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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夏玉和:生死无常,看热闹看出了心病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夏玉和,1958年出生。1975年下放到湖南省益阳县槐奇岭公社,1978年春考入湖南师范学院益阳分院外语科学习,1985年秋考入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美国社会与文化专业读研究生,1988年毕业留校任教,2016年夏退休。

原题

看热闹看出了心病




作者:夏玉和


小时候,我家住在爸爸工作的行署机关家属区。
出行署大门几分钟,就是一栋很长很长的黑瓦房,里面住的都是郊区大队的社员。他们的堂屋对着马路,每次路过,我都会看见里面摆的寿材。给老人预备的,靠墙放,有的是一副,有的是两副;有的漆成了黑色,有的就是木头原色,还没来得及上漆。
要是有人过世,社员就在路边空地上用竹席子搭个棚子当灵堂,做道场。我会和胆大的玩伴跑进去,看里面的长明灯、香和蜡烛。还有亡者,身上盖着红布或崭新的绸子被面,颜色鲜艳,图案吉祥。不时还放鞭炮,有人念经,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只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要把人放在地上,穿着新鞋的双脚为什么要用两块砖头顶在一起,直直的。有时,亡者脸上的白手绢或白布被风掀起,还看得到脸。这时,我会马上在小脑仁里搜索一下,看有没有平常路过时见过这个人。
有时我还会跟着出殡的队伍一起上山,看着棺木入土,堆起坟头。
也许是受了太多破除迷信、不信鬼神的革命教育,也许我跟故去的人没有交集,灵堂墓地转一圈,就是好奇,一点都不怕,还觉得好玩,更没有恐惧。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小心脏上打下了印记,难以磨灭。
01
我刚弄明白拼音a-o-e,i-u-ü怎么读,认得日月水火土,会背“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只有半天学上了。我很不爽,因为太喜欢上学。好在每天必须到学校点卯,在教室待上半天。语文算术课可以不上,《毛主席语录》是一定要学的。
我就读的小学,和行署机关只有一墙之隔。为了子弟们上学,行署在这个墙上开了一扇门。每天,我们这些小学生从家属区出来,穿过机关大院去学校,安全又便捷。
1949年前的益阳市桃花仑小学,和我上学时差不多。左边小山包后就是行署机关(图片源自张洋编著《益阳百年岁月掠影——晚清民国时期老照片集》)

小门不远处,有一座红楼,住着专员们。旁边坡下有一个公共厕所,每天我都从这里经过。
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去学校。快到红楼时,看见厕所边聚了好多人。“有人吊死哒”,一个大人说。
人无知,便无畏。我听说过“吊死鬼”,但没见过。于是,好奇心爆棚,我非但没吓跑,反而往人堆里挤,想看个究竟。
我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大人们在男厕所里进进出出,里面光线暗,只能看见隔断上方有一双脚悬在那里。不一会儿,有人拿来了木梯子和绳子,从那双脚开始,往梯子上捆。最终从房梁上解下来一个人,抬出来放在了地上,离我只有几步远。
我看见了。这不是罗专员吗?!我经常和同学在红楼玩,见过他好多次,高高瘦瘦的。他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小孩,但我认得他。
木梯子上的罗专员,一动不动,脸色铁灰。比我之前看到的好像高好多,身子很长,脸也长。
我看着罗专员,有点想不明白:怎么选了一个这么邋遢的地方?刚才听人说“自杀”,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吊死呢?看看,这一天天多好玩啊!每天早上我从这里一蹦一跳地跑去上学,可以捡到社员摘剩下的水蜜桃。运气再不好,也可以顺手摘几个小毛桃,边吃边去学校。放学后可以漫山遍野地玩,摘映山红、萝卜丝丝花。映山红还可以吃呢,酸甜酸甜的。到晚上,水银灯下,可以玩“官兵抓强盗”。要是没命了,水蜜桃、毛桃都吃不上,映山红也摘不了,“官兵抓强盗”更是玩不成了。罗专员,你为什么要死呀?死一点都不好。
更不好的是,机关里贴出了大标语,写着罗XX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很快,他的家人搬离了行署。
我高中毕业下放到农村,地区新华书店的干部来我们知青点劳动,罗专员的儿子也来了。从他那儿,我得知,他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几个孩子被发配到了乡下。直到邓小平复出,他们家得以回城,他才进了新华书店。
02
爸爸被关了,造反派不让他回家,也不让家里人去看他。我们只知道他在机关院子里面,但不晓得具体是哪个房子。我每天下午不上学四处闲逛乱跑,也没探出爸爸在哪里。
一天,不知爸爸托哪个好心人,偷偷给妈妈带来了口信。趁大姐厂休回家,妈妈把我们四姊妹叫到一起说,你爸爸搭信来了,叫你们几个去看他。妈妈还说,晚饭的时候去,机关里的人都下班了,会少碰到熟人。妈妈交待,四个人在一起会引起别人注意,各走各的,你们的爸爸就在大酸枣树边上的那个小屋子里。最后,妈妈叮嘱我们,“跟你们的爸爸说,不管有么得(什么)事,千万莫死。”
大酸枣树,我太熟了。行署大院有两棵硕大的酸枣树,一棵在机关大门口,另一棵在院子里面,离那个红楼和厕所不远。每年秋风一起,熟透的、黄黄的酸枣纷纷落下,机关里的小孩儿几乎天天都会到这两棵树下捡枣吃。小妹仔吃完后会把枣核洗干净晒干,用棉线穿成串,跳房子用。

酸枣,也叫鼻涕果,看着就会流口水(网图)


那是一个大晴天的傍晚。爸爸住的小屋朝西,仅有的一张床和堆满了稿纸的书桌上洒满了暖暖的阳光。爸爸见到我们非常高兴,不过没忘了嘱咐说,如果有人来了,就说是你们捡酸枣碰到我。爸爸询问妈妈怎样,我们怎样,学习怎样。
离开时,爸爸让我们把两张宣传画带回家,上面有光芒四射的毛主席头像,下面全是向日葵,中间写着“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
我见了爸爸一高兴,早把妈妈的口信忘得一干二净。两个姐姐和弟弟是否转达了妈妈要爸爸“千万莫死”的叮嘱,我也不知道。
回到家,妈妈问爸爸怎么样,说什么了。我们说,爸爸蛮好,没有说什么,看见我们蛮高兴,天天写材料。您看,爸爸还给了毛主席的画像。妈妈舒了一口气,说,哦,那要得。可能你们的爸爸就是想你们了。
03
有个一官半职的人都被打倒了至少一回,革命洪流开始奔涌到家庭和个人经历有污点的普通干部身上,要荡涤荡涤他们的灵魂了。一些叔叔阿姨贴别人的大字报、批斗别人,过不了几天,他们自己的名字也上了大标语大字报,被倒着写,还打上红叉。我家一次被抄后没两天,来抄家的两个叔叔脖子上就挂着大牌子,跪在了大礼堂的台前。造反派和反革命,跟天晴下雨似的,今天明天轮流变。
那天,机关里又传来有人自杀的消息。好奇如我,撒开脚丫,一路快跑。办公楼往西,靠近军分区旁门的一栋家属宿舍,就是那里。

当年的行署成了今天的派出所。大门气派了许多,但位置没变


这是一座四面都有走廊的平房,其中一个拐角边的房门口围了不少人,我猜到是谁了。
这是个姓唐(不确定,记不清了)的叔叔,比爸爸个高、年轻。他喜欢和小孩玩儿,但我从未见过他家里人和孩子。唐叔叔见了我总喊“夏X七”,我每次都认真地跟他说,唐叔叔,我不是“夏X七”,我叫“和和”。他也一脸严肃地说,你不晓得吧,你还有一个名字。你爸爸是夏X武(五),你弟弟是“夏X六”,你就是“夏X七!”我心想,就算这是我的名字,那也不可能我弟弟是六,我是七呀!我被他搞得稀里糊涂,想说又说不过他。
我小时候眼大嘴小,圆嘟嘟的脸,活泼好动,机关里好多干部喜欢我,逗我,还用手掐我的腮帮子,唐叔叔也是其中一个。从小妈妈就说,不能让人挤腮帮子,挤了会流涎水。真事儿,我确实落下病根了。记得我下乡当知青时,偶尔还会不知不觉地流涎水。
言归正传。我进了唐叔叔的房间,他人已经不在了,大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讲话,其中一个指着架子床靠墙的那根柱子,说,就吊在那里。
我盯着这根柱子看了很久,我家也有一张这样的床。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后,我站在床上,扶着床边栏杆,招手致意,嘴里还模仿伟人的浓郁湘音说“同学们好!”这床柱子是蛮高,可唐叔叔也不矮呀。挂蚊帐的柱子,怎么可能吊得住高高大大的唐叔叔呢?
回到家,躺在我家的那张大床上,望着四个角上的柱子,翻来覆去:睡觉的床成了吊死人的地方。
唐叔叔没了,机关里还有人捏我的腮帮子,但再也没人叫我“夏X七”了。
(网图)

不久后的一天,妈妈在家和一个阿姨一起纳鞋底。我在一旁,边玩边听她们聊天。阿姨问妈妈晓不晓得,那个姓唐的干部是被嚇死的。妈妈问,什么事情会把人嚇死。阿姨说,快解放的时候,他一个当官的舅舅要跑到台湾去。他送舅舅,还帮着提了一只装官府大印的箱子。妈妈问,斗他了?阿姨说,没有呢。他不是走资派,成分也不高。听人讲,他的档案里有这个事,斗他那是迟早的事。就这么上吊了。唉,还蛮年轻,可惜哒。
妈妈和阿姨还聊了什么,我已没了印象。但我记住了妈妈的一句话:“自杀的人自私。”我实在不解,也不敢多问。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说我蛮喜欢的唐叔叔。难道罗专员和唐叔叔都自私吗?罗专员是专员,是大官,也自私?为什么死就自私了?在我心中,跟私沾边的东西都不好,毛主席说过“要斗私批修”。在学校,老师也经常要我们狠斗私字一闪念。
04
一天,军分区又要放电影。晚饭后,妈妈带着我们几个拿上小凳子出门了。刚走到通往山下的台阶那儿,一个留守机关的阿姨叫住妈妈。
“老雷,你搞么子克?”阿姨问。
“到军分区看电影呀”,妈妈答。
“还克看电影,你晓不晓得啊?”阿姨像在责怪妈妈。
“晓得么子?”妈妈一头雾水。
“干校有一个姓夏的自杀哒。”阿姨压低了嗓门。
啊!我的心立刻“砰砰”地乱跳。抬头看妈妈,她面无表情,紧盯了阿姨一会儿,然后平静地对她说:“我们家的夏XX是不会寻死的。”说完,带着我们径直往军分区去了。
看完电影回家,睡觉。第二天,妈妈一如既往地买菜做饭,催促我们上学。小伙伴们中间也在传,但没有人明说这个人姓甚名谁。我们几个按妈妈说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心里清楚,干校不止一个姓夏的,但走资派姓夏的却没几个。
妈妈在吃头痛散,平常一次一包,现在一包半。还给自己扯痧,太阳穴,额头,脖子,后颈自己够不着,就让平平帮忙。我们谁都不提爸爸,不提那个阿姨说的事。

大字报、大标语(网图)


在心照不宣的沉寂中熬过了两天,终于从干校传来了准确的消息。不是我爸,是地区外贸局的一个同姓干部,地主出身。所幸他被人从湖里救起,保住了性命。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爸爸虽然还是走资派、关着回不了家,但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就不会罪加一等成为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叛徒。
过后我问妈妈,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不是爸爸呢?妈妈说,我晓得,你们的爸爸不会只想自己。和她之前说唐叔叔一样,我也搞不懂这和“只想自己”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家搬到郊区农民家住,那位外贸局的本家干部正巧也住在附近。妈妈认识了他的妻子之后告诉她,你家老夏差点把我嚇死,那几天我都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
05
许多年过去,我渐渐理解了妈妈为什么会那么说自行了断的人,也能体会到当时她内心极度的惶恐和不安。如果真出了事,她无法想象她的家会要遭遇怎样的不测。从批“三家村”爸爸挨斗开始,她就丢掉了临时工的工作。一旦爸爸离去,她连养家的活路都没有。
那些日子里,她天天都在祈盼爸爸千万不要走绝路,千万不要用这种方式来一了百了。她渴望爸爸要多想自己的家人,想想他们将会活得多么艰难,爸爸这个天绝不可以塌下来。除了内心的焦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信她的丈夫不会自私,不会只想自己。

年轻时的妈妈


妈妈一直身体不好,没上班后,变成了药罐子。三十几岁就得了高血压,经常头痛,常年头上紧紧地系着一条头巾。我们很小就知道一些降压治头痛的中草药和偏方,比如,听说铁树煮鹅蛋可以降压后,全家出动,四处寻找极为少见的铁树叶子。
1969年夏天,爸爸获得“解放”。他拿着党员组织关系介绍信从干校回家,爸爸随时可能离开的这颗雷才从妈妈心头卸走,全家人为此欣喜不已。我们没有料到,半年后就要被赶出行署、甚至被赶出城市。尽管如此,妈妈,还有不完全懂事的我们,再也不用担心爸爸会从我们生命中消失了。
罗专员的自缢,唐叔叔的弃世,还有爸爸的传言,妈妈的焦虑,让我这个把葬礼当热闹看的小姑娘,开始惧怕死亡。我开始害怕我认识的人和我的爸爸会突然消失,害怕伴随他们的离去,扑面而来的侮辱、歧视和厄运。
这种对无常或宿命的莫名恐惧,在我年过花甲之后的今天,没太淡化,依然沉在心底,挥之不去。跟知己好友聊天时,我也会说无论生死,要保持尊严。甚至我还信誓旦旦地表示,意识到自己穷途末路时,就去攒一些pills。但我知道,这些话我是说给自己听的,是想劝导自己,说服自己,想治愈在内心生了根的对死亡的恐惧。
我希望我能被治愈,更希望所有人能够免于恐惧地活着。我一直在努力,此文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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