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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胡书文:枝柳铁路出民工,柳暗花明当兵去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12-1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胡书文,生于1953年,湖北天门人,现居住荆州市沙市区。爱好文学和写作,近年来有多篇文章发表于公众号。


原题
从枝柳铁路工地
回来后当兵去了




作者:胡书文


枝柳铁路是湖北枝城至广西柳州的一段线路。北起湖北枝城,向南进入湖南境内,在怀化与湘黔铁路相交,然后穿过彭莫山进入广西柳州。

枝城是长江中游的一座小城,穿越长江大桥向北和焦作铁路连成一线,构成联通华北、中南地区,同京广铁路平行,纵贯我国南北的第二条交通大干线。

枝柳铁路是1970年10月开始施工的。沿线地势非常险峻,线路穿过巍巍高山和奔腾湍急的河水,终点是广西柳州。

1972年五一刚过,我们带着简单的被褥行李,坐着大卡车一路风尘扑扑于傍晚到达松滋县王家桥公社枝柳铁路一个叫黄冲的工地,替换在此回家的其它公社民工。

匪夷所思的是,这条贯穿中国南北延绵几千里的铁路在以前出版的中国地图册里根本找不到它的位置,也没有任何的标注和说明。带队的民兵营长,公社干部召集大家开会神秘兮兮地说,我们修的是一条三线建设战备铁路,不能让帝修反知道我们的位置,要保密啊!

工地是一个古老的蛮荒之地,周围的山像动物一样蹲伏着,有的坡高得抬头看时会让人倒吸一口冷气。山坡下堆满清理岀来的碴石和泥土,半截子工地露出嶙峋般呲牙咧嘴似的岩石,等待我们去挖掘和开发。

半年的辛苦劳作,还剩下半截山头,离竣工遥遥无期。无奈工期已到,年关已近,终于在1972年11月要打道回府了。

当兵落选

回到生产队,大队民兵连长王火生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你回来正是时候,今年冬季部队征兵,我已经替你到公社报名了。

王火生,三十多岁,复员退伍军人,共产党员,黝黑消瘦的脸庞,挺拔的身材,说话有条理,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走路挺着胸,保持着军人气派。

下放在杨秀大队,天门的北大门,天门、京山、应城三县交界之地,有一脚踏三县的感受。三地鸡犬相闻,民风淳朴,从地图上看,杨秀有七个生产队,七个自然村犹如一串珠子串在一起,其中的三、四、五队在珠串的中间。

我们插队的三队,依山坡而建,二三十户人家,男女老幼百余人,一群衣衫褴缕的人群,小孩穿着露岀脚趾头的鞋子,脸上面带菜色。土坯房,一张睡觉的床,斑驳的红油漆柜子,还有吃饭的桌子,几把柳树做的椅子就是农户的全部家当。不用防贼,大门总是敞开着,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惦记。

秋收后,粮食已归仓,剩下的日子除了挑土积肥,修整贫瘠的土地,就是在山坡或田埂上砍柴。冬天也不闲着,上水利工程是每年的传统项目,农活一项接一项,永远也干不完,何况那还是农业学大寨的年代。

知青照,前排中间是作者

70年代曾有过几次招工的机会,有知青幸运分到了省城,还有的去了县城。同队的知青李光明招工进了县砖瓦厂,刚开始听说还是像农民一样和泥土打交道,整天围着转窑转,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某种意义上还是修理地球,一下子懵了,一个人跑到后坡上坐了一下午,有人开导他,那是国营单位啊,拿工资,堂堂的工人阶级,和口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样吗?想通了,最后还是高高兴兴走了。光明兄走后在知青中产生了一些廉价的优越感,同时也对自己的未来很迷惘。好在十几岁的少年开窍晚,不谙世事,每天出工干活,挣工分吃饭,没时间想那么多。

回队后没几天,通知我到皂市镇卫生院参加征兵身体检查,大队参加体检的青年不多,由于各种原因,不少人刚报名就被刷了下来,知青只有我一人。几天后,有惊无险的体检结果下来了,我和同村青年王X生体检合格,最后能不能走还不知道。不管怎么说应该是个好的开端。

两天后,王火生把我叫到一边,面色凝重地对我说:“这次征兵定下来了,杨秀验上了两个兵,只有一个名额,大队专门开了一个会,决定让王X生走。”说话时,原本发亮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来,随后意味深长地说:“他爹是老贫农,两个哥哥都是小队干部(大哥是会计,二哥是民兵排长),不让走面子上也过不去啊。”看我有些沮丧,马上安慰我,“也不要悲观,你们知青今后还有机会的,好好干,我先把你入团问题解决了,以后有招工的机会让你第一个走。”

”火生哥,没事的,让王X生走吧,我真的没有想法。”我假装坚强。

几年农村生活,春夏的双抢,秋冬后的水利工程,外出劳务,服从分配,先后参加过枝柳铁路和远安066三线建设,和队里的关系也不错。

当兵落选,惆怅和失望涌上心头。是啊,名额只有一个,会计弟弟被保送入伍也是情理之中,人家本乡本土的,当兵这等好事肯定自己优先啊。

刚刚升起来的一点希望很快就熄灭了。从铁路工地回到生产队,除吃的粮食可以到队里称一些稻谷,蔬菜是一点也没有啊,没办法只能先回家,看家里有什么吃的。

当天耷拉着脑袋回了家,将当兵的事说了,父亲除了叹气久久无语,母亲的眼眶红了,他们知道,自己儿子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心气有些高,下乡几年没有招工,当兵是个好机会又去不了,内心肯定是烦闷不已,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啊,对于他们儿子的前途丝毫帮不上忙,顺其自然吧。可怜天下父母心。

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抱了一坛子腌菜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赶回生产队了。

柳暗花明

笫二天,我正在田里干活,队长王又生匆匆跑来,老远喊我的名字,要我马上到大队部去,有人找。

大队部设在四队一间仓库里,摆放着几张桌子,旁边有几条木凳,屋角搁置着平时不用的农机具,如抽水的柴油机、水泵、脱粒机等贵重机械,一部笨重的老式手摇电话机𥖁在桌子上,很威风,让人联想到这里是大队部。

一进门就看见王火生和一穿着绿色军装四个兜兜干部服的现役军人坐在凳子上交谈,会计弟弟也刚到,王火生招呼我们坐下,向军官分别介绍我俩,然后对我们说:”这是部队的王干事,来我们大队接兵的首长,找你们见个面,了解一些情况,看你们有什么想法。”

见到部队军官我有些紧张,但马上镇定下来。王干事站起来和大家寒喧一番,问显得有些局促的会计弟弟对当兵是怎么想的,王X生有些怯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像说过,当解放军光荣,到部队可以学文化啊,还能够见世面啊什么的,然后不好意思低着头,搓弄着双手,嘴里不知嗫嚅着什么。王干事眉头皱了一下,转头问我,你也说说对于当兵是怎么想的?我望着一脸微笑的王干事,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说道:“当兵光荣啊,我从小做梦都想参加解放军,我是下放的知青,当兵也是我们知青离开农村的好机会。当然,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假如能当兵,今后到部队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首长的期望。”

话语坦率直白,不卑不亢,没有大话空话,王干事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在随身带来的小本上记着什么,一副老练沉稳、阅历丰富模样。王干事穿在身上的军装很合体,鲜艳的红领章和红帽徽分外抢眼,脚上是一双风尘扑扑的解放鞋,经常捊着袖子看手表,应该还有地方要走走。尽管我认为看手表时的动作有些夸张,那时候戴手表的人还很少。

谁也不知道世上发生的一些事会猝不及防变幻和逆转。

第二天,王火生找到我,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巴掌拍到我肩上,高兴地说,好小子,你的桃花运来了,当兵的事定下来了,你被批准入伍了,王干事点名要带你走,我们大队干部说话不算,接兵的首长有决定权呢,你赶快做好走的准备吧。

这突如其来的通知,我顿时欣喜若狂,好像坐了一回过山车,从低谷旋转飞驰至巅峰,呼啸而过,跌宕起伏,翻云覆雨,让人应接不暇,有些晕头转向,又像是在做梦。

啊!我终于就要脱离农村了,我今后就是解放军一员了,从被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变成人人学习的解放军了,真是苦尽甘来冰火两重天啊!“全国学习解放军“是那个年代的政治口号,1971年9·13林彪事件发生后,毛泽东又加上一句,“解放军学全国人民”。1972年的冬季,全国第一次大规模征兵开始了,因为受9·13林彪事件的影响导致每年一次的征兵中断了一年。

后来听王火生讲,前来征兵的王干事就是邻近京山县人武部的,通过对我们两人的简短考察和面试,认为我说话实在,读过中学有些文化,另外人看上去也精神,身体也不错,部队需要身体棒,文化素质高的兵源。

会计弟弟个头不高,黑黑瘦瘦,有些蔫头畏缩,表达能力差,这是他的弱项。

王又生队长

杨秀是个很有意思的乡村,王姓是大姓,很多王姓后面都带一“生“字,如王X生。毋庸置疑,王姓是中国的大姓,有王者风范,“张王刘李陈,天下一半人”。其实”生“字也是一吉祥字,百度搜索“生”字注释为:小生、老生、儒生。一生、平生、今生。繁衍生息,一生平安。我没有深入考察杨秀地名在历史进程中王姓是否就是一个大家族,多年后繁衍出的王姓孽枝散布各乡里,按此推理应该还是有些道理和渊源的。

王姓是杨秀的天下,不仅人多势众还都掌着权。大队干部都姓王,如肥头大耳的矮胖书记王桃生,身材魁伟的大队长王洪生,始终保持军人姿态的大队民兵连长王火生,小队会计王友生,民兵排长王强生,还有大大咧咧的小队队长王又生。

王又生是王火生胞弟,笑嘻嘻模样,性格爽朗,声若洪钟,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样子。人民公社体制下,以粮为纲,种点经济作物,多养几只鸡鸭属于资本主义复辟,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常常追得鸡飞狗跳,老百姓贫穷至极。

精神生活荒芜,书报杂志看不到,收音机里总是“国家大事”和几个样板戏轮番播放,村里不通电,晚上家家户户黑咕隆咚,点油灯还费钱,只能早早钻被窝。下地干活乏味,讲些轶闻趣事和荤段子来提振精神。收工了,望着斜阳西下和满天的晚霞,自我调侃道,一天不说X和屌,日头不往西边跑。你看,这不是一天又过去了。

锄棉田草时,棉花长势茂盛,野草疯长,锄落草起,干净利索。炎炎日头当空照,一丝风也吹不进,挥汗如雨,一颗汗珠摔八瓣,有社员发牢骚,这一瓣是书记的,那一瓣是大队长的,还有一瓣是……,最后一瓣才是自己的。大锅饭带来的贫穷让大伙深恶痛绝。

社员下地干活出工不出力,效益低下,没有其它经济收入,干部下来检查生产,批评队长王又生工作没做好,威胁要撤他的职,王又生恼了,收起笑容,眼一瞪,朝对方飙声道:“这个破队长你们下来当哈试试,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得罪人,吃亏不讨好,反正穷光蛋一个,翻过来是个屁股,掉过来是个鸡巴,要杀要剐要撤职随你们!”

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一副泼皮无赖模样,满口的粗话把干部们呛得一愣一愣的。

农村穷,每个工值一角几分钱,辛苦忙碌一整年连个口粮钱都挣不回来。队长是个苦差事,春种秋收,抗旱排涝,整天田间地头转,照顾家的时间不多,美其名曰舍小家顾大家,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媳妇焕兰姐操持,油盐开销全靠养几只鸡生几个蛋卖几个钱,农民戏称“鸡屁股银行“。

王又生烟瘾大,嘴上总是叼着经济牌劣质香烟,和人说话时,都抽不出时间照顾他叼在嘴上的烟卷,歪着头,一只眼睛眯着笑着,为了躲避烟熏着他,嘴上的烟灰很长了,但一直也不弹,任由它野蛮生长。细数家庭收入,享用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都是超前消费了。

后来听人讲,改革开放后,人民公社体制崩溃,农村分田到户,农民专心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队改为村,原来队干部编制随之撤销。

作为一介农民,充满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对幸福的追求也非常简单,能获得比较充足的粮食,经济上宽裕一些,无商不富嘛。无官一身轻的王又生决定下海经商,自认为看准的项目,抵压上全部身家财产,刚开始赚了一点钱,尝到一些甜头,信心大增。后又借了一些外债扩大经营,由于市场行情瞬息万变,最后做亏了,赔了个倾家荡产,感到天都要塌下来,受不下如此巨大的压力,爬楼上纵身一跃自杀了。

经商盈亏,坦然泰之,古今皆如此。农民世代耕作突然转换身份,殊不知做生意是一门大学问。这个外表豁达的男人心理防线竟如此脆弱,选择跳楼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令我惊愕得半天都说不出话,心里着实难受了一阵子。

几十年过去了,王又生的举手投足和音容笑貌总是在我脑海中浮现。

两位“插友”

杨秀三队有四名知青,1970年的7月14日,在一片锣鼓声中,在街道干部们的欢送声里,也在父母的忐忑不安中,一副架子车装着我们简单的行囊从繁华平整的街道到坎坷不平的乡间土路,一路颠簸来到贫穷荒凉的杨秀大队,从此让人羡慕的城镇居民转换成了农村户囗。

李光明招工到县砖瓦厂后,村里除我之外还有张和胡二位“插友”。

张兄家在五华山上建设街的一条偏僻巷子里,老屋简陋破旧,狭窄逼仄。张兄个子不是很高,笃实的身材,不善言辞的嘴巴和绷紧的脸庞显得棱角分明,喜欢穿一条黑色细筒裤,包裹着屁股,一副玩世不恭的时髦装扮,话不多,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货色,闲暇时哼哼文革中流行的地下歌曲,如《三次到你家》:

第一次,我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妈说你在河边洗呀洗白菜;
第二次,我再到你的家,你呀你又不在,
你妈说你年纪小,不能谈恋爱;
第三次,我又到你家,你呀还不在,
你家的大黄狗把我咬出来
……

后面的词我忘记了。歌词和曲调还挺压韵,在革命的年代应该界定为黄色的资产阶级靡靡之音。

张兄家成分些复杂,文革中唯成分论,不属于团结对象,瘸腿的老父亲在街道备受歧视,刚开始招工自然轮不到他,在农村捱过了几年蹉跎时光,能吃苦,饭量大,粮食不够吃,找队长预支点囗粮,队长显露出为难神色,生产队也没有余粮啊。秋收后,粮食基本都分到了各家农户,仓库只留足了明年的种子。饿得不行,只能找家里拿钱买高价粮。

上级每年外派服劳役的指标,本村人一般不愿外出,舍不得老婆孩子热被窝,知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有外出的机会,总是第一个报名当农民工。修铁路,修公路,开山炸石,挖沙挑土,那些活儿都是靠力气不用技巧,混顿饱饭吃。几年来也是把苦吃了,在农村煎熬了五年多,表现了五年多,实在熬不下去了,后来千方百计托关系招工到江汉油田当上了一名钻井工。张兄外表有些酷,实质上性格诚实敦厚,勤劳肯干,还当上了钻井队队长。后来钻井队转战中原油田,最后在河南濮阳安了家,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异乡人,家园的叛徒。

后来通过电话,有一双儿女,女儿读书后远嫁到西安,儿子也结婚成家,成为土生土长的濮阳新居民。张兄已年逾古稀,退休后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幸福时光。

虽然都是下乡知青,吃的一锅饭,扛着镢头在一块田地干活,但人生的道路注定也不一样。下乡时,千军万马一条路,回城时,八神过海各显其能。对于很多知青来说,返城回家的路充满着辛酸和苦难。

同队的”插友”胡兄在乡村的岁月更加坎坷和艰辛。小时的记忆对他来说是满满的痛楚甚至是恐怖。

父母都没有正式工作。父亲刚开始在一家单位当过会计,该单位效益不好,帐目出现亏空,钱数对不上,单位首先怀疑是他父亲贪污了,百辩也说不清,后来被单位因经济问题扫地出门。失去工作后,父亲四处打零工为生,孩子多,负担重,收入微薄,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多张嘴要吃饭。

上小学时,正值文革初期,革命形势如火如荼,那是一个狂热的时代,所有的大人和小孩脑子里都装着革命和信仰。有着经济问题的父亲被划入坏分子行列,胡同学也属于“坏分子“的狗崽子,穿一身不合体脏兮兮的旧衣服,凭一个眼神就可以看出在学校不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待见,“红小兵“也不能加入,有的同学见他躲得远远的,还有的当面骂他“贪污犯的狗崽子“,面对同学们的轻蔑和谩骂,他愤怒回击道:“我爸不是贪污犯,你爸才是贪污犯呢!”后面几个字是咬着牙说的。有时干脆不回答,面色阴冷横眉冷对鄙视他的同学。

语文老师晃荡着脑袋在课堂神釆飞扬讲国内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广大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去拯救他们,该同学坐在课桌后的凳子上,听老师唾沫四溅讲革命的大好形势,肚子正饿着呢,十多岁的小孩正是吃饭的年纪,肚皮早已饿得贴近了脊梁骨,咂巴着饥渴的嘴巴,心里想,天天饭都吃不饱,还革命形势大好呢?看着想着,恍惚间,不经意随手拿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我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字,在当时肯定是大逆不道的几个字。旁边眼尖的同桌看见了,大声喝斥道:“啊,你还敢写反动标语,反对毛主席啊!“同桌男孩是红小兵的小头头,根正苗红,也许是派来专门监视他的,在那个火红的年代,有着狂热的崇拜和信仰,此刻恰恰显示了他无比革命的天赋,对这个思想反动对现实不满的家伙,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一把抢过这张写着“反标”的纸片以飞快的脚步向老师的办公室跑去邀功领赏,革命的红小兵要对小反革命分子予以坚决的打击。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或常年炼成,成败一瞬间,对于举报人和被举报人皆如此。

后来的事一切顺理成章了。校保卫处来人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属于现行恶攻罪,班上同学对这个撞到枪囗上的倒霉蛋群情激愤,进行了专场批判,火力十足。除此以外,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低头忍受着。

最后的处理,该同学本应开除学籍,念其年龄尚小,能认识错误,留校察看。

要命的是记录在案,如同剌在脸上的黥刑迢摇过市,走到哪带到哪。著名作家柳青说过一句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人生在世,有人生在富裕的家里,天生性情和顺,生活幸福,做一个好人很现成。若处境贫困,生活很苦,生性顽劣,堕落比较容易。十多岁的懵懂少年,小小年纪犯下的错,对今后的前途和命运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胡兄和我同岁,比我小一届,多年后我问过他,我们都是七岁上学,有的还只有六岁,你为什么八岁才上学?他笑着说,你不知道啊,七岁那年书包都缝好了,准备第二天背起书包高高兴兴到学校去,谁知报名费家里拿不出,借也借不到,就这样耽误了下来,一拖就是一年,就在家里玩了一年,直到笫二年才上学,要不和你们一届了,兴许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烦心事呢。我一时无语,记得当年的报名费不会超过10元钱。我当然也知道他所说的“那些烦心事”指的是什么。

过了几年,文革初期亢奋的火焰终于熄灭了,大家才领略到这场运动的荒唐,接踵而来的是全国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在时代的裹挟下,一届届知青像潮水一浪接一浪从城市涌向广袤的农村。70年代初,连城里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都被撵下了乡,胡兄无疑是带着赎罪之心来到农村的。

“广阔天地炼红心”的豪情壮志,在经过三五次农忙和一次次挑堤的战天斗地中土崩瓦解,青年们逐渐发现自己并没有”改天换地”的本领。

下乡的前几年里,胡兄想的很天真,和农民打成一片,每日和成年劳力一样,在炎炎烈日之下,在霜刀雪剑中,匍匐劳作,春种秋收,熬成了样样农活拿得下来的好把式。心里知道,鉴于自己的”成分”,只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好好劳动,争取表现,为今后进城创造机会。好在淳朴可爱的农民并没有多高的“政治觉悟”,无论时代怎样替换,人总要吃饭是吧,做活吃饭天经地义,对村里的知青一视同仁

有的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只能是淋湿。

几年后,同队“插友“招工的招工,当兵的当兵,连扎根多年的张都走了,轮到本人招工时,总因“政审”过不了关而使事情变黄,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人,还有孤独和恐惧。晚上陪伴他的只有一盏随风摇曳的油灯和那只从城里带来的旧木箱。

实在忍不住了找知青安置办公室,”为什么他们都走了,唯独留下我,现在村里没人了。”干部回答:“别人都能走,就是你不能走!我们看过你的档案,谁不知道你的身份啊。”

自己心里更清楚,“贪污犯”子女,”坏分子“帽子,那些贴满整个少年时代的黑标签,永远比旁人矮一头,怎么表现也摆脱不了历史给他留下的”污点,” 今后在农村诸如招工这等好事根本没他的份,以后压根也没指望。从此性情大变,孤傲偏执,不大爱说话,因为内向的性格,因为奇异的自尊心,乡村唯一消遣的是一把老掉牙的二胡。

大队的男女知青都走了,胡兄在乡下又苦熬了几年,直到1979年国家取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才有机会返城在镇上粮管所谋得一份职业。从1970年下乡到1979年返城,前后整整经历了十年光阴。

粮店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命根子”,改开后取消了粮票,那个昔日趋之若鹜的“铁饭碗”如今弃之如敝履,接踵而来的是下岗。为了生存,在小镇上开一三轮“麻木”拉客赚些辛苦钱。粮食仓库后面有大块荒地,抡一把镢头,开出一垄垄菜地,种上各类植物和蔬菜。收获季节,绿色的青菜,白色的萝卜,鲜嫩的黄瓜,红色的西红柿装在筐里由他媳妇挑到菜市场叫卖。

值得欣慰的是,儿子读书很用功,后来考上武汉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应聘到省城一家大型国企。

电话那头,年过花甲的胡兄兴奋地告诉我,儿子争气,娶了研究生学历的媳妇,还在省城买了房,他们老夫妇都在武汉帮儿子带孩子。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总算把孩子抚上了岸。

我由衷为他高兴。

告别乡村

有时候,勤奋和努力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加上机遇,要是前者能成为一个人成功的充分条件,那这世界上就不会有“命运”这两个字了。

自己能一波三折当上兵,甚至还有一种侥幸,感觉自己的命运够好了。很多年后,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这种感恩之心愈发深重,甚至有一种负罪感,这个当兵的名额应该是会计弟弟,是我窃取了他的希望和梦想,内心不安啊!

小队会计王友生是名回乡知青,大我几岁,有文化和头脑,他对我们居然说,我们回乡知青本来就是农村的,队里总得接纳我们回去,你们城里知青响应号召到我们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农民一般是不会欢迎你们的。

农民不欢迎知青?这话出乎我们的意外,甚至颠覆了当时社会上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片叫好的认知,难得听到。我们忙问为何,记得他当时好像是这样说的,农村田少人多,田不会增加,粮食也很难增产,而你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知青不论好坏,都是来分吃农民本来就不够吃的口粮的外来户,社员分到手的粮食不就少了,他们怎么会欢迎你们?

会计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让我们明白了农村的真实现状和农民的內心想法。不能怪农民心胸狭隘,知青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给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农民增加了额外的负担。


今天大家都在回忆知青当年的痛苦,其实他们的同龄人农村青年更苦,生于斯长于斯,没有话语权,也没有任何上升的渠道和空间,一辈子胼手胝足固守于此,当兵脱离农村无疑是一条改变命运的光明大道,倘若在部队经过一番努力和拼搏,兴许还能提干,穿上一套四个兜兜的干部服,真正意义上的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在村里走一圈,我敢打睹不知会招来多少艳羡的眼光。城里知青区别于回乡知青,今后还会有招工、上学的机会,尽管当时的前景依然暗淡和遥遥无期。

“入伍通知书”如期而至,虽然没有当今大学录取通知书含金量高,对当时在农村饱受煎熬的知青来说,无疑是一张改变命运的通行证。

和队里做了交割,按队里规定,人走了铺盖行李归自己,生产工具交队里,工分也自动清零。本人和队里关系不错,王又生队长特批我挑一担稻谷到镇粮管站交公粮,换一点钱作为下乡几年的报酬和念想。

最后一次向乡亲们告别,背着行囊,穿过秋收后满是稻茬的田地,田野上空盘亘着饥饿的鸟群。经过一条铺设着石板桥的溪沟,桥下是潺潺的流水,茂密的水草和欢快的鱼儿,溪流上游是全国著名温泉圣地汤池,汤池温泉长年云蒸雾氲,顺流而下的是地下温泉水,千百年来一直这么流淌。提到汤池,让人想起闻名遐迩的156部队医院,至今仍被当地老百姓深深怀念。穿着军装的白衣天使,救死扶伤,奉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拯救了无数身患重疴而囊中羞涩贫穷的村民,虽然该医院多年前整体搬迀走了。

廖家岭是一座小山,山势不高,在江汉平原上尤显突兀,山腰有一小型采石场,工人抡着大铁锤乒乒乓乓开山采石,紧挨着是一石灰窑,窑顶袅袅冒着青烟。登上山顶,坐在路边小憩,远方雾蒙蒙的群山峰峦尽收眼底,插队的村庄绿树环绕若隐若现,向南远眺,长汀河蜿蜒盘桓在大地上,在斜阳余辉的照耀下,河水波光粼粼,似乎近在咫尺,长汀河畔是皂市镇,再走一程就要到家了。

1972年12月8日清晨,万里晴空,风和日丽,我们全体新兵身着崭新的65式军装,登上了开往部队军营的汽车,离开冢乡,开始了几年难忘的军旅生涯。

新兵照,前排左一是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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