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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香港富二代的罪与罚

自拍 自PAI 2019-11-01

沈鹏/口述

我叫沈鹏,香港人。人生的前21年,我从锦衣玉食的豪门少爷仔堕落成了在异国杀人放火身陷囹圄的重刑犯;后面的28年,在向善克制与作恶纵欲的反复拉扯中,我渐渐完成自我重建,比之前的我好了那么一点。

到现在,我仍不敢说自己已完全放下心中的恶念,洗心革面。59年,经历了善恶、贫富的两极,我觉得,人生最难的,是真正面对、检视自己的内心

▲我的近照

只剩下钱的童年

1960年,我出生在香港一个富商家庭,爸爸是珠宝商,在尖沙咀的海运大厦和半岛酒店都有商行,更一路把生意做到了美国。


在我很小时,口袋里就常揣着20到30港币,而当时一份早餐不过5角。5、6岁时,爸爸在尖沙咀咸道金德大厦给我们买下一层楼,雇了保姆。虽然衣食无忧,但我并不快乐。随着年龄渐长,我慢慢知道,妈妈是二奶,而我是“二奶仔”,所以爸爸从不在家里过夜。下面这张是沈氏家族的合影,右下是两岁的我坐在爸爸膝上。


▲沈氏家族的合影


我生性好动,既爱耍小聪明,又胆小怕事。我的弟弟长得好看,人又乖巧伶俐,无形中被我当成争宠的对手,去分少得可怜的亲情。


▲1966年,我和弟弟的合影

爸爸依旧忙于生意,妈妈则整日整日地打麻将。逢年过节,爸妈都是拿钱(五十到一百元)代替礼物来打发我们。我在这个缺爱而只有钱的家庭里长大,劣根深种。“你有你生意,她有她应酬,我有我玩乐”,别人考试,我在外面喝早茶,然后再溜达回学校在试卷上签名交卷。那会儿我年年留级,15岁才小学毕业。

通过爸爸的关系,我入读了格致书院,那是间有名的飞仔(混混)学校。爸妈无暇顾我,我整天流连于舞厅、鱼蛋档之间,女朋友多到数不清。没有人生目标,唯一上心的就是盘算爸爸身故后我能分得多少遗产。
异国生活


19岁,爸爸对夜夜笙歌的我极度失望,决定送我去英国读书,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想离开香港这个花花世界,但父命难违,就只好想“当去旅游一趟吧”。

1979年,去英国前,我和奶奶、弟弟拍了下面这张合照。顽劣的我偏是一副乖巧的样子。

▲1979年,去英国前,我和奶奶、弟弟的合照

飞机经过英国上空,我想:为什么香港那么多高楼大厦,英国却没有?有种被骗的感觉。读Homefield学校后,我没规矩多久就开始逃学。


▲我在英国和同学的合照

异国生活烦闷,午夜过后,只有赌场开门,赌就成了我唯一的娱乐。小时候见多了妈妈在地下赌场玩牌,我对那里没有戒心,很快上瘾。一次,我3小时内就输光了2000英镑,那是别人托我带给他在英国就读的女儿的钱。

我不敢再玩下去了,为了让自己没时间去赌,我找了一个饭店打工,老板娘是个老阿姨,见我斯文,对我很疼爱,视如己出,甚至给了我她家的钥匙。

到1980年,我已欠下3000英镑赌债,以我家的条件,这不是大数目。可我不想让爸爸知道我依然顽劣,就想办法还债。

一晚,我和熊猫、长毛两个朋友饮酒,你一句我一句就提到了打劫。想到我有老板娘家的钥匙,没有任何犹疑,我们决定对她家下手。作恶当晚,我和熊猫按计划将老板娘家洗劫一空,打开门,却碰到她11岁的女儿Elaine站在门口。

慌乱中,我本能的反应是杀她灭口。打晕Elaine后,我拔了一根电话线,和熊猫一起勒死了她。然后找出报纸点火烧屋,逃离现场。

▲Elaine的家

我们把赃物藏到长毛家,但很快被抓,长毛和盘托出了我们作恶的全过程。1981年12月,我和熊猫被正式起诉谋杀,并投到H.M.Prison(英皇监狱)的拘留所,我的监号是J96736,狱警说如果被判终身监禁,这个号会跟我一辈子。1982年9月7号,因纵火、偷窃、谋杀,21岁的我被判终身监禁。J96736成了我的代号。


▲后来我读的每本书都有一张这样的书签,时时提醒自己曾是一个怎样的罪人
21岁入狱
我被投到H.M.Prison,Wormwood Scrub,一间高设防监狱。这里总共有ABCD四个仓房,我去的D仓关押的全是重刑犯。

在这里,我认识了一群被英国社会认定丧心病狂的极危险人物。一名爱尔兰共和军成员,出入都由狱警牵着一只狗押送,竟指着我的鼻子痛斥我为了赌博害人性命,那一刻,我羞愧难当。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我开始戒赌。

不久,我被派去成衣厂工作:熨衣、烫衫、裁布,每个部门我都做过。这个曾是工程师的老伯伯教会我很多手艺,人生中第一次,我感觉自己也可以是个有用的人。

1983年,我和狱友一起参加监狱组织的跑步比赛,赢了团体第一,奖金来资助智障人士,这件事在当年上了英国报纸。这对我真是很大的鼓励,所以我至今都保留着这张报纸。

▲我保留的跑步比赛获奖报纸,照片中右侧第二个人就是我


对恩人下手,坐监不是最痛,最痛的是背负一生的负疚感。在法庭上,我一直回避老板娘的眼睛,却无法逃过夜夜噩梦。几次梦中惊醒,手背鲜血淋漓,原来是睡梦中万分绝望捶床所致。监狱里仅有的几本书都被我翻遍,唯有两本全球发行量最大的书没有看过,《圣经》和《毛主席语录》,潜意识里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神圣的东西。

有一天,实在烦闷无聊,我拿起《圣经》当故事看,看着看着我就想,我是恶人,肯定上不了天堂,不过,若是可以,我想做好人做的事,只要让惨死的Elaine能上天堂,这是当时我逃避内疚的方法。


在监狱,我养成了读《圣经》的习惯,到现在,我的案头都会摆一本《圣经》。


 ▲我现在手头的《圣经》


入狱一年后,我听说有人要袭击那个教我手艺的老伯,以此转移狱警视线,来场越狱风云。我想保护老伯,出言阻拦,一个叫Crusher的犯人转头就用圆规刺穿了我的尾龙骨。因为受伤,我被转去Postmouth的Kingston,一个低设防监狱。

躺在病床上,面对差点瘫痪的事实,我心里恶念又起:做好人为什么得不到好报?从今以后,我要做《圣经》里的大卫王,有人打我一拳,我要还他十拳!
善恶缠斗
幸运的是,每次坠入深渊,总有人拉我回来——这次是监狱油漆工厂带我的师傅。师傅看我聪明,执意要我离开工厂,去好好读书。下面这张是我在狱中学徒时的照片。

▲我在狱中做学徒(英国监狱里犯人做工时可以不穿囚服)

1987年,我开始到监狱的学校读书,并结识了一个叫Tom的电脑奇才,他因为做了邮件炸弹恐吓首相撒切尔夫人成了政治犯。Tom教了我很多电脑知识,令我第一次尝到学习的乐趣。


随后,我苦苦学英语、数学,监狱因此安排我去考英国公开大学,还派了大学教授每两周来狱里教我一次。


他是英国有名的数学家,当时担任IBM的顾问,没想到收了我这么个差生,别人只需每星期花两小时来读的课程,我要花十六个小时。派成绩单那天,校长、教授都十分紧张,没想到,我竟然拿到“合格”证书。


▲出狱后,我继续修读公开大学,这是我最后拿到成绩单

我放下恶念,奋发努力,很大原因是要讨爸爸喜欢。我知道爸爸一向喜欢读书好的孩子。我服刑的最初六年,他从未出现。自我悔改后,他每年都会来探我。在爸爸的鼓励下,我又修完了平面设计电脑课程,学会了用Autocad10和PageMaker3.0画图。

▲这是我在狱中学习时,爸爸给我拍的照片

因为前期表现好,我被派去探访室做茶水仔,可我争取到信任后,又开始非法买卖糖果, 接着贪心上来了,就开始借机运毒。我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有毒品便等于有钱,有钱便等于有势力,那我便不需要自己动手打人了。

有个叫George的危险人物,杀过人,打过狱警,狱友无人不怕他。可是George喜欢中国功夫,由此佩服中国人,把我当成了他最好的朋友,硬是把我从贩毒团伙里拉了出来。下面这张照片是在狱里他给我过生日时送我的画像。

▲狱友George送我的生日礼物

还有一个人,让我体会了“爱”是什么。入狱11年后,一个影响我生命最深的人出现了, 她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叫Lucy,在监狱里做义工,帮助犯人。一次她生病住院,我写信问候她,从此,我们经常通信、打电话,潜意识里我把她当成了妈妈的替代品,非常依赖她。她和丈夫每周长途跋涉来探监,甚至在自己家专门留出一个房间,等我出狱后去住。

有时我会发少爷仔脾气,故意去试探他们为何这么爱我,甚至坏到想利用他们帮我捎毒品进来。Lucy这时会和我划清界线,告诉我不会帮我做违法的事。这就是“爱的分明”,也是我们可以越爱越深的原因。有了家人一样的关怀,我更想尽快出狱。

▲这是假释期间,我去Lucy家和他们夫妇拍的照片


有一晚,拿着狱友分给我的大麻和酒,我回房“逍遥”。半夜迷迷糊糊间,听到天空中雷声大作,这本没什么奇怪的,但当时正值1989年波斯湾战争期间,监狱里传言,按战争策略,若真打仗,重刑犯会被第一批行刑。


雷声轰隆隆越来越响,我心想会不会是伊拉克杀来了?即刻想到末世,自己还在继续犯罪,吓得马上盖住头,连说对不起,跪地对着Lucy的照片求饶,发誓再也不沾毒品。那一段时间,靠着Lucy无形中给的力量,我一点点走出毒品的控制。


▲这是Lucy送我的那张“救命照片”

因为表现良好,1992年我被转到Erlestoke House,⼀个低设防监狱。条件宽松了,我⼜变得自大起来,为了证明我比我的旧拍挡聪明,我独自“重操旧业”。

先用无条件的照顾收买人心,拉拢短刑期的囚友,接着利用他们偷偷运出现金去买大麻。当时我是监狱里最有钱的人,可是夜⾥躺在床上却有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感觉。

我开始看《毛主席语录》,“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看着看着,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真正的敌人是自己。自大的我,为了要天下无敌而作恶,早把那要做好人的承诺抛诸脑后,难怪内疚感、罪恶感⼀直折磨着我。那一刻,我告诉自己,要时刻控制自己的恶念,绝不松懈

▲当年狱中看的那本《毛主席语录》,我特意带了出来


戒毒(大麻)很辛苦,只能靠自己一路死顶。我太清楚自己的弱点,所以一直很害怕,怕自己的心智松懈,再次堕入深渊。最难熬的日子里,一个狱友怕我顶不住,趁放风拿了一支大麻给我。

当时虽然心里迟疑,但欲念已占上风,我接过大麻揣进怀里,动作快得很,生怕他后悔收回。回到监室,我的理智又回来了:如此辛苦从地狱一点点爬上来,你又要跌下去吗?之后几天,我每天盯着那支大麻,咬牙在心里念:看谁能斗过谁?
特赦回港

这样捱到了1996年,我终于彻底摆脱了毒瘾,也迎来了自由。香港回归中国前夕,英国大赦,我将被递解出境,结束15年的牢狱生涯。

▲我的放监书

入狱时21岁,出狱时我已是36岁。1997年2⽉12⽇,我搭上了从英国飞往香港的班机。

▲这是我在狱里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回到香港后,我拒绝了妈妈同住的提议,她抽烟、喝酒⼜爆粗口,我可能又会学坏;爸爸早已去了葡萄牙,香港虽有我落脚处,但我不想再投靠这个富有家庭。


我留在一个公益互爱中心,宁愿睡硬板床,也绝不回家。不是清高,只是怕回到花天酒地的环境里,自制力不够又坠入深渊。在互爱中心做了半年义工后,我决定去找工作。通过朋友介绍,我去一家名为EDI shop的电脑公司应聘。


面试通过后,我讲了自己的过往经历。英国老板问我:“你不担心我不雇你吗?”我说:“我担心!但我最担心的不是你不雇我,而是当你从别处知道我的过往时,你会以为我骗了你。如果要我每天都在心惊胆战你何时发现我的丑事,倒不如我坦诚告诉你,最坏不过是不被你录用,但至少我可以开心地走出门口,即使将来要做餐厅侍应,甚至做清洁工, 也可光明正大地做人!


就这样我得到了这个工作。那时香港受金融风暴的影响,经济很不景气,不断有公司减薪裁员,我却在短时间里连续升迁。也许因为我比别人更努力,花更多功夫投入吧。


▲这是1999年,我在EDI公司的走廊拍的照片


⼀年后,我有了自信,便辞职自己开了⼀间电脑公司,想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的人。当时,互爱中心资助了我五万元去拓展生意,他们希望我自己站稳脚跟后,再去帮助有需要的人。


我的公司主营互联网相关业务:做网页,编程、硬件维修、电脑培训,我在狱中学到的电脑知识这时都派上了用场,加上工作十分拼命,生意高峰期,两星期内便赚到纯利十八万元,我谨记之前贪钱惹过大祸,把两年赚的一百多万都拿去资助了马来西亚贫困小孩。


▲2014年夏天,我和马来西亚孤儿院的孩子在一起

公司运转很顺利,不久,我内心⾥那种自鸣得意的心态又冒了出来。我很清楚⾃己是一个极度自大的⼈,所以要想尽办法让自己降低身份,学习谦卑。我申请去⼉童之家做义⼯,让顽皮的孩⼦们打磨⾃己的恶脾⽓。

世俗生活

在儿童之家,我认识了院长Vivian,因为给孩⼦们设计⽹页,我们需要经常沟通。我没有隐瞒自⼰的经历,她非常善良,一直鼓励我上进,还支持我继续修完了英国公开大学的全部课程。两年后我们结婚了。之后,又有了⼀双儿女。


▲2013年,我的全家福

收获了事业和爱情的成功,得到了价值认同感,我一直在想该怎样回报社会。2010年,在太太的支持下,我在一家工业大厦租了一层楼房,建立了互助中心,接纳边缘人群(吸毒者、心理疾病患者)为他们做心理辅导。一天驾车途中,听到电台正采访一些曾有案底而被歧视的人。

我打电话过去说:“以我的亲身经历,歧视是有的,但我们必须认清别人的歧视,是因为我们的过去,还是因为我们现在仍然存在不当言行。当我努力向上的时候,反而很多人争相帮助我,给我无数的机会。”

那次之后,我多次被媒体请去讲述自己的经历,面对镜头,每次都要再次揭开旧疤,让自己再痛一次。我为什么要不断地揭露自己?为了让世人监督自己。

▲2017年在马来西亚做电视节目时的照片

我不敢说自己已经是个好人。

开电脑公司时,和朋友合租办公楼。有一次他迟交房租,业主带了一个黑帮成员来恐吓,那一瞬间,我怒火中烧,对业主说:“你去警察局查下我的档案,我杀人、放火、打劫通通做齐!如今我只想做个好人,你要逼我破戒的话,我会杀掉他,顺便杀掉他老大!不信试试!”周围顿时静下来,我马上醒了,即刻离开。“遇强愈强”是我死穴,所以,我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把野性关进笼子里,否则就会重蹈覆辙。

很多人会问我,我的子女是否知道我的过去,他们是知道的,我用了很特别的方式“告诉了”他们。

我和太太早有共识,不会向他们隐瞒我的经历。每次有机会和朋友谈起我的过去时,他们都在场。

▲2010年夏天,在韩国的一个景点里,有个模拟监狱,我给儿子讲坐牢有多么可怕

记得儿子五岁时突然问我:“爸爸,你是不是坏人?”虽然当时我已有多年的心理准备,但还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继续问:“你以前是不是杀过人?是不是坐过牢?”

其实,我一直期待他问这个问题,好让我在心灵上做个了结。于是我回答说:“是呀,爸爸以前是个坏人,不过,现在每天都在努力学好,要做个好人。”

▲儿子在父亲节那天送我的卡片

回到香港20多年,世俗层面,我做了香港人追求的“四仔主义”,即有了屋仔(房子)、车仔(车子)、老婆仔(太太)、生番个仔(子女)。

▲我的全家福


日子越来越安逸,但自省仍是一门难学难精的功夫,人性软弱,如今我仍要学习,怎样逃离我的旧我,怎样避免重返地狱。

不到人生最后一步,我仍然是“在逃”:贪欲、自大、野性...一个恶念就可能让我重蹈覆辙,所以,我每分每秒都不能懈怠,这样艰难地从地狱里爬上来,我绝不想再跌下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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