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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图卢斯《歌集》

卡图卢斯 星期一诗社 2023-01-03

卡图卢斯(公元前约87—约54),古罗马诗人。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维罗那,青年时期赴罗马,殷实的家境使他在首都过着闲适的生活,并很快的诗才出了名。他传下一百一十六首诗,包括神话诗、爱情诗、时评短诗和各种幽默小诗,至今还被广泛阅读并影响着一代代诗人。




卡图卢斯:《歌集》

李永毅 译


我赠给谁,这一小卷可爱的新书,

刚用干浮石磨过,闪着光泽?

科尔内利,赠给你,因你常说

我那些琐碎之作还值得一读——

虽然所有的意大利人中唯有你

敢把一切时代展现在三卷书里,

多么渊博,朱庇特啊,又多么精细!

所以请收下这卷不算什么的小书,

好也罢,坏也罢,啊,庇佑的处女,

但愿一个世代以后,它依然留驻。



悲悼吧,维纳斯和丘比特们,

还有普天下所有的名士佳人:

我心爱的姑娘的小雀死了,

我心爱的姑娘的宝贝小雀——

她爱它胜过爱自己的眼睛,5

因为它性情甜美,熟悉她

如同女儿熟悉自己的母亲;

它从不离开她的膝,只是

忽而这儿忽而那儿,来回蹦跶,

单单对着女主人,啁啾终日。10

此刻,它正去往幽冥的所在,

他们说,没有人从那里回来。

啊,邪恶的黑暗地府,诅咒你,

你吞噬了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钟情的小雀,也被你抢掠:15

多可憎的事!多可怜的小雀!

都是因为你,如今我的姑娘

在无尽的泪水中哭红了眼睛。



莱斯比娅,让我们尽情生活爱恋,

严厉的老家伙们尽可闲言碎语,

在我们眼里,却值不了一文钱!

太阳落下了,还有回来的时候:

可是我们,一旦短暂的光亮逝去,5

就只能在暗夜里沉睡,直到永久。

给我一千个吻,然后给一百个,

然后再给一千个,然后再一百个,

然后吻到下一千个,然后吻一百个。

然后,等我们已吻了许多千次,10

我们就搅乱数字,不让自己知道,

也不给嫉妒的恶人以可乘之机——

如果他知道我们到底吻了多少。



弗拉维,如果你的宝贝情人

不是庸脂俗粉,泛善可陈,

你的嘴断不可能封住秘密。

可正让你着魔的下贱胚子

却像患了热病,你怎好启齿?

你的夜晚可一点也不荒凉——

隐瞒是无用的:床透露了真相,

飘着叙利亚橄榄油和花环的芳香,

而且你的长枕头,这边和那边

都同样深陷,还有床也吱嘎震颤,

几乎要在房间里展翅盘旋。

隐藏你的秽行实在徒劳无益。

为什么?若不是做了什么蠢事,

你怎会如此疲惫地摊开身体?

所以嘛,无论你那位是好是坏,

都赶紧坦白。我会把你和你的爱

送上天空——用我迷人的诗。



你问,究竟要给我多少个吻,

莱斯比娅,才能满足我的心。

我要它们多如利比亚的沙砾,

在盛产松香草的居雷奈绵延,

5一边是炽烈的朱庇特的庙宇,

一边是老巴图斯的尊贵墓园;

或者多如沉默夜晚的星星,

注视着人间幽秘的爱情,

——你要给他这许许多多的吻,

10疯癫的卡图卢斯才会满足,

好让好奇的家伙无法数清,

好让恶毒的舌头无法咒诅。



十一

弗里,奥勒里,卡图卢斯的伙伴,

无论他是向遥不可及的印度进发——

那里,浪涛拍击着东方的崖岸,

发出悠长的喧哗——


5还是去赫卡尼亚或阴柔的阿拉伯,

还是去萨凯或精于箭术的帕提亚,

还是去七重尼罗河所渲染的平原,

以其浑黄的泥沙——


还是追寻伟大恺撒留下的足迹,

10徒步穿越高峻的阿尔卑斯山,

直至高卢的莱因河、可怖的海峡

和世界尽头的不列颠——


无论去何方,无论众神的旨意

如何,你们都愿与他一同出发——

15但我只要你们向我的姑娘转告

几句远非动听的话:


让她与她的情人们恣意行乐吧,

三百个男人同时被她拥在怀里,

她一个也不爱,却一次又一次

20炸裂他们的腹地。


也别再惦记我的爱,像从前那样,

因为她的罪孽,它已经凋落,

仿佛原野尽头的一朵花,当犁头

从它的身上掠过。



十三

过一两天,我的法布卢斯,你就能

到我家大享口福,如果你能蒙神垂青,

如果你能自带菜肴,丰盛而美味,

并且不缺明亮动人的姑娘跟随,

5也不缺葡萄酒、盐和所有的笑声。

如果你带这些来,我说,你就能

大享口福,迷人的嘉宾;因为蜘蛛

已将你的卡图卢斯的钱袋占据。

不过作为补偿,我会把至纯的爱给你,

10或者某种更甜蜜、更优雅的东西:

我为你准备了我情人的一点香膏,

它可是维纳斯和丘比特亲手所赐,

你只要闻那么一下,就会向神哀告

——把整个儿法布卢斯都变成鼻子。



十六

我一定要用阳具惩罚你们,

奥勒里、弗里,活该被蹂躏!

竟然怀疑起我纯洁的人品,

就因为我的诗充满了柔情。

虔诚的诗人自己是该无邪,

但他的作品却根本不必;

真正有机巧、有风味的诗

反而应柔媚些,放纵些,

能催动读者蛰伏的欲火,

我不是指年轻人,而是指

小腹僵硬的毛茸茸的老家伙。

你们,因为读到我数不清的

吻,就以为我不是个男人?

我一定要用阳具惩罚你们。



二十五

小仙女塔卢斯,你柔软胜过兔毫,

胜过最轻的鹅绒,最嫩的耳垂,

胜过老人耷拉的性器和蜘蛛的幕帷,

可你的贪婪也不逊于狂乱的风暴,

当怠惰女神告诉你宾客都昏昏欲睡——

赶紧还给我,被你凌空攫去的外套,

还有塞塔比斯手巾、比提尼亚彩绘,

白痴,你把它们像传家宝一样炫耀!

赶紧松开爪子,把东西还给主人,

以免你羊毛般的软腰和漂亮的嫩手

被火辣辣的鞭子烙上可耻的花纹,

你将迥异平日,扭曲挣扎,如小舟

陷于茫茫大海,在癫狂的风中翻滚。


二十八

庇索的幕僚,落魄的扈从,

背着干瘪的行囊,来去匆匆,

我的维拉尼,我的法布卢斯,

你们怎么样?跟着那个白痴,

是不是已经受够了寒冷饥饿?

难道你们没有一点收入进账——

像我这样?跟着总督干活,

我已学会把支出记入贷方。

“孟米啊,你骑在我身上太久了,

用你的整根棍子慢慢碾压我。”

不过在我看来,你们的处境

也同样可怜:毫不逊色的阴茎

也把你们填满。投奔显赫的朋友!

大家都说。可是愿神降大灾于你们,

罗姆卢斯和雷姆斯因你们而蒙羞。



二十九

谁能眼睁睁地忍受这一切,除非

他是寡廉鲜耻、贪得无厌的赌徒?

天涯的不列颠和长发高卢的财富

竟要从此锁进玛穆拉的私人钱柜?

小仙女罗慕路斯,你真甘心如此?5

甘心让那个挥霍无度的傲慢家伙

从所有的床边趾高气扬地走过,

仿佛是洁白的鸽子,或阿多尼斯?

小仙女罗慕路斯,你真甘心如此?

你是寡廉鲜耻、贪得无厌的赌徒。10

无双的将军,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你才踏足西方尽头的那个岛屿?

为了让你们那位荒淫的“门图拉”

吞下两千万甚至三千万塞斯脱?

这样的慷慨不算荒谬,还算什么?15

难道他浪费的钱还少,还不可怕?

先是祖宗的遗产被他啃得千疮百孔,

然后是庞图斯的战利品,然后是

西班牙,产金的塔古斯河定没忘记。

现在人们又要替高卢和不列颠惊恐。20

你们为何要帮这个恶人?除了吞掉

别人的油膏,难道他还能做什么?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罗马最忠诚的

岳丈和女婿啊,你们才将一切毁掉?



三十一

西尔米欧啊,所有半岛和岛屿中的明眸,

(无论尼普顿是把它们放在潋滟的湖泊里,

还是置于浩瀚的大海间,)能这样望着你,

我多么欣喜、快慰——啊,几乎像梦游,

我竟然已离开提尼亚,离开比提尼亚的5

原野,竟然重新见到了你,完好如初!

还有什么比抛却了一切烦忧更让人幸福,

当心灵放下了重担,当因海外的漂泊

而疲惫不堪的我们终于回到自己的家,

躺在日夜思念的旧床上,安然地休憩?10

正是这样的结局让种种艰辛都有了意义。

你好,可爱的西尔米欧,为主人庆祝吧!

还有你们,吕底亚的湖水,也要庆祝,

让你们家里所有开心的笑鱼贯而出。



三十二

求你,甜美的伊普斯提拉,

我的宝贝,我的亲爱,求你

允许我午后去你那小憩。

还求你,如果你答应的话,

千万别让人插上你的门闩,

也别突发兴致,到外面游玩,

而要留在家里,好好准备,

咱们俩要一口气做上九回。

如果你愿意,请立刻叫我:

我仰卧在这儿,吃饱了饭,

内衣和外衣都已被刺穿。



三十六

沃鲁西乌斯的《编年史》啊,被大便

污染的纸页,请为我的情人还一宗愿!

她曾向神圣的维纳斯和丘比特许诺,

如果有一天我与她重归于好,如果

我不再向她投掷短长格的凶狠诗句,5

她就要从最劣质诗人的作品里选出

最骇人听闻的几首,献给跛脚的火神,

让它们和被咒诅的木柴一起化为灰烬。

这位天底下最坏的姑娘觉得,这想法

既滑稽又不乏情趣,神一定会悦纳。10

现在,从碧蓝海水中诞生的女神啊,

住在圣城伊达良和平旷的乌里亚斯、

住在安科纳和长满芦苇的克尼杜斯、

住在阿玛图斯和戈尔基,以及

亚得里亚的客栈杜拉契乌斯的女神,15

我们已经两讫,请收下这份礼品,

如果它还算有些风味,有些魅力。

可是你们,快干脆利落地走进火里!

你们这些俚俗粗糙的诗句,被便溺

污染的纸页,沃鲁西乌斯的《编年史》。



三十九

艾格纳提乌斯,因为有一副亮白的牙齿,

永远都粲然而笑。如果作为被告的朋友

去法庭助阵,当律师用悲情将眼泪引诱,

他会粲然而笑;如果参加某位孝子的葬礼,

当母亲为夭亡的独子哀哀哭泣,他会5

粲然而笑。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在哪里,

无论做什么,他都粲然而笑:这个顽疾

在我看来,既欠优雅,也让文明人羞愧。

所以,我必须劝告你,亲爱的艾格纳提。

就算你是罗马人或萨宾人或提布尔人,10

干瘦的昂布里亚人或肥硕的伊特鲁里亚人,

或皮肤黝黑、牙齿像吸血鬼的拉努维昂人,

或(我也没忘家乡)帕杜斯河以北的人,

或无论什么地方牙齿刷得很干净的人,

我仍然不希望你这么粲然地笑到永恒:15

因为天下没有什么比愚蠢的笑更愚蠢。

可你却来自凯尔提伯利亚,在那里,

每个人都会在早晨用自己撒的东西

奋力刷洗他们的牙齿和鲜红的齿龈,

所以,你那令人羡慕的牙齿越是光洁,20

就等于宣告你饮下了越多神奇的洗液。



四十二首

十一音节的诗句们,到我这儿来

从四面八方过来,一个也别走开。

真以为我好戏弄,这该死的娼妇

竟不肯让你们的蜡板物归原主

诗句们,你们能忍下这口气吗?

咱们找她要去,决不能放过她。

我说谁,你们问?瞧,就是那位

步态丑陋,笑容如戏子般谄媚

还有那张脸,可以和高卢犬比赛。

你们快把她团团围住,高声叫喊:

“下贱的娼妇,把蜡板交出来!

下贱的娼妇,交出我们的蜡板!”

你无动于衷?啊,你这烂污臭泥

你这没法形容的惊世骇俗的垃圾!

不过,我们可不能如此草草收工

如果没别的招儿,我们至少要从

她铁壁般的狗脸里挤出一丝霞彩。

大家扯足嗓子,再一起嚷几遍:

“下贱的娼妇,把蜡板交出来!

下贱的娼妇,交出我们的蜡板!”

还是白费力,她还是不为所动。

如果你们不希望最后徒劳无功,

就别死心眼儿,试试别的手段:

“纯洁高贵的姑娘,请归还蜡板。”



四十三

你好,姑娘,你既没纤巧的鼻子,

也没精致的足,也没漆黑的眼眸,

也没修长的手指,也没干洁的唇,

当然也没储藏着优雅言辞的舌头,

你这破产的弗尔米埃人的女友。

你就是外省众口称誉的绝代美人?

你竟会与我的莱斯比娅相提并论?

啊,这时代多么粗俗,多么愚蠢!



四十六

如今春日已载回解冻的温暖,

如今春分时节狂暴的天幕

已因和煦的西风而变得舒缓。

卡图卢斯,快告别佛里吉亚平原,

告别火城尼西亚的富饶田亩,

让我们飞向亚细亚的那些名都!

如今我急切的心渴望去远游,

如今我欣喜的脚期盼去奔逐,

再见了,共享过这段时光的朋友!

我们曾一起离开遥远的故土,

却将沿着不同的道路踏上归途。



五十

里奇尼,昨天我俩没什么事,

就用我的蜡板玩了许多游戏,

因为我们约好要开心到底:

你和我都惬意地写着诗句,

玩着这套格律,那套格律,5

伴着美酒与戏谑,彼此唱和。

从你家回来,你的才智幽默,

里奇尼,仍让我魂不守舍。

可怜的我,吃饭没了滋味,

眼睛也无法在安宁中入睡,10

我发了疯,不能自已,在床上

辗转反侧,只盼着早一刻天亮,

早一刻和你说话,和你在一起。

可是疲惫的四肢仿佛已半死,

全然不能动弹,我只好为你,15

迷人的朋友,写下了这首诗。

读了它,你就会知道我的痛苦。

但亲爱的,你要小心,别得意,

也别对我的这份请求不屑一顾,

以免奈米西斯女神降罚于你——20

她心狠手辣,千万别惹她生气。



五十一

那人在我眼里,仿佛神一般,

那人,甚至神都不能与他比,

他坐在你的对面,一遍遍

看着你,听着你


笑靥甜美,笑语甜蜜——可怜的5

我,却失去了所有知觉:因为

一见到你,莱斯比娅,我

[就再说不出话来,]


舌头麻木了,细小的火焰

向四肢深处游去,耳朵10

嗡嗡作响,双重的黑暗

把眼睛的光吞没。


闲逸,卡图卢斯啊,是祸殃:

你因为闲逸而放纵、沉溺。

闲逸在过去毁掉了多少国王15

和繁华的城市。



五十八

凯利啊,我们的莱斯比娅,那位莱斯比娅,

卡图卢斯唯一爱恋的莱斯比娅——他爱她

胜过爱自己,胜过爱自己所有的亲眷——

此刻在十字路口,在僻静的小巷里,她

正剥掉高贵雷姆斯的后裔们所有的衣衫。



五十八

即使我是守卫克里特的青铜机器,

即使我乘着珀加索斯在天空飞驰,

即使我是拉达斯或穿飞靴的珀尔修斯,

即使我是瑞索斯闪电般的雪白双骥——

再加上所有翅膀,所有能飞的东西,

再召集所有迅疾的风汇聚于此,

把它们套上缰绳送给我,卡梅里乌斯,

疲惫仍会钻进我骨髓的每个角落,

倦怠的感觉仍会将我吞没,当我

追寻着你,朋友,追寻着你的踪迹。



五十九

波诺尼亚的鲁茷常用嘴伺候鲁弗卢斯,

她是梅奈尼乌斯之妻,你们在墓地

一定经常见到她在死人的柴堆上觅食,

当她追逐着从火中滚落而下的面包时,

胡须匝匝的烧尸工又把她扑倒在地。



六十四

生长在佩里昂山顶的松树,据说

过去曾遨游过尼普顿的透明水波

进入帕西斯河和埃厄特斯王的国境,

当那些青年翘楚,希腊精英

怀着从科尔基斯取走金羊毛的渴望,

乘着如飞的轻舟,勇渡重洋

用枞木桨叶扫过蔚蓝浩瀚的海水。

女神为他们在城市之巅守卫堡垒

又将缠绕的松木与弯曲的龙骨接合

亲手造就一辆可御风飞驰的战车,

它用处女航开了安皮特里忒的眼界

当船头在风中将汹涌的海面撕裂。

翻飞的桨叶卷起浪花如雪,一些脸庞

从闪烁的水波里浮出来,惊讶地凝望

眼前的奇景,那是涅柔斯的女儿们。

仅仅在那天的日光下,凡人才曾有幸

亲眼目睹传说中海洋仙女的模样

她们站在明亮的波浪里,乳房赤裸。

然后(据说)佩琉斯爱上了忒提斯,

然后忒提斯也没有鄙薄凡人的婚礼,

然后众神之父也同意了他们的亲事。

啊,你们生在多么幸福的世纪!

英雄们,向你们致敬,神的后裔!

致敬,秀丽的母亲结出的美好果实!

我会经常在诗中呼唤你们的名字

尤其是你,被婚礼的火把祝福的你

塞萨利的擎天支柱佩琉斯,因为你

从众神之父朱庇特那里赢得爱侣。

难道最美的海仙忒提斯没被你征服?

难道特狄斯没允许你娶她的外孙女,

还有用海水环抱世界的俄刻阿诺斯?

当约定的良辰吉日终于姗姗来临

整个塞萨利都急切地涌向你的家门

欢庆的人群溢满了王宫的每个角落:

他们手捧着礼物,脸上漾动着快乐。

奇埃洛斯成了空城,大家离开坦佩,

离开克拉农的街衢,拉里萨的城陲,

一齐汇聚到帕萨卢斯城的屋宇下。

没人看管农场,牛的脖子变得柔滑

也没弯耙除去在低处蔓延的葡萄藤,

也没公牛拽着犁铧将土壤深深翻耕,

也没有树木的浓荫因修枝剪而消瘦,

被遗弃的犁也覆上了一层肮脏的锈。

可是佩琉斯的居所、豪华的王宫

却处处闪着金银光泽,深幽无穷。

宝座上象牙熠熠,餐桌上杯盏晶莹,

整座宫殿在珍宝的映照下分外喜庆。

国王为女神准备的婚床摆在大厅

中央,是用印度的象牙打磨而成

覆盖的紫色绣毯泛着贝类的蔷薇色。

这件织物上绘着古代人物的传说

栩栩如生的艺术呈现出英雄的勇敢。

阿里阿德涅在波声回荡的迪亚岛海岸

凝望着忒修斯的船迅速消失在远方

心里燃烧着一种不能遏制的疯狂,

她还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场面,

因为刚从欺骗的睡眠中醒来,便发现

被孤零零地抛弃在荒凉的沙滩上。

那个负心的青年已逃走,奋力划桨,

将空洞的诺言抛给无边的疾风与怒涛。

米诺斯的女儿,用哀伤的眼睛远眺

天际的他,犹如一尊酒神狂女的石像,

远眺,啊,她在痛苦的巨浪里跌宕!

不再让精致的头饰束住金色发卷,

不再让轻柔的衣衫遮住裸露的双肩,

不再让光滑的带子缠住洁白的乳房,

所有这些衣物,一件件从她的身上

滑落到脚前,成为海水嬉戏的玩物。

她丝毫不关心头饰和来回漂荡的衣服,

她的全部情感、全部心思和全部灵魂

都牵绕于你,忒修斯,牵绕于你一身。

可怜的少女,无止尽的伤悲折磨着你,

维纳斯早已在你心里种下痛苦的荆棘,

就在那时——当忒修斯凭着少年的热血,

告别了蜿蜒的庇拉欧斯海岸,告别

家乡,到达格尔提纳不义国王的宫殿。

他们说,杀死安德罗杰俄斯的罪愆

曾给科克罗庇亚人招来可怕的瘟疫,

人们只好定期向米诺陶献上赎罪礼

让最美的童男童女成为他的盛宴。

当逼仄的雅典城陷入厄运深渊,

忒修斯挺身而出,决心以自己的生命

拯救同胞,不再容许科克罗庇亚人

像活的尸体一般,被运往克里特岛。

于是他借着和风,乘着轻舟,来到

高贵米诺斯的都城和威严的王宫。

公主热切的目光一落到他的身上,

(她,仍未脱离母亲柔软的怀抱,

贞洁的床仍然守护着她,幽香萦绕;

她,就像簇拥着欧罗塔斯河的桃金娘,

或是春天的气息引出的缤纷幻梦,)

就再舍不得挪开自己燃烧的眸子,

直到那两朵火焰点着了整个身体,

直到骨髓深处都发出了熊熊的火光。

啊,你无情的心勾起了残酷的疯狂,

神圣的男孩,你让欢乐与痛苦为邻,

还有你,统治戈尔基和伊达良的女神,

你们让痴情的少女在怎样的浪涛间

翻滚,怎样为金发的异乡人长叹!

怎样的恐惧将她几乎晕厥的心摧残!

她的脸色变得比金子的光泽还惨淡,

当忒修斯决意要与凶猛的怪兽搏斗,

宁可在死亡的危险中追逐声名的不朽。

她在沉默中向神献祭,她允诺的礼物

并非没有回报,却没带来完美的结局。

就像一棵橡树或淌着汗水的松树

枝条在陶鲁斯山之巅狂乱飞舞

当不可抗拒的旋风扭曲它的枝干

把它连根拔起,在气流之上飞卷

跌落到地面,砸碎一切触及之物

忒修斯也是以如此的力量将怪兽降伏,

让它向着空荡的风徒然晃动犄角。

他循原路返回,安然无恙,载满荣耀,

用纤细的线引导自己曲折的脚步,

以免从盘绕的迷宫出来时,那座建筑

无法揣测的分岔让他绝望、无助。

可我为什么要离开最初的话题,继续

讲述这位少女如何逃离父亲的视线,

如何抛下姐姐的拥抱,母亲的挂念,

(可怜的女儿,她多么炽烈地爱你!)

一心沉醉于她对忒修斯的柔情蜜意;

如何乘船来到浪花飞溅的迪亚海滩,

或者当沉沉的睡意锁住她的双眼,

伴侣如何遗弃她,丝毫不顾念信义?

他们说激愤的情绪让她无法自持,

从胸中深处涌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她时而神色凄惶地登上陡峭的山,

从那里极目眺望浩瀚起伏的海面,

时而冲进海里,任波浪在身边翻卷。

她托起柔软的衣边,露出她的膝,

满脸泪水,一边令人心碎地啜泣,

一边悲痛欲绝地发出如此的哀叹:

“你就这样让我远离了祖先的家园,

将我弃于荒岛,无信无义的忒修斯?

你就这样离开了,蔑视神的意志,

不知道背信的诅咒正随你一起返家?

难道没什么能让你冷酷的心改变计划?

难道世上竟没有一种仁慈的力量

软化你残忍的灵魂,怜悯我的哀伤?

当你用温柔的声音向我做出承诺时,

你绝不想让我预见到这些悲惨的事,

而是憧憬幸福的结合,美好的姻缘!

所有那些空言都已被天上的风吹散,

以后任何女人都别再相信男人的誓言,

都别再指望男人的话不包含着欺骗:

当他们的心热切地渴望得到什么,

他们什么誓都敢发,什么话都可以说:

可一旦他们贪婪的欲望得到满足,

他们就不怕言而无信,不怕翻云覆雨。

当你在死亡的旋风中挣扎,无疑是我

救了你,宁肯失去同胞兄弟,也舍不得

在危难的时刻辜负你,花言巧语的你!

因你的缘故,我将被野兽和猛禽分食,

尸体没有泥土遮盖,也没有坟安息!

什么样的母狮在荒凉的岩石下产了你,

什么样的海怀了你,随浪花吐出你,

什么样的险滩,什么样的崖岸生了你,

你竟会用如此的报酬换取甜蜜的生活?

如果你不曾奢望此生与我一起度过,

是因为害怕你严苛父亲的可怕命令

至少你可以带我回你的家,我甘心

作一名女奴,快乐地照料你的起居,

用清亮的水轻轻揉搓你的双足,

用紫色的毯子覆盖你的床。可是,

受尽折磨的我为何要向无知的空气、

没任何感觉的空气徒劳地诉说?

它既听不见,也不能用声音回答我?

他此时已然远去,颠簸在浪涛间,

这布满海藻的荒凉崖岸却没人出现。

残酷的命运也如此鄙夷不屑,在我

落难之时都不肯给我倾听的耳朵。

大能的朱庇特啊,愿科克罗庇亚的船

从来不曾触碰过克诺索斯的海滩,

那个虚伪的水手也不曾在克里特登陆,

带着向凶残的公牛进贡的恐怖礼物,

那个英俊外表下藏着可怕诡计的恶棍

也不曾被我殷勤地接待,在我家栖身!

我该去哪儿?沦落的我能有什么希望?

去伊达山吗?啊,多么辽阔的海洋,

多么险恶的浪涛隔开了我和我的家!

或者父亲会帮我?可我自己抛下了他,

跟随一个沾满我兄弟之血的年轻人。

或者我该安慰自己,相信爱的忠贞,

可他不正划着柔顺的桨,舍我而去?

而且这是一座孤岛,没有任何人居住,

没有可以脱身的路,被波浪重重包裹,

没有逃生的办法和希望:一切静默,

一切荒凉,一切都透着死亡的气息。

可是我的眼睛不能就这样转向凝滞,

疲惫的身体不能就这样丧失知觉,

我要向诸神寻求背叛者的公正惩罚

在最后的时刻祈祷上天为忠诚作证。

所以,复仇女神啊,让那个男人

遭到可怕的报应,(你们的前额

蛇发缠绕,昭示着你们胸中的怒火,)

来吧,快到这里来吧,听我的哀诉,

可怜的我被迫从骨髓深处把它掏出,

我无助,激愤,让疯狂蒙住了双目,

既然这是源自我心底的真实的痛苦,

你们千万别让它无声无息地湮没,

既然忒修斯这样狠心遗弃我,

女神,请同样狠心地诅咒他全家。”

从她悲伤的胸中涌出这些怨毒的话,

急切地要求报复野蛮的背叛行径。

诸神之王以至高的权威表示应允,

他一点头,大地和风暴肆虐的海洋

就晃动起来,苍穹摇撼,群星惊惶。

可是忒修斯却让自己的心沦入了

茫茫黑暗中,让所有曾铭记于心的

命令在浑然不觉中被彻底地抛掷——

他没有为哀伤的父亲升起报喜的旗帜,

宣告自己平安返回厄列克透斯的港湾。

他们说,当他乘船离开女神的城垣,

当埃勾斯无奈地将儿子托付给风浪,

他曾搂着忒修斯,发出这样的命令:

“我的独子,比我漫长生命还宝贵的

儿子,在我的风烛残年你刚失而复得,

现在我却又要将你交给未知的危险。

既然我的宿命和你热血沸腾的勇敢

让你违拗我的意志离开,我昏花的眼

也还不曾有时间让你亲爱的形象填满,

我不会满心喜悦地看着你舍我而去,

也不允许你带着吉祥的标记踏上旅途,

而要先将心里的许多哀怨倾倒出来,

让我灰白的头发覆满泥土和尘埃,

我还要把染色的帆悬于游荡的桅杆,

这样伊比利亚的深蓝染料就能呈现

我内心苦痛的挣扎和这燃烧的火,

但住在伊托诺斯圣山的女神曾经承诺

保卫我们民族和厄列克透斯的居所,

倘若你的右手果真能让那头牛喋血,

那么一定要把我的命令在你的心田

牢牢扎根,永远不要在时光中腐烂,

一旦家乡的这些山峦映入你的双目,

就要立刻从船顶降下丧礼颜色的布,

拉动盘绕的绳索,升起吉祥的白帆,

好让我望见了便知道你依然平安,

幸福的时辰已经将你送回了家园。”

这些嘱咐忒修斯最初的确铭记心间,

然而,就像云被风驱散,离开了

白雪皑皑的山顶,它们也渐渐淡漠。

可是当他的父亲从塔顶向远处眺望,

(渴盼的眼因长久的哭泣几乎变盲,)

一瞥见船顶悬挂的仍是深蓝色的帆,

便从岩石之巅径直跳入了海的深渊,

以为无情的命运已夺走了他的儿子。

于是当勇猛的忒修斯回到因父亲之死

而被黑暗笼罩的家,他也感受到了

健忘的自己带给米诺斯女儿的折磨。

而她,此时正黯然凝望远去的帆影,

受伤的心里旋转着种种忧虑的图景。

画面的另一部分,巴克斯青春倜傥,

正和牧神和尼萨的西莱诺斯一起游荡,

找寻你,阿里阿德涅,他也痴迷于你。

遍布各处的酒神信徒们狂乱不能自已,

“嗷嚄!”她们甩头,“嗷嚄!”她们喧嚷,

有些挥舞着尖端被松果覆盖的权杖

有些随意抛掷着已经宰割的牛的肢体

有些用盘曲的群蛇做自己腰身的装饰。

有些端着篮子,里面盛着神秘的圣物

外人渴盼知悉玄奥却无从知悉的圣物,

有些高举手掌,猛力拍打着手鼓,

或者让清脆的撞击声从铜钹间飞出,

还有许多吹着喇叭,声音低沉沙哑,

或者蛮族的芦管,声音尖厉可怕。

织锦上描绘的就是这些丰富的形象,

它密密的褶拥抱着、覆盖着国王的床。

当塞萨利的年轻人欣赏完织锦,

心满意足,就开始离开,让位给神。

这时,犹如西风吹皱平静的海面,

用它早晨的呼吸将起伏的波涛驱赶,

当黎明女神来到漫游的太阳的门前:

开始,海浪缓缓升起,被和风掀卷,

一边往前涌,一边发出轻柔的笑声,

然后,风愈来愈劲,它们越来越强,

游向远处,只留下一片反射的霞光。

客人们离开王宫入口时也是这样,

四下散去,沿不同的方向各自返程。

他们离开后,刻伊隆从佩里昂山顶

领着大家来了,带着山林的的馈赠:

因为塞萨利的原野和海滨的崇山峻岭

孕育的所有花朵,蜿蜒的溪流之湄

被温煦丰饶的西风催开的所有蓓蕾,

他都带来了,织成五彩缤纷的花环。

沉醉在它们的芳香里,王宫笑意盎然。

紧随其后的是佩尼俄斯河的守护神,

他离开了绿树夹岸的坦佩山谷,任凭

仙女们在林间尽情跳起钟爱的舞步。

他并非空手而来,颀长的山毛榉,

挺拔的月桂,仿佛在点头的梧桐树,

法厄同被焚后妹妹化身的柔韧杨树,

还有高耸的杉树,都被他连根拔起,

种在宫殿周围,织出错落有致的绿意,

好让入口处掩映在温柔的树荫里。

他后面跟着智慧超群的普罗米修斯,

昔日刑罚留下的伤痕还依稀可辨。

他曾被铁链缚住四肢,绑在岩石间,

挂在陡峭的崖壁上,作为罪的代价。

然后众神的父亲和他高贵的室家

自天上降临,只留下你,福波斯,

和居住在伊德里亚斯的妹妹一起:

因她和你同样对佩琉斯充满不屑,

也不肯屈尊为忒提斯的婚礼增色。

当众神在雪白的长椅上伸展开肢体,

丰盛的菜肴便端上了桌,充满珍奇;

与此同时,仿佛中风般地颤抖着,

命运女神们唱起了预言未来的歌。

白色的长袍裹着她们衰朽的身体,

暗红的衣边遮住了她们的脚踝,

玫瑰色的丝带映着头上的霜雪,

她们的手则履行着亘古不变的职责。

左手握着柔软羊毛覆盖的纺纱杆,

右手时而轻轻扯出线,手指向上,

让它们成形,时而拇指向下推,

转动平衡在圆形小飞轮上的纺锤,

一边用牙齿咬着线,让它们均匀。

剔除的毛渣贴着女神枯干的嘴唇,

没了它们,纺出的线就变得光滑。

柳条编成的篮子躺在她们脚下,

守卫着洁白耀眼的羊毛。然后,

她们纺着羊毛,展开嘹亮的歌喉,

用神圣的吟唱倾泻出命运的秘密,

时光如何变迁,都无法挑战其真实。

“啊,以超群的勇敢赢得殊荣的人,

埃马提亚王国的护卫者,你的声名

将因儿子远播,接受我们在这良辰

揭示的神谕吧!可是追随命运的你们,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晚星很快就会到来,带着新郎期盼

已久的礼物,你的新娘会和他同来,

在你的心里注满让灵魂安宁的爱,

准备和你一起进入慵倦的睡梦,

用光滑的手臂搂住你强壮的脖颈。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没有一个家曾珍藏过如此的爱恋,

没有一对恋人曾有过如此的忠贞,

像忒提斯与佩琉斯一样默契同心。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你们的儿子阿喀琉斯将与恐惧绝缘,

他将因勇敢而不是怯懦闻名敌阵,

他将是长跑比赛中的常胜将军,

快如火焰的飞鹿都会落在他后面。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战争中没有一位英雄堪与他对决,

当佛里吉亚原野淌满条克罗斯的血,

当背信的伯罗普斯的第三代后裔

在漫长的围困中毁灭特洛伊的城池。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他的功业如此卓越,勇气如此非凡,

母亲们在儿子的葬礼上将一再承认;

乱发披散下来,自她们花白的头顶,

衰弱的手在枯萎的乳房上抓出血斑。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因为就像农夫将饱满的谷穗收割,

在炎炎烈日下劳作于金色的田野,

他也会收割特洛伊人,用敌意的剑。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斯卡曼德河将见证他的英勇无畏,

涌向凶险的赫勒斯庞图斯的河水

将无路可通,屠杀的尸体堆积如山,

深深的激流因为与血混合而变暖。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最后,祭献的战利品将见证他的终点

——高高隆起的圆形坟丘上的尘泥

将拥抱被斩杀的少女雪白的尸体。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一旦命运把力量赐给疲惫的希腊军团,

冲溃尼普顿建造的达达尼尔的城堞,

他的高坟就会浸透波吕克塞娜的血,

她将像在双刃剑下丧命的牺牲一般,

失去头颅的躯干将屈膝,栽向地面。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所以,赶紧连接起你们憧憬的爱恋,

让丈夫在幸福的盟约中拥女神入怀,

让新娘立刻就融化于丈夫热切的爱。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当乳母在晨光中重新见到她的面,

昨夜的线将再不能绕她脖子一圈。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曾与女儿不和的母亲因她离去而惆怅,

却也因此有了得到可爱孙儿的盼望。

纺锤们,继续转动,编织经线纬线。”

洞悉天机的命运女神曾经如此预言,

向佩琉斯吟唱他将拥有的种种福分。

因为昔日她们时常显形,造访英雄们

纯洁的家,那时虔敬的美德仍受尊崇,

她们愿意置身于敬畏天神的凡人之中。

众神之父时常回到金碧辉煌的神庙里,

当人们在一年一度的节日庆祝、献祭,

他看见一百头作牺牲的牛倒在地上。

巴克斯时常在帕纳索斯的峰顶游荡,

驱赶着长发飘扬、兴奋呼喊的女信徒,

当德尔斐人从全城争先恐后地涌出,

点燃祭坛的火,欣悦地向酒神致礼。

在战争血肉横飞的搏杀中,马尔斯、

特里通河的女主人和朗努索斯的处女

也经常现身,激励披坚执锐的队伍。

可是后来,可憎的罪行充斥了大地,

所有人从贪婪的灵魂里放逐了正义:

兄弟的双手浸泡在兄弟的血泊中

儿子不再为亡故的父母哀悼送终

父亲渴盼正值青春的儿子早日夭亡

好让自己无碍地享受花朵般的新娘

无廉耻的母亲和不更事的儿子交欢

丝毫不害怕亵渎家神,侮辱祖先。

邪恶的疯狂中,善与恶已无法区分

让神正义的意志彻底厌弃了我们。

所以他们以拜访这样的群氓为耻

也不能忍受白昼的天光触到自己。


六十五

霍尔塔卢斯,虽然持久的痛苦令我疲惫,

让我被迫远离了博学的处女缪斯,

我的思想也无法结出诗歌的甜美果实,

它颠簸起伏,被汹涌的不幸包围——

就在不久前,从列特河漫过来的洪水5

旋转着,淹没了我哥哥苍白的双足,

特洛伊的土地将他从我的视线中夺去,

又在罗特乌姆的海岸下碾得粉碎。

[从此以后,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也再也见不到你的面,哥哥,你比10

生命还宝贵:可至少我会永远爱你,

永远把因你之死而黯然的诗句低吟,

就像在枝叶的浓荫下,多里斯的燕子

为逝去的伊提卢斯的命运哀悼——

可是,霍尔塔卢斯,伤痛虽将我环绕,15

我仍要将巴提亚蒂斯的诗赠给你,

以免你觉得自己的话全是徒劳,就像

抛给流浪的风,从我心头一飘而过;

犹如情郎私下赠给少女的一只苹果,

从她纯洁的膝间坠落,可怜的姑娘20

忘了它藏在柔软的衣襟里,当母亲

突然出现,而她悚然跃起,它便

滑下来,径直往前滚去,越滚越远,

她忧郁的脸上浮起一抹愧疚的红晕。



六十六

他巡阅过浩瀚宇宙中所有的光体,

他探求过星辰升起与降落的规则,

迅疾的太阳那灿烂的火焰何时藏匿,

诸星座如何在特定的季节里隐没,

甜蜜的爱如何让月亮离开天上的轨道,5

并将她悄悄放逐到拉特墨斯山下——

正是他,科农,看见我璀璨地闪耀

(我,贝莱尼克王后的一绺头发)

在苍穹的微光里,因为她曾伸出

光滑的手臂,将我允诺给诸女神。10

那时,国王正沉浸于新婚的欢愉,

却要跋山涉水,去亚述国远征,

他身上犹留着夜晚战斗的甜蜜印痕,

美妙的战利品就是处女的贞节。

新娘真的憎恨维纳斯?或者她们15

在洞房的门槛内让泪水流成河,

只是为了冲毁父母本当有的欢喜?

神啊,她们的怨诉其实言不由衷。

我明白真相,是因为王后哀叹不已,

当她的新郎即将投入残忍的战争。20

可是被抛下的你不是为空床伤悲,

而是为了你至亲兄弟黯然的离别?

忧虑多么深地咬进你痛苦的骨髓!

你多么凄惶,失去了一切知觉,

仿佛心都掉了出来!可是我了解你,25

你还是小女孩时就已经镇定自若。

难道你不记得为了与国王结为伉俪

而采取的勇敢之举,谁比你更果决?

可是送别丈夫时,你的话多么抑郁!

朱庇特啊,你怎样一再擦拭泪水!30

哪位大神改变了你?还是因为情侣

不能忍受长久与爱人的身体相违?

为了亲爱的丈夫,你向所有神许愿,

如果他能平安归来,你就会献上我

(你以公牛的血为证)。没过多少时间35

他就攻占了亚细亚,添了埃及的边界。

如今事已成,我当向天上的诸神

替你还昔日的愿,和新祭品一起。

啊,王后,我离开你是多么不甘心,

不甘心:我敢以你和你的头起誓:40

谁敢妄发这样的誓,让他遭到报应:

可是谁能声称自己堪与铁匹敌?

甚至海滨最宏伟的那座山都被铲平,

(提亚灿烂的儿子曾经翻越那里,)

当波斯人开辟出新海,蛮族的年轻人45

乘着兵舰从阿托斯山的心脏穿过。

连它们都屈服于铁,头发怎能抗衡?

朱庇特,愿卡吕贝斯部落彻底灭绝,

愿第一个在地下寻找矿藏、第一个

打造出坚硬铁器的人死无全尸!50

刚才与我分开的姐妹头发,哀哭着

我的命运,当衣索匹亚门农的兄弟、

阿尔西诺厄王后的飞马拍打翼翅,

催动气流,出现在我的身边,

并且托举着我,掠过天空的阴翳,55

将我安放在维纳斯纯洁的胸前。

是泽弗里昂的女神——卡诺普斯的

希腊王后亲自派这位仆人前来。

然后,维纳斯为了不让阿里阿德涅

双鬓的金冠在天穹里独放异彩,60

为了让我,从金黄头顶收获的供品,

也能在纷繁的星光中熠熠生辉,

将我化成新的星座,与诸旧星为邻,

虽然我在去神庙途中浸满了泪水:

我在处女座和凶猛的狮子座之间,65

挨着卡利斯托——吕卡翁的女儿,

沉落之时,我走在迟缓的牧夫座前,

他很晚才在深深的大洋中隐没。

虽然夜里众神的脚迹会经过我身边,

而晨光也会将我送回泛白的海中,70

(朗努索斯的处女啊,请恕我直言,

因我不会让任何恐惧将真相囚笼;

即使星座们用愤怒的言辞讨伐我,

我也要把胸中的秘密公之于众。)

我并不喜欢现在的处境,反而感觉75

是折磨,因我永别了女主人的头顶;

以前和她一起在闺中,我曾经遍尝

数千种香膏,如今却再没此福分。

啊你们,婚礼火炬光亮中的新娘,

虔诚守护着贞洁床榻的女人们,80

在把你们的身体交给同心的郎君,

解开衣襟,袒露你们的乳房之前,

别忘献给我盛着可爱礼物的玛瑙瓶。

但如果谁自甘陷入淫乱的泥潭,

且让轻浮的尘土饮干她徒劳的贿赂,85

我不向无德之人寻求任何报答。

可是纯洁的新娘,愿更甜美的和睦、

更丰盛的爱永远住在你们的家。

还有你,王后,当你凝望满天星辰,

用节庆的灯火取悦神圣的维纳斯,90

不要对我,昔日的婢女,吝惜供品,

请让我重新沉醉于无边的香气。

愿众星全坠落!愿我还在王后头上,

愿猎户座在宝瓶座的旁边发光!



七十

我的女人说,除了我,不愿与任何人

结婚,即使朱庇特求爱,她也不肯。

她说:但女人送给炽热情郎的言辞

只应写在风中,写在流逝的水里。



七十二

你曾说,莱斯比娅,卡图卢斯是你

唯一的知己,朱庇特也难让你倾慕。

那时,我爱你,不像凡夫爱恋女子,

却像父亲爱护自己的儿子和女婿。

现在我已了解你:所以,虽然我的爱5

越发炽烈,你在我心中却越发轻贱。

这怎么可能,你问?因为这样的伤害

只会让欲望更执著,让情谊更疏远。



七十五

因为你的错,莱斯比娅,我这颗心才沉沦,

它毁了自己,却是由于它对你太忠诚;

如今,即使你洗心革面,它也不能珍惜你,

即使你堕落到底,它也没法停止爱你。



七十八(b)

但我现在真痛苦,我纯洁女友的纯洁

之吻,却掺入你肮脏可憎的唾液。

可你也休想逃脱:所有世代都将知悉

你是谁,永久的流言也会将你铭记。

八十

我怎么解释,盖里,你那玫瑰色的嘴唇

为什么会变得比冬日的雪还洁白,

当你早晨离开家,或者在午后的时辰,

当你从漫长白昼的慵懒梦中醒来?

一定有某种原因:难道低语的流言不虚?

你真会吞没男人腰间肿胀的肢体?

一定是这样:可怜的维克托喷发的小腹

在宣告,还有涂抹你嘴唇的乳汁。



八十四

阿利乌斯想说“安”,会说成“憨”;

如果想说“摁”,他会说成“恨”。

而且当他用尽力气喷出这个“恨”,

他还觉得自己的发音令人赞叹。

我相信,他母亲,他自由的舅舅,5

还有外公外婆,都曾这样说话。

他去了叙利亚,所有耳朵都放了假:

那些音节重新变得舒缓而温柔,

从此再也没有“恨”,再也不害怕——

突然,有人捎回一条恐怖的消息,10

爱奥尼亚的波浪,自打他经过那里,

就从“爱奥尼亚”变成了“害奥尼亚”。



八十五

我恨,我爱。为什么这样?你或许会问。

不知道,可我就如此感觉,忍受酷刑。

九十二

莱斯比娅总是说我的坏话,从来不曾停止

议论我:可莱斯比娅绝对爱我,我发毒誓!

何以见得?因为我也一样:我也绞尽脑汁

辱骂她,可我绝对绝对爱她,我发毒誓!



九十五

《斯密尔纳》,我朋友钦纳之作,从动笔

。。到最终完成,经过九个秋冬,

而那个来自哈特里亚的诗人只需一年

。。就能吐出五十万行陈腐不堪的句子。

《斯密尔纳》将传至神圣的萨特拉科斯河

。。白发的世纪将久久展读它的卷轴;

而沃鲁西乌斯的史诗将在帕杜斯河边枯朽

。。松散的纸草只能时常包裹鲭鱼。

让友人精炼的文字永在我心中珍藏

。。让大众为繁冗夸饰的安提马科斯发疯。



九十六

卡尔伍斯,倘若我们的痛苦和怀念

能给沉默的坟茔任何安慰和欢欣,

当我们在幻想里重温往日的缱绻,

在泪水中追忆已逝去的友人,

那么,昆提莉娅虽会因夭亡而痛苦,

却会因你的这份爱而倍加幸福。



一OO

维罗纳青年的菁华,凯利乌斯和昆提乌斯,

分别被奥菲莱努斯和奥菲莱娜勾住了魂,

这位爱哥哥,那位爱妹妹。这恐怕就是

人们传说中的甜美无比的兄弟情分!

我更欣赏哪位?当然是你呀,凯利,因为

你对我无与伦比的友谊早有事实为证,

当那阵疯狂的情欲几乎焚尽我的骨髓。

祝你幸福,凯利,祝你情场永远威风。



一O五

门图拉一心想登上品普拉的山巅:

却被缪斯用干草叉驱赶,栽入深渊。

一一六

怀着苦苦追觅的心,我一次次辗转思量,

如何译好巴提亚蒂斯,送给爱诗的你,

我以为这样你就会平息怒火,你的投枪

就不会嗖嗖飞向我的脑袋,注满恨意。

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切辛劳全落了空,

盖里啊,你竟丝毫不理会我的请求。

如此,我只好用长袍将你的投枪牢笼,

可你却会付出代价,被我的武器穿透。




译作·仿作·创作——卡图卢斯与诗歌的翻译问题

李永毅


任何预先设定的原则在诗歌翻译的过程中似乎都会遇到挑战。诗歌翻译之所以如此复杂,是因为对于诗歌而言,风格难以从所谓的内容中剥离出来,甚至可以说,风格即是内容。文学史上的诗歌杰作,通常不是因为其题材、思想、感情而为世所知,真正确立其地位的反而是题材的处理方式和思想感情的表达方式。词汇的质地与特征,诗行的节奏与排列,作品的视角、语气与结构策略,这些元素如何传达,是译者必须考虑的问题,因为正是这些元素反映了作品与文学传统的承继与革新关系。不仅如此,译者在翻译另一种语言的诗歌作品时,常常是在借译作表达一种新的文学理念,并为本国文学的转型提供资源。这种动机同样会影响到翻译中对原作各元素的权衡、取舍、突出与淡化。由于诗歌文本的开放性和不确定性,无论译者如何试图捕捉和再现他所理解的原作的“神髓”,译作都难免顾此失彼的危险,导致译作不像原作在目标语言中的镜像,而像以目标语言为载体的仿作或创作。另一方面,诗人在借鉴外国传统时进行的仿作和创作,却由于摆脱了原文和译者责任的束缚,反而常常在气质上接近了原作,成为无心插柳的精彩“译作”。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情形,就是诗人在翻译的表象之下,施展移花接木、脱胎换骨的功夫,直接把“译作”变为创作。因此,译作、仿作、创作三者之间的界线很难确定,但这三种形态都是一种语言的诗歌传统对另一种语言施加影响的方式。我们可以借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C.ValeriusCatullus)的作品及其译本来说明这个问题。


卡图卢斯身处古罗马诗歌的关键转型期,他融会了古希腊、泛希腊和古罗马三大文学传统的因素,他汲取了萨福(Sappho)和卡里马科斯(Kallimachos)等人的灵感,将欧洲诗歌从集体叙事为主的阶段推进到个体抒情为主的阶段。他的诗歌既注重亚历山大派所推崇的学识与机巧,也充分发挥了日常化语言的妙处,翻译起来难度相当大。但由于他对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诗歌有塑造之功,他的作品又不可不译。几百年间,欧美涌现了数百个卡图卢斯《歌集》(Carmina)的译本,零星的译文更是数不胜数,这些路数各异的译作为翻译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样本。


巴斯奈特(SusanBassnett)在《翻译研究》(TranslationStudies)中以《歌集》第13首为例探讨了译作、仿作与创作的关系问题(Bassnett,2002:86-92)。这首诗的拉丁原文如下①:

Cenabisbene,miFabulle,apudme

Paucis,sitibidifavent,diebus,

Sitecumattulerisbonamatquemagnam

Cenam,nonsinecandidapuella

Etvinoetsaleetomnibuscachinnis.

Haecsi,inquam,attuleris,venustenoster,

Cenabisbene;namtuiCatulli

Plenussacculusestaranearum.

Sedcontraaccipiesmerosamores

Seuquidsuaviuselegantiusveest:

Namunguentumdabo,quodmeaepuellae

DonaruntVeneresCupidinesque,

Quodtucumolfacies,deosrogabis,

Totumuttefaciant,Fabulle,nasum.


这是《卡图卢斯〈歌集〉拉中对照译注本》中的中文译本:“过一两天,我的法布卢斯,你就能/到我家大享口福,如果你能蒙神垂青,/如果你能自带菜肴,丰盛而美味,/并且不缺明亮动人的姑娘跟随,/也不缺葡萄酒、盐和所有的笑声。/如果你带这些来,我说,你就能/大享口福,迷人的嘉宾;因为蜘蛛/已将你的卡图卢斯的钱袋占据。/不过作为补偿,我会把至纯的爱给你,/或者某种更甜蜜、更优雅的东西:/我为你准备了我情人的一点香膏,/它可是维纳斯和丘比特亲手所赐,/你只要闻那么一下,就会向神哀告/——把整个儿法布卢斯都变成鼻子。”


可以看出,作品中的一些核心内容包括:主客关系的逆转,诗人哭穷的传统,对情人间接的称赞以及友情的主题。但诗歌的风格元素对内容的传达功不可没,尤其是后文对前文不断修正的呈现方式以及口语化却不失优雅的语汇。从形式上讲,作品遵循了古希腊和罗马诗歌的惯例,没有使用尾韵,但有基于长短音节排列的格律(十一音节体),最后一行还充分体现了拉丁语语序高度自由的特点,将形容词totum(“整个”)和修饰的名词nasum(“鼻子”)分置两端,形象地表达了“变成一个大鼻子”的感觉。除此以外,根据古典学者伯恩斯坦(WilliamH.Bernstein)的解释,这首诗表面上是邀请诗,其实有以一贯之的诗学隐喻。“动人”、“迷人”、“甜蜜”、“优雅”等词的比喻义都表达了诗人的基本主张;“鼻子”在拉丁文中也可表示鉴赏力和品味;第9行的amores(“爱”)不是指情感,而是指爱情诗(维吉尔、奥维德都有这种用法),维纳斯和丘比特也是爱情诗的符号;至于香膏,意味着莱斯比娅是诗歌的灵感源泉(Bernstein,1985:127-130)。因此,双关义和双层结构是这首诗的突出特点。


巴斯奈特在书中举出了三个风格、长度、空间排列、语气都截然不同的“译本”(严格地说,第三个不是译作)。马里斯(SirWilliamMarris)的译本大体上采用了亦步亦趋的做法。首先在形式方面,为了体现原作格律诗的特征,译文选取了四音步抑扬格的诗行,但韵脚的位置比较灵活。开头六行大致可以体现出译作的路数(Bassnett,2002:86):


Now,pleasethegods,Fabullus,you

Shalldineherewellinadayortwo;

Butbringagoodbigdinner,mind,

Likewiseaprettygirl,andwine

Andwitandjokesofeverykind.

Bringthese,Isay,goodman,anddine

Rightwell:foryourCatullus’purse

Isfull—butonlycobwebsbears.


正如巴斯奈特所说,英语的句法限制和格律的形势束缚最终伤害了文意的表达。为了保持字面的忠实和形式的相仿,译者减少了自由措辞的空间,原文词语所携带的丰富文化信息几乎丧失殆尽,因此这不能算一篇成功的译作(Bassnett,2002:89)。相比之下,科普莱(FrankO.Copley)的译作则有独特的翻译策略,能给读者深刻的印象。我们只需瞥一眼译文的中间几行,便能领悟译者的原则:


justdothatlikeItellyouol’palol’pal

you’llgetaswelldinner

?

what,

about,

ME?

well;

wellheretakealookinmywallet,

yeahthose’recobwebs

buthere,

I’llgiveyousomethingtoo

ICAN’TGIVEYOUANYTHINGBUTLOVEBABY

no?


科普莱的意图非常明确,就是突出原作戏谑的语气和口语化的风格,以及抒情主人公与对方之间熟不拘礼的友情。为此目的,他使用了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城市口语,甚至夹杂了不少俚语。从表面上看,当代口语与古雅的拉丁语之间反差太大,译文显得有些离谱,然而我们不应忘记,卡图卢斯所使用的拉丁语与公元前1世纪的古罗马口语并没有太大的距离。与马里斯的版本相比,科普莱虽然放弃了原作的形式元素,在句法和词汇上也没有力求对应,反而成功地复制了原诗的鲜活面貌和情感力度。但科普莱的译作仍有缺憾,他对原作的处理缺乏平衡。卡图卢斯的作品虽然在语言上非常贴近生活,但他对精致、优雅的追求仍赋予了这首诗一种贵族气质,而这点在科普莱的译文中却无迹可寻。


第三个“译本”来自17世纪的英国诗人本·琼森(BenJonson)。他的《晚餐邀友》(“InvitingaFriendtoSupper”)在当时就是脍炙人口的名作,但熟悉古典文学的读者一看便知,这首诗模仿了卡图卢斯《歌集》的第13首。无论从长度、格律和具体的措辞看,琼森的这篇作品都不是译作,而是仿作。然而,在巴斯奈特看来,这首诗无论在情感、语气还是语言上都比马里斯和科普莱的译作更贴近原作,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更成功的“译作”(Bassnett,2002:91)。以中间几行为例(Bassnett,2002:88):


Itisthefaireacceptance,Sir,creates

Theentertaynmentperfect:notthecates.

Yetshallyouhave,torectifieyourpalate,

Anolive,capers,orsomebettersallade

Ushringthemutton;withashort-leg’dhen,

Ifwecangether,fullofegs,andthen,

Limons,andwineforsauce:tothese,aconey

Isnottobedespair’dof,forourmoney;

And,thoughfowle,now,bescarce,yetthereareclarkes,

Theskienotfalling,thinkewemayhavelarkes.


英雄双行体是英国17-18世纪都市绅士的经典格律,用它来翻译卡图卢斯的十一音节体,是一个妥帖的选择;琼森平易、随和却洋溢着学者气息的语言也恰好与卡图卢斯的原诗相配;关于贫穷的自嘲、朋友之间的亲密、期盼与现实的反差,原作的这些元素都被琼森表现得分外动人。但琼森也加入了一些新的元素,例如美酒取代了香膏,读书的快乐取代了情人的美。因此,这首诗不仅仅是仿作,也是不乏灵感与天分的创作。琼森将公元前1世纪罗马的场景移植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英格兰,为当时的文学做出了贡献。相对于“名正言顺”的译作来说,琼森的仿作还赠给了读者一份特别的礼物——互文所形成的跨时空的双层结构。诗作本身的幽默自不待言,它与卡图卢斯原诗的应和之处又屡屡把读者的思绪带回古罗马。


在比较了三个译本之后,巴斯奈特总结出诗歌翻译的一个悖论:“译者越是着力再现原作的语言和形式特征,从效果而言反而可能离原作越远;与此同时,严重偏离原作的语言和形式,译文反而可能更接近原作者的意图。”(Bassnett,2002:92)


尽管如此,仍有译者执著地寻找再现原作形式特征的方法,甚至不惜忽略原作语言所负载的语义内容。在这方面,成就最大、争议也最大的人物当推20世纪俄裔美国诗人茹科夫斯基(LouisZukofsky)。他在介绍自己翻译卡图卢斯的思路时宣称:“卡图卢斯诗集的这个译本遵循了拉丁语原作的声音、节奏和句法——可以说,它竭力让作者的‘字面’意思像气息一样呼出来”(Zukofsky,1991:243)。然而,为了保留原文活的“气息”,每当一般读者所理解的字面意思与声音、节奏和句法发生冲突时,茹科夫斯基几乎总是为后者而牺牲前者。不可思议的是,他惊世骇俗的译法却屡屡传达出了原作的‘字面’意思甚至精神气质,以致许多评论者虽然反对他的翻译原则,却不得不佩服他的才华。


我们对比一下卡图卢斯《歌集》第8首的拉丁原文和茹科夫斯基的英译(Zukofsky,1991:248):


MiserCatulle,desinasineptire

etquodvidesperisseperditumducas.


(中译本:可怜的卡图卢斯,别再如此执迷,

知道已消逝的东西,就让它消逝。)


Missher,Catullus?Don’tbesoinepttorail

atwhatyouseeperishwhenperishedisthecase.


这首诗抒发的是失恋却又难于割舍的情绪。从字面意思看,“MiserCatulle”(“可怜的卡图卢斯”)与“Missher,Catullus”,“desinasineptire”与“don’tbesoinepttorail”显然有相当的距离。然而,如果我们把重心放到诗歌的情感内容上,茹科夫斯基的英文却传神地表达了卡图卢斯试图表达的感受。换一个角度,从茹科夫斯基所看重的声音和节奏看,拉丁原文和英文的相似程度让任何其它译本相形见绌:“MiserCatulle”和“Missher,Catullus”的发音几乎一样,原文和译文的节奏也高度一致。


茹科夫斯基的译文几乎像铁匠作坊一样冶炼、锻打着英文,按照拉丁原文的指引和自己的意愿将其塑造成种种前无古人的形状。在翻译卡图卢斯《歌集》第76首的两行诗,他的创造力到达了巅峰(Zukofsky,1991:307):


Quintuanimooffirmasatqueistinctequereducis,

Etdisinvitisdesinisessemiser?


(中译本:难道你还不能下定决心,抽身出来,

即使神灵作对,也不要凄凄哀哀?)


Can’tyouanimate,affirm,aswhatgustextinguishes,reduces

it,thisinwardis—destiny’sisismissher?


茹科夫斯基的首要原则仍是保持声音和节奏的相似。在他殚精竭虑模仿拉丁原文发音的过程中,两行令人称奇的英文诞生了。它们显然不符合通常意义上的英语语法,然而animate和affirm,extinguishes和reduces的组合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animate和affirm是扩张的、发散的,extinguish和reduce却是压制的、收敛的,you和gust构成了冲突的两极,恰如抒情主人公内心的矛盾,“destiny’sisismissher”更是神来之笔。第一个is被迫成为名词,第二个is仍作系动词,这部分直译就是“天命的is就是想她”,无论读者如何理解这个作名词的is,无法终止、无法摆脱的思念就是这位主人公的宿命。令人叹服的是,所有这些效果都是在保持原作声音和节奏效果的同时实现的。


但他最著名的一首译诗却招致了激烈的争辩。卡图卢斯《歌集》第85首是拉丁文学中最杰出的短诗,一共只有两行。茹科夫斯基的译文不仅扭曲了英文句法,而且试图挣脱词汇的桎梏(Zukofsky,1991:365):


Odietamo.Quareidfaciam,fortasserequiris.

Nescio,sedfierisentioetexcrucior.


(中译本:我恨,我爱。为什么这样?你或许会问。

不知道,可我就如此感觉,忍受酷刑。)


Oth’hateImovelove.QuarryitfactIamforthat’ssorequeries.

Nescience,sayth’fieryscentIowewhetscrookeder.


在这篇作品里,卡图卢斯以惊人的语言张力呈现了自己对情人莱斯比娅的复杂情感。一方面此时两人已失去精神上的契合,另一方面他对莱斯比娅炽热的情欲又让他无法自拔,导致了一种自我憎恶的情绪。从表达的力度和深度来说,茹科夫斯基的译作还是成功的,但译作的细处对英语常规的反叛却令多数读者难以接受。词语的组合方式十分怪异,仿佛被某种外力强行挤压在一起,比如“Oth’hateImovelove”、“Quarryitfact”到底是什么结构,“th’fieryscentIowewhetscrookeder”虽勉强可解,但对读者的语法本能实在是一种挑衅。此外,re、nescience这些生造的词也令读者不快。更重要的是,即使对接受其翻译原则的评论者来说,这篇译作也不算完美(Perelman,1994:211)。最明显的差距在于,“Oth’hateImovelove”远不能捕捉“Odietamo”的音乐感和建筑感。odi与amo都是元音+辅音+元音的结构,从odi的o回到amo的o,仿佛卡图卢斯的感情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两个及物动词(“爱”和“恨”)不带宾语的用法强化了词语的力度,仿佛两块浑然天生的岩石相对而立。“Oth’hateImovelove”却既不响亮,也不自然,更缺乏感染力。然而,这个缺憾不能完全归于茹科夫斯基,毕竟拉丁语和英语的语音体系不同,特质也不同,用一种语言模仿另一种语言的效果,不可能每次都取得成功。


茹科夫斯基最大的意义或许在于,他创造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翻译手法,并且让我们再次意识到译作、仿作与创作之间暧昧的边界地带。他的这些作品究竟是传统意义上的译作?还是汲取了古典灵感的后现代诗歌作品?类似的问题也存在于卡图卢斯本人身上。《歌集》第51首就是这样一篇有争议的作品:“那人在我眼里,仿佛神一般,/那人,甚至神都不能与他比,/他坐在你的对面,一遍遍/看着你,听着你//笑靥甜美,笑语甜蜜——可怜的/我,却失去了所有知觉:因为/一见到你,莱斯比娅,我/就再说不出话来,//舌头麻木了,细小的火焰/向四肢深处游去,耳朵/嗡嗡作响,双重的黑暗/把眼睛的光吞没。//闲逸,卡图卢斯啊,是祸殃:/你因为闲逸而放纵、沉溺。/闲逸在过去毁掉了多少国王/和繁华的城市。”


这首诗的前三节与古希腊诗人萨福的一篇作品很接近:“在我看来那人有如天神,/他能近近坐在你面前,/听着你甜蜜/谈话的声音,//你迷人的笑声,我一听到,/心就在胸中怦怦跳动。/我只要看你一眼,/就说不出一句话,//我的舌头像断了,一股热火/立即在我周身流窜,/我的眼睛再看不见,/我的耳朵也在轰鸣,//我流汗,我浑身打战,/我比荒草显得更加苍白,/我恹恹的,眼看就要死去。……”(水建馥,1988:120-121)。卡图卢斯也不避讳萨福与他的传承关系,甚至有意突出这种关系。他采用了萨福原作的格律——所谓的“萨福诗节”(Sapphicstrophe),并将自己的情人称为莱斯比娅(Lesbia),这个名字显然源自萨福出生地的名字——莱斯勃斯岛(Lesbos)。然而,仔细分析却能发现,这首诗并非译作,也不是简单的仿作,而是有明确艺术意图的创作。


卡图卢斯以古罗马的男性视角改写了萨福的同性恋抒情诗。在萨福的作品中,是一位男性、一位女性(抒情主人公)共同爱一位女性,卡图卢斯的诗呈现的却是一位女性和两位男性的关系。萨福的抒情主人公似乎完全沉溺于激烈的情感反应中不能自拔,卡图卢斯的措辞却体现出一种自我控制的力量;前者竭力再现当时的感受,后者却是事后回顾当时的反应。萨福原作的“神仙”之叹是因为“那人”能与心爱的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卡图卢斯诗中的那位男子之所以能与神相比,却多了一层古罗马所特有的意蕴:与抒情主人公深陷情网、不能自已的状况不同,他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保持镇定,而这是罗马人心目中典型的男性特征(O’Higgins,1990:158)。卡图卢斯的第四节尤其需要放到古罗马的文化语境中才可理解。弗兰克用西塞罗、卢克莱修和维吉尔的著作说明,古罗马人并不看重爱情,相反,他们把爱情视为一种情感失控的非正常状态,甚至一种病症(Frank,1968:233-239)。这一节中的劝诫声音代表了正统的古罗马价值观,“闲逸”意味着放纵个人情感,忽略对民族公共事务的责任,因而可能威胁到国家的生存。然而,卡图卢斯将自己的感受置于萨福的框架之中,表明抒情主人公的自我警告只是一种姿态,诗人真正认可的恰好是个人情感的价值。这样的解读与卡图卢斯为代表的罗马“新诗派”的艺术美学是相符的,他们希望用一种私人化的诗歌取代古罗马模仿希腊史诗的“集体叙事”传统。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虽然这首诗并非译作,却在文化传播和文学革新的进程中发挥了与翻译等同的功能。它将一种本族文化所陌生的新元素介绍进来,为本族文学提供了新的参照和资源,并将这种元素作为文学革新的催化剂。


从上文的讨论我们看出,诗歌翻译由于涉及的元素太多,比其他类型的翻译远更复杂,不仅难于制定具有广泛适用性的翻译原则和评判标准,甚至界定译作、仿作和创作都不容易。但无论本国的作者将自己的作品定位为译作、仿作抑或是创作,都可以对外国诗歌的引入和传播做出贡献,并推动本国诗歌的演变与革新。在具体的翻译过程中,有两个手段或许能弥补语言和文化转换过程中的意义和审美损耗:一是添加详尽的注释,向读者解释译文难以传达的内容;二是明确地介绍译者在翻译特定作品时所采取的策略和思路。如果译者能普遍养成这两个习惯,对于最终的读者而言,从译作到原作的道路将变得平坦许多。




“他幸福如神明……”


他幸福如神明,不,但愿这话

不渎神,他比神明更有福分,

他坐在你对面凝神睇视,

倾听你笑语绵绵。


你那甜蜜的笑容,勒斯比亚,

会使我顿时失去一切感知;

我一看见你,立即张口结舌,

发不出一丝声音,


一股纤细的热流传遍全身,

耳内铃铃铃不断鸣响,

两只眼睛也好象被蒙住,

如暗夜朦胧不清。


卡图卢斯呵,闲逸使你烦闷,

闲逸使你欢娱放纵无拘束。

你可知,闲逸曾使繁盛之邦

宫垣崩塌遭覆灭!①

(《诗集》第51首)

①这首诗前三节是对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一首同样题材

的抒情诗的仿作,第四节步前三节格律,诗人自我提醒无休

止地脱离政治和事业的闲逸生活,可能毁掉他的前程。这首

诗可能作于卡图卢斯与勒斯比亚恋爱的初期。

王焕生译




“我又恨又爱……”


我又恨又爱,你也许会问:“为什么这样?”

不知道,我这样感觉,受着煎熬。

(《诗集》第85首)

王焕生译




“孚里乌斯,还有你,奥勒利乌斯”


孚里乌斯,还有你,奥勒利乌斯①,

你们愿意陪伴苦命的卡图卢斯,

无论他去遥远的印度,拍岸惊涛

发出隆隆轰鸣,


或是去希尔卡尼亚②,奢华的阿拉伯,

茫茫的萨卡草原③,骁勇善射的帕提亚④,

或是去到有七条支流汇集的尼罗河

灌溉的无际旷野,


或是翻越险峻的阿尔卑斯山,

目睹凯撒在那里建立的标记,

高卢的莱茵河风光,不列颠的

令人惊怖的海洋,


命运注定我忍受的一切,

你们都愿与我一起承担,

请转告她几句临别赠言,

恕我用语不太友善:


让她和那些浪子厮混吧,

伸开双臂一次拥抱数百人,

她对他们全无情意,却要

惹他们魂消魄散。


但愿她忘却我对她的旧情,

她使我象一朵落在荒原的野花,

犁铧经过,早巳被碰撞得

枝折叶残损。

(《诗集》第11首)

①勒斯比亚的朋友,可能是勒斯比亚为了挽回已经破裂

的爱情,派来伴送卡图卢斯远行的。

②在里海西南部。

③在里海东部。

④在里海东南部。

王焕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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