毒传染率、致死致病率以及所有人都没有免疫力的情况推测，达到群体免疫需要60%的人拥有抗体；考虑到人群中5%-10%的人要么不愿接种疫苗，要么接种后不会产生免疫力，保险起见疫苗接种覆盖率需要达到约70%。
但是，病毒和人体免疫力都在动态变化，包括出现变异毒株、部分民众已经接种疫苗等，正是由于整个系统的动态性和相互作用，因此现阶段无法给出完全准确的估计值。目前英国政府的计划是全民免疫，愿意接种疫苗的居民全部接种，这样把被动建立的群体免疫做到疫苗可及的最大程度。
高瑞东博士：也就是说，当前目标不是100%实现免疫，这一点是比较困难的，但是通过疫苗大范围接种，有望把新冠影响控制在医疗系统可以负担的范围，且经济生活也恢复正常、不受影响。当前英国疫苗采购量很大，政府是否有计划在解封前让所有人都接种疫苗？
陈方博士：目前英国力求在6月解封前实现成年人全部接种。由于新冠疫苗尚未在儿童身上做过临床实验，因此疫苗接种计划暂未把儿童纳入范围。目前牛津疫苗已经开始针对6-18岁青少年儿童开展疫苗安全性和有效性的研究，如果实验结果显示安全有效，未来接种将拓展到儿童年龄段。
高瑞东博士：未来新冠是否可能像流感一样与人类长期共存？
陈方博士：这需要综合看病毒的传播力和致死率。从历史经验来看，流感病毒已经在全球流行了百余年。但同为冠状病毒、与新冠病毒更为相近的2002年出现的非典（SARS）病毒却已经几乎销声匿迹，最终并未成为新流感。从致病、致死率看，新冠强于流感、弱于SARS；从传播力看，新冠弱于流感、强于SARS。新冠是否会100%演化为新的流感，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即使会长期存在，也不一定会呈现与流感完全相似的特征，比如是否会呈现出和流感一样的高变异性等。
03
疫苗研发情况，对变异毒株是否有效
高瑞东博士：目前病毒变异情况如何？疫苗对变异病毒的应对能力如何？
陈方博士：在中国，由于封城等措施较早阻断了病毒大范围传播，因此几乎没有变异病毒存在。在英国，当下由来自西班牙的毒株引起的病例数最多，占比达2/3；不久前出现的英国东南部的B.1.1.7病毒变种传染力更强，致死率学界尚无明确结论，目前证实封锁和疫苗都对其起作用；南非的V.501变异毒株目前威胁最大，对辉瑞、Moderna、牛津等多家疫苗都形成了挑战，目前这几家公司都在推进疫苗改良工作。
从英国报告的十几例数据来看，目前该病株传播率尚未形成明显的流行态势。此外由于国际旅行限制，比如南非航线的关闭，再加上入境后14天的自费隔离都对疫情控制有效。在英国入境海关等环节，一旦发现一例阳性病例将立刻展开追踪测试，并检查跟踪所有密切接触人员，及时有效隔离，避免传播。现在的好消息是这一病株还没有在英国散开，在全世界范围内也都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扩散。然而，该病株未来将如何演变，改良疫苗是否针对其有效免疫有待观察。英国政府已经坚持了一年的时间，是否继续封锁将依旧由政府来做决定。大方向将是应用疫苗，实现群体免疫，并恢复社会经济的正常秩序，但具体情况得看具体数据，而不是由日期来决定。
高瑞东博士：您刚刚提到需要重新设计应对方式，类似mRNA的这种技术路线，通过重新设计后，是否能够更好应对南非变异毒株？
陈方博士：理论上完全可能，因为它是mRNA疫苗。此外牛津研发的是传统腺病毒载体的疫苗，对比中国以前的传统腺病毒疫苗也有不一样，已经经过了基因改良，最早被应用于抗HIV的疫苗中。在实验室合成一段mRNA是很容易的，但技术关键是送存条件。虽然Moderna比辉瑞先开始研究，但辉瑞第一个打响，首先在英国批准了疫苗，并立马上市投入使用。Moderna比辉瑞晚一点上市，不过其送存条件没有辉瑞严格，明显Moderna多花时间在研究疫苗的储存条件上。一个疫苗在零下80度储存是非常困难的，甚至对专门机构来说也很困难。自然界任何地方都广泛存在RNA酶，使得RNA非常容易降解，只有在低温环境下才能够保存，所以mRNA非常娇贵。
但也有好一点的保存方法，需要使用佐剂等，需要更多的专门技术。mRNA技术是目前生物医学领域最新、最具革命性的新技术。例如我们做降胆固醇的调脂药的临床试验（没有在中国开展），这个新药Inclisiran，就是小的干扰性RNA（small interfering RNA），这个药的优点是，皮下注射一次，有效期长达半年，一年打两次，半年就可以把胆固醇降低到理想水平，而且这个药在室温保存就可以了。如果疫苗也能达到这种水平，那就会为新冠疫苗接种提供更大的便捷度。牛津疫苗组，最近刚开始疫苗新剂型的试验，一种是口咽部喷雾剂，一种是口服片剂，或许很快就会有一天，接种新冠疫苗不再需要打针了。
高瑞东博士：辉瑞和Moderna等疫苗，通过新的设计还需要漫长的三期临床实验吗，是否可以加速？
陈方博士：严格讲都需要经历三期试验，但实际上现在所有疫苗的数据都来自早三期或者二到三期，都没有经历一个完整的三期临床试验。这些疫苗都是疫情下政府批准紧急使用的，在上市后继续采集数据进行药效分析。所以药厂推荐三到四周后需要打第二针，实践中英国政府都拖到两个月后才打第二针。
此外，临床试验时选择的人群和试验的方式都和实际中有所不同，如临床试验时可以将实验者暴露在病毒环境中，检验是否会被感染、核酸检测是否会呈现阳性，但在实际中无法实现，因而无法直接测出感染率，只能通过倒推的方式测算；又比如轻症状或无症状患者不会去就医，只需要在家隔离，因此实际中无法获得这些数据。现实中能找到住院、用呼吸机、死亡率等可以统计的病例数据，这些都需要在上市后继续搜集研究。因此紧急批准使用的疫苗上市后还需要不断地进行试验、更新数据。
改良疫苗如果药厂能提供依据显示与原疫苗有效性安全性类似的话，审批有可能简化和加速。反之可能就会周折一些了。我个人看法，由于mRNA片段合成技术上不难，佐剂及其他附属成分如果不需改动太多的话，这种可能性更大。
04
英国居民应对疫情现状
高瑞东博士：刚刚您提到有些轻症状患者仅需在家隔离，重症才能去医院，请问在英国如何区分患者需不需要去医院？去医院的费用又是谁来负担的呢？
陈方博士：英国大多数人都有家庭医生，家庭医生一般晚上6-7点下班，周六上午会工作2-3个小时，这些时间之外有需要的话就拨打999。疫情爆发后，政府设定专门为新冠设计热线电话111。如果症状严重的还是拨打999，会被送往急诊。如果没那么紧急，比如只是怀疑自己得了新冠，或者和得了新冠的人有接触，就可以拨打111向医生和护士咨询。
一般症状较轻的，比如英国首相约翰逊当时的情况，只需要居家隔离14天，特殊情况还可以减少到10天，因为10天后病毒的传染能力就没有那么强了。医生和护士会解释为何居家隔离比去医院更好，因为去了医院没有医生照顾其实更容易感染。
如果是非常轻症状、症状不太明确甚至无症状，正确的方式就是自己在家隔离14天。隔离过程中如果出现症状，如果症状严重的就要去医院，如约翰逊隔离时感到疲惫、发烧、咳嗽，派医生去检测后呈阳性，就需要住院了。约翰逊的这种就医方式和特朗普不同，是没有任何特殊照顾的，和英国所有百姓基本一样。可能他的医生或者其他资源更好，但普通人民如果得了新冠，在英国的处理方式也是和约翰逊一样的。
如果症状不太明确，还可以远程就诊，这种方式我们平时也会应用，如高血压、心衰、脚肿等本来需要三个月来复查，调药的，现在都是六个月以后再来复查，或者没有不舒服就不用来看医生了。至于判断手、脚、眼睛等是否有肿胀的症状，都可以通过医院的远程就诊系统实现，这个系统与微信的视频电话类似。英国所有国民及纳税的居民都享受免费就医，免费打疫苗的范围已经扩大到所有留学生。不属于免费医疗的人员，如外国访问者，出现急重症时，如果没有保险，也可以得到免费救治。
高瑞东博士：感谢陈博士详尽全面而且非常精彩的分享，不仅包括英国疫情发展的情况，而且包括英国疫苗接种进程、对于群体免疫概念的定义，以及英国政府在平衡防疫措施和经济活动方面的具体考量，最后还分享了一个新冠患者在接受医疗服务可能经历的程序，令我们受益匪浅，再次特别感谢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