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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王其康:初中班主任之死,弥留之际自挽一联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2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其康,生于1950年。1963年考入江苏南通市第三初级中学。1968年11月插队于江苏如车县凌民公社,劳作之余读书写作。1973年进入如东县文化馆文艺创作。1974年到如东卫校学医。1978年回南通任大力钳厂厂医。1994年创业经商,2010年退休。出版《王宾家族史话》《岁月有我》等。


原题

英才陨落



作者:王其康


今天是我初中班主任李春宁老师(又名春霖),蒙冤自杀55年祭日。

记不清是从那一天开始,1966年夏秋之交,母校南通市第三初级中学(下简称“三初中” ,现实验中学。)全面停课,各种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王兴祥校长因“走资派”、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等罪名,很快被一些师生首先贴了大字报,并迅速被打倒。

其他相关教工,因个人历史档案被一些知情人抛出后,让学生们有了写大字报的“子弹”,被按上各种莫须有罪名而惨遭“横扫”:地理老师张坚被指为“特务”;音乐老师易勤是“三反分子”,劳改释放犯之妻;体育老师李连兴是地主之子;植物老师陈仲康是三青团成员;生物老师朱应善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美术老师王国顺是国民党党员;农业知识老师陈绳圃是“反革命”;历史老师汪梅仙是国民党军官女儿;历史老师钱玉琪是“右派”;校医孙医生历史不清等等。

还有对针对民主人士、副校长张脉淑,教导主任李淡人,归国华侨、俄语老师唐修晋,更有许多不实之词。作为学生的我,当时并不知道校内“文革”运动究竟想干什么,也闹不清那么多被我们学生尊重的老师,一夜之间怎么就成了“问题人”?

随着运动的深入,及受社会上甚嚣尘上“怀疑一切,打倒一切”之影响,教师学生中也逐渐形成了两派,保皇派和造反派,并建立了名目繁多的组织。全校教师学生被发动后,各班的大字报,已经贴满了大礼堂,但我班同学,仍在班主任李春宁老师的严格管教中。他常坐在教室的后排,督促我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抓紧每一天复习语数理化外等功课,用最好状态迎接中考。

李春宁老师为什么视“大字报”而不见?仍每天鞭策我们复习功课?事至今日我仍不知晓他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这样的作为出自什么理由?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这样的执着会遭至横祸?唯一的解释,似乎他用行动在告诉学生: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圣地,他不太相信眼下这场运动会持续很久,总有一天学生们要进入考场,那才是真正检验“教学相长”的时候。

面对大礼堂日益增多的大字报,我与同学们的好奇心没有被书本压住,下课后总去瞅一会,内心也会不时发出疑问,大字报中写的那些内容是真的吗?

忽然有一天,礼堂出现了第一张贴李老师的大字报,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作者竟是李老师曾经的得意门生,高我两届的黄学兄。此人曾在“三初中”身兼班长、大队长多职,是原南通地区行署黄专员的儿子,因为出身好,品学兼优,成了学校的标杆,已毕业,就读于南通中学高中部。“文革”风暴乍起,黄学兄居然返回母校,贴原班主任李老师的大字报,他以怨报德的行径,对李老师造成了多大伤害,可想而知。

紧随其后,其它班级也贴出了一张大字报,直指李春宁老师,题目赫然是:“李春宁将三(二)班带向何处?”,这大大刺激了我班同学们的神经。李老师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被贴的大字报与日俱增,他苦撑到最后终于放手,不再坚持为我班上复习课了。同学们“如释重负”走出了教室,是最后一批参与到学校“文革”运动中的。

尽管李老师已陷入了深深痛苦之中,仍不忘关爱学生。据顾学惇同学回忆:有一天他在男小便池方便,旁边来了一个人是李老师,两人同时解手。李老师对他低声说:“你父母的日子也不好过吧?”“哎,李老师你怎么懂得?”“你们家的房子摆在那里啊?”说完这几句话,李老师快步走了。好像有意不让跟着他。这是顾同学和李老师私下最后一次对话。顾同学回想之中,首先印入眼帘的竟是污秽的小便池,师生间的真心话,只有在这样私秘的地方,才有机会说出来,悲莫大矣!

学校全面停课,愈演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失控,学校陆续成立好多学生组织,批斗教师,李老师成为了主要靶子之一,“罪行”有三:一是出身为地主;二是在党报发表许多仇恨党的文章(莫须有罪名);三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李老师“罪行”还株连了多人:他是王兴祥校长引进的;民主党派的教导主任李谈人,平素对李老师也是赞赏有加,夸我班是平行班的“红木椅子”;校长张脉淑,民盟南通市委的领导,被批“庇护李春宁”;党员副校长成德民被指对李老师过于仁慈,不一而足。唯有阶级立场鲜明的是教导主任杨行毅,其丈夫时任教育局副局长,但“文革”到了再往后一个阶段,这两口子的日子也不曾好过。对李老师落井下石的教工学生也有不少,较狠的是食堂师傅黄某,仗了“出身好”力气大,居然动手打过李老师。

其实,关心同情李老师遭遇的是多数人。陆剑沫同学告诉我,有一天班长吉雄带了他及几位同学去李春宁老师家中探望。他家住西南营巷96号。敲门后,李老师谨慎地问清楚来人后才开门,见他一人孤独地坐在门堂里看书,几位同学都安慰了他。他苦笑地领受了同学们的心意,嘱大家及早离开,不要再来了,免得惹祸上身。

关心李老师境遇的人很多,顾学惇同学还与我说了这么两件事:

唐修晋老师,她在前苏联留过学,与苏联人谈过恋爱,中苏关系破裂后,被迫回国,中断了那份恋情。她到我校时,一直单身,骑一辆蛮洋气的女式自行车。有一次回家的路上,她推自行车,低声问顾同学:“你们班的李春宁老师今天来了没有?”“今天没看见。”又走了一会儿,顾同学指了看得见的家门说:“我住这里。”“这房子是你家的?”“是的。”她放松了一点警惕,靠近一点说:“你在外面少说一点啊。”顾同学很纳闷,我没多说什么呀?回家后,顾同学把这个经过说给他母亲听了,母亲开导顾同学说:“唐老师是叫你少说李老师的不是,她从内心深处同情李先生。”原来如此!其实,当时唐老师自己的处境也不好,被指是“苏修特务”。听了唐老师的话,顾同学在学校谨小慎微不多言,后来被同学贴了大字报,批他是李老师得意门生,不划清界限等等。

顾同学还告诉我,他对“文革”的消极态度,不仅与唐老师提醒有关,还与教政治的姜毅老师也有关。姜老师教我们政治课,讲辩证唯物主义,讲猿猴进化成人的决定因素是劳动,人猿进化的转折是使用工具,发明工具……。那个年代,上海的文学期刊《萌芽》与江苏《雨花》,被批成是“黑期刊”、资产阶级文艺的吹鼓手,李老师是这两个期刊的特约通讯员。有一天,顾同学在学校过道看大字报,驻足发呆。三(3)班有同学贴大字报说:“李春宁把黑手伸进《雨花》《萌芽》”,签名的同学有好几个。正发呆时,姜老师经过,顾同学问她一句:“黑手是否要加双引号?”姜老师看着周围没人后轻轻地说:“好像与政治关系不大。”说着马上走开了。姜老师是教政治的,用政治名词回答学生是她的本分。她是贫农出身,她都这样说了,肯定不会错的。顾同学从心底相信了姜老师。

1968年5月19日,白天李春宁老师与陈文甫、姚镜渠、郁永怡、钱玉琪等老师被关押在“三初中”内,集中监督劳动。据说当天有学生动手打了李春宁老师一个耳光。李老师带着羞辱回到了宿舍,他身边早已准备了一瓶用蜡封好的、貌似原装的胃药,实际瓶内装的是安眠药,因瓶口有蜡封,骗过了学校的保卫组。晚上,夜深人静,当大家都已进入梦乡时,李老师悄悄拿起整瓶安眠药,一气全部服下,弥留之际自挽一联语:

未曾失足反成恨,
何必回首重登程。


不能说李老师悲愤交加离开这个世界,一定与那个施虐的耳光有关,但那确实是压倒饱受摧残李老师的最后一根稻草。年青才俊的李春宁老师,何错之有?无非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在“文革”这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李老师不幸被“株连九族”中枪,付出年仅29岁的生命代价。呜呼,哀哉!

李老师对天浩叹,回顾自己一腔热情献给了学生,献给了教育事业,问心无愧,“未曾失足”过一步,现如今有人恩将仇报“反成恨”了,得到的是凶残迫害。人格尊严何在?教师颜面何在?朗朗乾坤天理何在?罢,罢,罢!“何必回首重登程”呢?天堂乃是最宁静的归宿。从悲愤走向绝望的李老师,在茫茫的世界,您把对人民教育事业的挚爱、期许留在“三初中”。您忠诚履行班主任老师的神圣职责,呕心沥血,钻研教学相长的语文教学,还时时督促我们数学、俄文更上一层楼,您对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我坚信宇宙之大,总有你一席之地吧。深深地祈祷,天堂之上的李老师,应该会继续昂首重登程吧!

李老师的沉冤,终于在他自尽的十年后,迎来了平反,母校在1978年12月为他隆重举行了追悼仪式。

庚子年春天,“新冠”病毒肆虐之际,我着手准备写这篇思念李老师文章时,经朋友介绍,有了李老师哥哥李育宁先生的联络方式,不觉大喜。他与我一样戴着口罩,隔了一米社交距离,讲述李春宁老师许多故事。八十多岁的他,老泪纵横,提供给我很多资料,弥足珍贵。

我问他,李老师墓地何在,想去祭拜。他告诉我:“春弟死后,家属没收尸,也不知学校是怎么处理的。当时家属不问,也不敢问。每年家人都默默烧些纸钱给他,心中追思是最好的追思”。

李育宁老师近期将胞弟春宁的,曾在各报刊发表的诗歌散文,共六十多篇,编辑一成册,将李春宁老师的师魂传承下来,并签字赠我一本,留作永恒纪念。

李春宁老师有良好的文学修养、才情;有矢志教育事业的执念情怀。然而,他被剥夺的,是比生命更宝贵的理想与信念。李老师一生喜用笔名是“春翎”,意欲盼自己能如春天鸟儿一般,在空中自由翱翔,不料仅飞了29年就折翅而陨落。

2020年9月12日初稿

2023年5月19日修改


王其康专列

大食堂散伙后,大饥荒来了

学生抽一耳光,要了老师的命

野菜吃多了,大便拉不出来

我的苦命兄弟王健,享年20岁

长义坊2号,父子三人殊途同归

一个家族的联姻与兴盛史


文章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节选自作者著《岁月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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