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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里柜外,新年快乐丨职场上的同性恋故事

爱与生命管理 爱与生命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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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关村一间拥挤的餐厅里,周陵低头一言不发地吃饭,对面坐着他热恋期的男友小姜。两个人各吃各的,像拼桌的陌生人。九小时后,写字楼下,下了班的周陵伸手去牵小姜,后者回头往公司的方向看了几眼,抹开周陵的手,然后加快脚步,先钻进了地铁站。

 

周陵留在后面,走得很慢,一个人登上扶梯,过安检,刷卡,下台阶,走到站台终点的角落,左拐,小姜站在那里,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接下来的6站地铁上,他们能面对面地说上几句话,换回情侣的角色。

 

13分钟后,地铁到站,周陵下车,属于这对同性恋情侣的一天就这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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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同性恋的议题漫天皆是,我们常常产生这样的错觉:社会对这一群体的包容度已经提升了许多——可是,当我们的视线切入现实,在名利交锋的职场上,一对同性情侣的真实处境会是怎样?

 

我们采访了周陵,听他讲述了自己面对的现实。

 

周陵就读于北京的一所985大学,刚进学校他就出柜了。2019年夏天,他在一家互联网教育公司实习。隔壁部门的男员工小姜对他深有好感,两人相恋。但这段恋爱带给周陵的苦涩多于甜蜜。小姜生长在小城市,过去的经历给了他太多的束缚,在这段恋爱里,所有的情感和行为都小心翼翼。

 

两个人第一次一起下班时,周陵提出牵着手过马路。小姜果断拒绝:“这里是公司附近,万一被同事看到就完了。”让周陵失望的地方在于,以前他觉得和情侣牵手过马路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西门町街头牵着手的同性恋人

(摄影:飞天发光小酥肉)


分歧和无奈还远不止这些。在任何有可能出现同事的场合,周陵不能和小姜有互动的行为。吃饭时看见了同事,两个人就装作陌生人拼桌。他说,小姜心里有一个雷达,时刻感知着附近的人,来隐藏自己同性恋的身份,“他所有行为的准则是,不暴露身份。”

 

在实习的过程中,周陵慢慢发现,自己所在的职场环境也存在着令人无奈的人和事。办公室里有过关于同性恋的讨论,周陵摇旗呐喊表示支持。但这种为自己所属的少数群体正名的努力,在办公室里只能无疾而终。

 

以下为周陵的自述



 1 

 “被同事知道,我就失业了” 

 

实习中期的一天晚上,我从公司回学校,骑单车走完最后一公里,掏出手机,看到有人发来了微信好友申请:“我用私人号加你,总不会屏蔽我了吧?”

 

是小姜。我通过了他的申请。公司里大部分职员白天只用工作号,有人愿意用私人号加你,表示出一种工作关系之外的信任和好感。那天之后,我和小姜开始暧昧。

 

小姜成为我的微信置顶,情侣们之间常说常新的那些话,频繁出现在我们的对话框。如果只看屏幕上的互动,我会觉得非常甜蜜。

 

可白天在公司,小姜对我却像个陌生人。在同事面前,他从不跟我说话,甚至不会直视我的眼睛。我明白,他怕被同事看出来。

 

这种谨慎不只体现在办公室里。加上微信的第二天,我们一起下楼吃午饭,小姜挑了一家同事们不常去的餐馆。还没落座,他就眼尖地发现一个女同事也在那里。他小声地提醒我:“低头吃饭,别说话,咱们吃完就赶紧走”。于是,整顿饭我和小姜就像两个碰巧坐在一起的陌生人。在我实习期间,他没有再和我一起吃过饭。我笑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第一次一起下班回家,去地铁站的路上,我满怀期待地凑到他耳边:“我们牵着手呗”。小姜皱着眉,回头往公司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拒绝了我:“这里是公司附近,万一被同事看到就完了。”

 

那一刻我的大脑里分裂出两个周陵。一个周陵在试图说服自己,小姜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身份;另一个周陵却在嘶喊,不就是牵个手吗,到底在怕什么?

 

我想,是不是自己对这段恋爱的期望太高?一段发生在职场的同性恋,能高调起来吗?

 

进大学的第一天,我觉得自己学校的环境挺友好,就大方地跟室友们出柜了,没太多顾虑。平时跟室友们插科打诨,我经常跟他们聊自己的男偶像,聊上课遇到的男生。我说,这两个男爱豆(艺人)一定要结婚!室友看着我激动的样子,哭笑不得:“好好好,结婚,结婚。”

 

在学校,我加入了一个兴趣组织,跟大家一起讨论多元性别。讲起LGBT的故事,我们常常对这个群体在现实中的困境感到无奈,真的这么难吗?我暗下决心,“从自己做起”,等自己和某个男生牵手的时候,一定要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校园和街头。

 

我无数次想象一个画面:我和我的男朋友,两个人牵着手走在马路上,钻进地铁里,大大方方,不在乎路人的脸色,骄傲地握紧对方的手……但梦的泡沫就这样裂开了。

 

每次挤进地铁后,小姜要做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察看周围有没有同事。如果没有,那么这个环境就是“安全”的,他会冲我招招手,让我从车厢另一边移动到他身边。他说:“白天在公司用电脑的时候,别总挂着微信,屏幕那么大,你怕别人看不到你置顶了我吗?”后来我们想到的办法是,白天用QQ发消息。

 

庆幸的是,在地铁里我们没有遇到过同事。每晚下班后同路的6站地铁上,我和小姜终于可以靠在一起说说话。我说,我在学校里参加了一个彩虹队伍,大家在一起聊性和性别。

 

“性和性别”几个字像一根刺,他被这根刺蛰了一下,冲我比了个“嘘”的手势:“你觉得这种话题能在公共场合讨论吗?”我没再说话了。但其实我想告诉小姜,在地铁上谈“这种话题”没什么的,脱敏了,你就敢出柜了。

 

那天晚上分开后,小姜给我发了条消息:“你只是来实习,还没真正进入社会,你不知道这个身份多棘手。如果公司的人知道我们两个男人在谈恋爱,过几天我可能就失业了。”


(图源:Pexels)



 2 

 “你还是个孩子” 

 

白天在公司,我和小姜就像两个陌生人。他小心地待在深柜之中;我倒是不太在意自己的身份有没有暴露,也不避讳同性恋这种话题。

 

坐在我斜对面工位的李纤自称是个腐女(耽美文化爱好者)。有一次办公室里讨论追星,李纤说自己是某两位男星的CP粉(将两位男星代入恋人关系的粉丝),我激动地说,“我也喜欢他们!”

 

旁边的一个男同事看着我们:“什么是CP粉?”听完我们的解释,男同事的反应是:“你们怎么盼着人家搞同性恋啊?”李纤激动了:“同性恋怎么了,也是真爱啊!”

 

男同事鄙弃地:“我在地铁上看见过一对拉拉(女同性恋),她们在摸对方的腿,我当时特别震惊。但我今天更震惊,居然还有人支持男同性恋,你们不觉得恶心吗?”我不解地反问:“怎么就恶心了?”他说:“女同还可以接受,但男同就是恶心。”

 

我不想和他争论了。这场关于“禁忌之爱”的辩论,我和李纤败下阵来。当时我想起了小姜在地铁上让我别谈“性”的话题,也是这种无力争辩的感觉。

 

我和李纤的话题多了起来,看到喜欢的CP发糖(甜蜜互动)了,我就哇哇叫着把手机递给她看。那位男同事听了会抬起头,皱起眉,给一个表示厌恶的眼神,有时候会说一句反对的话,于是办公室里关于同性恋的争论又重复了几次,我每次挺身而出,坚决表示支持无性别的爱。

 

下午,我问那位男同事要不要一起奶茶拼单,他说不用。我心里咯噔一下,是因为我在办公室里太高调了吗,他觉得我是同性恋吗?

 

以前在办公室闲聊,同事会问我:“你在学校有女朋友吗?”但渐渐有人问我,“你交男朋友了吗?”我摇摇头。

 

小姜的工位和我的办公室只隔了一层玻璃,这些话他都能听到。下班的地铁上,他问我:“他们是不是默认你出柜了?”

 

“算是吧,我没明说,他们估计看出来了。”

 

“他们没有为难或者……排挤你吧?”

 

我说:“没有排挤。不过,以前订外卖的时候男生们会叫上我,现在好像只有女生跟我一起订了。”

 

小姜:“他们这已经算包容了。我从小到大都不敢出柜。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人出柜了。室友回来说,‘我真是见多识广,今天连同性恋都见到了,真恶心’。他们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低着头,有时候说几句赞同他们的话。我不那么说,他们就会觉得我是同性恋。但那不是我本意。”

 

我点点头。刚在一起时,我觉得小姜太保守,太克制,躲在深柜里,我怪他不够“勇敢”。渐渐地,我好像能理解他了,他在一个对同性恋不够友好的环境下长大,藏在深柜中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而我好像比他幸运一点,在一个更包容的环境下成长,于是多了点理想主义的苗头。

 

办公室里资历最老的一个员工问我:“你会一直支持同性恋吗?”我说:“当然了,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想为这个群体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他摇摇头:“这间办公室里的人把你当个孩子,你可以自由地表达;等你将来融入社会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把我“当个孩子”。小姜也经常说类似的话。我在微信上跟他表白的时候,他说,他将来是要结婚的,问我能不能接受。我说,我没想那么远。然后他说了同样的话:“你还是个孩子。”



 3 

向现实低头?

 

我实习的公司做互联网教育,每个课程上线之前会在线下实验。实习生要去测评这些实验课。我旁听的课程是初中生写作,授课的中年男人被大家称呼为张老师。热点话题常常出现在他的课上,其中也少不了对同性恋和男性气质的讨论。他攻击“浓妆艳抹”的男明星,攻击男男CP的炒作方式。有时候这些“批评”会升级成辱骂,很多学生跟着他一起笑,也有人低着头写化学作业,偶尔抬头瞥他一眼。

 

每节课,我在教室后面听得愤愤不平,害怕学生们把张老师的想法内化到自己的作文里。当我看到有个男生在作文里写“娘炮”和“rubbish(垃圾)”,那种愤怒、无力的感觉,我只能狠捶桌子来发泄。

 

但我惊喜地发现,课程要结束时,有个女生在作文里反驳了张老师:

 

“人本就是多样的……在一些人眼里,有异性性格者是变态,同性恋是怪物,自以为掌握着真理,主持着正义,用尽不堪的词语谩骂着,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最丑陋的……”


学生作文:“人本就是多样的”

(供图:周陵,经学生本人同意)


孩子眼中的世界往往是非黑即白,乐于接受每个人本来的面貌。可大人们容易带着先验的偏见,对社会的认知难以改变,就像小姜不愿意试着出柜,就像那个男同事口中的“女同还可以接受,但男同就是恶心”,你没法一味去指责。

 

我偷偷给这篇作文拍了张照片,拿给小姜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知道吗,有三个同事想跟你换班,去听张老师的课。你觉得他偏激,可办公室里很多人都觉得他有趣。”

 

那些想去听张老师课的同事们,在我偶尔提到“同性恋”这个词的时候,往往会惊愕地抬起头,仿佛这个词和他们的生活离得很远。在大家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张老师成了公司舆论场上的意见领袖,讲课时非常自信,一只脚在讲台上,另一只搭上了第一排女生的课桌。将来他的课会上传到更多学生的电脑屏幕上,而那篇反驳他的学生作文会躺在文件夹里慢慢蒙尘。

 

我和小姜继续在白天装陌生人。但我很庆幸,同事们对出柜边缘的我还算包容;小姜的深柜策略也很成功,直到我实习结束,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恋人关系。

 

我心底的疑问还是没有解开:假如我和小姜真的在公司公开了恋情,我们的处境会是怎样?办公室恋情+同性恋,这两个标签,真的会让小姜失业吗?“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在这个社会的包容度达到某个水平之前,饭碗还是比理想重要一点”,小姜说。

 

实习结束,我回到学校,读了一篇同性恋的文章,我正在纠结要不要转到朋友圈,转的时候要不要屏蔽一下实习时的同事们。这时候,小姜给我发了条微信:

 

“等我下个月休假,去青岛玩吧。那里没有认识我们的人,咱们想牵手就牵手。”


(供图:周陵)



*文中周陵、小姜、李纤为化名

*周洋对本文有贡献,致谢



 写在最后 


这篇稿件不长,我和编辑一起改了好几遍,跨了几个月,犹豫着怎样去呈现“同性恋在职场”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选题——你肯定从没读过“异性恋在职场”这样的文章吧?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一个性与性别议题得到了密集讨论的时代,改变依然发生得缓慢。

 

新年第二天,编辑部里推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个情节,跟周陵和小姜的经历奇妙地重合了:

 

在体育西路的六运小区,忽然被牵手的时候,我惊讶地盯着他,“你不是深柜吗,不怕被人看到哦?” 他笑了笑说,先不想那么多了,这就是我此刻要做的事情。

(点击此处查看原文)

 

看完,编辑跟我说,发吧。“先不想那么多了,这就是我此刻要做的事情“,我们想用这篇稿子告诉朋友们,不必畏惧

 

或许你足够勇敢,又或许你还在权衡,我们只想在此表示:

柜里柜外,新年快乐!



采访丨赖不愁

撰稿丨赖不愁

编辑丨罗方丹 刘文利

排版丨Tenlossiby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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