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这位被尊为“作家们的作家”的现代拉美文学之父,在其去世29年后依然读者众多、魅力不减。身为阿根廷前国立图书馆馆长的博尔赫斯,在作品中呈现出博闻、多识、机敏和睿智的特色,带有浓郁的玄学、神秘、不可知与宿命的精神内涵。他将多种文学体裁打通,文本形式不设界限,始终追求和捍卫个人表达的自由。即便在他失明以后,仍旧未放弃阅读,并且完成了文风的转变。众说纷纭、广泛译介中,博尔赫斯早已不是其单纯的本体,每个人的阅读都可以创造出一个独属自我的博尔赫斯。并且,博尔赫斯的文学立场、态度、追求、理念、特色以及价值观,都对中国当代文学构成了极为重要和宝贵的批判与启示。当我们把诸如“伟大”“优秀”之类的定语冠之于某个作家的时候,其实我们是在以此表述这位作家及其作品的生命力。这一生命力,就在于他的作品施之于他所处的当代以及此后每一个当代的诸多文学可能性之中。
里科莱塔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们放慢脚步,压低嗓音
走过一列列缓慢的墓碑
它们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那倍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光荣。
苍苍的坟墓是美的,
贫乏的拉丁语和末日的锁环,
大理石与花朵的会合点,
凉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历史的数不清的昨天
如今是凝滞的,惟一的。
我们将这宁静混同于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渴望结束自己
尽管只是渴望睡梦与冷漠。
在刀与激情中震颤,
在常春藤中沉睡,
惟有生命存在,
空间与时间是它的轮廓,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而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树木温柔的阴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别的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尽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怖玷污了我们的日子。
我在里科莱塔把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
陌生的街
鸽子的幽冥
希伯莱人如此称呼傍晚的开始
此刻阴影尚未把脚步阻挡
而黑夜的来临被察觉
如期待中的一曲音乐,
不是作为我们本质上无足轻重的一个象征。
在那个光线微暗如沙的时辰
我的脚步遇到一条不认识的街道,
伸展向高贵而宽阔的平台,
在屋檐与墙垣间显现出
温柔的色彩,仿佛那天空本身
正在把背景震撼。
一切——简朴房舍的真诚的平凡,
矮柱与门环的戏谑,
阳台上也许是一位少女的希望——
深入我空虚的心
有着一滴水的清澈。
也许正是那惟一的时辰
以魔力抬高了那街道,
赋予它温柔的特权,
令它真实如一个传说或一行诗;
无疑我感到了它远远地临近
仿佛回忆,它精疲力竭
只因是来自灵魂的深处。
亲切而又刻骨铭心的
是明朗街道的奇迹
而只是在往后
我才明白那地方与我无关,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架烛台
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
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 。
墓志铭
给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我的曾外祖父
他的勇武越过了安第斯山脉。
他曾与群山和军队交战。
豪气长存,他的剑已习以为常。
在胡宁他给那次战役带来一个幸运的结局
用西班牙人的鲜血染红了秘鲁的长矛。
他书写下战功的册页
这散文像吹响战歌的小号一样坚定。
他被残酷无情的流放包围着死去了。
如今他是一捧尘土与光荣。
庭院
夜幕降临
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渐感疲惫。
满月那伟大的真诚
已不再激动它习以为常的苍穹。
庭院,天空之河。
庭院是斜坡
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
无声无息,
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住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
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
空空的客厅
一如既往,桃花心木的家具
在锦缎的踌躇中继续着
它们永远的交谈。
银板摄影术
骗人地显示它们隐居在镜中的老年
那虚假的接近
而在我们的审视之下它们躲避
如含混纪年的
徒劳的日期。
以模糊不清的姿态
它们近乎真实的焦急嗓音
追赶着我们的灵魂
落后达半个多世纪
此刻它几乎已赶不上
我们童年里那些最初的黎明。
经久不变的现实
令人信服,血色红润
在街上的车来人往中庆贺
它在当今的神化
那坚不可摧的完全
与此同时光明
却透过玻璃窗的缺口
挫败了垂老的扶手椅
又困迫与扼杀
那些先祖们
枯萎凋零的嗓音。
罗萨斯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
如尸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
某个温存、怨恨的声音
宣布了那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这一瞬间,
并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阴暗
仿佛一座远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记忆
又接替那隐约的谈论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藉著称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为荒漠,
曾是加乌乔的偶像崇拜
和刺伤历史的恐怖。
如今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单,
因为他的罪并不完全
倘使我们将它们与时间的恶行相比——
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不弥合的伤口
容纳了一切流血
最后的神要在那里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许罗萨斯
只是一把贪婪的匕首,像先辈断言的那样;
我相信他与你我同样是
众多事件中插入的一个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为了幸运和惩罚,忧心忡忡于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横在他的遗骸与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悲伤
都会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上帝也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一种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愧对一切死亡
免于记忆与希望,
无限的,抽象的,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而是死亡。
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
死者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
我们夺走它的一切,
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
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
一切墓碑上的铭文
不要让鲁莽的大理石
喋喋不休,冒险地违背遗忘的全能,
没完没了地回忆
名字,声誉,事件,出生地。
这么多玻璃珠宝最好由黑暗评判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质
——颤抖的希望,
悲痛的无情奇迹和物欲的惊奇——
将长存不灭。
专横的灵魂盲目地追求永生
这时他在别的生命中得到了保证,
这时候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
你的时代的人们具体的延续
而别人将是(现在也是)你在尘世的不死。
余晖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乏,
但尚且更令人不安的
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
它使原野生锈
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
斜阳的喧嚣与自负。
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有多难,
那是个幻象,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
它突然间停止
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
就像一个梦破灭
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拂晓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几乎不曾为一盏盏苍白的提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疾风
侵入了沉默的街道
颤抖着预示了
可怕的拂晓,它徘徊
如一个谎言游荡在
这世上荒芜人烟的郊外。
钟情于这安逸的黑暗
又惧怕黎明的威吓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出自叔本华
与贝克莱的惊人猜测,
它宣称世界
是一个心灵的活动,
灵魂的大梦一场,
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容量。
而既然思想
并非大理石般永恒
而像森林或河流一样常新,
于是前面的那段推测
在黎明采取了另一个形式,
这个时辰的迷信
在光线如一支藤蔓
即将缠住阴影的墙壁之时,
降服了我的理智
并描画了如下的异想:
倘若万物都缺乏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其错综复杂足以与一支军队相比,
却仅仅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获得,
那么就有一个时刻
它的存在陷于混乱无序的危险
而那就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这时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只夜猫子保存着
大街小巷灰色的,几乎
没有轮廊的图像
他们随后要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持久梦境
正处于崩溃的危险里,
此刻上帝会轻易地消灭
他的一切作品!
但又一次,这世界拯救了自己。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心怀某种歉疚
悔恨我每天复活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愕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肉铺
比一家妓院更卑贱
肉铺在街上炫耀着招牌像一个侮辱。
在大门上方
一只瞎眼的牛头
俯瞰着妖巫的子夜会
看那些剥皮肉脯与最后的大理石
带着一尊偶像的遥远的威严。
平凡
给艾蒂·朗热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如一张
频繁的习惯常加探问的书页
而一旦进入,我们的眼睛
不需要注视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惯和心灵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织着它们。
我无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们都与我熟识,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这就是那最高的获取,
上苍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作为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离别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时间残忍的手将要撕碎
荆棘般刺满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悲伤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黑夜,
颓丧的原野,苍凉的天空
在水潭深处蒙受耻辱
如一位坠落的天使……
还有你的生命为我的向往增辉
还有那荒凉而又快乐的街巷
今天在我爱情的光辉中闪耀……)
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陈 东 彪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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