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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谈】历史地理学发展要旨—坚守区域性、历时性与综合性的学科特色


1.继承与改造:历史地理学的形成

自班固在《汉书·地理志》里历述黄帝裁制万里、区别州野,迄于西汉的郡国县邑、山川分野之后,以记录历代政区沿革为主,而兼及户口、水道、都邑变迁的沿革地理学在传统中国世代相继,并因乾嘉汉学之波澜鼓荡而在清代中后期臻于顶峰。清末杨守敬的地理学与王念孙、段玉裁的小学、李善兰的算学在民国初年被国学大师罗振玉合称为清代三绝学。正是出于此中缘由,中国历史地理学才会在它最初的发展阶段聚焦于对沿革地理学传统的继承和改进,在推陈出新的路径依赖策略的指引下,很快推动着被激活的学术传统实现形态更新的华丽转身,并在随后的几十年里迅速发展壮大。

20世纪下半叶的历史地理学,一方面随着对历代政区演变史的了解日益精深而全面,开始通过全国性的集体合作方式,将有关成果整合为一个大型的综合性知识系统。另一方面,它也在学科建设的自身发展以及协助国家处理经济、文化建设中所遇到的实际问题中,不断更新研究方法、拓展学科领域。谭其骧先生以杨守敬水经注图为基础,主持编纂多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时,面对编图中遇到的重重困难,及时吸收地理学的最新方法,由以阐明历史时期的各种相关地理现象。他的名作《何以黄河在东汉以后会出现一个长期安流的局面》,运用自然地理学的理念,从全流域环境变迁的角度论述东汉以后黄河河道的形势。文章对将黄河长期安流归因于王景治河的传统见解提出批评,既充分展示出谭先生深厚的文献考证功力,又生动体现出仅凭历史文献考据难以获致的眼光与分析问题的理路。由于他多年的言传身教,在问题导向下从事对地理学和历史学的跨学科研究基础上所形成的长于分析、精于考证的风格,逐渐成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的学术特色。事实上,这样的经典性成果,也出现在侯仁之先生对北京城市和西北沙漠的研究,以及史念海先生对黄土高原区域开发与环境变迁的研究中。正是在这三位卓越的学科创始人的倡导和带领下,中国的历史地理学在继承与创新中渐趋完善,在上世纪末已形成历史自然地理、历史政区地理、历史人口地理和移民史、历史经济地理、历史城市地理、历史文化地理和历史地图学等各学科方向齐头并进的局面。

2.成就与困境:历史地理学的现状

进入新世纪后的历史地理学在葛剑雄教授主持的“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CHGIS)的带动下,充分汲取人文社会其他学科的研究理念与研究方法,历史地理学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局面——研究队伍扩大,青年学者增多,大学纷纷设立历史地理学专门研究机构。总结下来,这一时期的历史地理学的进步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研究精度的提高。在GIS技术的介入下,中国历史地理学研究达到自本学科形成之后的又一个新高度,标志就是研究精度大幅度提高。如满志敏教授采用代用指标法,用GIS技术详细而精确地重建了光绪三年初夏东部地区雨带的移动过程,将该年大面积旱灾爆发的气象学原因以令人信服又十分形象的方式呈现出来。再如周振鹤教授带领着他的学生,利用GIS技术复原出上海开埠前后英租界区域的景观变迁,研究精度提高到街区尺度,并进而采用3D技术展现了上海外滩开埠后数十年的城市景观变迁过程。这样的工作仅凭历史文献考据与分析都是无法完成的。

GIS技术对历史地理学研究的贡献还在于,它使一些过去难以利用的资料得到开发。如目前在历史气候研究中常采用古人日记作为研究材料,从中能获取几乎与近代器测数据相媲美的详细的降水、气温数据。而对这些数量庞大的资料进行处理非得仰仗GIS技术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

其次是研究内容的拓展。自谭其骧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倡导历史人文地理研究之后,历史人文地理学研究迅即蔚为大观,在已有的分支学科之外又形成历史政治地区、历史民族地理、历史社会地理、历史文学地理等多个分支学科,将研究触深入到文社会科的诸多方面。同时积极汲取其他学科的学术成果,利用兼及人文、自然两大学科的优势在历史自然地理学中发展出环境变迁的分支。历史地理学的进步使我们对历史时期地方与区域的认识更为透彻,对传统中国和地方社会的理解更加深入。

然而,我们也不能否认的是,目前历史地理学在不断精进的同时,开始有失去自己专业特色之虞,一些专业研究机构甚至被讥为“第二历史系”,历史地理学作为地理学分支学科的观念在近十数年间受到挑战,尽管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学者仍秉承20世纪80年代由谭其骧、侯仁之、史念海三位奠基人达成的学科归属共识。但因为历史地理学研究高度依赖现存的历史文献,从业者必须接受专业的历史学训练,处理的许多问题也是历史学关注的内容,特别是在目前教育部的学科分类中,历史地理学被划分在历史学中,使得历史地理学无形中与历史学联系更为紧密,而与地理学则渐行渐远,地理学的学术进展除历史自然地理外,很少为研究其他问题的历史地理学者所熟知,更遑论汲取其中值得借鉴的研究方法与理论。

与此同时,随着80年代后现代理论浸润到人文社会科学中,空间成为许多学科关注的对象。从哲学到文学、从历史学到社会学,无不视空间为研究对象之一,而以空间和地方为研究主题的历史地理学自然面临巨大的挑战:一方面过去专属自己的专题成为公共议题,研究能获得更多的共鸣,同道者日多;另一方面不同学科对空间的认识与解读不同,如何理解空间的不同面向、如何在日益纷繁的学术发展中明确自己的学科定位,这就成为历史地理学不得不需要正面回应的问题。

此外,曾带来历史地理学革命的GIS技术也因边际效应降低而出现发展瓶颈。如前所述,GIS技术在20世纪初确实给历史地理学带来了革命性的进步,但是由于历史地理所依据的主要资料为历史文献,而大多数历史文献难以定量化而使得 GIS的应用受到局限。更为关键的问题实际上正如詹姆斯在《地理学思想史》中所揭示的:“在许多情况下,数学提供了一种显然更为精确的叙事方法,但文字形式的论著则可为概念的公式提供激发人心的富有创新精神的探讨。”换言之,对于复杂的历史现象,精确有时并非是呈现其真相的最佳方式。

职是之故,历史地理学界开始反思。反思的目的不是否定已取得的成果,而更主要是面向未来,即历史地理学如何在未来继续保持自己的学科特色,发挥本学科的优势为国家目前亟待解决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问题提供有益而切实的学术指导。经世致用向来是历史地理学研究和学科发展的重要推力,可是如何摒弃庸俗而哗众取宠的肤浅研究,做出扎实的工作以服务于社会、嘉惠学林,则需要我们首先突破本学科目前所面临的发展瓶颈。

3.坚守与拓展:历史地理学的未来

鉴于上述原因,笔者认为未来的历史地理学,在坚守重视历史文献分析和严谨扎实的学术传统之外,还必须强调三点:一是注重区域性、历时性与综合性;二是重视时空间尺度转换问题;三是在研究中强化问题意识。

(1)紧扣历史地理学的核心问题——区域性、历时性和综合性

作为地理学的分支学科,历史地理学的核心问题与地理学一致,即研究要围绕着区域性与综合性展开,同时作为有着独特研究对象的学科,历史地理学还需要再加入时间维度,将历时性作为自己的研究特色,这也是历史地理学区别于其他地理学分支的重要学科品格。

尽管目前空间是许多学科关注的议题,但是真正将空间作为本体研究的只有承袭了地理学理念的历史地理学。那么,何为空间的本体?就是指某个在地球表面拥有独一无二的地理位置的实体空间,它不仅有边界、面积,而且处于某一层级中,这就是历史地理学必须坚守的空间实体或称之为区域。然而历史地理学者如何研究空间、研究区域,笔者认为首先需要把区域作为一个地理综合体来认识,这就是无论我们是从政区、人口专题,还是社会、经济、文化角度切入区域,区域的地理位置是我们首要考虑的要素,因为它是区域之所以形成的自然基础,是区域的第一属性。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区域的第二属性是历时性。区域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无论是政治区、经济区,还是文化区,抑或是自然区都有其形成过程,而这一过程不仅是边界变动、面积盈缩,还包括该区域的地域特点及其内部的地域差异的形成。而区域的第三属性则是综合性。对区域的认识与理解必须综合考虑区域内的各要素,而不是割裂开来,只考虑单一要素。因为影响区域的各要素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很难单独剥离。在研究中,当我们从某一要素切入区域时,要时刻意识到区域作为一个整体,必须综合考虑相关要素之间的有机联系,才能真正把握着该要素在区域中的作用与价值,才能透过该要素深入认识区域、理解区域。

因此,从时间与空间上整体把握是历史地理学维持其自身学科个性与特色的关键,也是历史地理学研究成果可以服务社会的学术基础。

2)时空间尺度的处理与转换

如前所述,在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区域是由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构成。但在具体研究中,我们必须处理时空间尺度问题。因为时间有长短、空间有大小,而我们认识世界、总结规律一定要注意是在哪个时空间尺度下得出的。目前关于全球变化研究中的许多规律与观念的冲突,正是将从不同时空间尺度获取的信息交织混杂在一些产生的。比如,在历史地理学中有一个重要的命题是,北方干旱、半干旱地区人类的垦殖活动必然导致当地自然环境的恶化。侯仁之先生在乌兰布和沙漠、毛乌素沙漠的研究确实证明了在河套地区及毛乌素沙漠边缘地区人类活动造成了这一地区的土地退化,甚至在个别地区还形成严重的沙漠化后果。史念海先生关于黄土高原的研究,也指出黄土高原地区水土流失与植被破坏与人类活动,尤其是农耕业的发展直接相关。这些研究不仅有坚实的历史文献支撑,同时也有考古遗址、孢粉和 C14数据支持,殆无疑义。不过,当我们把目光投向晚清以来河平原地区农业开发时,上述命题就不再适用,因为汉族移民对这一区域的农业开发带来了局部地区的绿洲化与田园化。但进一步揆之史实,我们发现局部地区的绿洲化与田园化是人类社会在短时期内通过调配区域内的水资源,改变了局部区域景观,并通过强有力的社会组织机构维持这种资源的再分配,因此才使得区域生态环境向良性方面演化。但从长时段和大区域来看,人类活动对局部地区水资源的再分配必然导致其他区域水资源的短缺、甚至枯竭,进而对更大区域的环境变迁产生深刻的负面影响。由是,从不同时空间尺度研究中得出的结论都有其局限性。

不过,由于历史地理学在过去几十年中,更注重从宏观角度研究区域、总结规律,而未来历史地理学的发展需要在积累大量小区域、短时段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总结不同空间尺度规律,建立不同时空间尺度之间的关联与转换机制,方可对历史地理学理论与方法的提炼大有裨益。

(3)在研究中需要带有强烈的问题意识

目前历史地理学研究大致有两个学术取向:一是解决历史问题,二是处理地理学问题。目前第一种取向在历史地理学中占主流,即研究最终指向历史学的问题意识。如通过对整个十九世纪的气候变化进行研究,我们发现清代中期有一次较为明显的气候变冷变干过程。这一气候变化所带来的环境恶化与农业减产为明清史提出的道光衰退问题提供了坚实的学术依据。另外,就是用历史地理研究解决地理问题。这一取向大多来自历史自然地理,如对历史时期沙尘暴的梳理为目前地理学的热点问题——全球变化提供历史数据。但是历史人文地理也同样可以发挥作用。如笔者近年来通过系统研究长城沿线天主教的传播过程,发现天主教通过迁移教民改变了这一地区的土地利用方式,进而影响到中国北方农牧分界线的北移,导致这一地带生态环境的改变。

除了带有学术问题意识进行研究外,解决现实问题也是历史地理学学科价值的体现。如在当下与国家战略有关的海疆问题、“一带一路”经济发展战略等诸多问题都需要历史地理学提供学术依据,而小城镇发展与文化遗产保护等地方发展,更需要历史地理学的学术支撑。以经世致用为座右铭的历史地理学在面对现实需求时,需要保持理性、冷静的科学态度,坚持严谨、扎实的学风,绝不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跟风冒进。在这一点上,谭其骧先生、侯仁之先生和史念海先生三位前辈学者都给我们树立了表率,堪为典范。

要之,历史地理学未来要在继续保持与历史学紧密关系的基础上,加强与地理学的联系以获取更多的学术资源。在具体的研究中,需要注意以问题意识为导向,坚持区域性、历时性和综合性的学科特色,区分不同时空尺度区域的特点与规律。与此同时,还需要不断借鉴其他学科新的理论与研究方法,博采众长,充分发挥自身横跨自然与人文两大领域的优势,以推动历史地理学科的持续发展与进步。

来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7年第1期。

作者简介

   张晓虹,现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历史城市地理和历史文化地理研究。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3项、国家社科基金1项、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1项,出版专著《文化区域的分异与整合——陕西历史文化地理研究》和《古都与城市》,在SSCISCI、《历史地理》《地理学报》等国内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4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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