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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陈新民:校园往事,爱吃白面馒头是私字作祟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12-1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国国土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校园往事




作者:陈新民

丝绸之路重镇酒泉,公元前121年设郡建城,东汉毁于地震。东晋修复,明代曾进行了三次维修加固。有着1600余年历史的古城墙,一直保留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城区被四大街、八大巷切成整齐的几大块,西北角那块属于酒泉中学。

01

门房


那时,酒泉中学校门用的是钟楼寺的老山门,飞檐雕甍、绿瓦灰墙,厚重的朱红门扇上布满拳头大黑色铁门钉,森严气象可比旧时官衙。站在校门往里看,钟楼寺巍峨耸立飞檐连天,寺台下绿荫浓重、杂花生树,庙、宫、台、殿、阁错落期间,古雅幽深令人神往。外地游客经常拿这儿当公园,陪笑脸、说好话、找理由、总想进来游览一番。这时,门房阿林就格外神气。
阿林生得五短身材、鼓目小嘴,长衣袖、弯裤腿,裤脚总用裹腿扎起,像古戏中的人物。无论冬夏寒暑,他总窝在古庙厢房改建的门卫室里,渐渐地窝出一副老像。同事开玩笑说他年龄不大,却“长得有点急”。也有人羡慕阿林,说干过三年门房,给个县长都不当,意思是这活计轻松、体面、有时还可以傲慢的像大爷。
文革前,每年夏天总有些好日子,校门成了远在天边的“金榜”落地处。上午,参加过当年高考的姑娘小伙聚在这里,忐忑不安又无比热切地期待着邮递员。车铃一响,大家屏住呼吸,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份份信件,紧接着,人群爆发欢呼:哦!兰大!哦!西交大!——师大、农大、铁院、西北政法学院,等等。
年复一年,门卫室感人场景重演着,然而这些和阿林无缘,岁月,悄悄从他身边流失……
有人表扬阿林坚守岗位,好比革命的螺丝钉。想想看,一年300多天,一天24小时几乎都囚在小小门卫室不挪窝(那时各单位大多都不给门卫另安排宿舍),没有自己的活动空间,没有个人隐私可言……这种无止尽耗人的螺丝钉,大言炎炎者万万不会去做。
阿林被耗掉的,先是颜面的暖意。他越来越严肃,一般情况下,让人觉得他很冷漠。
对少男少女来说,门卫室也是爱情加油站。电信不发达时代,传递爱情主要靠书信。漂亮姑娘信多,她们莺莺燕燕来取信、寄信……,这时,阿林脸上会展开难得笑容。
姑娘们来了又去了,花开一拨又一拨,阿林始终没有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朵。
阿林病的肾炎很严重,病相催人老,他人到中年,行动容貌却似老汉。1970年,有人从老家介绍了一个有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很不错的大龄女青年给他。大夫说,阿林这种病不可以结婚。但他还是把婚事办了,婚后数月,他就撒手而去……
历经无数次换代,现在学校大多都用不锈钢电动门。门房也被称为保安,这行当不再是死守苦撑的代名词,情况倒有点像是人才流动中转站。
甘肃农家子顾兆学高考落榜来京城打工,从菜市场保安干起,十年功夫已成了全国著名、华北最大的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北京新发地市场的老总。
湖北农家子甘相伟在一边当保安一边自修,终于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
十几年来,仅北大保安队已考出了300多个大学生……
如今,再不会有阿林那样的门房了。

02

古寺


现在酒泉中学有个响亮招牌“古典园林式校区”。支撑这个招牌的,不是那仿古牌坊式新修门面,而是几座文革中幸免于难的古建筑。
酒泉是佛教东渐道教西传必经之地,是见证古丝绸之路由繁荣到衰退的历史名城,是蒙古通连西藏的重要旱码头。酒泉宗教的兴与衰与当地的开放或封闭息息相关。清代晚期,新疆大局趋稳,河西走廊兴起了新一轮移民开发,宗教随之振兴。酒泉中学校区内武庙、五圣宫、三义殿等,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修造起来。校区里最古老的建筑群是钟楼寺(最先叫救生寺,上世纪四十年代改称大法幢寺)。钟楼寺寺院连片,寺台楼宇远远高出西边的城墙。寺内供奉的卧佛体型巨大造像精美,和张掖大佛寺那尊卧佛不差上下。
据明嘉靖年间编撰的《肃镇志》记载,钟楼寺在元代已矗立城中。明清以来,钟楼寺一直是河西地方众僧聚会吟梵的重要寺院,直至民国时期,仍然是酒泉最大的宗教活动中心。它不仅吸引着当地的汉民、南部祁连山里的裕固人、藏族人、北部草原的蒙古人;还接纳南来北往的商队、游僧、军人、流放者及各色移民,香火一直很旺盛,声名远播千里之外。
煌煌寺院,折射着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绚烂。1959年,叶剑英来学校视察,看了钟楼寺后说,这些古建筑风格不同于内地,有中亚佛教寺院的风格。
1965年甘肃省委马书记来校。马书记参加过中共中央批判苏共“九评”的起草,水平高、声望也正高。他看了钟楼寺,对一路陪同的校长说,这些建筑历时不长(他可能只关注了清代修葺的表面效果),没有多少文物价值。听省委书记如是说,有人心动,有人想行动。校长没有理会,古寺安然无虞。
校长哪能想到,自己和寺院的厄运同在一年以后……
文革初起,“破四旧”骇浪席卷全国造孽各地。酒泉狂热的青少年蜂拥钟楼寺,重锤利斧挥舞,铁镐钢锹乱飞,所有彩塑、壁画、绣闼雕甍都粉身碎骨。用来做图书馆、生物实验室、生产资料库的几座古庙大殿所幸逃脱覆灭厄运,但也遭到重创:房脊上的琉璃雕饰统统被砸毁,武庙(图书馆)里收藏的万册图书付之一炬……唯有居于校园中央的玉皇阁因改称“忠字楼”得以苟全。阁东南西北四面墙壁画上了太阳、葵花、海浪,再画上一圈儿血红的心形图案,图中用明黄色大大地写上忠字。可叹庄严楼阁,被打扮的俗艳轻佻如风尘女子。
先是猛烈砸、烧,后又经一年多持续拆除,到1967年冬天,雄踞城西北的钟楼寺院只剩下一座土台高高兀立。高台遮挡着太阳,其后的滑冰场由于阴冷而坚固耐用。曾经香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寺院,最后一份功德,竟是为冰上舞者维护寒冷。
钟楼寺拆下的木料堆积如山,后来统统被运去修建五七干校。雕梁画栋被刨平解开做门板课桌,檩条椽子支撑起校舍和“牛棚”。倾听过近五百年梵呗的寺院遗物,又见证了干校“学员”早请示、晚汇报,山呼万岁。

03

“新一连”


酒泉地处边远,跟风总慢半拍。文革兴起,各大城市已废除考试,酒泉却按惯例组织了中考。时逢“全国学习解放军”,新生进校不再称年级和班,而以连排建制,被编为“新一连”,就是后来的初69届。从8月起,学校七个年级(两个初一,并存(68届被称为‘老一连’),打头的是老高三,垫底的是“新一连”,这种格局一直延续到1968年年底。
文革开始,灌输极左思想代替所有教学活动,阶级斗争成压倒一切的主课。只要在学校,谁都得没完没了地参加大会小会。批判美帝、批判苏修、批判各国反动派;批判中央、省上、和本地区的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批斗(含武斗)学校的黑帮臭老九;还要批判同学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抹雪花膏、穿花衣服、留长辫,等等);批判自己灵魂深处私字一闪念(爱吃白面馒头,嫌弃玉米面窝头,等等)……还要隔三差五参加大游行,一遍遍声援亚非拉被压迫人民的革命斗争,一次次庆祝最高最新指示的发表……还要学农下乡干活,学工进厂扫垃圾,学军背着行李卷到荒野“拉练”;还要学雷锋做好事,看见老头老太摔倒,过去先问成份,是老贫农老工人,赶紧扶起;若是地富反坏右,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一次,“新一连”已整队将去礼堂开会,五排的 W同学又急急返回教室,站在讲台训斥没资格参加会议的“黑七类”同窗:“狗崽子们听着,我们走后,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不料第二天,他父亲被揪出,他也成了“黑七类”。那时,大运动套小运动,制造和批发了一拨接一拨阶级敌人,划拨出一批又一批政治贱民,“黑七类” 阵容不断扩大。
许多大城市,这届学生1966年小学毕业即被撵到社会上晃荡,直到老三届走人腾出校舍,才一揽子搂进中学。课桌还没捂热,又扛起69届毕业生牌子离校。酒泉学生有幸在中学混上三年,原因就是前面说过跟风跟的慢。
不闻不问不教不学文化科学和艺术,69届成了中国历史上与学校教育最无关联的一届初中生。
北京市把69届一锅端,统统赶去上山下乡。酒泉学生又比较幸运,69届绝大多数直接被招工,后来大都经历了下岗、内退、吃低保……
现在酒泉中学“新一连”的同学,个个大叔大婶模样,有的已当起爷爷奶奶。同学们聚会谈起往事,很是感慨:
“知识改变命运,我们69届这辈子没戏!”

04

成分


高三同学外出串联遭遇过一件事,拥挤无比的车厢突然闯进几个戴红袖章、操北京口音的中学生,逐一询问每人家庭成分。L出生在城市知识分子家庭,祖辈是富农成分。他如实禀告,立即受到劈头盖脸的训斥,大串联是红卫兵革命行动,一个富农狗崽子出来乱跑是不是想反攻倒算!L被勒令站起接受批斗,座位自然被北京红卫兵抢走。
这类事件各地频频发生时,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正红遍中国。血统论由秘密掌握,转为公开迫害。
在中国,血统论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基因、强大的现实政治背景和广泛的认同基础。它意味着一部分人是“自来红”,他们生来享有政治特权,特权建立在对另一部分人的欺凌压迫之上。
按照文革流行的分类,地、富、反、坏、右家庭,叛徒特务“走资派”家庭,“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三反分子”家庭,有被关、押、杀成员的家庭,反动学术权威家庭……子女统统属于黑七类,是严加管教批评帮助的对像。所谓严加管教批评帮助,其实就是歧视、羞辱和“软专政”的代名词。遭受个别人欺凌不说,各种组织行为足以使人齿寒,仅开会就能折腾出许多花样来:
——欢呼最新最高指示发表大会,黑七类得排到最后去,因为阳光雨露总要先往“红五类”身上播撒;
——批斗牛鬼蛇神大会,黑七类被排在最前面,因为反动家庭后代,必须近距离接受群众专政的威慑;
——有些会不许黑七类参加,甚至不许知道。“红五类”“红外围”同学都出去了,几个所谓的黑家伙在教室垂头丧气,如果再有个看守,那他们和牛鬼蛇神有什么两样?
当局虽然也公开否定血统论,但从血统论衍生出的家庭成份决定论,一直是制定政策依据。必须依照家庭出身分成不同类别,给予不同的政治生活待遇,若不如此,就是背离阶级路线。千万青年就业、参军、招生之类涉及前途命运的大事,因为成分不同,已无公平可言。
成分沉重如山,压迫出无数悲剧,引发过不少惨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敦煌一个姓黄的男孩和女友携手跳进了月牙泉,因为他们跨不过横亘在婚姻之前的成分障碍,俩人豁出年轻的生命以抗争。
差不多也在这段时间,酒泉中学有个初中毕业男生热恋一个女生,因他家长的家长是地主,女生父母坚决不允许女儿和他来往。于是男生迁怒家人,动了杀机……一天深夜,他挥刀砍死自己小妹妹和襁褓中的外甥女,砍得父母双双身残容毁,最后,引爆咬在嘴里的雷管自杀了。
消息传来,老师同学都不敢相信。男生家人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们多次要求革委会保卫部再侦查,看背后究竟有没有“黑手”。办案人员火了,放出狠话:结成刑事案不接受,不接受就往政治案件上靠!
血统论好比一把双刃剑,一面是迫害,一面是毒害。
政治贱民长期处于被歧视、被侮辱、被损害的境地,造成他们精神矮化自我萎缩,同时也磨砺出了隐忍坚强的承受力,即酒泉人所谓“背受”。有幸坚持到社会清明时期,在同等条件下挺起腰杆参与竞争,“背受”可能会转换为制胜的优势。
家庭成分好可以作为革命事业接班人来培养,定向培养必须接受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仇恨教育和残忍教育。这种教育催生了酒泉话说的为人之“短”,无情、刻薄,加上“自来红”的优越感,养成的骄横、势利、刻薄……这些恶因腐蚀着心灵,埋下了隐患。
有个文革中很激进、极出彩的同学,几十年来进出过好些单位,为争一个副科级、正科级待遇四面出击。一个比装了火药、打了鸡血还亢奋的角色,处境可想而知,与其共事之难亦可想而知。
文革刚结束时,全国上下猛批过一阵“造反派的脾气”。造反派的脾气里,有没有血统论的冲动?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把文革时期“自来红”的时代“宠儿”与“胎里黑”的“政治贱民”两类群体心理做个分析比较,再考察他们改革开放后的人生境遇,一定很有意义。

05

歌声


学校西墙就是西城墙,紧挨西城门的城墙下是校家属院。院墙与城墙之间的陡坡上密密匝匝长满新疆杨,一阵风来,枝条哗哗抖动,深绿树叶翻起惨白的底面,噼啪碰响像是鼓掌声,酒泉人称这种树是“鬼拍手”。前两年武斗枪战,城墙上枪杀过人。“鬼拍手”的声音因此越发诡异,晚上没人敢往那地儿走。
当院有两棵老榆树,巨大的树冠里经常有喜鹊、斑鸠、戴胜、啄木鸟造访,更多的时候是麻雀聚会。院里的教师子弟常在树下浓荫里围起圈儿学唱新歌:“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我把冤声,万恶的旧社会……”小朋友一个个唱得眼泪汪汪。唱着唱着,有孩子想起自己爷爷是地主老财,把头垂到膝盖间……其实,院里多数孩子家长的家长是旧社会的富人,有地主富农,也有资本家。
歌唱是文革时期校园最频繁的集体活动。军宣队、工宣队经常组织革命歌曲大家唱。每开大会前,都要选择几首歌大合唱。批斗会前唱“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忆苦思甜报告会前唱“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学解放军作派,各个“连排”之间还常常拉歌比赛。当红的造反歌、忠字歌、语录歌等等,多为高腔硬调,其实真正懂音乐的人才不喜欢。至于那首著名的红卫兵战歌“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纯粹不是音乐。当年高唱这首战歌的人,今天回想起来自己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也有抒情歌曲,《颂歌一曲唱韶山》《井冈山上太阳红》《抬头望见北斗星》《北京的金山上》多了去了。……衷肠热语只能对领袖一人倾诉,偶有例外,一首“井冈山上飘红旗,林彪紧跟毛主席”,传唱不久即销声匿迹。
不上课不学习,无休止的批斗会、以学工学农名义下没完没了的劳动,早已令人生厌。校园唯一悦目赏心的事是看宣传队演出。闹派性、搞武斗时,各派有各自的演出班子,都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貌合神离的“大联合”完成后,校宣传队随之成立,队员当然是两派宣传队挑出的俊男美女。无论他们唱什么、怎么跳(舞蹈通常很难看),聚焦舞台灯光下,歌者舞者一个个光鲜无比;无论这类表演离真正的艺术有多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美总是真的。
大量表现友情、爱情和亲情的歌曲被封杀后。歌剧《白毛女》里喜儿的一段独唱,成了表现了男女之情的“孤品”:

看眼前是何人?

又面熟来又面生,

他好像是亲人……


一波三折,蕴藉深情,这首当时唯一能在公众场合演唱的“准情歌”,如清风,如暖流,吹醒了无数沉睡的少年。
“新一连”的新生大都情窦未开,还不知情歌为何物就一头栽进文革。在歌颂领袖的音乐声里,苍白的青春悄悄来临。
今天,大小城市的歌厅都备有“红歌”资料,好像专门为这茬人回首中学时代而准备。除此,69届校园生活还有什么更值得回首?
一些人从理性讲,非常反感文革歌曲,但他们的校园记忆却不由被红歌牵动。这份纠结,隐含着那个时代的深深印记,反映了个体审美文化心理结构的复杂微妙。
文革时期过来的油画家们有共同感受,长期大量使用红色,破坏了正常的色彩感觉,恢复起来很难,很费时日。
更难的是思想行动上的“脱红”,有些人文革期间挨整布少,一旦翻身有权,整起人来比当年整他的人一点不差,文革遗风很难消除呢。
音乐上“脱红”也够难,而“复红”却容易得多。前几年的红歌大兴,潮起西南,纳税人的几千亿贡献为唱红打成水漂,全国多个地方有响应,红歌大有挤入主旋律之势。于此,打开了多少人的记忆。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激情唱红,有人黯然思痛……

06

大字报


“敬惜纸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志, 1966年春夏之交起,这个标志被彻底颠覆。数不清的大字报贴在街道墙上,贴在人家屋里,甚至贴到“牛鬼蛇神”的胸前背后。贴了撕、撕了贴,无所事事在街巷乱窜的少年这下找到乐子,卷起撕下的大字报直奔废品收购站,那钱可来得够快。裱糊大字报的浆糊结成块,碎成渣,化成末,飞溅得满世界都是,为明里来暗中去的小动物准备了丰富食料。
1958年,麻雀家族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最严密的天罗地网, 21.1乙只同类被消灭。侥幸逃脱那一劫的聪敏麻雀,其后代又遭遇了人类历史上用浆糊最多的年代,有了这食源,麻雀数量猛增,家族逐渐恢复。
人不可能以麻雀的理由喜欢大字报。没有电影,没有戏剧,没有小说,更甭想今天那海量的休闲杂志和各类小报。看什么?只能看、而且必须看大字报,这里有对运动的态度!有些大字报像万花筒、西洋镜般吸引观众,耸人听闻的爆料,离奇古怪的猜想,石破天惊的谎言要有尽有。比如,特大喜讯——医学专家论证,伟大领袖可以活到160岁,亿万群众欢欣鼓舞;比如,前线捷报——红岩叛徒蒲志高归案。原来蒲志高把脸埋进炒得火烫的黄豆里,烫出满脸大麻子,潜伏深山17年,揪出蒲贼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比如,惊心号外——某报某日头版的主席像正对着背后版面的打倒二字。若不透光细看,竟然被蒙在鼓里,革命群众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字报更多是身边人写身边事。在这一点上,“支左”当局和激进的“红五类”对“黑七类”同学要求很严厉,采用种种手法迫使他们必须“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必须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必须主动地、不停顿地和家人开展斗争。写大字报,越把亲人妖魔化、越是糟践亲人、羞辱亲人、令亲人无地自容,就越有革命性斗争性战斗性。
H同学给自己父亲贴的大字报,开头是打油诗:“月亮亮光光,老贼偷绵羊、要问贼是谁?看下文便知。”一个颇有声望的知识分子,在儿子笔下不但偷羊还“偷”人,盗窃有情节,绯闻有配角。事后,H才明白过来,其实写不写大字报,自己处境都不会变化,“黑七类狗崽子”如烙印在额,不可能因一两张大字报而取掉。他说,自己写这样的大字报是为表现“大义灭亲”瞎编乱造。种种虚假作为,真实地反映政治高压对青年心灵扭曲。
学校里,给亲人写大字报者不知有几。全国上下被强迫批斗父母的儿女,实在难以计数。据文革红人蒯大富讲,在他诱导下,刘少奇有个女儿揭发批判过自己父亲。后来,该女被家人拒绝参加刘少奇追悼会。
这类做法并不是文革的特产。1952年院系调整,大学洗牌,教授“洗澡”。批判燕京大学校长陆志伟时,陆的女儿积极发言训斥父亲,这位前中共地下党员保住了党籍,她弟弟却拒绝发言被开除团籍……
一直以来,配合运动“大义灭亲”被拔得很高。问题是,诬陷成风冤案遍地,有几个亲人是必须“灭”的?无数事例说明,重压之下,迫使“灭亲”,陷人于不仁,更不要说什么“大义”。有人揭发了自己母亲的几句家中言谈,竟使母亲被拉去枪毙,现在出来忏悔,遭到无穷尽谴责。言者看似汹汹,其中真正了解文革的人又有多少?
在人生低谷,亲人之间反目,致使家庭隔膜郁结;在最需要同情支持的时候,却给了对方伤害,致使阴影长久笼罩一些家庭。
更悲哀的是,有些无可遁逃的轻生者,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来自亲人的“反戈一击”。
不堪回首,存活于乱世,人的境遇和那惊弓麻雀差不多。

07

大个儿


西校区的偏东,与校中轴路平行的,是南北依次排列开的一长溜几十间西房,隔开了花园和钟楼寺的庙院。西房南头几间是校总务处办公室,往北全是宿舍。一道水渠从各个门口经过,流转出一脉生动。西房和中轴路之间开阔地,坐北向南分列着三栋古庙大殿,大殿的红墙绿瓦被钻天杨、垂柳和洋槐团团围住,殿前殿后大片花坛纷繁竞艳,春夏时节榆叶梅、丁香、玫瑰、牡丹、芍药、蔷薇、波斯菊……姹紫嫣红好不热闹。校长、书记,还有地区文教局长都居家这锦绣花园,到文革开始才被赶走。随后,这里住进校革委会头儿,还有群众专政指挥部“棒棒队”的学生,其中就有下面要说的大个儿。新主人住进时,大殿已残败,花坛已作为资产阶级闲情逸趣的标志早被刨尽。
进入七十年代,入学不再考试,高中部农村生多了。比起城里孩子,农村生年龄偏大,也显得成熟老练。大个儿来自祁连山下洪水灌区,属于根红苗壮的“红五类”,当然地被选拔为“棒棒队”队员。他经常手持上军体操练刺杀的那种带托柄的木枪,押解“牛鬼蛇神”们游行批斗。在“牛鬼蛇神”灰头土脸衬托下,大个儿就像样板戏里走出来的“三突出”角儿,器宇轩昂表情凝重,用现在的话说——“酷”毙。
有两天,“牛鬼蛇神”照常在校园服苦役,押解者里却不见了大个儿。人们正觉蹊跷,有传来消息,大个儿跟去抄家时,偷偷掖下当事人的60斤甘肃地方粮票,事发后人已失踪。几天后……学校农场附近魏家湾水库浮出他的尸首 。
校当局头头说大个儿是自绝于人民,死得轻于鸿毛;说由此可见,阶级敌人和我们争夺下一代斗争十分严峻;还说大个儿死,只能使革命队伍更加纯洁。句句都是值钱的大道理,唯不值钱的是大个儿的一条命?从理论上讲,粮票是无价票证。60斤甘肃地方粮票即使在黑市交易不会超过20元钱。就为这点财物,活生生的大个儿走上绝路。
大个儿预感事发后可能沦为专政对象,而专政对象的非人境遇,身为“棒棒队员”的他最清楚不过。正红得发紫的人犯不起错、犯错不是被毁就是自毁!——大个儿承受力瓦解,理智丧失,走上不归路。
后来的后来,同学们看到列宁语录“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能原谅”时,大个儿离开这个世界已好多年了。
——看看新时期以来,多少曾经的失足青年事业有成生活幸福;看看那些刑满出狱,从人生低谷中打拼起的企业主、慈善家怎样创造财富贡献社会。不由人感慨,只有包容宽松的环境,才能创造条件促进人向良性发展,从歧路回归者也不例外。
这一切,与大个儿无缘。

08

饲养场


酒泉城北城墙以外,民国时期还是连片的苇湖(酒泉人把草场叫湖,苇湖就是湿地)苇湖往东北不到一里地就是仙姑庙。仙姑庙背后有个海子(酒泉人把湖泊叫海子)。171年前秋天,林则徐发配新疆,在酒泉遇到同在嘉庆年间考中的进士云州,肃州地方官曾邀请他们泛舟湖上饮酒赋诗。摆得下十人餐桌的船想必不小,行得开这等船的湖面一定够广大。到50年前,海子已干枯,苇湖也被开成鱼塘。仙女庙遗址下还有几眼旺泉,泉水直通讨赖河,丰水季节经常有肥大的无鳞河鱼溯流而上潜入泉中,给摸鱼的顽童意外的惊喜。
学校北墙就是北城墙,城墙有个豁口,出来便是校饲养场。饲养场是早年苇湖的一部分,那场子真不小,搁现在,再修建一所中学也足够。
饲养场西头低洼处经常有一湾浅水,春泛时节水面涨大,盛满天光云影,响彻蛙聒虫噪;深秋以后,它退缩成泥淖,等待着慢慢冻僵。
场子里树不多,稀稀落落一片鬼白杨,还有几棵沙枣。每年端午节前后,金灿灿的沙枣花发散醉人的浓香,引得大女生小女生来树下流连徘徊。此后,场子里再难得看到学生的身影。场子里荒芜犷顽,只身进来有点发瘆。
偌大的饲养场总共住六个人,都在东北角三间北房里。一个单间住着马车夫。另外两间打通的,住着饲养员老原一家五口。老原五十大几了,三个孩子都小,小的在吃奶,大的没到学龄。
老原精瘦,黑脸瘸腿,手劲很大。饲养场最调皮的菊花青儿马撒起野来,连啃带刨、带尥蹶子,谁都不敢近身。唯有老原蒲扇般大手往那畜生脖子上一挨,它就抖抖耳朵乖乖站定。
老原家门往南,靠东墙根是马棚,再往南挨着一架牛圈。棚圈里三匹马、一头骡子、两头牛是荒年过后学校购买的。地区公安处送给学校的一条大狼狗,用铁链拴在老原家门口大柳树上。这狗原来有城市户口、吃过供应粮,目光狰狞、剑齿闪光,吼起来凶猛如狮。
老原是外乡人,年青时被抓了壮丁,在祁连山中马步芳的黄金部队混过好些年,最后有幸活着逃出金矿流落酒泉,1960年大饥荒前后才娶妻成家。
老原说当年每次从矿坑出来,弟兄们都被脱得一丝不挂,接受宪兵检查,不能带出一星半点黄金。他说:“瞅起来马家人管得严球子得很,还是管不住‘点子稠’(办法多)的人。有的兄弟把龟头包皮翻开,见天(每天)包进一点几粒胡麻籽籽大的金沙,日子长了也能发些财;有的兄弟心重,用攮子(匕首)把腿上割开口子,把金疙瘩塞进去,包起伤口往外带,金子是捞到了,腿嘛也就瘸球子了。有几个家伙笨球子地,金子没带成不说,还叫那马家队伍拧挂(逮)住,拉出去一通皮鞭活活给抽死。抽得那血呀,汩汩地淌了一河滩,比攮子扎出的还多……” 说着,他轻轻笑了。
老原还会唱小调:

骑上骏马者,背钢枪,

我把尕妹子驮在马背上,

哎哟哟!咱就一撘里浪新疆,

浪新疆……


这别处听不来的野调,像是土匪“尕司令”队伍的遗音。文革开始,老原再不做声。
校长被当成“走资派”撤职后,老原曾经几次给校长家人示好,寒冷之时温情很使人感动。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地区支左办公室宣布校长是叛徒,说校长早年加入中共地下党,是为了更深地隐藏在革命队伍中从事反革命活动。老原阶级觉悟猛然提高,一次批斗会上,他扑上去大打出手,把校长打得几乎抬不出会场。
校长和饲养员,两人错得远呢,平常连个面都见不上,产生摩擦的机会恐怕都没有,更别说冤仇啥的。无冤无仇无由头,老原狠辣出手,意在宣示“投名状”。
支左军方如此“表态”,意味着保护支持过校长的大多数师生是“站错了队”的保守派,师生们在军宣队、工宣队主持学习班上, 经过“辨不完的方向站不完的队”“做不完的检讨流不完的泪”的“斗私批修”,慢慢才感受到了“站错队”的沉重压力。当然,要让大家信服口服是另外一回事。老原暴打校长后,几个初二男生来到饲养场,喝出老原,一通乱棍,把他喂养的狼狗活活打死。吓得老原小女儿哇哇大哭。老原不敢做声,脸上还挤出了一丝浅笑,算是对学生“革命行动”的配合。
学生走时,在原家门口柳树上斜斜地糊上一张纸条,纸条写着“马步芳兵痞看家狗扑咬革命师生罪该万死。”
从此,老原再不敢打校长,也不跑前跑后参加批斗会。
十五年后,酒泉行署在饲养场地盘上修起楼群,住户与学校无关,都是地委行署各部门各单位的领导。
又过了二十年,地委行署改成市委市政府,原住户陆续搬去住大宅子。以后迁来的第二拨、第三拨住户已没人知道这地儿曾是酒泉中学饲养场,也不知道还有过酒泉大学那档子事。
 陈新民专列
皋兰山下黄河边
鲜衣怒马少年时
买私粮补饥荒,
我的“投机倒把”往事
陈新民:隐伏刘家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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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3工程:祁连山战备公路的记忆

人体绘画习作,被小偷顺走卖钱了

世上谋事就像拾粪
弯的远了总能拾一泡
反右中的兰大学子与他们的伯乐
陈新民:贼抢不去、火烧不掉,
水冲不走的财富
陈新民:第一缕春风吹动谁
十二岁的“长征”,看把女娃冻成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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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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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运动与我的父母

蒋国辉:1968,我的逃难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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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强:我是学校第一个批斗老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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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石柜村“王光美”
梅桑榆:文革时期的乡村批斗会
王宗禹:亲历1967年陈毅批斗会
丁晓力:目睹小学生毒打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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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玲: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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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我偷看日记告发同学宋尔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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