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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么胖还吃吗”、“死肥婆”,胖曾经如原罪般折磨着我

自拍 自PAI 2020-03-01


曼力/口述


《自拍》的读者们,你们好呀,我叫曼力,今年22岁,身高164cm,体重170斤。


别看照片里我笑嘻嘻的,20岁前,我一直敏感自卑,拒绝镜头。“你那么胖还吃吗”、“死肥婆”,我在这些嫌弃、侮辱的话语中战战兢兢地长大。在“瘦即是正义”的年代里,胖曾经如原罪般折磨着我。


我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我能靠自己的身材吃饭,并在这个行业里收获了成长以来浓度最高的善意,挣到了从未想过的钱,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的自拍照


“头微低,稍抬眼,露出更美的侧脸,身体努力不往前倾,慢慢将头发从衣领中撩出”。这是我的工作日常。一切看似简单,但其实每走一步,小腿处都会传来一阵酸痛。穿高跟鞋,将身体全部重量压在前脚掌,对胖女孩来说实在是种煎熬。


▲一次采访活动,我在走模特步


比起身体上的疼痛,路人的目光更令我难受。有次拍外景,路人好奇地围了一圈,有人窃窃私语“这么胖也能当模特啊”。


一开始,我特别在乎这些话,但现在不会了,甚至隐隐觉得被人嫉妒的感觉很不错。我胖,但我能做模特,靠我的脂肪赚钱。现在我是一个有钱且开心的胖女孩。


其实做胖模,大体重只是敲门砖,更重要的是胖得好看,“让肉懂事”。小脸、细腰、长腿、高颜值,这是胖模行业内不成文的标准。初入行时,经纪人斐姐说过“如果颜值美到爆镜,身材可以忽略。”


但真正做胖模后,我发觉想要成为行业中佼佼者,我们和瘦模一样,仍需要把身体雕塑成“S“型。


▲我在健身房做力量训练

9:7:10(胖模的完美三围比例)这串数字被挂在公司的墙上,像“紧箍咒”一般日日提醒着我快点减掉腰腹赘肉。


为了塑形,强度最大时,我曾坚持一个月每天泡在健身房6小时。即使到了现在,为了保持体型,我每周也要在健身房锻炼2-3次。



▲这是我6岁时妈妈和我的合照

其实从小,我就是同龄女孩中最“大只”的那一个。我在广东珠海长大。妈妈说,我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笑起来特别招人喜欢,身为营养师的姑姑经常变着法儿地给我加餐,一来二去,我的体重开始上涨,迈入微胖行列。


读到小学一年级,爸爸下岗了,家里经济条件急转直下,素来雷厉风行的妈妈决定离开珠海去深圳做生意,爸爸则负责留在家中照顾我。与妈妈不同,爸爸心思细腻且温柔。洗衣做饭,出门郊游,甚至为生理期的我做红糖鸡蛋,他对我体贴到近乎溺爱。


▲我7岁时和爸妈的合影


刚做生意时,妈妈一年只回来几次,一家团聚次数少,这是为数不多的家庭合照。其实当时我已经是个小胖子了,全靠小尖脸“瞒天过海”。


对自身体重的“清醒”意识源自外界的声音。初中,我150斤,穿最大号的校服还是很紧,拉链贴着肚子向外突出。“大只”的我在同学中间格格不入。我主动坐在最后一排,尽量不引人注意,但那些嘲讽的举动却从未离开我。

▲中学时的自拍


印象最深的一次,几个常欺负我的女生,和老师谎称我不舒服,把我架到厕所暴打,将脏水泼在我身上。我害怕极了,不懂怎么反抗。回到家里,我和爸爸倾诉,他却反问“为什么她们不欺负别人,偏偏是你”。


我知道,下岗后爸爸并不开心。渐渐地他开始酗酒,并且越来越严重。我很害怕面对醉醺醺的爸爸。喝酒后,他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记不清多少回,我放学回家,推开门,发现屋里酒气弥漫,窗帘紧闭,他坐在电脑前玩军棋,房间阴森森的,只有电脑屏幕闪着光。


任何小事都可能引起他的咒骂,最终落脚点多半会停在我的身材上,“你现在这么胖,都跟死猪一样了,你还吃!”


我全速跑回卧室,关上门,企图将声音隔绝。


▲我的卧室


在卧室床头的墙面上,我贴满了迪士尼公主的贴纸。我羡慕她们美丽尊贵,遇难时有王子拯救。可为什么没有胖公主?


校园霸凌,爸爸酗酒打骂,妈妈长期不在身边,整个青春期,我几乎日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我不喜欢照镜子,讨厌拍照,很少一个人上街,只要在公共场合听到有人说话,我都怀疑是在议论自己。


我敏感,自卑,但内心又很叛逆,觉得世界对我不公平。


▲高中叛逆期时拍的照片,回头看看觉得那时很“非主流”


17岁,一次离家出走,将我的体重推向最高峰。那次考试,我英语成绩很高,但爸妈认定我的成绩有水分。我对不理解自己的父母感到失望,跟一个朋友一起离家出走,去了哈尔滨。


在东北,我做洗碗工,月薪一千多,但生活却自在且快乐。从前爸爸禁止我吃的食物,到了这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摄入,体重也开始报复性地增长。麻辣烫,烤串,锅包肉,下班后我变着花样地吃。

▲我和一起去东北的朋友

到哈尔滨的第二个月,生理上的不适陆续出现。先是我常穿的哈伦裤变紧了,接着工作时我总是气喘,在房间里有种烦闷感。慢慢地,我发现我的生理期也推迟了好久。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超过200斤。对当时的我而言,审视的目光,批评的声音骤然消失后,这点儿异常算不了什么。

转眼,在东北生活了半年。2015年元旦,妈妈通过高中室友辗转找到了我。机场见面那天,妈妈化着精致的妆,一看见我,眼圈都红了。


▲这是我和妈妈合照

后来她说,我胖得都变了形,头发乱糟糟的,嘴里一直嚷嚷着饿。对于从东北回家这件事,我既开心又焦虑。开心的是,妈妈还关心我。焦虑的是,我又要回到被排挤的环境中。我把这些年心里的委屈都和妈妈讲了。

在我印象中,那是为数不多的几次,素来坚强的她红着眼圈,向我展示母亲的温柔。

回到珠海后,我不愿上学,更不愿住在家里。妈妈怕我再次出走,依着我的心意,在外面给我租了房子。


18岁的我,开始学着独立生活。最开始我在奶茶店打工,但没过多久,因为膝盖承受不了长时间的站立,我只好辞职。


后来我又陆续做过火锅店服务员、收银员,但都不长久。同事排挤欺负,把脏活累活都丢给我。



▲这是我做收银员时的照片


我明白,在职场上,拥有姣好的容貌,匀称的身材,有更多的可能性。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这些条件的人连份糊口的工作都无法拥有。


18岁生日时,我在手腕上纹了玛丽莲·梦露的头像。童年时的公主梦早不做了,但我希望自己能像“不老女神”梦露一样,丰腴、健康且美丽。


▲我的文身


可半个月后文身处的皮肤鼓了起来,梦露的五官和头发线条都变成凸起的增生,像一张丑陋的鬼脸。医生说这不怪别人,要怪只能怪我的体质与身材。为什么生活中所有不顺心的事都会和脂肪扯上关系?


有一次,我买午饭回出租屋。走在街上,路过的三四个古惑仔,突然大笑着扭头将一口痰吐到我胸前,然后扬长而去。


胖所带来的罪恶感突然在我的身体里炸开来。那会儿,我刚被辞退,实在想不到什么工作能糊口,觉得自己成了累赘。下面这张照片是2017年,妈妈带我去广州视觉博物馆玩时拍的。


▲2017年,我在广州视觉博物馆


那时,我230斤,走在路上觉得别人的目光像探照灯向我投来,惊讶的、嘲讽的、鄙视的,黑洞一般要把我吸到深渊之中。我开始避免出门,把自己藏起来。


在“与脂肪做斗争”这件事情上,我拉扯太久。我想要一个真正的了结:要么瘦下来,要么去死。这是决定绝食减肥前,让妈妈帮忙拍的照片,为的是瘦下去后有个对比。


▲绝食减肥前的照片


我什么都不吃,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期间,我不停地看吃播,试图忘掉饥饿感。对身体的控制感以及体重数字的下降让我兴奋,但情绪却渐渐低沉、麻木。


直到有天,我醒来觉得活着很乏味。我找了根绳子把自己吊在出租房上下铺高处的栏杆上想自杀,结果绳子断了。现在想来,那场面凄凉,荒唐,又可笑。


在这种极端的减肥下,我两个月减到180斤,差点患上厌食症。之后慢慢恢复饮食,体重涨回200斤。有段时间,我开始接受“胖子的宿命”。


20岁生日前夕,妈妈在网上看到一则招募大码模特的消息,让我去试试。我冲她发脾气,“你明知道我不行,为什么让我去,你是不是想害我?”


想不到,一贯严厉的妈妈说,“孩子,我是第一次做母亲,你也是第一次做女儿。宽容点吧,不要让我担心。”


我鼓起勇气按要求发送了个人信息。下面这张是当时的聊天记录。


▲我和大码模特公司的聊天截图


意外的是,很快我就收到了回复。获得面试机会后,我兴奋得几乎发抖。面试前,妈妈替我精心打扮了一番。


▲这是在广州面试时的照片


经纪人斐姐当众夸我很漂亮。我晕乎乎的,原来被人肯定的感觉这么好。但如果想做胖模,我必须调整身材和妆容。“腰腹部赘肉太多,你必须减肥”、“为什么化欧美妆?这种挑眉不适合你,你应该走可爱路线。”我觉得自己像是舞会前夜的灰姑娘,终于等到了仙女婆婆的指点。


2017年7月,我第一次试镜街拍,现场有专业的化妆师和造型师,有人递水,有人帮忙脱、穿衣服。这种被伺候的感觉让我很不习惯。摄影师知道我没什么经验,耐心地教我走位、摆姿势。他还说“别管别人,要自信,看镜头就好”,我渐渐进入了状态。


拍摄结束后,我看了一下照片,心想:原来我也可以这么好看,如果腿再长一点就更好了。第一次,我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认真打量这具躯壳,而不是焦虑于他人的审视。


▲这是街拍结束后,我和同事合影留念


进入大码模特圈后,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胖子啊。做胖模后,吃不再是一件充满罪恶感的事。如何让肉长在该长的地方,成为合格的大号衣架子,才是重点。


这是进入公司后,大家在一起聚餐


照片中站在我(左二)旁边的女孩依言(左三)曾经是瘦模,现在转为胖模。她有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胸部,而我则是中部肥胖,有水桶腰。我非常羡慕她的身材,但心里清楚,这需要付出很多努力。


其实为了身材,我下过不少功夫。我看内分泌科,做中医走罐,企图减小腰围,结果腰部满是淤青。我尝试用苦瓜榨汁,一口下去,饭也不想吃了。运动也必不可少,每天3次,每次持续1.5小时。


▲这是我在跑步机上快走


我的膝盖承受不了跑步这种高强度运动,只能选择快走。我穿上不透气的暴汗服。在跑步机上,肉随着步伐颤抖着,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一层又一层,贴着后背,顺着裤脚流下。


减肥第5天,我就感冒了,咳嗽都疼,但我没放弃。1个月下来,我腰围减了10厘米,体重下降20多斤。大码模特对身材要求严格,但我倒没觉得苛刻。只要能赚钱,我就按要求努力调整身材。瘦到160斤后,订单骤增,我的月收入达到了一万元左右。



▲这是2018年夏,我在拍主播封面照

与瘦模不同,我不怕冬天拍夏装,因为自身有脂肪可以保证温度。但是夏天拍秋冬装很辛苦。一个人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呼吸甚至肌肉的抖动,但却无法控制住汗水。

广州的夏天潮湿闷热,汗水顺着发际线溜下来,很快把妆面融化了,每拍几张,化妆师就得凑上来为我吸汗,补妆。中暑也是家常便饭,我们有个男同事,7月份拍羽绒服外景,突然倒地晕过去,两百多斤的体重,其他人根本搬不动,只能一群人围着他,等他苏醒。


成为模特后,我觉得自己有了由内而外的改变。最重要的还是心态上。和经纪人斐姐以及同事在一起,我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最开始拍片,斐姐总在一旁提醒我们,要想象自己是一个气质优雅的阔太太,把衣服穿出味道。我非常感谢斐姐的知遇之恩,努力不辜负这份期待。我开始关注时尚杂志,学习怎么从服饰和气质上提升自己。


杂志里那些美丽纤细的明星们,我依然很羡慕,但却不会因此再否定自己了。


▲这是我前段时间在看的杂志


生活中,我开始喜欢穿连衣裙,露出大粗腿也没什么大不了。拍照时把脚尽力向镜头方向伸展,多笑笑,也能拍出美丽的照片。


▲这是2018年8月,我出去逛街时拍的


面对镜头,我更加娴熟了。有次,我给妈妈看我拍的封面照。她说,挺好的,但你还是太胖了,最好瘦到130斤。我没有反驳她,却并不像往常那般在意了。


我觉得做胖模,160斤就好。在大码模特界,130斤属于微胖,160斤算标准身材,超过190斤的算超重。但无论哪种,都有它的市场。


做了胖模后,我和家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爸爸戒酒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从前他和妈妈说“别让曼力上班了,搞什么搞,那么胖,要出人头地有什么用”, 但现在他诚恳地和我道歉,我和他都哭了,也打开了心结。


▲这是2017年,我在家过20岁生日,家人为我做了一桌子的菜


但入行半年后,除了日日为身材担忧,渐渐地我发现,面对这份工作我们有种无力感。平面模特就像镜头前的傀儡。客户喜欢胖模为衣服呈现的“真实”效果,但又无法接受过分的“膨胀感”。


两年前,我刚入行,160斤左右的胖模很受欢迎,但现在又开始流行130斤左右的微胖身材。但在我看来那怎么能叫做胖?

我渐渐接不到单子,从每月拍摄三四天降到一两天,有时甚至整月都没工作。在公司的建议下,我开始转行做大码直播。做主播没有严格的身材要求,越胖得接近普通人越好。


▲这是我在为直播做准备


▲这是我在直播候场


坐在前方的姑娘是带我的小前辈。做主播后,我的工作强度并未减轻。一天连续直播8到10个小时,10分钟换一条连衣裙,虽然室内开着空调,但时间一长,打底的吊带裙湿透了,腰间的肉紧贴着吊带裙显露出来。这种完全的袒露,对于从前的我来说,无法想象。

但做直播后,我更开心了。可能是我比较放得开吧,直播间流量不断上涨,仅凭直播时用户购物的提成,每月就可收入近万元。但因为说话多,我的嗓子总是哑的,还曾在直播时晕倒过。

我喜欢做直播。分享美丽为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生活中,我学会了悦纳自己,买适合的连衣裙,涂亮色的美甲,快乐地生活。


▲最近喜欢紫色


有一次,我走在路上被粉丝认出来。两个胖女孩坚持请我喝咖啡,讨教穿什么衣服显瘦。我想,既然不能成为120斤的瘦子,那就做一个快乐的170斤的胖子吧。尽管工作辛苦,日日为身材担忧,但我拥有了相对积极的生活状态。


生活在这样一个“每天都有人告诉你吃什么,穿什么,该怎样造型,应该成为什么人”的世界里,我曾遭受过太多恶意,能够获得一点“坚持做自己”的力量已非常幸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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