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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何玉杰: ​从农村考进大学, 奶奶说“祖坟冒烟了”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12-1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何玉杰,原名何玉洁,1957年出生,先后就读于安徽师范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和武汉大学,是先历史,继经济,再广告学专业。为合肥工业大学广告学创系主任、硕士生导师。发表论文多篇,翻译、主编、参编教材和著作多部。现任安徽省广告协会副秘书长、安徽新华学院广告学科带头人、安徽现代传媒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


原题

那年那月那谷场




作者:何玉杰



人生是一段长长的旅程,在这过程中,能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自然开心,能成为传奇的人又何等幸运。遗憾的是,我的青葱岁月却由许多事故构成。

1975年初春,我从一所农村中学——全椒县古河中学毕业,时年17,可谓风华正茂,却又青涩依然,属于那种见到漂亮女孩就脸红的人。那时的高中学制两年,春季毕业,没有高考,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高考。毕业后干什么呢?书都念完了,不就回家嘛,这是一个农村孩子的自然思维。

根据那时的政策,户口是有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之分的,孩子的户口只能跟母亲走。我父亲是一名农村初中教师,母亲是农民。因此,高中毕业后,我只能回到乡下当农民。说得好听一点,叫“回乡知青”,说的直接一点,就是服从命运的安排,自然世袭为一个农民。

于是,在广阔天地里,我和农民们一起战天斗地,春天插秧,夏日耕耘,秋天收割,冬季修河,“大有作为”地挥汗劳作,每天仿佛都有干不完的农活或开不完的会议,睡不完的瞌睡,但生活总是过得捉襟见肘,家中房屋破旧,生活时常油米不济。自幼喜爱文学和绘画的我渴望能有机会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但贫困就像一只巨大的铁拳将我们全家人紧紧地抵在墙角,动弹不得。贫穷也是一种力量,有人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有人只能像温水煮青蛙般地承受到日渐麻木。

“我们都身处阴沟,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尽管无尽的斗争会议、频繁的田间劳作让人疲于应付,但我的内心深处依然充满着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我要广博的知识,也要浩瀚的月光。后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当时认识了安徽大学中文系的一位叫张耀辉的老师,当时他三十来岁,是从人民教育出版社下放来安徽的,我们建立了“革命”友谊。我,一个蛰居乡下的穷小子将与他的通信看作是无比荣幸、无比骄傲的事情。在我心中,他就是星辰。

1977年9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我,国家即将恢复高考制度,可以通过参加高考的途径到大学读书。看了来信后,我又惊又喜,却又将信将疑(因为没有得到官方消息),但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说,那是为贫下中农子女准备的,我们家成分高,没有资格参加,你就别想了。顿了顿,又神情黯然地说道:“你就抛弃幻想,准备做一辈子‘泥腿子’吧。”尽管我知道父亲背“语录”是下了功夫的,但这句话还是像一盆冷水迅速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一丝热望。此刻,我只能自哀自弃了。

在接下来的冬季挑塘和积粪的日子里,我咽下希望和长满水锈的生活,披着星光,和小伙伴及姑娘们挑着担子在田间地头穿梭奔波,以哨声为铃声,以谷场为操场,以山岗水库为桑间濮上,过着粗犷的日子。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姑娘们大都读书甚少,但她们心地善良,乐观向上,也都处于情窦初开的年代,偶尔也会冒出的低俗笑话,也会让她们自己面红耳赤。她们心地单纯、笑容明净,像光一样给人以温暖。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10月21日这一天,公社的大喇叭中终于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并且是“自愿报考,统一考试,择优录取”。于是,我主动报了名。

一个多月后,我来到考场。考场设在县城的一个中学之内。第一天上午考语文,很快地我做完了知识题,一看作文题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感觉容易,心想,一定要好好写,争取得个高分。于是,铺开草稿纸,列提纲,打草稿、反复斟酌。写好后,往试卷上抄写。谁知还未抄到一半,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监考老师立马来收试卷。没有办法,我只好怯怯地问监考老师:“写在草稿纸上的作文也算吧?”老师回答说:“谁叫你写在草稿纸上的?不算!”一句话真如五雷轰顶,几乎宣判了一门课程考试的死刑,对我其后的影响可想而知。

匆匆考完后,从县城回到家中。父亲问起情况,我只好如实交代。父亲听后大为光火,认为不该打草稿,没有时间观念,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丢人现眼。我自己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受,被父亲这么一责备,心情更加难受。一气之下,丢下纸条,离家出走,但没有告诉家人是去哪里。那时,奶奶已经得了白内障,双目失明,但因为家里孩子多,经济十分拮据,没钱医治,全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受着失明的折磨,一筹莫展。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奶奶从不肯歇息,整天在家里摸索着做家务活。当她听说大孙子突然出走后,十分担心,怕有意外,责令父亲向我的同学、熟人打探我的消息,同时,自己一个人哆哆嗦嗦摸索着走了一里多路,来到邻村的姑姑家找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呼唤着我的乳名。但一无所获,悲痛欲绝。其实,那天我是去了一个邻县叫苏家湾的地方(属于巢县)。独自在外流浪了三天之后,我回到家中,焦急等待、万般无奈的一家人那种欢欣之情,自可想见。我始料不及的是,自己的一次轻率行为,竟给自己的亲人带来了那么多的焦虑与悲伤,真是后悔不已。

转眼,第二年的高考报名又开始了。由于艺术类提前考,我就先报了浙江美术学院(现在的中国美术学院)。当时艺术类的准考证是由招生学校发的。需要报考者先邮寄自己的两到三件习作到学校招生办,经学校审查后,符合其要求者发给准考证。所幸我得到了准考证。考试地点安排在滁州师范专科学校(现为滁州学院)进行。上午考的是素描。现场坐着一个青年,画的是真人头像。完了,感觉不错,暗自得意。下午考色彩。考试铃声响后,别人开始画了,我问监考老师为什么还不发给颜料。老师回答说,颜料都是考生自己带,考场不发任何颜料。我顿时傻眼了。原来,自己第一次参加美术高考,没有任何美术临场经历,也没有同其他认识的考生交流,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为了防止考试作弊,考场应该只准考生带橡皮、铅笔、画笔、直尺、圆规这些简单的工具,颜料则由考场统一分发,收取费用。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无奈之下,我只好默默地退出考场。我预感到自己又要折戟沉沙了。“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进入美术院校的大门被关闭了,剩下的唯一希望只有7月份的高考。一次,我无意间读到了莎士比亚在《暴风雨》中的几句话:“在灰暗的日子中,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命运既然来凌辱我们,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明智的人决不坐下来为失败而哀号,他们一定乐观地寻找办法来加以挽救。”正是受到这句话的鼓舞,我准备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文科课程的复习之中。但是,父亲不同意我报考大学,认为不要心太大了,只要考上中专,哪怕是技校也非常不错。理由是,大学招生人数少,文科生更少,农村教育条件差,学生成绩普遍赶不上城市的孩子。所以,大学主要是城里的孩子们考的,农村的孩子只适合考中专、技校。只要考上了,一样有计划粮吃、有铁饭碗端,何必舍易求难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执意要考大学。父亲生气地问:“你认为你能考上大学吗?”我心里没底,沉默以对。父亲更恼火,认为我不听话,白白地浪费时间、浪费工分是小事,到头来,考不上会让人笑话。但是,我行我素,固执己见。父亲没有办法,最后只好不问。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认真复习,争取当年考上。那个时候,许多已经从学校毕业的高中生,包括我的许多同学都已高调地回到母校或他校补习了。跟班听课、做试卷、接受辅导,身上常常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胳膊夹着白花花的试卷。而我呢,那个学校也没去,每日待在家里,只依靠父亲弄到的一套不完整的省编教材进行复习。我感到自己的数学基础较差,可能成为最大的拦路虎。于是,集中精力复习数学,这几乎占去了我一半以上的复习时间。

大约在5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一位也在复习迎考的陈姓同学从邻近的公社到我家来看我。高中时,他在班上的语文、数学成绩都非常出色,我们的关系也非常要好。他问:“现在复习怎么样了?”我说:“数学还不行,进步不大。”他说:“我来出两题给你做做看”。我说:“好的,我试试。”于是他出了两道数学题。我做了半天,结果一题也没做出来。他笑着说:“看来,你今年的希望是不大了。”一句话顿时让我心里凉了半截,我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高考前后,作者(前左)与发小在一起

1978年7月20日,由教育部统一命题的高考终于如期而至。参加这次考试的有工人、农民、民办教师、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考生从1966年到1978年共13届的高中生都有,人数达610万人,年龄从15岁到36岁不等,彼此之间的年龄相差达十五、六岁者很多,录取率只有7%。这情形真的有点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高考的前一天,我们这些回乡知识青年都从乡下提前乘车去了县城。在考试中,我对语文最满意,感觉作文简单,文言文也不难。记得所有词语填空题只有“盘桓”一词没填对,其余都对。花了最多时间的数学还是考得不好,最后一题折腾了好一会儿,也不会做。此外,还有一些做错的,以及胡乱写的。如历史试卷中的“官渡之战”、地理试卷中的“信风”等概念,在我的记忆中都是空白,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就是没复习到过。后来还是我急中生智,忽然想到《三国演义》中仿佛有一个描写官渡之战的段落。于是,不管对否,一股脑儿地答上。当时,一位邻村的许姓同学和我同在一个考场,每次考完,在回宾馆的路上,他都习惯地与我对照试题的答案,结果我俩的答案很多不同,我心里直打鼓,自认为自己错的多,感到希望又渺茫了。

不久,我接到通知,已经初选,需填报志愿学校。于是我将自己的考试情况向张老师作了汇报,请他指导我填志愿。我想进中文系,但他建议我填报安徽师范大学历史系。一则安徽大学当时还没有历史系,二则中国人向来讲“文史不分家”。学历史要大量阅读和研究古代文献,故历史学得好的人通常中文也会好。更何况,历史学具有内在的完整性和逻辑性,不经过系统的专业学习和训练是学不好的,不能称为科班出身,而中文则不一定。于是,我就依老师的意见填报了志愿。

此后,生活重归原样。我一边劳动,一边若有若无地等待高考的讯息。9月初的一天上午,我和一个小伙伴在谷场上用推板翻晒稻谷,约莫11点的光景,从远处的池塘边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玉洁考上了!”但不知怎的,我当时的心情一点也不激动,非常非常地淡定,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又似乎消息与我毫不沾边。如同没听到似的,我继续埋头翻晒着稻谷。那位伙伴凑近说:“人家说你考上了,还不快回去看看?” 我轻声答道:“不知道是真是假呢,等放工后再去看也不迟。”说毕,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四周。此时,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炊烟袅袅,鸡鸣喈喈;微风吹来,拂面摇襟。真是美好的一天!

正如英国的一句谚语说的那样,每条狗都有得意的日子。回到家后,果然看到了一封印有“安徽师范大学”字样的土黄色封皮的挂号信,我知道我真的机会来了。擦了擦头上的汗,一屁股坐到板凳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怜的奶奶听到我被录取的消息后,喃喃自语:“老祖坟冒烟了,老祖坟冒烟了!我一辈子没抹平的心给我的大孙子一下子抹平了。”说罢,她揉着浑浊的双眼,老泪纵横。晚上,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表现出少有的兴奋,伴着白炽灯的灯光,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和我谈话。他说,做梦没有想到我们家还真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并且还是高校招生考试制度恢复后全公社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文科大学生。

此后,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十里八乡,成为乡亲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第二年,我二弟也乘着高考制度恢复的春风,进入了师范学校,后来又考上了南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1984年,作者(后左一)与家人合影

恩格斯说:“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高考制度的恢复所改变的不仅仅是我这样一个极为普通人的命运,而是成千上万人的命运。作家刘震云说:“如果没有77年、78年高考,那我可能会像我表哥一样,在建筑工地搬砖。”更宏观地来看,高考制度的恢复也扭转了整个国家的命运。可以说,没有当年高考制度的恢复,就不会有今天祖国这样繁荣强盛的局面。

光阴荏苒,转眼四十年。今天我写下这些略带怀旧性的文字,非关忆苦,亦非自矜,而是深深地感怀于迈克尔·伍德在为萨义德《开端:意图与方法》写导读时所说的那句话:“我们由衷感怀的或许不是旧时代有多么美好,而是好时代总是如白驹过隙!”同时,我也想用自己的经历与良知证明:无论你是多么平凡,只要有谷底开花、海底望月的勇气,并抱有耐心和坚韧,或迟或早,世界终会向你敞开美丽的怀抱!                         

(本文选自《回望赭山——安徽师范大学历史系1978级回忆录》,2022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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