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乡土丨佟振国:刻在心底深处的那个小山沟

佟振国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佟振国,号夏岛冬人,1977年考入河北师范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1979年以在校生身份考入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研究生班,师从李震坚教授,1981年毕业留校任教,曾任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副教授,人物画教研室主任,浙江省人物画研究会理事等职。1992年应美国UC.伯克利大学邀请,以访问学者身份赴美,先后在旧金山艺术学院,亚洲艺术博物馆,耶鲁大学,康涅狄格学院,莱姆美术学院, 美国水墨画协会等开办中国画艺术讲座并举办展览,2003年携全家移居夏威夷,现任职于檀香山艺术博物馆学校。

原题

腊月正月无名沟


作者:佟振国



由于长期从事艺术创作和积累素材的需要,整个中国我几乎都跑遍了,冰峰林立的长白山,如诗如画的瑞丽江,星罗棋布的舟山群岛,一望无垠的塞外戈壁,都留下过我的足迹。再加上穿浪长江,横渡黄河,几登黄山,应该说这一切足可以填满我对半世沧桑的冥思沉忆,可偏偏因为它们太过于波澜壮阔,过于声名显赫,而变得有些概念起来,渐渐地,悄悄地被淡忘,以至化为虚无缥缈的云烟,反倒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沟,甚至小得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却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记忆里。

 

每当年关将近,全家人准备包饺子放炮的时候,我都隐隐感觉有一双颤抖的,瘦骨嶙峋的手,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直伸到我的面前,掌心上托着的那一捧干瘪的红枣,好像瞬间变成许多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无奈地挤成一团, 呆呆地盯着我........

 

三十八年前杭州的那个冬天,我正为自己的研究生毕业创作呕心沥血,顺应回归乡土的热潮,在搞一幅反映北方农民过年的大型创作。时值春节前夕的腊月,构思仍不满意。虽然我常去农村,但从来没真正在那里过过年,所以对许多具体情节,始终难以把握。为了保证作品的真实和厚度,我毅然决定,到最有北方农村特色的太行山区走一趟,钻到一个地地道道的原始山村里,过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农历新年。

 

我迫不及待地离开喧嚣的城市,马不停蹄地转车赶到太行山麓的平山县城,匆匆和县文化馆的干部说明来意后,恳求为我推荐一个本县最偏僻,最古老的小村子,我说或许在那里可以发现最原始,最具有文化底蕴,从而也最感人的场面和情节来充实我停滞不前的创作构思。


这位干部踌躇良久,终于答应介绍我到一个几乎无人知晓,无人光顾,连一个真正名字都没有的小山村无名沟。


 

顺便搭乘的拖拉机在离无名沟还有七八里路的地方就拉了闸,热情的司机一脸无奈,因为还没有一条可以通往无名沟的车路。他说,你只好步行去了,好在村子不难找,顺着这条羊肠小道走到底就是。

 

山区小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更何况我这次来寻求的本来就是“ 狭小和崎岖 ”。我斜胯着背包,踏着冻土和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连走带跑着,年轻气足,还没等出汗,便到了无名沟的坡脚下。

 

无名沟,的确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山沟。抬眼望去,在乱石和枯枝的掩映下,隐隐约约露出几处土黄色的泥草房,稀稀拉拉地蔓延到半山腰。房子好像被紧紧夹在两三座秃顶荒山的连接处,喘不过气来。

 

也许是正午的关系,看不到一个人影,突然传来几声尾音又长又怪的狗叫,之后,又是一片寂静,静得好像陷进了一口深深的百年枯井。

 

正在犹豫的时候,出现了沟里的第一个人。

 

那是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两只手捧着一个盛满稀粥的大碗,指缝里插着一双筷子,边喝着粥边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悄悄走出来。她先是一楞,接着急忙用袖口抹了一下嘴。这时我才看清楚她的脸,一张极单纯却很生动的脸:不算大的眼廓里镶着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浓而密的眉毛,像用炭描过,被热粥浸过的厚嘴唇,潮湿红润,有点突出的颧骨上有一小片干燥粗糙的脱皮,这是北方山里人的特征。


 

她可能突然觉得自己棉袄的领口没有扣紧,下意识地腾出一只端碗的手,不太灵活地抓住两扇领子。这时我才发现,这是一双多么粗糙的手,粗糙到怎么也难以和如花的少女联想到一起.......

 

我们似乎同时醒过神来。我急忙脱口问了一声:“你好!请问这就是无名沟吗?”她并没有回答,只扭过头去,用浓浓的山里口音朝里喊了一声:“爹,有人哩!”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过一会,传出男人的咳嗽声,一个头上裹着羊肚毛巾,瘦长脸的中年汉子,手里也端着一个大碗,却没夹筷子,只是掌心里多了一块咬剩一半的红高粱饼子,慢吞吞地从一扇有几条裂缝的木门里挪步出来。他一边咽着饼子一边含含糊糊地冲着我说:“进屋,进屋,饥不饥?来,喝碗粥......” 接着,又冲里喊了一声:“他娘!来人哩,盛粥!”

 

山里人就是这样,甚至连问也没问你从那里来,到哪里去,先让到屋里再说,对客人没有档在门外问话的习惯。

 

我进门还没站稳,就被他笑容可掬的老婆热情地按坐到高高的炕沿上,脚一抬起,正好踩在和土炕相连的炉灶上。屋里烟气腾腾,灶里的柴火不时霹啪作响,蹿出点点火星,比起干冷寂静的屋外多了几分热气,虽然这热气有点呛人。

 

“翠! 粥我盛好放在灶台上了,端进来!”娘又冲着一个没门的门框喊了一声。原来姑娘叫翠。


 

翠一边应着一边从门框里走出来,手里捧着满满的一碗热粥,小心地放在炕沿上,又举起一把刚用水冲过的旧铜勺子,把儿弯弯的,在棉袄的下摆内襟上轻轻擦了几擦:“城里人喝粥爱用勺吧?给......”说完又趴下去,从脚下的灶坑里往外扒着什么东西。突然几个圆球随着火星从灶坑里滚了出来,原来是烤得焦黑的高粱饼子。因为太烫了,没有直接递到我手上,只迅速往炕上一扔,笑着说:“吃吧,扛饥哩,光喝粥不沾( 不行的土语),撒泡尿就没哩。”说完就捂着嘴笑了出来,好像很后悔在生人面前说了不该说的大实话。

 

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一会儿,我顺手抓起一个散落在炕上的高粱饼子,吹掉上面的柴灰,就往嘴里送。也许我的牙太软了,要不就是这饼子太硬了,直觉得咬到了一块被烧过的石头,牙齿和舌头同时赶到一阵刺痛。我知道怎样在这种时候掩饰自己的窘态和尴尬,所以,我没马上把它放下,又忍痛用舌头舔了几下,不动声色,继续喝我的热粥。

 

粥是用玉米渣熬的,非常好喝,香喷喷的,我把粥一勺一勺送到嘴里,和着满屋此起彼伏的嘴在碗边吸允热粥时发出的呼噜呼噜声。

 

刚踏进一个陌生人家的门,还不到几分钟,就已经坐到他家的炕沿上喝粥啃饼,是我从前和后来几乎没有过的经历。

 

粥还没喝完,天已经黑了下来。因为四面环山,所以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就滑到山后去了,举头看天,还是很亮,但无名沟却像一个窝窝,又像一个小洞,光线来得晚,去得早。


 

大嫂( 后来我改称他们大哥大嫂)用草灰点燃墙凹处的煤油灯,这时,我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电。大哥早已喝完粥,把空碗推到脚边,蹲靠在门口的墙上,叭哒叭哒地抽着烟袋锅。

 

突然,门咯吱一声,竟然从门后站起两个一大一小,瘦瘦的男孩儿,手里同样托着空碗。一对始终没有说话的小家伙,我怎么一直没注意到他们!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刚才喝粥时的呼噜呼噜声竟也包括了他们,现在我才认全了这栋草屋下的五口之家。

 

天完全黑了,门外的黑暗里传来两个小伙子的嘻笑声:“队长,啥人哩?”原来大哥就是这个村里的头头,怪不得我刚坐下时给他看我的介绍信,他只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我原以为可能他不识字,所以马上把信缩了回去,等有机会再交给村里的负责人。没想到大哥就是我要找的人,而且早已经猜出了我的来意,只是把客套全免了。

 

“城里来的,快进来,里边暖和!”

 

两个双手插在棉袄袖筒里的小伙子,你推我搡地进了屋。其中一个把仍旧插着手的袖子一抬,下巴一点:“ 大兄弟,你是上边派来的,还是城里那些什么文化人吃饱了撑的到乡下体.......什么体验生活?”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创作?搜集素材?这些莫名奇妙的词儿,此时说出来显得有点可笑。我只想说简单点儿:“过年,我想在你们沟里过个年。”


 

“哈哈,到这里过年?你别傻了,你们城里人想吃肉就吃肉,想吃饺子就吃饺子,还不是天天过年。你到俺们这连个屁都吃不着,过什么年?”我被他的连珠炮打蒙了。

 

“俺们没有白面,包不上白面饺子,天天吃高粱面,玉米面菜饼子充饥,过年好歹杀一头猪,还不敢吃好肉,得把好肉腌起来,开春到集上换两个零花钱,还不就是剩些个肠子、肚子,大锅一煮,当天吃个够,吃到呕,平时连个肉星都见不着。”

 

我真的被噎住 了,一向随和的我,现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你们可以多贴几幅花花绿绿的春联啊!”  我不知道嘴里怎么冒出了这么一句。“春联?沟里连个会写毛笔字的都没有,哪里去弄春联?再说,谁舍得花钱买那么多红纸......你就是写出来了,用什么往门上贴?用高粱面?屁也贴不住.....就是贴住了又有屁用,还不是照样没有白面饺子吃!”

 

我终于又有了打岔的机会,因为其中大一点的小伙子说他媳妇刚生了个娃儿,他正烦着呢, 说生得不是时候,偏挑地里不长庄稼的日子生,这小子以后肯定要挨饿。我急忙说:“ 不会,不会!正好生在年前,这可是个喜庆日子!嗨!是儿子还是女儿?”“是个带把的,带把又顶个屁用,还不是一样受苦!”“千万别这么想,以后好好培养,多念点书,考上大学,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行了,大兄弟,别唬俺了,庄稼人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念书,上大学,以后能念下来一封信就不错了.......嗨!都是屁话!我这辈子还没接着过两封信呢!”说完他就开始蹲在地上卷烟抽。


 

过了一会儿,我又没话找话地问:“ 你想让你儿子以后种地还是干点什么?”“干什么?没想过..... 别的不说,虽然还得干苦力,但是能天天有肉吃也就行了。”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我被安排在大哥家的一间柴房住宿。柴房很小,没有火炕。在墙角用两条长凳,一块门板支成了一张临时睡床。大嫂早已悄悄地铺上了一块碎布拼成的褥子,还有一条干干净净的棉被,被面也是用碎布拼的,可它们都被拼出了好看的花纹,上面还特意放了一张生羊皮。

 

无名沟的夜好冷,我想把羊皮盖在上面,但羊皮太硬,不能贴身取暖。睡不成觉,于是打开手电在屋里到处寻摸,突然我在门后发现了一把断腿的旧椅子,灵机一动,把椅子搬到床上,椅背和座面形成的三角地带,正好可以把羊皮放在中间,使羊皮牢牢地压在身上,躺在这个压得紧紧的三角里,这才有了点暖意。

 

一开始,我还觉得很舒服,但过一会儿就憋得喘不过气来,索性穿上全部衣服,拽着硬羊皮,在手电筒的微光下,写我的第一篇“无名沟日记”。

 

几乎一夜没睡,但早晨却并没觉得疲倦。我叠好被褥,放回椅子,小心地推开吱吱作响的木门,想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正好大嫂在院里喂鸡,见我出来,就笑呵呵地说:“真对不住,被子太薄,可惜没有别的了。想把俺俩那床厚点的给你盖,可太脏了。”


 

“不太冷,不太冷,山里空气新鲜,晚上睡觉也比城里安静多了。”说完,我还做了一个挺胸的动作。

 

“那就好,待会儿过来喝粥!”大哥的声音也从他们的门里边传出来:“早点儿过来,晚了粥就凉了,不好喝了 。”我这才发现,他们全家大大小小早就摸黑起来了,这是山里人的习惯。

 

虽然屋里仍旧不太亮,但比昨天的烟少了一些,所以样样东西倒是可以看得很清楚。墙是泥抹的,坑坑洼洼,还露着草桔。炕围子边上贴了一些孩子用过的作业纸,一定是高粱面浆糊不够黏,大部分已经掉了下来,还勉强扒在墙上的,也已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半边。唯一的小茶几,象征性地摆了一把茶壶,壶嘴被磕破的断碴上早已变成了黑褐色。茶几的正中上面挂着一个粗糙破旧的小镜框,里边有几幅泛黄的黑白照片,这是屋子里仅有的装饰。


当我欠起脚,想看清楚照片里的小人时,大哥在后边淡淡地说,那是他和几个战友在北京天安门的合影。我仔细辨认哪个人是当时的他,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也许是照片太小,也许是岁月早把他修理成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我没再问,只“噢”了一声,呆呆地看着照片出神。

 

大嫂往灶里添了一把干草,顿时屋里又冒起了一股浓烟,她兴致勃勃地问:“你们城里人过年是啥样?也吃白面饺子吃肉吧?你们要是天天吃肉,过年还吃,就没什么意思了……我娘家离这可远哩,起码得有七八十里。俺那过年比这里好,从腊月就开始过,过了初一过十五,可高兴一阵子哩!我娘教俺们唱,二十三,糖糕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糊窗户,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耗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别说熬一宿,就是两宿我也能撑住,哈哈!都是陈年烂谷子了,嫁到这个穷沟沟里,过年都成了上辈子的事了!”


 

虽然相识还不到一整天,但我已经发觉大嫂是直言快语,大哥却是个“闷葫芦”。也许平时憋的慌,所以大嫂见到生人话匣子就关不住:“你大哥他当过兵,见过世面,还到过北京、杭州,他说杭州闺女个个都像仙女,和画上的一样,就是衣裳不一样,他都不敢正眼看她们......”

 

这时我瞟了一眼正在抽烟袋锅的大哥,他空着的那只手不断地抓着头皮,叭哒叭哒地把烟抽得更响,好像在埋怨老婆在生人面前揭了他的什么短处。

 

大嫂越说越来劲儿:“兄弟,你真想在俺们这沟沟里过年?你就不想回家过?你不想吃白面饺子,大碗肉?在这受罪,何苦呢?”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冲着我小声说:“我看你胯着一个相匣子( 照相机),你想照什么?能不能给我也照一个,我从娘家出来,还没照过相哩!”她的最后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连忙高兴地说:“对,对,我正想给你们照相,我带了好几个胶卷,请大哥明天招呼沟里的人都来,我挨着个给你们照,等我回去路过县城,冲印好,会托人给你们送来。”

 

“那太好了,你这个人就是心肠好,又大方,我一看你的脸相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第二天一早,我刚跨出住处的小门,就有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等着照相了。我早饭也没心思吃了,扭头回屋取出相机,对着这群孩子,啪啪就是几张。这下可急坏了大嫂,她连忙止住我说:“快别!我还没找出凳子呢!等一会!等一会!”

 

不一会儿,小院里又涌进一堆人,叽叽喳喳,你推我搡,好像要开村民大会。大嫂跑回屋,搬出来一个长凳,一把椅子,端端正正放在院中央,请年纪大的老人先照。然后挤上来的是大姑娘、小伙子,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拼命整理额前的刘海。



几个要好的姑娘们想拍个合影,说是男娃反正不会走,女娃嫁出去就再也见不着了。还有几个小伙子不想坐着照,要摆出像样板戏里雄赳赳气昂昂的姿势,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好开心啊。

 

看着这一张张纯真朴实的笑脸,一对对充满希望,又显得无望的眼睛,此刻,我只想多为他们拍几张照片,满足每一个人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心愿。我突然想起了大嫂,她忙碌半天,自己还没照。我一把把她拉过来,像她把我按在炕沿上喝粥一样,把她按在椅子上,准备为她拍自从嫁到这穷山沟后的第一张照 片。

 

可她一句话也没说,噌地从椅子上蹦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屋里。我以为她要叫大哥一起出来照,所以没太理会,继续边给别人照,边等他们露面。大约一刻钟,大嫂款款地从屋里走出来。

 

刹那间,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转向大嫂,欢笑的院子里竟然没了一点声音。眼前的大嫂,和昨天,前天的大嫂判若两人,刚刚梳过的攥头,好像沾过了水,刚刚洗过的脸泛着红光,因为潮湿,平日的皱纹似乎也减少了几根。一身新换的蓝布罩衣罩裤,常年压在箱子底的折纹十分明显。一双鞋却是依旧,但走起路来,轻盈文雅了许多。

 

她自己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笑眯眯地看了看大家:“都照了吗?”又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脚:“反正也不照鞋,就不麻烦换了,好了,照吧。”

 

喀嚓!喀嚓!!


 

此时,我突然觉得所有的创作题材,所有追求名利的宏篇巨制,都显得那么轻飘飘,那么无所谓,那么的不重要,我只想把这张相照好,因为它不止是一位农村妇女的普通影相,这张照片可能将伴随她的一生,成为她赖以生存在这个穷山沟里,甘心忍受贫困煎熬的信心,还有她对后半生的希望,她对娘家美好生活的记忆。

 

这天中午,大嫂特意为我煎了两个荷包蛋,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拄着拐仗从山上最高处的草房里,一步一颤地走下山坡,给我送来十几颗红枣, 当她把枣子递给我时,我也同时捧起了她的双手,那双我实在不忍直视,皮包着骨头,布满了粗糙皱纹的手。

 

刚才照相时,一位眼睛总看着地面的姑娘,临走时突然将一大把核桃往我手里一放,还没等我说谢谢,扭头就跑,边跑边说:“吃吧!吃吧!家里多着哩!”

 

我一口气把大嫂的荷包蛋,老奶奶的红枣和姑娘的核桃都吃光了,我吃得是那么的滋滋有味,因为这种酸酸的甘甜,足可以沁人肺腑……

 

后天就是春节了,沟里仍是一片沉寂。照相时的喧闹一哄而散,人们好像并不期待什么,今天、明天、后天,过年,还不都是一个样,也许那天只是多吃几口猪下水而已。


 

我还留在这过年吗?值得在这过年吗?为了那该死的创作,要不要立即赶到一个大村子去,体验一下报纸上经常报道的社会主义新农村那种欢天喜地过新年的景象?或许在那里,不费力就可以找到想象中的传统的春联,古老的剪纸,彩色的风车,还有满桌的年糕,红点馒头,大碗的红烧肉和满锅热气腾腾的白面饺子,也许还有那一声声令 人心醉魂迷的锁呐吹奏……

 

但我忍心这样作一个小山沟匆匆的神秘过客,只为了寻找创作素材摸到这里,一看计划难以实现就溜之大吉?也许,为了毕业创作大计,无可指责,但你逃得了良心的谴责吗?一个艺术家如果这样轻易的就可以将良心和名利本末倒置,再重大的创作又有什么意义?去它的毕业创作!即使改变题材,我也不能一走了之。

 

第二天一大早,我顶着山坳里凛冽刺骨的寒风,一个人步行到七八里外的供销社,买了几张皱巴巴的大红纸和几挂鞭炮,又称了几斤他们仅有的,连点纸都不包的黑糖块。回来的路上,我远远看见前面山坳里升起缕缕轻烟。那就是无名沟,我仿佛听见远处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不,是叫我“大兄弟”。又好像那么多眼睛从幽暗的窗口里朝我望。


刚跨进几天的小沟沟,竟然拽住了我的心!

 

我悄悄地写好了十几幅春联和“福”字,请大哥大嫂分送给乡亲们。我又托大嫂把糖块分给村里的小孩子,因为我听大嫂说,这里的娃儿有的连糖块都没含过。鞭炮就留在大哥家里,大年夜天太黑,那就初一早晨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能听几响送旧迎新的鞭炮声。


 

正月初一,虽然我不记得在沟里哪家的墙上见过日历,但他们却都知道今天要过年了。一大早,我兴奋地迈出门,只见昨天还是一片土黄的小村庄,多了几条鲜艳刺目的大红春联,有了些许的节日喜庆。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剪纸,风车和大红灯笼,甚至没有人们彼此之间的寒喧和拱手相庆...... 这一切,似乎在这里都不重要,可能连想都没想过。

 

大哥慢吞吞地踏上了沟底下最平的那块大石板,先点上了烟袋锅,然后用烟袋锅燃起了那几挂细小的鞭炮。几个男孩围在边上,嘴里含着糖块,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滋滋冒响的火捻,冻红的小手紧紧地捂着耳朵。其实,鞭炮声一点儿都不大,也许是他们知道,装做紧张地捂着耳朵,更像是画报里见过的过年的样子。

 

人们并没有走出门户,只是从各家的窗口探出头来,望着低处的这快大石板。我看到了一张张正是我的作品里缺少的活生生的脸,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像在笑,又好像在说话,嘴唇在轻轻地扇动,因为太远,听不清在说什么。

 

那位送给我红枣的老奶奶,正在吃力地嚼着什么,说不定还是红枣,还能有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那位照相时老是看着地面的姑娘,正躲在娘的身后朝我这边看,我的目光刚扫过去,她一下子就钻回屋里,我有点纳闷儿,再扫过去时,她又站在了娘背后,可脸明显地涨得红红的,眼睛还是看着地下。


 

无名沟的大年就这样在轻轻的几响鞭炮声中过去了。

 

我该走了,背包里没有增加什么,也没有减少什么,但好像比来时重了很多很多。一定是我那原本空白的日记写满了字,还有相机里还装着全村的老乡。

 

到了县城,我立即冲洗照片,在县文化馆又见到来时接待过我的那位干部,因为邮局不到沟里送信,所以我求他务必托人顺便把照片转交给无名沟的大哥家,请大哥分送给乡亲们。他笑着说没问题,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闲谈之中,我终于鼓起勇气,用一位老农的话说出了沟里人的 愿望:“无名沟太憋屈,要么公社,要么县里能帮着修一条像样的路,大人们就可以牵着娃儿到供销社买糖吃了。”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请这位干部向县里反映一下。还没等我说完,他就笑了起来:“哈哈!你管那么多干啥,还是画你的画吧!”

 

时间走得总是比人希望的快,一晃来美国已经是第二十六个年头了,这里的华人也许始终遗憾身在异国,缺少家乡那种真正过年的气氛和味道,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缺什么,因为如果你去过无名沟,而且在那里过了一个年,你就会觉得在美国过的中国年,已经很像样子了。

 

说心里话,我还想去一趟无名沟,还想和他们再过一次年。我相信现在他们一定能吃上白面饺子,那位小伙子的儿子应该三十多岁了,孙娃儿也可能早有了,只要他们爷几个愿意,一 定天天都可以吃上肉!



延伸阅读

佟振国:感谢上天给了我多彩的人生

佟振国:凯瑟琳的梦


文章由作者提供,图片由闲田野牛提供



喜欢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乡土记忆

韩晓秋:无法忘却的青春故事

庞沄:陕北插队老照片的整理与思考

张亦嵘:另类地主七大爷与熏"料料"的老八路

唐燕:土默川酸曲曾经是我们的最爱

冯印谱:难忘“文革" "恓惶年”

冯印谱:哦!那些年,渴望城市的乡下人



记录直白的历史

讲述真实的故事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避免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工圣审读


征 稿


新三届公号向新三届朋友征集稿件

主题一:新三届人的高考之路

主题二:新三届人的大学时光

主题三:新三届人的文革经历

主题四:新三届人的上山下乡

主题五:新三届人的当兵岁月

主题六:新三届人的爱情故事

主题七:新三届中的菁英人物

主题八 新三届人的职业生涯

主题九:新三届人关注的话题

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

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
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民国清流”

说不尽的故事:

第一部关于民国大师们的

集体传记

详情点击阅读原文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