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恋女的怨诉》
莎士比亚长篇叙事诗《恋女的怨诉》
有时，她曾经有过的美丽容貌
还依稀可辨，虽然不再闪亮，
岁月还没有把青春全部埋葬，12
不管愤怒的老天爷怎样严酷，
美貌还能从萎谢的年华中透露。
她不时把手帕拿到眼前细看，
手帕上绣着别出心裁的字体，16
悲哀的泪水滴落在手帕上面，
浸透了丝线绣成的字字句句，
她不断揣摩那些字句的含意，
时时因无端的痛苦而大声哭叫，20
抽泣和呼喊的声音时低时高。
有时她抬起双眼凝视远方，
那眼神仿佛直射浩浩苍天；
有时，她收回目光，双眼凄惶，24
向大地俯视，有时，她的两眼
盯着什么出神，忽然，那视线
变得漫无目的，视而不见，
她的神志和视觉已混乱不堪。28
她的头发不散乱却没有细梳，
可见骄傲的手儿已无心梳妆；
几缕松散的头发从帽边露出，
垂挂在她那苍白而憔悴的脸旁，32
还有几缕发仍然用缎带系上，
虽然这只是随意编成的发辫，
却也还扎得牢固，不见散乱。
她从篮子里掏出无数纪念物，36
掏出了琥珀、水晶和黑玉等宝贝，
她坐在岸边，小河仿佛在哀哭，
她把珍宝一件件扔进了河水；
哗哗的河水猛涨，靠的是眼泪，40
像帝王不睬那乞求小钱的穷户，
却大大赏赐那贪求一切的巨富。
她手中拿着不少折好的信件，
读一遍，叹着气，撕了，扔进河里；44
把许多骨戒指、金戒指砸得稀烂，
让它们在水底找一片葬身之地；
还有些信上显出血写的字迹，
用丝带煞有介事地把信扎紧，48
拆了再封上，以引起神秘感，好奇心。
她用泪水浸润着这些信笺，
一会儿亲吻它们，一会儿流泪，
她喊道：“啊，你这血写的谎言！52
想证明爱的坚贞，证明是虚伪；
于是这老者扶着纹杖蹲下身，64
坐在姑娘的旁边，距离适当；
然后年迈人开始向姑娘探问，
想听取回话，以分散她的悲伤：
如果说他的来到有助于姑娘，68
能缓解她的销魂蚀骨的痛苦，
那是由于高龄人慈悲的风度。
“大爷，”她说，“虽然在您的眼里
我的青春已经被岁月耗光，72
可要是说我老了，这不是事实，
肆虐的不是年岁，而是忧伤：
我本该是朵鲜花，正在开放，
要是我当初自尊自爱，不理睬76
别人的追求，这花儿怎能衰败。
“可是，我真不幸！我过早接受
一个青年的求婚——求我的恩典，
他生来仪表不凡，模样俊秀，80
姑娘们都把目光投向他的脸，
没有归宿的爱情都走到他身边；
一旦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依靠，
就有了新的归宿，就快乐逍遥。84
“他一头棕色的鬈发向下垂挂，
随着一阵阵轻轻的风儿吹过，
他的发丝轻拂着他的嘴巴。
好事儿，总会找得到机会去做：88
只看他一眼就会被摄去魂魄，
因为瞧着他的脸，就好似瞧见
宏伟天堂的缩影正描绘在上面。
“他的下巴颏还缺少大人气概；92
他的嫩胡须像是他的皮肤上
一片未经修剪的绒毛，皮肤在
夸耀自己的光洁比茸毛更漂亮，
皮肤造就了更加珍贵的脸庞；96
这样，连柔情蜜意也左右为难，
究竟有它好，还是没它更完善。
“他的性情跟外貌一样美好，
像女孩儿，他伶牙俐齿，快人快语；100
然而，谁要是激怒他，他可不饶，
像四月五月间掀起的狂风暴雨，
风吹来，人高兴，尽管它难以驾驭。
年少轻狂，免不了粗野无礼， 104
把虚情假意隐入了直率的外衣。
“他的骑术很高超，人们常说，
‘那匹马由他骑才显得气概非凡：
在他的鞭策下，马变得高贵，有气魄，108
多妙的转身，飞奔，一跃，一站！’
于是人们争论着，难以分辨:
究竟是他的骑术高超马才好，
还是马儿好他的骑术才高超。112
“不过，人们很快就得出结论：
他的行为举止使他的穿戴
和装饰变得明快而生动，是本人
而不是衣着,造就他无上的光彩：116
种种打扮依附在他身上，这才
显示出美来，这些衣装原是为
给他添彩，却因他而自身增辉。
“他有条如簧之舌，颇能说服人，120
种种争论，种种深奥的诘问，
种种敏捷的回答，有力的佐证，
都为他服务，在嘴上时现时隐：
能叫发笑者流泪，泪人儿出笑声，124
他能言善辩，掌握着多变的技巧，
凭他的意愿，多少人神魂颠倒。
“大家都对他倾心，把他迷恋，
不论男或女，老或少，全都一样，128
人们时刻想着他，心甘情愿
前去侍奉他，追随他到处游荡，
他还没想到，赞同的声音已震响，
他想说什么，别人已替他说出，132
人们的意图都服从他的意图。
“许多人得到他的一张画像，
看着好喜欢，把心儿扑进画像里；
就像痴心的人们总是爱幻想，136
见人家有田地房舍这些好东西，
就认定这些财富全属于自己；
把财富收藏好，心里开了花，
比田舍真正的主人还要乐无涯。140
“多少姑娘从来没碰过他的手，
却幻想自己已成为他的心上人。
不幸的是我，本来处境挺自由，
本来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144
只由于他花言巧语，美貌年轻，
倾倒于他的魅力，我付出爱情，
给了他花朵，给自己留下空茎。
“不过，我不像我的一些友伴，148
有求于他，我也不有求必应；
我确认自己应受到荣誉的羁绊，
为体面，我不能跟他过分地亲近，
经验为我修建起一座座卫城，152
城墙上血迹斑斑，它们是标志：
证明着珍珠是假货，爱情被劫持。
“可是，唉！谁因为有了先例，
就能摆脱她命中注定的厄运？156
谁能够违抗自己的心意，去躲避
她在路途中必将遇到的险情？
忠告只能够暂缓事情的进程，
我们发怒时，劝导让我们别激动，160
我们心里的火气却往往更浓。
“我们也不能因为别人的经验，
就抑制情欲，不让它得到满足；
怕我们受害，别人来好言相劝，164
但那甜蜜的诱惑谁也挡不住。
哦，情欲，快离开理智的约束！
人有味觉就是为了尝味道，
尽管理智在哭叫：‘你无路可逃’。168
“我可以说出‘他对人多么不忠’，
我知道他的种种欺骗手段；
听说他常在别人的果园里撒种，
还见到他脸上堆笑，诡计多端；172
我明白他的誓言全都是谎言，
想到那言谈举止，装腔作势，
全是为他那奸诈的心肠作掩饰。
“为此我一直不敢越雷池一步，176
直到那一次他向我进攻不止：
‘好姑娘，发发慈悲，别让我受苦，
你不用担心我的山盟海誓：
这只是对你，对别人我从不发誓，180
爱情的盛宴我早已应邀品尝，
可我邀别人赴宴，这是头一趟。
“‘你所知道的我的一切过失，
原是我心血来潮，并不是真爱；184
与爱情无干，虽说看来像回事，
在我的王国里，一切由我来主宰。196
“‘看看伤心的姐儿们给我的厚礼，
这儿有宝石殷红，珍珠惨白；
分明是要我领悟她们的情意；
失血的苍白显示心头的悲哀，200
血似的深红透露害羞的心态；
她们心中隐藏着羞怯和惶恐，
可是表面上还要吃醋又争风。
“‘看看姑娘们送来的这些银匣，204
里面是多情的发丝，用金线缠住，
不少美人儿拿出这样的秀发，
含泪恳求我收下她们的纪念物；
还送来许多莹洁美丽的宝玉，208
和苦心经营的十四行诗篇，阐释
这些宝玉珍贵的品性和价值。
“‘就说钻石吧，它看来美丽而坚硬，
外表透露着它的内在的属性；212
再说翡翠吧，它这样鲜艳晶莹，
能使盲人的眼睛重见光明；
天然的蓝玉和白玉异彩纷呈，
和各种宝石杂陈，一件件玉器216
受到了夸耀，就笑笑或者叹口气。
“‘瞧啊，所有这些炽烈的情感
和辗转反侧刻骨相思的表征，
大自然告诫我不要留作私产，220
要在我献身时把它们当作贡品，
那就是献给你——我的生命的根本；
你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些供奉，
我只是祭坛，而你是我的保护神。224
“‘啊，请伸出你那双早已击败
一切空洞赞美的纤纤素手，
把这些表记拿去，听凭你安排，
其中有伤心的叹息，如焚的忧愁；228
我只是你的臣仆，我为你奔走，
把她们送我的零散的小件礼物
全集中起来，整批地给你送去。
“‘瞧这个！一位尼姑送我的礼品，232
那是位修女，享有圣洁的名望；
她最近拒绝了朝廷贵胄的求婚，
她的好运叫多少女孩儿向往；
她正是富家子弟追求的对象，236
可是她冷若冰霜，远远地躲避，
甘心把一生都用来崇奉上帝。
“‘可是，亲爱的，要抑制不羁的欲求，
禁锢未引起注意的心灵园地，240
放弃未试的意图，装作能承受
那并不存在的镣铐——这多么费力！
她为了博取虚名而煞费心机，
为了免遭战伤，她匆匆逃避，244
她这是勇于退却，却怯于进击。
“‘啊，原谅我自吹，可这是事实；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我见了面，
见了我以后她的威风全消失，248
那时她只想飞出牢笼——修道院；
虔诚的爱情把教规抛在一边；
她曾经独居，拒绝了一切引诱，
但此刻她肆无忌惮引别人上钩。252
“‘你可是真正了不起！听我告诉你：
倾心于我的那些伤心的姑娘
倾注她们的泉水到我的井里，
而我把它们全汇入你的海洋：256
我强过她们，而你却比我更强，
我们俩结合是为了你的凯旋，
复合的爱情能治愈你的冷淡。
“‘我的才貌能打动修女的芳心，260
她受过教养，趣味典雅而高尚，
一旦盯上谁便坚信自己的眼睛，
许的愿，献身的誓言全丢到一旁。
啊，爱情的力量！对于你来讲，264
不需要任何誓言或许诺的制约，
因为一切属于你，你就是一切。
“‘当你强迫人服役，陈旧的规矩
起什么作用？当你爱欲正浓，268
那财富、孝道、法制、亲属和名誉，
这些个障碍啊，一个个无足轻重！
爱力是和平，它抛开陈规和理性，
不怕蒙羞，它忍受痛苦和艰难，272
使一切威力、惊愕和恐惧变甜。
“‘现在，和我心心相印的人们
感到我的心将碎，便呻吟，憔悴；
他们叹息着，向你苦苦地求情，276
恳求你放下武器，别跟我作对，
请你来倾听我的设想有多美；
请你相信我无比坚定的誓词，
因为它发自内心，它万分诚实。’280
“他说完便垂下泪水迷蒙的双眼，
从我的脸上收回了他的目光；
他的双颊上泻下了两股水泉，
那是咸苦的泪水在簌簌流淌。284
啊！那泪河使得他俊美异常；
红红的玫瑰镶上水晶的光彩，
水中的辉煌使玫瑰永不衰败。
“大爷啊！在一颗小小的泪滴当中288
竟藏着那么多巫术一样的欺骗，
可是，他两股眼泪在滚滚流涌，
怎么能不叫铁石心肠变软？
怎么能不叫冰冷的胸膛变暖？292
分开吧！冷静的节制，炽热的激情，
最终却只有烈焰，冷静全消泯。
“他的热情不过是哄人的把戏，
却能把我的理智化作了泪水；296
于是我卸下贞操的洁白圣衣，
再也不担惊受怕，放弃了自卫。
他对我流泪，我同样也对他流泪，
我们的泪水交汇，性质却相反，300
他的害了我，我的却使他心欢。
“他为人有城府在胸，经纶满腹，
能使出种种花招，变化无穷，
有时候满面羞愧，有时候哀哭，304
有时候面如死灰；或退却，或进攻，
总能够应付裕如，手段高明：
听粗话脸红，为悲剧流泪不止，
见惨状就面色惨白，不省人事。308
“没有一个被他看中的女子
能够逃脱他四面包围的进攻，
表面上他的性情谦逊而仁慈，
暗地里他想坑害谁总能成功：312
他想要什么就先说这东西没用；
要是他横生歹念，欲火中烧，
他先把贞洁的姑娘赞美夸耀。
“就这样他穿着一件美丽的衣裳，316
把一个赤裸的恶魔深深掩藏；
没有经验的姑娘一个个上当，
他像个天使在她们头上翱翔。
哪个单纯的少女不受他欺骗？320
唉！我已经失贞，今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呀扰得我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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