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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怪故事:盲肠似的岔道 | 徐佶周

2016-09-30 徐佶周 爱派的



我轻抑风琴式的油门踏板,仿佛行驶在光滑的水面,甚至恍惚中高速公路的路面出现了天空的倒影,而我自己就是对称天地的分界线。风很轻,大片的风景从玻璃窗边划到身后的模糊世界中。

世纪之初,慕尼黑的人们就为世界奉献出这颗V6的金属心脏,它绵绵不绝的动力和低沉如男中音的嘶吼,使得由它驱动的修长车身,看上去甚至有一种猫科动物的孤独与优雅。

电台里一直在直播调整公路实时路况,它每播放完一段路况信息,就会反复单曲循环一首歌——

“绕城高速前往西部方向,因为第二绕城高速出口一辆商务车追尾一辆长途大巴造成短暂拥堵。”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黑凤梨黑凤梨。”

西部方向,大龙岭隧道靠近T市一侧南方的艳阳里已经大雪纷飞,但隧道的另一侧出口之外,似乎还停留在初夏时光。

“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念黑凤梨黑凤梨。”

那一天,我轻抑油门,一种能驾驭自己的人生,和驾驭这个故事的自信,充溢胸间。

但是,一定是因为我出现在了错误的时刻,或是我在时间里迷了路,因为那天发生的一切,哪怕再重新发生一次,假若以另外的顺序来重新组合,就会完全波澜不惊。

我关闭了收音机,切换到了CD。澎湃的乐音,像海水一样灌进车身,将我完全淹没。碧波一般的平原已在身后,开始进山了。山路曲折艰险,路旁的竹林像云一样把天色变得很暗。我关闭了音乐,专车开车。我觉得,有时候专心一意地去听听发动机自己的声音,也是好的,它有着比所有讲述者更加精准的节奏。

岔路口是毫无经意地出现在了前方的,当然它早就存在于那里,漫不经心地存在了长长久久的时间,等我走近去。那是一条三岔路口,我从其中一条岔路上开出来,面对了两条角度完全一样的岔路,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应该将车开上哪一条路上去。

那个面对岔路犹疑的片刻十分短促,后来回想,如果自己能够克服犹豫,第一时间凭着一路开过来的直觉,毫不犹豫地选择一条路开过去,就一定会是对的。

然而时间是撕裂的,它被拉伸得太长,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却又故意延宕,堆积,层层重叠。多年之后,当我坐在异乡的桌边,回忆并写下当天发生一切。这么做的时候,我身边的一边都虚幻了,我感到自己不是坐在木椅上,而是坐在一段枯木的树桩,我苦思冥想,仿佛坐在一个透明的梦境当中,像是被时间遗忘在那里。

猜疑的片刻一旦错过,你就会完全不知所措。那两条前路看上去一模一样,选择变得无比艰难。我把车依靠在路边,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但是路边并没有设置标识,山和河流的走向,也读不出来半点暗示。四顾一望,也并没有什么人可以打听,正茫然着,听见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一辆黑色的老尼桑,像一头贼眉鼠眼的鲶鱼,从其中一条岔道上开过来,我还没有看法它的车牌,它就已经朝着另外一条岔道,一头扎开了进去。

我回到车里,拿了相机,跟着老尼桑往前走。我慢条斯理地走几分钟之后,路拐了弯,进入一片峡谷,两边壁立千仞,飞鸟尽绝。好在路边长满了碧绿的竹林。高大的竹丛,像巨鸟的尾羽,被峡谷里的风带动,轻轻摆动,寂寞扫拂。

又走了几分钟,我突然发现路两旁立着的峡谷交合了,公路也断了头。公路的尽头耸立着高高主红色岩壁,岩壁下面,堆着山一样的竹捆。我只好顺着原路,悻悻返回。

我边走边拍照,走到一半,突然想到,我怎么没有看到那车鲶鱼一样贼头贼脑的黑色老尼桑呢?我回头张望了一下,觉得这罐头一样密闭的峡谷里,那么短一条路,它到底开到什么地方去?

我开始紧张,脚下越走越快,最后几乎飞奔起来,好在没有多久,我就看到了自己停在岔路口的汽车。

 

 

故事进行到这里,再也没有办法继续。更多的时候,时间是静止的。故事像一朵云,自己悬停空中。

几年之后说,我听到有人对我说起,故事不可能像一朵云那样,永远自己悬停某处。写不下去的故事,它自己会生长。但如果真的停住,故事就会死去,像是一朵倒垂的干枯莲蓬。我觉得他的修辞太过复杂,掩饰了时间的本质。

我记得,当时我有时我离开书桌去喝茶,故事又自己生长出一大截。但是直到过了两周半,我仍然无计可施,这个故事久久不能完成。

多次尝试之后,我多次品尝了失败的滋味。后来我终于知道,

这篇故事,必定要我到了垂暮之年方能够写出,因为事情还未发生,我无从经历。我过于年轻。但我知道生活总有一天。会对我露出神秘的微笑。

有一天中午,家里人都去上班了,他们走了之后,我也一个人晃晃悠悠,走上了街头。我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江边站住。我长时间地看着江面,直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我看见了垂暮之年的我,坐在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在遥望年轻的自己。我突然想放开喉咙,喊住他。

垂暮之年的我,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似要呼天抢地,但又喉头发紧,竟然丧失了声音。年老的我,已经惯见一切,心平气和,甚至能够经得住故事的一再打断和退回。他向年轻的我展示了一本现在尚未写出,但已经在几十年后出版的一本厚书。

在多年之后出版的这本大部头里书里,是多年之后出版的一本大部头,在毫不起眼的一百多页,薄薄的几页纸上,故事这样写道——

也许永远也不会得到自己期待的一个回答了。垂暮之年的我,看见年轻的自己如何从峡谷的底部返回,茫然无措地坐上汽车,逃跑一般匆忙离开。然而又在几十年里不断回想当时的情形,不知道那辆老旧的尼桑牌黑色汽车,最终去了哪里。这是你年轻时候的一个奇遇,但是偶然的机缘,使你自己能够现在读到它。

 

 

从那段盲肠似的岔道安全回来,已经多年。但我仍然无法释怀,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解释。许多次,我想勇敢地回去那里,再去寻找一些可能的蛛丝马迹,因为按理说它一定会隐含了另外的路径和出口。

但和我一道分享晚餐的女孩说,那个一个死亡的隐喻,你不能回去。你无法摆脱宿命,如果你回去,你肯定会死在那里。

她这说过这些话的第一个夜晚,我见到了她光洁的身体。于是我打消了所有的念头,再也不想回去。我和她大汗淋漓地并排躺着在一张大床上,月光照耀着我们干净的皮肤,有一些毛孔在噼啪作响。

我放弃了思考,也不再回忆,只等待着睡意来临。之后,故事在梦境中自己生长了——

第一个梦里,我还在白天走到的最远处,那段盲肠似的峡谷的底部,我端着相机,爬上了高高的竹堆。突然脚下一虚,自己向深渊坠去。而那些成垛的竹子,一下子被一种看不见的力掌握了,呈放射状向我飞来,那些削尖的竹子,几乎快要擦到我的睫毛。而那原来堆放竹垛的地方,露出了黑色的尼桑牌汽车。

醒来的时候,我仔细回味一下,觉得这根本不对。

第二个梦里,我已经越过这片山丘,走到了山丘另一边的开阔地,那是另一种领地,那里世代生活着另外一类族人,他们和我们以山丘为界,各自为治。着长袍、骑快马和吃牛肉人,才是那里的祖居者;他们和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但也对对方表示出敬畏之意。我在梦中抵达了白雪皑皑的山顶,必须穿越一片新建的楼群才能回到平地。我感觉那是一座大城,灰色的楼群周围散布着稀稀落落的异族人群,他们挡住我了的去路,把我卡在那里,把我将要匀速逝去的时间卡在那里。我避开他们,径直往山下飞跑,在一处尚未装饰封面的楼角,一个美艳的女子,不经意地与我的目光对上。短暂对视之后,她一惊,像等等了许多年,露出耀眼的笑容,以及猎手一样的眼神。她尚未来得及整理自己的裙裾,一下子起身,立即跟在我的身后,开始奔跑了。我像在深水里划动长足的虾类,忧伤又一次占居了我的心。我逃进依山而建的楼群,整片的楼群都是相连相通的,房间里陈列着刀斧、草药、动物和人的头骨、法器、陶罐和生牛皮做成的绳子,以及整只竹根制成的弓箭,和这一切之上铢积寸累的尘灰有如黑雪。人是越来越多了,我有种越来越逃不掉了的预感,对将要到来的结局充满悲愤。我焦急地绕过原木楼梯,在漆成血红色的走廊里,闪进一处拐角,然后俯身在幽暗的长椅背后,终于甩掉了她。她越过我藏身的地方,比我更焦急地奔跑,奔过了长廊,往另一和楼道疾疾奔去。我缓缓直起身体,以胜利者的骄傲微笑看着这个危险离我越来越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突然,她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猛一回头,直视我的眼睛,狡黠地整圆了肋帮,又扑哧一声笑破,说,“爱情不是躲避的游戏。”她面若桃花,其美艳是我从示见过也无法想像的一类,她长时间凝望着我的时候,我开始融化,深感自己无法抗拒。

醒来的片刻之中,我为自己容易的变节,痛心不已。但样的梦境我无法自己了解意义。

接着睡去的第三个梦里,我已经从峡谷里返回,快步走上了主路,伸手去拉开的自己的车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坐在方向盘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着,我发动了汽车,深踩一脚油,汽车虎豹一般地咆哮一声,我已热泪盈眶。这时候,有一只冰冷的枪从后座伸来,顶着我的腰,一个像是从遥远天边传来的声音,对我说:不要回头,往前走。

我醒过来,告诉自己,我所记得的这一切,它不真实,时间亦是假的,它无序发生。但我仿佛仍然还在那个盲目似的岔路里,我感受着恐惧,我在往外飞奔。路越走越长,永远没有尽头,四周明亮,空气安静,坚硬得如同玻璃。

如今,我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生还者,因为许多事危险都得以巧妙躲过。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才能渐渐明白这些。那个寻常的夜晚,我终于可以在一张大床上仰躺下来,但我会一直会在梦里,继续着从前发生的事情——

从盲肠似的岔道往回退走,我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只铁壳的钟表,我知道,时间已经开始压缩。我知道自己已经逃脱,双手抱头,深蹲下去。但同时我知道了此时正在做梦,我想醒掐自己,用摆脱这个僵局。但是毫无用处,梦境像影子一样无法甩掉,我只能站起来,向着出口奔跑。

车还停在那里,它像一个信得过兄弟。我冲到汽车跟前,车门自己打开了,像伸出了手臂,轻轻将我揽住。我坐进了车里。车门关上了。我知道,我得救了。

我深踩油门,修长的车身丢弃了它的优雅,变得愤怒,狂吼着一直往前开。我永远地离开了这里,从此再也没有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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