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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批评家 | 林舟: 批评就是读后感

林舟 荆歌 中国作家网 2023-03-12


编者按


创作与批评,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轴。文学创作的发展离不开文学批评的繁荣,离不开一代又一代文学批评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坛》推出“今日批评家”栏目,至今已推介百余名批评家。不同个性的批评家以其敏锐犀利、才情思力、灵动丰盈言说着“我的批评观”,上百篇文章累积形成了一种敏感鲜活、富有生气才情的批评文风。


现在中国作家网将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与大家分享,敬请关注。



今日批评家


林舟(拍摄时间:2002年)

林舟,本名陈霖,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教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新闻传播与媒介文化的研究。主持 “大众传播与1990 年代中国文学”“中国当代青年亚文化传播的变迁”等项目研究。在《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花城》《上海文化》《文艺争鸣》等发表当代作家作品、当代文学现象的评论四十余万字。著有《生命的摆渡》《文学空间的裂变与转型》《迷族:被神召唤的尘粒》《事实的魔方》等。2003 年获《南方文坛》2002 年度优秀论文奖,2011 年获江苏省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评论奖), 2015 年获江苏省首届紫金文艺评论奖三等奖。2010 年担任上海世博会官方纪录片《城市之光》文学指导。



我的批评观


批评就是读后感


林 舟


坦率地说,最初看到自己的名字前冠上“批评家”之类的字眼时,免不了很虚荣地激动一番,但是,接踵而至的是惶恐不安。我以为那些被称为批评家的人,当拥有杰出的才华和永不泯灭的良心,敏锐的艺术感觉和精当的价值判断,独立自由的精神,敢于承担道义和责任的勇气,并且因为这些而得到世人的尊重。那是我心目中的批评家,当然也是我关于批评的理想。这理想令我为自己写下的那些批评文字而羞惭,而且在我被卷入文学批评的现实之中,或者作为旁观者目睹着文学批评现状的时候,策励我有所警醒——你是否仅仅依仗着批评家的角色符号,在面对一部作品、一种现象毫无感觉的时候,仍然敢于放心地胡说八道?你是否用时髦的术语和概念,将某个你未必真切把握的理论或者体系的影子,投射到你的批评对象上,虽显得高深莫测,实际上却苍白失血?你是否因为某种利诱或者威逼,或者因为情面、人际关系而放弃基本的立场和原则,在你的批评文字中不负责任地巧舌如簧、黑白颠倒?你是否在面对具体的文本对象时,失去了起码的耐心,放弃语言活动所需的精细和心灵探索应有的激情,在时间和精力的限制下仓促行事,忙于应付?你是否害怕在众声喧哗中淹没,以致用尖叫突显自己,或者加入“合唱”获得安全感?……


这种追问也许不只是对我个人有意义,它意味着批评的危机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心理事实:批评的良心正在受到煎熬。对当代批评状况的微辞——失语、缺席、堕落、无效等,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直不绝于耳,对此我看到过许多种解释,可谓深刻复杂,入情入理,无懈可击,但是多不能触动根本,让我心动。我以为其原因在于,人们很多时候都有意无意地迷恋大道理,而忽略了对最基本的东西的关注。


还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一个学哲学的学友有一天对我说,文学批评太好弄了,不就是写读后感吗?我当时心想,这老兄很是浅薄,而且颇为轻狂,于是懒得与他理论。可是奇怪的是,后来我越来越认同他的“读后感论”,他所谓“太好弄了”的轻狂也随之被我忘记。


批评是读后感,意味着首先要“读”,要阅读作家创作的作品,扩大开去,阅读你准备对之发表评论的一切。阅读应该是经验的过程,批评即这经验的传达。这个过程检验着你的感受能力、思想深度、美学趣味,也刺激起你批评的欲望——让你有感而发,有话要说。这也是一个心智打开的过程,当然有的作品能让你打开,有的不能,有的让你打开得彻底一些,有的只能让你虚掩着,不管怎样,它所激起的真实情绪、感受、思考,如果形诸笔端、发而为文,便是批评。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变得那么复杂了。我想那又是因为“我有话要说”变成了我要说话,变成了要我说话,变成了没话找话,变成了看什么人说什么话。于是,批评的舞台上太极高手有之,花拳绣腿有之,迷人的微笑有之,愤怒的表演有之,“知识秀”有之,“概念癖”有之。这些玩艺本身当然也并不可怕,甚至有可爱的时候;不妙的是,其间每每让人瞥见了权力的魔杖、道德的灵幡,瞥见了利益的权衡与争夺、灵魂的怯懦与逃逸,其可怕就在于文字被用于性灵的虐杀和生命的强暴。


关于批评实在有很多很高级的道理,关于它的性质、功能、使命,关于它的技术、知识、标准,关于它的体系、类型,太多太多,车载斗量,以致人们都忘了批评根本上就是读后感。这是太简单的道理——简单得让许多批评家没面子。但恐怕更应该让批评家感到没面子的是,我们的批评未必守住了这个简单的根本。我想,当初我那么反感那位学友的话,是出于本能地维护批评的尊严,后来我明白,要真的维护批评的尊严,还是得回到出发点——写好读后感;它固然离理想太远,可是跳过它,理想便不复存在。我愿意遵从这简单的道理,因为简单所以心安,所以快乐。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




批评家印象记



近看林舟


荆 歌


20 世纪90 年代初,我在一些刊物上看到林舟的名字,读到许多他所做的当代作家访谈录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其实就生活在苏州。我只是觉得林舟这个人很特别,他对所访对象作品的研究之细致,对那些同样是很特别的作家创作的熟悉和深入的程度,他提问的方式、切入问题的角度,让我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这样的访谈在当时,还远不像今天这样时髦于我们的文坛。我不敢说这是林舟的首创,我当然知道这的确不是他的首创,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 因为林舟炮制了大量的访谈,文学访谈这种让作家更加敞开的形式才变得普遍起来。当时,我除了饶有兴味地读他的访谈,内心对他也有了一点向往。我很希望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林舟,也能够关注着我的写作。直到有一天,朋友车前子无意中对我讲,什么时候要把苏州大学的林舟叫过来,大家一起谈谈,玩玩,我这才惊讶地知道,原来林舟离我很近呀!


某一年春节前,我收到林舟写来的一封信,和夹在信纸里的一张新年贺卡。林舟在信上说,他对我的写作一直很关注,并且他受《江南》杂志夏季风的委托,将在适当的时候对我进行一次访谈。这简直让我有点受宠若惊。虽然我针对他信中认为我的写作被苏州文坛所忽视的说法作出了很不以为然的反应,但是, 在我的内心,还是感到一阵喜悦——这喜悦中还包含着一丝“怀才不遇”的委屈和天涯知音的快慰。那以后,我就一直很热切地期待着与他的见面。


第一次见到林舟,是在吴江汽车站。电话里,我对林舟说:“我要不要像特务或者地下党一样,手上拿一本杂志之类的,以便接头?”他说:“不用了!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呀! 我看过你的照片。”但是在约定的时间地点,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神交已久的人,他的外貌都已在内心被勾勒出个大半了。


他给我的印象是烟瘾很大。但他到吴江来,忘了带烟。因此他刚与我接上头, 就很奇怪地调头而走了。原来他是买烟去了。可他买到了一包假烟。我当时觉得, 他的长相同时像着两个人,一是某位官员,二是诗人小海。他像那官员,让我有些心理上的排斥;他像小海,则又让我感到亲切。后来我就这么想:像官员只是表象,像朋友才是实质。况且长得像官员也实在不是他的错。


我们谈得非常投机。我们对当时苏州文化的沉闷,和苏州文人可笑的自满风气有着同样的感受。对于当时文学旧秩序正被生机勃勃的新生力量打乱的局面,我们都感到欢欣鼓舞。当然,他对我作品的理解,是更令我感到快乐的。我像一个终日沉湎于游戏、醉心于捣乱的坏孩子,突然有了同伙,得了表扬似的, 高兴得不得了。那天我喝了很多的酒,说了很多粗话。我们莫名其妙地去了名医徐灵胎的墓地,最后在莺湖公园的一个游廊中,接受了他的访谈。菜花正黄, 春风醉人,那是一个值得我记住的日子。


之后与林舟的交往就多了起来。读了什么作品,有了什么想法了,就给林舟打个电话。有时候自己在写作中感到了困惑,也会在电话里跟他说说。


若是外地有朋友来到苏州,我们总会打个电话把林舟叫来:“林舟,某某某来了,你过来一起吃饭吧!”林舟就骑着他的电驴子来了。虽然每次吃完饭, 他都是第一个走。不是说下午有课,就是说要去接孩子。他这来去匆匆的样子, 可不是苏州人的风格。对此我们是很有些意见的,他倒像是个日理万机的大人物, 而我们则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没出息东西?似乎他能过来吃一顿饭,就是给大家面子了。


我在苏州文化局上班的那一年中,有时候会约了叶弥一起到他家里去,吃他太太齐红做的山东菜,喝点儿酒,打几圈牌,说一些废话。通往林舟家的路, 是非常苏州的:一条水巷,两边都是老房子。石码头、石桥,还有一些古老的树,乔木高大,浓荫蔽日;而灌木则在桥缝、墙角里点缀着。我每次从这螺蛳浜里进出,都会想这样的问题:这个安徽人,是怎么跑到苏州来的?他在苏州, 是一个异类呢,还是已经融合了进来?到处都是他听来像外国话一样的吴侬软语,他是不是反倒觉得耳根清净?而坐在林舟的家里,则能听到苏州大学校园里传来报时的钟声,钟声悠扬而美好。现在,林舟家已经乔迁新居,在苏州有了更为宽敞的居所,但是,位于螺蛳浜的老宅,林舟却不肯把它卖掉。我非常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那么好的一个地方,曾经是林舟的读书写作之所。而且, 他与齐红的爱巢,最初也是在那儿筑就。


我们都认为,齐红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因此我们推断出:看上去并不善于讨女孩子喜欢的林舟,其实在“猎艳”上头是很有一些手段的。正所谓真人不露相。有一天,我在林舟家坐着,他们都在忙,洗碗的洗碗,买东西的买东西。我便拖过桌上的几张报纸,随手翻翻。结果看到了齐红写的几篇散文。她写得可真好! 我有点傻,当时竟然把这充满灵气的文字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内心对林舟不禁生出了一丝艳羡。我把赞美的话奉献给齐红,齐红马上娇声叫道:“老公老公, 荆歌在表扬我呢!”林舟过来,一脸的幸福。


在认识林舟之前,光读他的作品,我以为,他是一个尖锐而不无偏激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有许多时候,他表现出来的宽厚,都让我怀疑他的身份。有一次,他邀我们几个去苏州大学中文系,与他的学生进行座谈。在这次座谈会上,我像往常一样无所顾忌,大放了一通厥词。在离开苏州大学校园的时候, 小海批评我说:“你怎么能在学生面前乱说一气呢?你这不是给林舟添麻烦吗?”我被小海说得脸红,觉得非常对不起林舟。回到住处,我赶紧给林舟打电话,请求他的原谅。林舟非常宽容,一点都没有怪我。他反而对我说,他相信他的学生,他相信就凭我这番胡言乱语,是不足以给他带来麻烦的。他让我不用担心,他希望我继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不必费劲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与很多朋友单独面对的时候,我会感到一点心理上的压力,有时候甚至是相顾无言,空气也就变得沉闷起来。但与林舟单独在一起,却是轻松的。我们有时候在茶馆,有时候是在我的住处,在他吞进吐出的烟雾里,我们轻松地交谈, 我们不必掩饰什么,不必故意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我觉得,林舟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是一个始终有着自己独立判断的家伙。他有着尖锐的目光,而且从来只是坐在后排,躲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对作品发表他独立的见解,对文坛可笑的人和荒唐的事,嗖嗖地放出他的冷箭。



(荆歌,时供职于苏州市作家协会)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




延伸阅读


《批评家印象记》

张燕玲,张萍 主编

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 


《我的批评观》

张燕玲,张萍 主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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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编辑: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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