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烙印丨​罗维开:14岁辍学的“右派”子弟,背诵“老三篇”出了名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罗维开,1950年出生,曾返乡务农十年。1977年考入宁波师院中文专业。毕业后任教33年,担任班主任、教导主任,中学校长,教师进修学校教务主任。退休后撰写大量反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题材的作品。

原题

党的拨乱反正

助我在人生困厄中逆袭




作者:罗维开

高校毕业已四十多年了,对当年改变自己命运的高校补招,追溯其时代意义,心潮难平。
先以发自内心的感恩,喊上一句:致敬,1977年高校补招!这次补招体现了党的实事求是。这朵纠''左''的小浪花,使当年无数烙有''地、富、反、坏、右、资''印记的青年,命运得以逆转,——我,就是其中一个。
一场突然降临的家庭变故
我1950年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父亲解放前只读过五年小学,因家境的突然塌落而辍学劳作,后因业余酷爱读写,自学成农村知识分子,于建国初期进入教育界,成为正式教师。但我们一家其余五人仍是农村户口,母亲无学历,在家劳作,相夫教子。我是长子,下有二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区区35元工资,须养活一家,生活十分艰难。
但1958年起,艰难变成了苦难。
记得我正读小学二年级,父亲因对教育局长直言被划为“右派”,批斗后第一时间就被押送到远离家乡的深山某农场去''改造思想''。父亲托人捎口信给母亲,要求送些生活用品过去。
那时人小,记得叔叔连夜为母亲打了几双草鞋,说去那个农场须翻山越岭,只能边走边问寻过去。母亲连夜落寞地为父亲准备着所嘱咐的东西,我们兄妹四个,唯有我稍微能感受到大人们的伤心,其他弟妹,尚不懂事。
数天后,母亲回来了,草鞋已穿烂,眼睛是红肿的,但对我们四个子女,仍守口如瓶,默默地做着她以前该做的,有时只是坐在门口,遥望着西北方隐约能见的群山。那云雾绕萦的某处,父亲正在被人监督着劳动——这是我后来才体察到的母亲心思。
父亲的工资一度被减到18元,家里有四个孩子,且两个已经上学。母亲到处收集邻居们丢弃的满堂红(一种似苋菜的花)杆,拿回家洗净后切成段,腌制成长年能食用的''下饭''(宁波人对小菜的通称),家里几分自留地,种着青菜和红薯,能抵我们的半年粮。路边的刺苋、马齿苋是我们桌上的常见食物。母亲自己上山打柴,每次我跟着去,帮她打打下手。
善良的邻居们,暗中能帮的,尽量帮我们。但也有某些邻居,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议论,见到我们,突然装得若无其事起来,但看我们时眼光总是怪怪的。
某一天,上面来了人,到生产队宣布说,我父亲是“右派”分子,家属也必须在当地接受劳动监督。从那以后,母亲在生产队劳动开始被变相地监督起来,队长派活,最没人愿干的,就派给了我母亲。
那个时候,猛刮大跃进风,记得寒风怒号滴水成冰的冬天,早上天未亮水库工地出工号就响起来了,母亲必须按时去挑土,于是只能把睡得正香的我们,一个个从被窝里拖起来,强行穿好衣服后又塞回被窝里,因为她怕我们自己不会穿衣,这么冷的天,大人没在,肯定会受凉。可怜我们兄妹四人只能被穿好衣服继续睡,有时睡不了,互相看着哭。哭着哭着,天就亮了,胡乱吃点东西,该上学的上学,该上托的上托(大跃进时期很简陋的孩子托管班)。
1959年最炎热的夏天,母亲每天朝出晚归,9岁的我每天都在家里照管弟妹。当时最小的妹妹两岁不到,母亲一天只能喂她两顿奶,早上出门时和晚上收工后。妹妹饿了,只会哭,尤其是到了傍晚,我抱着她,在门口等母亲归。妹妹老远就看到母亲来了,马上破涕为笑,张开小手扑到母亲怀里,吃饱了奶后睡去。由于当时是夏收夏种,有时农活干到晚上七八点钟,生产队长才下令收工。夏夜,我抱着妹妹在门口等啊等,总等不来母亲,妹妹哭累了,倚着我睡,睡了不久饿醒了又哭。夏天的傍晚,满树蝉鸣,与妹妹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经久不息。有时等到满天星光,有时等到月亮如镜,成群的蚊子肆虐叮咬中,萤火虫飞来了,绕着我和凄厉地哭泣着的妹妹飞舞,妹妹就会停止哭,好奇地望着萤火虫,泪水在脸上汩汩地流。对妹妹的哭声,左邻右舍也习以为常了,而我,只有等疲惫不堪的母亲出现,才能如释重负。
某一天开始,小妹身体发烧,那时候没有体温计,只凭手习惯地按额头找感觉,妹妹哭声也一天比一天无力,但大家无暇顾及。母亲收工回家也只匆忙做些该做的,就休息了,因为明天还得早起出工。其实,妹妹的病在一天天加重,直到某一天,出现昏迷抽搐,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于是马上召回田间劳作的母亲。
当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母亲赤着脚,衣服沾满着田间的泥浆,抱着妹妹直奔五里外的卫生所,再由卫生所奔向十里外的卫生院。卫生院建议马上送宁波大医院。可怜赤着脚的母亲,把妹妹抱到宁波后,院方诊断,妹妹得的是乙型脑炎,已无法救治。由于乙型脑炎是传染病,院方不允许尸体带回,第二天,母亲只得哭泣着回来了。在路上,好心人见母亲赤着脚,送给她一双旧鞋。
可怜我这个妹妹,由母亲赤着脚抱着出门,至今仍没有回家。每每我回忆这一幕,心里总是涌起一阵阵痛苦,仿佛妹妹的魂,还在遥远的地方游荡,至今仍找不着回家的路。
这一切,都发生在父亲被隔离在遥远的深山农场思想改造时期。
我的读书生涯
在学校,我也面临厄运。父亲未出事时,我品学兼优,担任班主席(那时班长称为班主席),但自父亲成了“右派”分子,我的职务被班主任捋掉了,老子是“右派”,儿子学习再好,也必须成为白丁,否则就是政治不正确。
小伙伴们为了政治正确,欺负我成了他们每天的必修课。无论校内校外,''批斗''后抓一把蚂蚁或几条毛毛虫放入我的衣领内,是他们的保留节目,我只能默默忍受,不敢向母亲讲。
于是,在老师歧视和同学鄙视中,逃学成了我逃避现实的最好方式。跟着班内的学渣,每天上午第三节课,从教室后偷偷溜出,潜入学校后面的山中,寻野果,捉迷藏,苟且着我的童年。一段时间后,学习成绩开始大滑坡,教师懒得过问,因为我是“右派”儿子。某老师在动员某不想上学的学生时,对该学生家长说,像你家的孩子,不应辍学,如果是某某(指我)不去读书,他才不来动员呢。
成绩是越来越烂下去了,当时正值饥荒,大家每天处于半饥状态,人人面有菜色,有些人还浮肿着,我亲眼看见老师在上午最后一节课时,饿得站不稳,靠着黑板喘息着,捱时间等下课的铃声。
我们随时逃课入山。山,给我们提供了各种抵抗饥饿的馈赠,黑饭(一种甜甜的黑色野果)、野栗、糖瓶(一种带刺的又甜又酸的野果)、毛栗,茅针(茅草刚长出来的嫩茎),还有鲁迅先生所说的覆盆子。什么季节吃什么,找到什么吃什么,这种''享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那时候吃公共食堂,母亲把一个月饭票提早交给了我,因为她在田间劳作管不了我,于是我经不住饭香,就常常提早把饭票吃没了,月底只能吃野果,有一次连续吃了几天黑饭(山果),肚子疼得躺在床上打滚,连大便都是黑的,母亲发现了,吓得不知咋办,谁知我又忽想拉大便,结果拉出了一大堆白晃晃的死蛔虫,肚子却不疼了。原来,因为连续数天不进粮食,只进野果,可能蛔虫是拒食野果的,它们在肚子里饿得慌,死前剧烈挣扎,才引起肚子疼。现在想想,拉出了它们,反倒是好事。
有时实在饿了,山上野果青黄不接,于是小伙伴们钻到农民的自留地里,茭白、大头菜、嫩豆荚,吃起来虽满口生味,但生涩中有淡淡的甜味,只要能咽下去了就能饱。有时候实在找不到上述东西,有人就在生产队肥料仓库后挖个洞,钻进去偷菜籽油渣饼。这原本是油菜籽榨出油后的渣,用来肥田的,想不到被我们当成解饿的佳肴了。偷出来后放在衣袋里,模仿着解放军斜背着干粮袋,边走边吃,引起其他小伙伴们咽口水。
这样捱过了几年,小学升初中前夕,父亲熬到摘帽后回来了,他自然要检查我的学业,一测查,勃然大怒,我在被暴打中挣脱逃走,钻进快成熟的高粱地躲起来。当时是伏天正午,气温近四十度,高粱地密不透风,又闷又热,我感到头眩气闷,实在受不了,几小时后只能出来''投降'',想不到刚到家,头晕目眩,肚子像刀割似的疼,躺在地上打滚。父母见了,才知道我躲在高粱地中了暑,得了绞肠痧,是要命的,于是父亲一下子恢复了父爱,赶紧叫人来给我祛痧。祛痧是用手指狠狠夹住身上筋络用力掐,发出咯咯的响声,疼得我杀猪似的嚎叫。——这一次,总算尝到了荒废学业的滋味。
父亲总归是父亲,好在距升初中考还有一学年,他就给我补课,因为那时小升初必须经过考试选拔,录取率只有40%。父亲的突击补课和我不再逃学,终于使升学考分勉强上了录取线,升入初中。
升入初中后,学费3元,书费1.5元,家与校相距约三公里,每天走读,中饭自带,由学校统一加温。由于小学时知识基础出了问题,所以我的初中学业处于下游,学习积极性很低落。
初中读了一学期,寒假结束后,由于家里实在困难,开学报到须缴纳的4.5元钱,父母亲无法筹齐,于是,我趁机说:“我不想读书了!” 父母愕然,继而面露痛苦状,但良久无语,算是无奈地默许了。
我辍学了,反倒爱读书了
自此,我十四岁,就辍学了。先是上山砍柴,供自家厨房的柴火(那时公共食堂已经解散)。我第一次上山,不习惯穿草鞋,干脆光着脚,上山后用不惯柴刀,干脆用手拗,弄得满脚满手是血口子。我不会捆柴,老是散把,但有小伙伴们帮着我,好歹也与他们一起担着柴下山,殊不知,这些全是小伙伴们帮着才凑合的,与他们相处,我感到了人性的温暖。慢慢地,我学会了打柴的把式,几个月后,也能担着柴担,像模像样地迈着很有节奏感的担步,成了一名少年樵夫。
十六岁起,我落实到生产队,成了在册劳动力,开始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挣工分生涯。一开始3分起步,干的都是轻活。
我对文科知识喜爱,也起步于那时。真正起启蒙作用的,是路边的小人书(连环画)摊。那时候只要出一分钱,就能看两本书。这些小人书图文并茂,每每读着画面下方(或侧方)的文句,结合页面上的图,在脑海中就会支撑起各种形象,栩栩如生。这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每每使我如痴如醉,沉浸其中。因为经济条件有限,有时数人合看一本,翻看时脑袋凑在一起,全神贯注。
因为花钱看,所以看得特别认真仔细,领会得特别快,而且过目不忘。我最初对《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古典名著的了解,都是先从这些小人书开始的。虽然每本书所获得的,仅仅是片段,但积累多了,就能把碎片化的内容按顺序连接起来,就形成了系统。我想,我们这一代人,谁都从小人书中汲取过文学养料。
随着阅读面的开阔,我的记忆力也得到了锻炼。记得1966年初,文革开始,先是全民动员学毛选,“老三篇”是必学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大队里(当时不称村)某干部知道了我擅长记背,像识宝似的找上门,请求开大会时去背一背“老三篇”。当年我才16岁,大队干部自然是大官,不敢推托,只得应承下来。于是他给了我一套“老三篇”,让我白天在劳动中揣在口袋里,时不时拿出书,一节一节地背,居然一天时间就全背下来了。当晚的大会上,我被“请”上台,第一次面对数百农民,紧张得两腿发抖,但三篇文章共四千七百多字,竟然都侃侃背出了。——随着掌声,我在大队里也一度成了“名人”。
随着年龄增大,阅读面也渐渐扩大,阅读开始转移到印刷本专著,读《西游记》,我当然崇拜孙悟空;读《三国演义》,我最崇拜的是刘备、关羽和诸葛亮。这仨个人的仁、义、智,可以说深深地感化着我,平常也有意无意地影响着我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对《水浒传》的众英雄,我除了欣赏,没有特别崇拜的对象,只对林冲特别同情。京剧《野猪林》中风雪肆虐的夜里,他被迫在山神庙避风雪的一段唱词,特别引我共鸣: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啊,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我很敬佩编剧能写出如此好的唱词,也许此情此景此旋律,我父亲当年在深山农场''思想改造''时也有过,相信历朝历代所有因忠言获罪者都有过。
我有一个远在上海的姑姑,她犹如我的第二母亲,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不仅帮衬着我们,她还鼓励着我辍学莫忘读书,托人在上海的新华书店为我挑选了一批鲁迅先生的著作邮给我。这是姑姑和姑父帮我人生转折的知识蓄力,同时,我从鲁迅先生的杂文和小说中,吮吸到了做人的骨气。
艰苦的劳动是鼓励我读书的催化剂。每当我劳累了一天,读书是排解疲劳的灵药,与书对话,使我倍感兴奋,充满力量和希望。我隐约感到,书读多了,一切问题就想得开,于是,我除了劳动,就是阅读。由于当时能借到的书十分有限,但只要能到手的书就读,白天劳动的休息时间,众人坐在树荫下乘凉聊天,我却一个人寻个僻静处用心看书;晚上,坐在蚊帐中手不释卷,帐外一灯如豆,连躺下后不读几个小时书也无法入睡。记得当年生产队派我们去宁波、舟山卖农副产品赶早市,农贸市场开市前,路灯下,我都会取出书看起来。
当时读了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等,对作者很崇拜,当得知其学历不高,是实践中练出来的作家后,我也突发创作冲动。但一动笔,马上发现自己由于长期光读不写,文字功底捉襟见肘,于是下决心对自己进行文字语言恶补。首先是背字典,硬拼了数月,词典翻黑了,散页了,词汇倒是积累了不少,但写作中为用而用,感到太做作。我又发现成语在语言表达中有言简意赅的作用,于是拼命背成语,几个月下来,成语词典几乎被翻烂,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语言表达感到应心得手多了。
阅读、思考、积累文字语言、恶补写作理论(当时的三突出原则),使我写作的冲动越发强烈,开始连续不断地投稿。
每一次投出稿件后,憧憬着邮递员路过门口时会停下来高叫“罗维开,编辑部来信了”,但从没有此情景出现,所有稿件都如石沉大海。倒是自写自演的相声,在县调演中公演,并向全县广播,也参加了数次县文化馆召开的创作会议,这着实使我兴奋了一阵子。
投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几年来,稿件没有一件被刊用,但自己的文学素养和悟性不知不觉中却得到螺旋式提高。后来我想,要没有这两年读写结合的屡败屡战,我后来是考不上大学的。

走异乡,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生
我就这样在农村磨炼着,所有的农活,我已全套学会,什么耙田、耕田、撑船、捻河泥,都是一把好手,挑两百斤担子一二里地不歇担,社员一致同意我的劳动力级别为十级。几个老农每每竖着大拇指夸我“文武双全”,这是朴素的农民对我的最高褒奖,我将珍藏一辈子。
随着年龄增大,参加的社交活动也多了起来,首先是参加农村宣传队,再就是团支部活动和民兵训练。因为当时与前苏联关系很紧张,备战备荒和文化大革命是社会的主旋律。我的父亲是“摘帽右派”,造反派自然不会来争取我,但宣传队和团支部的活动,需要我这种会写会说的人。我工作很投入,入团申请书也写了多次,但每次团支书宣布新团员时,没有我。我知道这是我的父亲问题造成的,所以尴尬地一笑了之,该做的工作继续做。
终于在一次民兵培训中,公社的人武部长发现了我的能力。因为民兵队列操练和单兵动作的考核,需要先背出文字理论,家庭成分好的(贫下中农)子弟无一能胜任,唯有我能对训练科目倒背如流,表述清晰,动作规范,于是武装部长对我刮目相看,推荐我担任了民兵连副连长,负责民兵操练和青年的娱乐活动。
村里有几个来自城市的知识青年,擅长打篮球。于是,我带领青年们建起了简陋的灯光篮球场,组织起了全县第一个农民篮球队,使知识青年带来的城市文明,得以发扬光大。一时间全村青年掀起了篮球热,我们的篮球队在当时名噪一时,公社专门来召开现场会,方圆数十里的各类球队,包括附近的驻军,都来参加比赛。报刊也作了报道,作为青年中的核心,我的威望越来越高。
我终于被批准入团了,但入党申请一直被束之高阁,每年的招工、提干、参军,我都因父亲问题,被置之圈外。有一年好不容易被推荐为工农兵招生对象,但材料到了公社,却又被''经研究后''剔除了。
这种“研究”,其实是“政审”中对“家庭成分及家庭成员政治面貌”的筛选。我之所以通不过,主要是父亲的历史问题,这栏窄窄的表格,必须写入“摘帽右派”,它像一座大山,挡住了我走向理想的世界。后来我越来越清楚,不管我有多努力,这些努力都像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为庙捐门槛一样,对争取权利毫无作用。
苦涩中,我只能用“李广难封”来自嘲自慰。
转眼到了二十六岁,同村无论长相能力都不如我的青年,都一个个结婚了,唯有我,相亲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但对方只要了解到我父亲是“摘帽右派”,大多摇摇头离去。父母为此事焦虑得茶饭不思。
面对现实,我感到家乡已没有我的出路,于是决定学一学鲁迅先生,“走异乡,逃异地,去寻找别样的人生”。1975年底,我决计远离家乡这个伤心地,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农村伙伴们,去一所中学代课。

拨乱反正如一声春雷响起,我的逆袭路
也许,树挪死,人挪活,从此,我的命运开始发生改变。首先,我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她也是代课教师。
1977年,停招十年的高校终于像春雷响起,开始恢复考试招生。我预感到知识的春天到了,毫不犹豫地报了考。
由于当年报考人太多,考试分两次进行,第一次是预选考,十月份进行,作文的题目是《十月》。我的悟性使我写此文应心得手,三个历史性十月,被我综合起来,一是俄国十月革命,开辟了人类历史新纪元,给中国送来马克思主义,二是1976年十月粉碎“四人帮”,全国开始出现拨乱反正的前奏,三是全国恢复高考制度,初选考试正好选在十月。扣住这三个十月的伟大社会意义,我发挥自如,作文一气呵成。
初选过关,十二月份进行正式考试。我清楚地记得,语文试卷上的古文是《齐人攫金》,我按要求翻译并注释后,在该文言文的中心思想栏干脆利落地写上:“见利忘义,利令智昏”。
该年的作文考题是《路》,我以当代青年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立意,洋洋洒洒,思如泉涌。
这场考试,除数学外,其他科目我都考得不错,半月后放榜,经内部查询名列全县文科第十四名。
接下来就是填报志愿和政审。我又犯难了,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使我一次次失去了入党、招工、提干、参军和升学的机会,以致对于政审,已心有余悸。现在的政审表,赫然又是“家庭成分”“本人成分”“家庭成员政治面貌”。这无疑又是三座大山横亘在我的面前。
我咬咬牙,决定在政审表上不填写父亲的问题,因为我认为当年父亲是因言获罪,我本来就不服,如果如实填写了,录取是毫无希望的,不填,有可能侥幸过关。——我决定冒一次险。
交上志愿表和政审表后,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过了几天,老家有人告诉我,前几天来过几个人,说是来核实你的政审表,据说带队的是教育负责人,腿有点跛。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个跛脚的人,正是代课地的公社教办主任王某徳。
于是我对被录取的期望降到了冰点。果不其然,别人陆续接到录取通知书了,而我一直杳然。
我心已死。忽有一日,曾去我家乡“政审”过我的教办主任过来告诉我一个消息,国家打算补招一批落选考生,你可以去试一试。他说他的任务是必须转告,去不去由我自己。
我抱着试试的心情,到县高招办领取了一张报名表,以无所谓的心态,填写好后交了上去。
半月后,又是这个教办主任,跛着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老远就喊:“罗老师,罗老师,你被录取了!恭喜你!请你到高招办去领录取通知书。”语气客气得使人意外。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因为从我记事起,好事从来没有光顾过我,所以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当反应过来时,旁人都已经祝贺了好几遍了。
真是冰火两重天。两个月前,去老家“政审”对我录取“判死刑”的是眼前这个人,现在我被录取了,报信的也是他,命运真会开玩笑!
命运,你盼转折,它却把你死死摁在厄运中,但真正转折的机会来了,你想推掉都难!1977年起的拨乱反正,多少人命运得到逆转,我家也是如此:
我被高校补招并入学了,从此挺起胸抬起了头……
父亲的右派错划问题得到改正,恢复公职后到中学任教了……
我代课的妻子也考入师范,从此正式走上教育岗位……
至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往事已被风驰电掣的时代列车,抛到了遥远的过去,作为当年经历过冰火两重天的我,虽已垂垂老矣,但对1977年高校补招的感恩之心,却是永恒的:
谢谢邓公!谢谢党的拨乱反正!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出身的烙印

童山雷:右派子弟的“背时”遭遇,

高考上线被截留

陈好梅:“背时”女知青

回城干上“棒棒”搬运工

萧芸:右派女儿,

读书梦总是充满变数

舒顺林:我的入党经历,

一波三折14年

李晓东:“摘帽右派”子弟的入党难

李殿元:扎根才能“入党”,

我与回乡的她“好”上了

张承志:纪念遇罗克,

他的故事挟带着血腥

刘心武:遇罗克一家的故事

葛剑雄:从"学生政审"看政治运动

刘庆丰:一个右派子弟的1976年

俞京:我的松江缘,

一个“右派”子弟的运动史

李其容:右派爹给右派舅画张画

何蜀:少年宫画梦录,

一个右派子弟的悲欢岁月

陈小鹰:我的母亲亦父亲

杨魁元:你还记得当年的家庭成分吗?

 冯印谱:"黑五类分子"生存状况一瞥

温大勇:关于“出身”的记忆,

家庭成分撕裂的中学同学

董小军:他为"黑五类"子女

争得平等的高考权利

夏玉和:我有一颗敏感自卑的小心脏

彭小莲: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

马雅:他差点成了我的小朋友

王智娜:大地深雪,埋葬了太多无辜

《家庭出身代码》

国家标准的出炉与废除

陈定学:18岁的高中生

被打成“反动学生”开除学籍

刘晓航:没有走出炼狱的大哥

唐龙潜:文革前的"上山下乡青训班"

蒋蓉:另类农民和他们的子女们

忻孚:外号“居里夫人”的女生,

出身不好被逼疯了

陈新华:家庭出身富农,

我的前途曾一片灰暗

蒋海新:杜鹃啼血子归鸣

蒋蓉:爷爷地主外公赴台湾,

我居然成了知青先进典型

陈永济:中学里的阶级斗争

王友琴:15岁女同学在学校死于非命

王友琴:她的名字叫关雅琴

1968年1月遇罗克被捕入狱

赵永智:“文革”前老知青,

出身原罪下的灵肉煎熬

李云斌:家庭出身地主,

求学之路艰辛屈辱

王宗禹:村里的黑五类"贱民"们

冯印谱:一个黑五类子女的大学梦


不想与您失联

请关注备用号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