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蓝朗诗歌5首

[加]玛丽.蓝朗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他没见过的下午

我想去一个没有水只有波浪的湖泊

透明的枝条无法遮蔽，装饰

你转身，我送给你一首诗歌

斜阳下一闪。信心沉沉

我在篱笆歪斜的院子里

拔掉紫罗兰，一棵棵，拔不干净

你的头发攒成尖顶的风

其上，云层单腿直立

对花粉过敏的隔壁，堆满阴影

院墙外面一条不知疲倦的道路

春天从西山滚落的雪水

滋润我的心灵，等你回来

我抚摸玻璃缸里的鹅卵石

闭起眼睛，与你昼夜轮渡

与你安静，与你丈量海底岁月

风暴，桅杆，你的髭须，枝桠

我缓缓进入了你的大梦

◎此刻

我们经常在“MER”酒店喝醉

别的地方，我们都很谨慎

尤其在我们的老房子里

墙壁压迫大地，大地在闪躲

在摇动。你经常蜷缩墙角

隔开墙壁和大地，而我总是

安慰你沙丘一样的胸部

我舀着蜂蜜，感觉小瓷勺

在我心里一剜一剜

我们仍在离家十里的山地挖掘土豆

没完没了的惊讶。免谈欧洲局势

我们谈论欧洲藕汁的做法

该留下多少土豆用作种子

那些山的轮廓丝毫未变

而是一些星星疏远、寂寞

我回身，把小瓷勺从心里拿出

放进丝丝霉菌甜味的抽屉

轻推，铁轨滑动，长达一个夏天

◎曼斯顿的篝火晚会

亚速尔飘来的暮色撒在我的额头上

如同水彩画上的白色斑

肖的红色大衣，故弄玄虚

他从渥太华抱来一束松枝，旅途中

枝叶越飘越少

简对着天空梳理自己的羽毛

她来自芝加哥，嘴角印在天空

像一道衣领上飘动的小彩虹

我的无形机杼，从性格不同的衣服上

悄悄抽丝。“我愿意听你们

用不同方言讲述雪橇瞄准一棵松树

树和雪橇同时倒下

天空飘下来

血压升高，蓝色时间飞到一边

飞过一座座山丘”

“全球单身俱乐部”的敞篷车

轮胎悄悄啃噬森林边缘

一条北美鳄鱼一样的溪流，消失

从简的眼睛里流出，我推测

昨夜跟我说话的一颗星星

此刻正在跟中国人说话，沿用

那橘红的嘴角，说着中文

乔总是站立不动

他说“我朝向一个阴魂不散的故事”

这故事使他变成双数

我不想走过去，尽力保持单数

夜色越来越深

堆积荆棘和藤萝，潘折来几根石楠

他屈身点燃我们围拢的夹角

黑烟越过，白烟升起

然后血红火苗蹿出。我们惊叫后退

一个迂阔而模糊的钝角

屏息闭眼，把心底话抛到火焰上

篝火劈啪跳动

我们柔美且安静，他们没有注意到

“单身俱乐部”的疏离感

“全球”应该是“全部星球”

窗口映照的红色火焰降落

我翻身下床，心跳哒哒

他在衣橱里随着窗外寒风飘动

大西洋在走廊进退、无声

我坐在地毯上，缝合我们的心

天明，我们赶往曼斯顿

◎远航

玫瑰花上的蝴蝶突然飞起

越过安第斯山，落向我的瓦砾场

鸟翅兼书页的那顶斗笠使太阳成为陨星

沿着孱弱的梗条开始腐烂

康格尔无事可做，手骨

吐出的勿忘我像孔雀开屏，朝向林哥的

大量私有矿洞，老式的钻井工具

阔步沉默。星，锚，被晚风吹到一起

引擎惶惶降落，一股左转的力量

拧掉我的衬衣纽扣

它弧线飞出，像射程从舷窗弹回

淫雨连年，罂粟长成一棵棵树

穿过铁丝网，握住康格尔的手骨

一缕起自新月的，沿袭老鼠的灰羽毛

杜凯兰大街敞开它最初的航道

蓝色的灰尘越来越少，直到风也消亡

◎记忆：春花开复开

这个安静的村子，我在这里

寻找丢失的事物，一块干酪

被蚂蚁拖进洞穴，在覆盖世界的冰雪下

我趴在灶台，只为盯着你的火焰

给你起一个几百年的名字

你摇晃满是荷尔蒙的身子，低三下四

我假装漫不经心

我每天吃你的影子过活

正如你吃我的嘴唇，无时无刻

你吮吸我的脸颊，咀嚼我的头发

一盏依靠伦敦曼斯顿航线而发光的台灯

把我们从窗口，投递到星空

我每夜准时，撩开窗帘

盯着“幸运号”活动区域

我每周去一趟鱼码头

那些闪亮的海鸥是渔船的花朵

有一年，你说“我的左肩膀总是

站立着一只海鸥。”

我抚摸海鸥羽毛，直到你睡去

在曼斯顿那块凸入天空的岩石下

我们提篮捡拾狂风碎片和小贝壳

几万年的珊瑚虫，它们复活

冬天再次来临，院子里你劈的木柴

度过了好几个雨季。上面站满调皮的蘑菇

遇到目光它们就停止

我决意在木柴西边栽一棵李树

在你面前挖掘冰雪，铁铲愈发沉重

我们一起挖掘，而节奏相反

假如你想问保罗·策兰，应该怎样读他的诗？他会回答你：“先别费力去理解，你就读吧，读吧，一遍遍读，理解自然就会来了。”难道策兰是邀请我们从直觉上去把握他的诗的结构特性么？是让我们尽可能靠近他的诗的原动力，尽可能贴近他的诗呼吸和起伏跌宕的方式么？是要求我们去感受他的诗的表现力和那令人迷幻的神秘性么？这些，既是，也不是。策兰喜欢悖论。他也许会用一句话来回答——而这句话，与其说是他喜欢的口头禅，不如说概括了他的生存感受；他会这样回答你：“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的。”

他青年时代的诗歌，句法还相对传统一些，虽然诗中的意象和借代令我们联想到表现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而节奏令我们想到里尔克和特拉克尔，但毕竟还比较容易进入。他作品的晦涩是逐步而来的：其成熟期作品的难度，人们通常把1959年的诗集《话语之栅》作为开端，几与晚期荷尔德林的诗相比拟。由于掌握了词语、音节和调式的简约技巧和间离技巧，策兰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这种语言抗得住对德语的直接理解，而且变得几乎不可能转换成另一种语言。

这些诗具有某种石头般难以透视的能见度。就算找到了它们的语汇出处，或者探到了它们在语义学上的难度，摸到了它们的多义性和意想不到的逻辑，哪怕你汇集了有时非常深远的资料来源，甚至就在作品开始显露其内在参照系的时候，策兰的句子并置原则以及某些句法的模糊性，也始终在诗歌结构的内部保持着某种双重含义的特性。由此可见，这样的诗几乎是不可能穷尽的。策兰的石头经得起任何语式的熔炼。

这种能抗作品庸俗化的力量，自然也有其抗拒翻译的一面。所以，人们在法译本中能够读到的策兰，只能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一个翻译尝试。本文里的翻译，将尽可能贴近原意，故有时会失之于音韵。正是德语诗歌赋予策兰此种既飘逸又极为准确的特质，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可能保留这种诗歌的多义性。所以，建议读者参读双语本——好在策兰作品的译本几乎都是双语版——或者，更好的是，参读有注释的译本，有些注释本不仅举凡作品句法难度及细腻特征，还阐发诗总体内涵中的部分内容，从而丰富了诗歌的参照结构。

“任何一首诗，自身都铭刻着它自己的‘一月二十日’。”这句话见于1960年10月保罗·策兰获颁毕希纳奖时发表的获奖词《子午线》（Der Meridian）核心部分。他在这篇获奖词里提出了他诗歌计划的要点。一月二十日，是格奥尔格·毕希纳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棱茨（Lenz）因罹患精神疾病而“到山中去”的日子。一月二十日，也是1942年希特勒及其党徒在柏林附近召开“万湖会议”制订屠杀犹太人“最后方案”的日子。所有的诗都是从这些日期写出来的，并且保留了对这些日期的记忆，它中断了时间，打破了连贯性。诗，作为一个既是凡人又是独特的人的表达，它携带着对征服者的线性历史的纠正。

一些诗歌里就有“一月”这个词——而且始终采用奥地利的写法Jänner，而不是（德国的）Januar写法——譬如在《子午线》之后三个月，1961年1月29日写的《图宾根，一月》（Tübingen, Jänner），再如1968年1月26日写成，后来收进遗作诗集《雪之部》（Schneepart）里的《化为一月》（Eingejännert），再如《我听见斧头开花》（Ich höre, die Axt hat geblüht）这首诗，也是在一月二十日动笔写的，初稿曾打算题作“1968年1月20日”。在这个日期以外，保罗·策兰的诗歌没有给事件一个名称。已经发生的事，不能用一个词来简化；已经发生的事是无处不在的。这一切摆脱了概念，也摆脱了记忆文化所打造的图象，摆脱了人们后来为谈论种族灭绝而发明的各种隐喻——奥斯威辛，大屠杀（Holocauste），大劫难（Shoah）。

任何一种形象比喻都再也框不住已发生的事。不能被象征化，所以事件就是“已发生的事”（das, was geschah）；而一月二十日这个日期，决定了对欧洲犹太人的灭绝，决定了他母亲之死，决定了他父亲之死，这个日期改变了所有的认知。事件不在叙述品之中，而是在叙述过程的效果之中。就像在《不来梅奖获奖词》中一样，只要讲出布科维纳“曾经是人和书籍生活过的地方”，就足以指明那不存在的一切了。所以集中营并非天然就是诗歌的对象，而是它们的阴影投向所有重建的内涵，投向所有的词语。对事件的一切联想，同时也要求一种诗学的表达法。1942年以后的每一首诗，由于有一种意义的凝聚与给事件登记造册的日期联系在一起，故而同时具有纪念的和诗学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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