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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 | 作为一种政治设施的宗教

Tocqueville 社會學會社 2022-12-09



专题导言


如今托克维尔的名字广为人知,但雷蒙·阿隆却说他几十年前上学时闻所未闻。的确,托克维尔的经典化过程本身就值得玩味。放眼望去,托克维尔是自由主义哲学中的异类,亦是革命史学里左翼阶级叙事的对立面;是比较政治学的先驱,亦是古典社会学思潮中与孔德、马克思并列的代表;是美国政客挂在嘴边的“美国例外论”先声,也一度是中国大众畅销书榜上的领头羊。不同的研究传统和政治环境,都在通过对托克维尔的刻画和调用激活新的思路,这恰恰反映了托克维尔本身的复杂面向和穿越时空的魅力。


有鉴于此,本专题试图展现托克维尔更为丰富的侧面,以期带来新的启发。专题以雷蒙·阿隆《重新发现托克维尔》开篇,回顾社会学读者最为熟悉的、作为社会学家的托克维尔。随后将深入托克维尔所处的历史语境,以一则原文加一则评述的形式,依次呈现作为旅行者、殖民主义者、“信徒”和政治家的托克维尔——他在现代性将要展开又尚未完全展开之际,对国家命运和现代文明持以悲剧论调,进而在旅途和政治实践中求索不同的社会方案。最后两篇文章将展望作为同时代人的托克维尔:他会如何思考我们当下的社会症结?我们又是否和如何面对所谓的“托克维尔时刻”?答案在风中飘。





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家,政治社会学的奠基人。主要从事历史研究,代表作有《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与大革命》《美国游记》等。[图源:art.icity.ly]



作为一种政治设施的宗教及其如何有力地帮助了美国人维护民主共和制度


北美是由信奉民主的和共和的基督教的人们开发的——天主教徒的到达——天主教徒今天为什么形成了一个最民主和最共和的阶级


在每一种宗教之旁,都有一种因意见一致而与它结合的政治见解。


如果任人类的理性随其所好,则它将以统一的办法统治政治社会和天国;我甚至敢说,它将设法使人世和天堂和谐一致。


英属美洲的大部分地区,是由一些先是反对教皇的权威而后又不承认宗教的至高无上的人开发的。因此,他们把一种我除了把它称为民主的和共和的基督教之外,再无法用其他词汇称呼的基督教,带到了新大陆。这一点,当然要大大有助于在政治活动中确立共和和民主制度。在这里,政治和宗教一开始就协调一致,而且以后从未中断这种关系。


大约50年前,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开始涌向美国。随着他们的到来,美国的天主教增加了许多教徒。现在,信奉罗马教会真理的基督教徒,在美国已有100多万人。


这些天主教徒忠实地遵守他们的宗教仪式,虔诚而又热烈地信奉他们的教义。但是,他们却在美国形成了一个最共和和最民主的阶级。这种情况,乍一看来使人感到吃惊;但是经过思考,其内在原因也是不难找到的。


我认为,把天主教说成是民主的天然敌人,那是一个错误。在我看来,在基督教的不同宗派中,天主教反而是最主张身分平等的教派。在天主教的宗教社会里只有两种成分:神职人员和普通教徒。只有神职人员高于信徒,而全体信徒虽然居于神职人员之下,但都是平等的。


在教义方面,天主教认为人的资质都处于同一水平,它要求智者和愚夫、天才和庸人都一律遵守同一教规的细节,它使富人和穷人都一律履行同样的宗教仪式,它令强者和弱者都一律实行同样的苦修;它对一切坏事决不妥协,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它主张所有的社会阶级都混在一起做弥撤,这就好象是把所有的社会阶级都领到神的面前。


虽然天主教要求信徒服从,但它不准许信徒之间不平等。我认为新教就不是这样。一般说来,新教主要是使人趋于独立自由,而不是使人趋于平等。


天主教就象一个专制君主国。如果去掉君主不谈,人们在这个君主国的身分比在共和国还要平等。


天主教的神职人员也时常辞去神职,到社会里出任公职,从而进入社会的等级行列。他们有时也利用自己的宗教影响,来保证自己参与创造的政治秩序持久。因此,人们才可以看到天主教徒往往从他们的宗教立场出发去拥护贵族政体。


但是,一旦神职人员离开或退出政府,比如在美国发生这种情况时,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象天主教徒那样以其信仰将身分平等的观念输入到政界。


因此,即使说美国的天主教徒不是因其信仰的性质而被迫接受民主和共和的观点,那末至少可以说他们并不是天生就反对这种观点。而且,他们的社会地位,以及他们的有限人数,也会使他们去制定维护这种观点的法律。


天主教徒大多数是穷人,所以他们要求全体公民参政,以使自已将来参政。天主教徒是少数,所以他们要求尊重一切权利,以保证自由行使自己的权利。这两个原因,促使他们不知不觉地采纳了那些如果他们有钱有势就会不那么热烈赞同的政治学说。


美国的天主教神职人员,从来没有试图反对这种政治倾向,反而设法证明其合理。美国的天主教教士,把全部知识分成两类:属于第一类的,是他们不加讨论就接受的神所启示的教义;属于第二类的,是他们认为神让人们自由探索的政治真理。因此,美国的天主教徒既是最驯服的教徒,又是最独立的公民。


因此可以说,美国没有对民主共和制度怀有敌意的宗教学说。那里的所有神职人员均有共同的语言,他们的见解同法律一致,可以说统治人们灵魂的只有一个思想。


我曾在美国的一个大城市作过暂短的停留,并被邀去参加一个公共集会。集会的目的是支持波兰人,向他们提供武器和金钱。


我看到有两三千人聚集在一个为开会而准备的大厅里。不一会儿,一个身着教袍的神甫,走到讲演台的前沿。在场的人都脱去帽子,鸦雀无声地站在那里听他讲话。他讲道:


全能之主!万军之主!当我们的祖先维护自己的民族独立的神圣权利时,是您坚定了他们的信心和指导了他们的行动。您使他们战胜了可恨的压迫者,赐予我国人民以和平与自由。啊,主啊!请您将恩慈的目光转向另一个半球,垂怜俯视一下现在仍象我们过去那样为保卫自己的权利而进行战斗的英雄民族吧!主啊!您既以同样的模式创造了整个人类,那就不要让暴政毁坏您的创造和在世上建立不平。全能之主!请您关注一下波兰人的命运,使他们享得自由吧!愿您的智慧启示他们的筹划,愿您的力量支持他们的行动。让他们的敌人感到恐怖,使企图瓜分他们的列强分裂,不要让已被世人目睹50多年的不义之举在今天继续发展。主啊!您的强大的手,犹如掌握着世人的心一样,也掌握着各民族的心。愿您唤起同盟者为正义的神圣事业而战斗,使法兰西民族从其领袖为他们创造的无为状态走出来,带头再一次为世界的自由而斗争。


啊!主啊!请您不要把脸离开我们,俯允我们能够永远成为最虔诚和最自由的民族。



全能之主!请您今天满足我们的祈求:拯救波兰人吧!我们以您的爱子的名义,即以为了拯救全人类而死于十字架上的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名义,向您提出这个请求。阿们!


全场虔诚地齐呼:阿们!


宗教信仰对美国政治社会的间接影响


各教派一致主张的基督教道德——宗教对美国民情的影响——对婚姻关系的尊重——宗教是怎样把美国人的想象力限制在某些范围内和节制美国人的激情的—美国人对宗教的政治功用的看法——美国人为扩大和确保宗教的权威所作的努力


我方才讲述了宗教对美国的政治发生的直接影响。在我看来,宗教在这方面的间接影响更为强大,而且别看它不谈自由,但它却很好地教导美国人掌握行使自由的技巧。


美国有不胜枚举的教派。各教派在对它们所应崇敬的创世主的礼拜仪式上虽有不同,但在人与人之间的义务上却意见一致。因此,各教派虽以各自的方式去崇敬上帝,但都以上帝的名义去宣讲同一道德。对于一个人来说,教派对他可能十分重要,但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却非如此。社会对来世既无所惧,又无所望。对于社会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全体公民信奉什么教派,而是全体公民信奉宗教。何况在美国这样的社会,所有的教派都处于基督教的大一统之中,而且基督教的道德到处都是一样的。


可以认为,一些美国人之奉行崇敬上帝的某种礼拜仪式,主要是出于习惯,而非出自信仰。另外,在美国,主权者必须表示信奉宗教,所以伪装信教的现象也普遍存在。但是,美国仍然是基督教到处都对人们的灵魂发生强大的实在影响的国度,而且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表明它比宗教更有利于人和合乎人性,因为这个国家在宗教的影响下,今天已是最文明和最自由的国家。


我曾经说过,美国的神职人员都一致主张公民自由,甚至那些不同意信教自由的人也不例外。但是,他们并不支持任何一个特定的政治派系。他们不关心政治,也不参与党派的勾心斗角。因此,不能说宗教在美国对法律和政治见解的细节有所影响,但它却在引导民情,而且通过约束家庭对国家发生约束作用。


我一刻也不怀疑,美国的民情表现的极端严肃性,首先来自宗教信仰。在美国,宗教往往无力阻止人们被命运为他们安排的无数良机所诱惑。宗教并不抑制人们一心要发财致富的热情,但它对妇女思想的控制却是绝对的,而民情的主要创造者却正是妇女。美国的确是世界上最尊重婚姻关系的国家,美国人对夫妻的幸福也持有高尚的和正确的看法。



1620年,在欧洲大陆备受迫害的清教徒乘坐五月花号来到美国时,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规划制定公正平等的法律、政令、法规、宪法以及行政机关。[图源:Wikipedia]


在欧洲,社会上的一切混乱现象,几乎都来因于家庭生活问题,而非来源于婚姻。欧洲的男人有轻视家庭的天然结合和合法乐趣的表现;他们喜欢混乱,心里不能保持平静,愿望总是在变。一个欧洲人,在这些往往会扰乱其家庭生活的起伏不定的激情影响下,很难服从国家的立法权。而一个美国人,从政界的激烈斗争中退出而回到家里后,立刻会产生秩序安定和生活宁静的感觉。在家里,他的一切享乐简朴而自然,他的兴致纯真而淡泊。他好象因为生活有了秩序而获得幸福,而且容易习惯于调整自己的观点和爱好。


欧洲人喜欢用扰乱社会的办法来忘却其家庭忧伤,而美国人则从家庭中汲取对秩序的爱好,然后再把这种爱好带到公务中去。


在美国,宗教不仅支配着民情,而且把它的影响扩及人们的资质。


在英裔美国人中,有些人信奉基督教的教义,是出于他们对教义的真诚信仰;而另一些人信奉基督教的教义,则是因为害怕别人说他们没有信仰。因此,基督教可以毫无障碍地发挥支配作用,并得到所有的人承认。结果,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在道德即精神方面,一切都是事先确定和决定了的,而在政治方面,则一切可任凭人们讨论与研究。因此,人们的精神在基督教面前从来没有自由活动的余地:尽管它十分果敢,但经常要在一些不可逾越的障碍面前止步。人们的精神不论有什么革新,事先都必须接受一些早已为它规定下来的重要原则,使其最大胆的设想服从于一些只会推迟或阻止其行动的清规戒律。


美国人的想像力,即使飞翔得很高时,也是小心谨慎和迟疑不决的。它的行动受到束缚,它的目标难以达到。这些谨小慎微的习惯,也见于政治社会,并对国家的安定和所定制度的持久起到极为有利的作用。大自然和环境,把美国的居民造就成大胆果敢的人;当你看到他们用尽一切办法去追求幸福的时候,自会认定他们确实是大胆果敢的人。如果美国人的精神能够摆脱一切束缚,那他们当中有些人很快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大胆的革新者和最有逻辑头脑的理论家。但是,美国的革命家们,必须公开表示自己真诚尊重基督教的道德和公理。当他们受托按自己的意图执行法律时,基督教的道德和公理不允许他们随便违反所执行的法律;即使他们能够不顾自己良心的谴责而违法,也会由于同党人的谴责而后止步。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敢于在美国提出如下的箴言:凡事听从社会的利益。这个有点蔑视宗教的箴言,似乎在某个自由时代有人提出过,以此来为他们未来的暴政做舆论准备。


因此,法律虽然允许美国人自行决定一切,但宗教却阻止他们想入非非,并禁止他们恣意妄为。


在美国,宗教从来不直接参加社会的管理,但却被视为政治设施中的最主要设施,因为它虽然没有向美国人提倡爱好自由,但它却使美国人能够极其容易地享用自由。


美国的居民本身,正是从这一观点去看待宗教信仰的。我不知道全体美国人是不是真信他们的宗教,因为谁能钻到他们的心里去看呢!但我确信,他们都认为必须维护共和政体。这个看法并非一个居民阶级或一个政党所独有,而是整个民族所共有。所有的阶层都有这种看法。


在美国,一个政治家攻击某一教派,不能被属于这个教派的他的同党作为不支持他的借口。但是,他如果攻击全国的一切教派,则人人都会躲开他,使他成为孤家寡人。


我在美国期间,得知一个证人被传到切斯特县(属纽约州)出庭作证,而此人在法庭上宣称:他不相信有上帝存在,也不相信灵魂不灭。庭长说:鉴于证人在准许他作证之前已使法庭失去对他的信任,故拒绝此人宣暂作证。报纸登了这条消息,但未作评论。


美国人在他们的头脑中把基督教和自由几乎混为一体,以致叫他们想这个而不想那个,简直是不可能的。但在美国人身上,这并不是那种由往昔传到现在的、好象就要灭亡但又生根于灵魂深处的贫乏信仰的表现。


我曾看到美国人向新建的西部各州派遣神职人员,并在那里建立学校和教堂,还自动组织起各种团体。他们担心宗教在西部各州的森林里消失,害怕迁到那里的人不会象在原籍时那样享得自由。我曾遇到一些新英格兰的居民离开故土,长途跋涉来到密苏里河两岸或伊利诺伊州的大草原上,以在这些地方为基督教和自由奠基。在美国,宗教的热情就是这样在爱国主义的温床上不断提高的。你可能认为这些人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为了来世;但是你想错了,因为永生只是这些人关心的事情之一。当你同这些基督教文明的传播者交谈时,你会为他们总是谈论今世的好处,为他们本是教士而对你谈话时却以政客的面目出现而大吃一惊。他们会对你说:“美国的各共和州是互相依赖的;如果西部的一些共和州陷入无政府状态,或被带上专政的枷锁,那末,繁荣昌盛于大西洋沿岸的共和制度,就会遭到严重的危险。因此,我们希望新建的各州也是信奉宗教的州,以使它们能叫我们把自由维护下去。”


这就是美国人的见解,但是有些书呆子认为我的观察有错误。他们总是旁征博引地向我证明,美国的一切都是好的,但其中唯独没有我所赞美的宗教精神;我向他们指出,在大洋彼岸人们关于自由和人类幸福的看法,只是没有同斯宾诺莎一样相信世界是永恒的,没有同卡巴尼斯一样主张思想是头脑的分泌物而已。说实在的,对这些话无需做答,只能说:讲这种话的人没有到过美国,也不曾见过笃信宗教和享有自由的民族。因此,我只好等他们去过后回来再谈。


在法国,有些人把共和制度看成是显示自己伟大的暂时手段。他们用眼睛估量了一下把穷困苦难的他们与有钱有势的显贵隔开的那条鸿沟,就想用废墟上的残垣破壁填满这个深渊。他们之主张自由,犹如中世纪的自由佣兵维护国王。不管他们穿着什么颜色的服装,他们参加战斗自有其自己的打算:希望共和制度能够长久到把他们从目前的低卑状态中解救出来。真正向往自由的,不是这样的人,而是另一种人。这种人视共和制度为一种长治久安的政体,是理想和民情每天都在迫使现代社会必须追求的目的。他们衷心希望把人教育成为自由的人。当这些人攻击宗教的时候,他们是出于自己的激情,而不是出于自己的利益。专制制度可以不要宗教信仰而进行统治,而自由的国家却不能如此。宗教,在他们所赞扬的共和制度下,比在他们所攻击的君主制度下更为需要,而在民主共和制度下,比在其他任何制度下尤为需要。当政治纽带松弛而道德纽带并未加强时,社会怎么能免于崩溃呢?如果一个自己做主的民族不服从上帝,它能做出什么呢?



〇本文节选自《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二部分第九章的两节,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标题为会社自拟,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部分注释与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


〇封面为华盛顿总统就职仪式。[图源:Wikipedia]


〇专题策划人:烟波

〇编辑 / 排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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