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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斯特罗姆诗13首

特朗斯特罗姆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风暴


突然,漫游者在这里遇到古老

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驼鹿,面对九月大海

墨绿的城堡。


北方的风暴。正是花楸树的果子

成熟的时节。在黑暗中醒着,

能听到橡树上空的星座在自己

的厩中跺脚。




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


奔腾,奔腾的流水轰响古老的催眠

小河淹没了废车场。在面具背后

闪烁。

我紧抓住桥栏。

桥:一只驶向死亡的巨大铁鸟




半完成的天空


懦弱中断自己的宣泄。

恐惧中断自己的宣泄。

兀鹰中断自己的飞翔。


急切的光奔涌而出,

连鬼魂也品尝了一口。


我们的画出现在白昼,

我们冰川时期画室的红色野兽。


一切都开始四下张望。

我们成群结队地走入阳光。


每个人都是一扇半开的门

通往一间共有的房间。


无垠的大地在我们脚下。


水在树之间闪耀。


湖泊是对着地球的窗户。



悲歌


我打开第一扇门。

这是一间充满阳光的大房间。

一辆沉重的卡车从街上驶过

把瓷器震得直抖晃。


我打开二号房门。

朋友!你们喝着黑暗

暴露于天光之下。


三号门。一间窄小的旅馆房间。

窗对着偏僻的马路。

一盏路灯在柏油上跳闪。

经验美丽的熔渣。




石头


我听见我们扔出的石头

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过岁月。山谷里

瞬息迷惘的举动

叫喊着从树梢

飞往树梢,在

比现在更稀薄的空气里

静哑,如燕子从山顶

飞向山顶,直到它们

沿着生存边界

抵达极限的高原,那里我们

所有作为

玻璃般透明地跌向

仅只是我们

自身的深底。




四月与沉寂


春天荒凉地躺着。

绒黑的沟

在我身边爬行,

没有镜影。


惟一闪耀的

是黄色花朵。


我被我的影子拎着

像一把提琴

被自己黑盒拎着。


我惟一想说的

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

像当铺店里的

银器。



自1979年3月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上鹿蹄的痕迹。

语言而不是词。




记忆看见我


六月的一个早晨,醒来太早

但返回梦中已为时已晚。


我必须出去,进入坐满记忆的

绿荫,记忆用目光跟随我。


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和背景

融为一体,善变的蜥蜴。


我们如此的近,我听见

它们的呼吸,尽管鸟声震耳欲聋。




途中的秘密


白色的光落在一个沉睡者脸上。

他的梦变得更加活泼。

但没有醒。


黑暗落在一个行人脸上,

他和众人

走在太阳急躁强烈的光里。


世界突然像被暴雨弄黑。

我站在一间容纳所有瞬间的屋里——

一座蝴蝶博物馆。


但阳光又像以前那样强烈。

它急切的笔涂抹着世界。




足迹


夜里两点:月光。火车停在

平原中心。远处,城市之光

在地平线上冷冷地闪动。


如同一个人深入梦境

返回房间时

无法记起曾到过的地方。


如同某人生命垂危

往事化作几点光点,视平线上

一抹冰冷的小漩涡。


火车完全静止

两点钟:明亮的月光,两三颗星星。




黑色的山

  

汽车驶入又一个弯道,摆脱山寒冷的影子

朝太阳呼啸着向山顶爬去。

我们在车里拥挤。独裁者的半身像

被裹在报纸里。一只酒瓶从一张嘴传向另一张嘴。

死亡胎记用不同速度在大家的体内生长。

山顶上,蓝色的海在追赶着天空。




自1990年7月

  

这是场葬礼。

我感到死者

比我更好地

在阅读我的思绪。


管风琴静默。鸟歌唱。

烈日下的坑洼。

亲友的声音

停在分秒的背后。

  

我开车回家。

被夏天的光看透。

被雨和寂静

看透。被月光。




波罗的海



在无线电天线时代出现以前


外祖父刚当上领航员。他在台历上记下导过的船只——

名字,目的地,吃水

比如1884年:

蒸汽轮船猛虎号船长罗万16英寸赫尔,也夫勒,劲松海峡

机帆船远洋号船长安德生8英寸沙湾,黑南沙,劲松海峡

蒸汽轮圣彼得堡船长林木堡11英寸斯特丹,里堡,沙港


他把他们领出波罗的海,穿行岛屿和海水奇异的迷宫

他们在船上相遇,被同样的船身运载

几小时或几昼夜

他们熟悉到什么程度?

用拼错的英语交流,理解与误解,但很少有欺骗

他们熟悉到什么程度?


下雾的天气:半速,航道模糊。海角一个大步跨出隐形的世界,近在咫尺

汽笛每隔一分钟呜呜作响,眼睛盯着看不见的世界

(他的脑袋是否装着那迷宫?)

时间滴答地流逝


暗礁和小岛圣诗般倒背如流

“我们就在这里”的感觉被稳稳地揣着,就像有人

滴水不溅地揣着一只装满的水罐


目光投入机舱

寿似人心的组合机用柔和的弹跳在工作着,钢铁的杂技演员,香味如从厨房飘来




风在松林里行走,呼啸,时轻时重

波罗的海也在这岛上呼啸,在森林深处就像置身在宽阔的海上

老女人恨树上飕飕的响声。她的脸在起风时变得阴郁起来

“我们得替船上的人着想!”

呼啸声中她听见了其他东西,像我,我们是亲属

(前面一起走着。她已经死了三十年)

风呼啸着是和非,误解与理解

风呼啸着三个健康、一个在疗养院和两个死去的孩子

强大的对流风把生命吹入某些火焰,同时也吹灭另一些火焰



---------------------------------------条件


风在呼啸:拯救我吧,主,水闯进了我的生命

我长时间走着,聆听,抵达所有界限都敞开的地方或相反

一切都变成界限的处所。一个黑暗笼罩的开阔地

人从

灯光惨淡的建筑中涌出。喧嚣


一阵风,开阔地重新变得荒静起来

一阵风,呼啸述说着其他的海岸

述说着战争

述说那些公民遭到控制的地方,那里,安全门构建着思想

朋友之间的谈话成了友谊的真正检验

人在一起时,控制。目光盯着谈话边上那游荡的东西:一个黑暗物,污点

某个东西会闯进来

毁灭一切。别放掉它,目光!

它可比作什么?水雷?

但水雷过于结实,几乎过于平和——因为

在我们的海岸关于水雷的故事都以欢乐告终,惊恐及时地被消除

如航标船曾记录的那段历史:“1915年秋,大伙夜不能寐”等等

一只水雷在向航标船偷偷摸去时被发现

它下跌,浮起,时而躲在波浪后,时而像一个间谍在人群中出现

船员惊恐地趴着,用步枪扫射水雷。徒劳地。最后他们放出一只船

用一根长长的绳索把水雷系住,小心翼翼地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它拖到专家那里

后来人们把水雷的外壳和加勒比海一只巨大的海螺做装饰品放在了沙土的植物间


海风在远处干燥的松林里行走,它匆匆走过墓地的沙土

倾斜的墓碑,领航员的名字

这干燥的呼啸

来自敞开的大门,来自关闭的大门




在哥特兰岛教堂昏暗的角落,有一只砂岩洗礼盆

被温和的霉菌覆盖着——十二世纪——石匠的名字

还在,像万人坑里一排

闪烁的牙齿:

----------------------------HEGWALDR

----------------------------名字还在。他的雕刻

留在这里,留在其它的管子上:人群,走出石头的形象

善恶之核在眼睛瞳孔中在爆炸

黑鲁德斯坐在桌边:煎过的公鸡飞起,叫喊:“基督诞生了!”——跑堂被处死——

男孩在旁边降生,被一串小猴脸大小的无奈的面孔围住

布满龙鳞的阴沟的喉口

回响着虔诚者遁逃的脚步

(记忆中的画面要比看见的清楚

最清楚是当洗礼盆在记忆里轰响着慢慢旋转的时候)

没有避风港。到处是危险

过去是,现在也是

只有里面才有安宁,在无人看见的罐子的水中

而罐子表层杀声震天

宁静会一点一滴地到来,也许在夜晚

当然我们茫然无知

或者在你躺在医院吊盐水的时候


人,野兽,花纹

没有风景,花纹


B先生,我那流亡中的可爱的旅行伙伴

刚从冰岛洛恩被放出来,他说:

“我羡慕你。自然令我乏味

而风景中的人,却让我回味不止。”


这里是风景中的人

一张摄于1865年的照片,汽轮停在海峡的码头上

五人中。一个穿浅色裙撑的女士,像铃铛,像花朵。

男人们像民间戏里的配角

个个英俊,犹豫,并且正在被抹去

他们快速登陆。他们被抹去

一条绝种的老式汽轮——

一个长长的烟囱,遮阳罩,狭小的船身

一个完全陌生的船型,一架着陆的飞碟

照片上其它东西却真实得惊人:

水上波纹

另一个岸——

我的手能摸弄那粗糙的礁石

我能听见松林的呼啸

如此贴近。这是

今天

波浪真实无比


此刻,百年后。波浪从荒无人烟的地方到来

拍打礁石

我在岸上行走。事过境迁

你必须贪婪,同时跟许多人说话,你的墙很薄

每件东西在已有的影子里又添上了新的阴影

你在黑暗里都能听见它们拖地的脚步



战略性天文馆在旋转。镜头在黑暗中盯视

夜空充满了数字,它们被存入

一只闪光的柜子

一种家具

那里有一种能量,半小时就能把索马里所有的农田吃空


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开始,还是在最后阶段

总结是不能做的,总结是异想天开的事

总结是曼种拉草——

(请查阅迷信百科全书:

--------------------------------曼种拉草

------------------------------------显灵植物

拔出地时会发出一声怪叫

人顷刻栽倒。狗可以……)




自避风处

特写


海草。海草森林在清澈的水中闪耀,它们很年轻。

我想移居那里,笔直躺在倒影中。沉到某个深度

——海草用气泡托举着自己,如同我们用想法抬着自身


蛤蚂鱼。原想变成蝴蝶,但成功了三分之一,躲在水草中,但被渔网拖了上来,庸俗的刺和肉赘缠住了网——


手解下它们时,闪烁着黏液的光泽


礁石。虫子在暖和如太阳的地衣上飞爬,它们像秒针一样着急。松树投下影子,时针般缓慢地走动,时间在我


体内静静地站着,它拥有无穷的时间,拥有忘掉所有语言,发明“生生不息”所需要的时间


避风处可以听见水草的生长:地底下低弱的鼓声,几百万支煤气火苗嘶嘶轰鸣,听草的甚至就是这样


此刻:水域,没有大门,越向外

敞开的边界就越宽广

波罗的海有时就是一座无垠的平静的屋顶

那么,就不妨天真地幻想着某个东西会从屋顶上爬下来,试图解开旗子的绳索

试图升起

那块破布——


那面风磨烟熏,被烈日烤白,足以变成所有人的旗帜


那离利耶帕亚很远!




七月三十日,海湾偏离了常规——海蛰多年来第一次在这里集会,它们一个个浮出水面,平静,温柔,它们属


于同一家造船公司:“海蛰”。它们飘移着,如海葬后的花朵,把它们掏出水面,它们立刻会失去原有的形态


,变成一团僵死的黏块,像一个无法描述的真理被打捞出宁寂。是的,它们是不能翻译的,它们必须留在自己


的元素里


八月二日。某些东西想得以表达,但词不答应

某些东西无法表达

失语症

没有词,但也许存在着风格……


有时你夜里醒来,向邻近的纸上,报纸的一角

迅速扔下一些词语

(意义使词发光!)

但早晨:同样的词空洞无物,涂鸦,错说

或许那巨大的夜之风格的残片已飘然而逝?


音乐向那人走来。他是作曲家,被演奏

创业,成为音乐学院的院长

但好景不长,他受到政府的审判

他的学生K被列为主要控告人

他早说到威胁,降职,流放

惩罚几年后减轻,他重返岗位。荣誉和审判不再向他簇拥

但音乐仍在,他继续用自己的风格创作作品

他活下去的时间变成了医学的奇观


他为自己所不懂的歌词谱曲——

用同样的方法

在错说的合唱队里

我们表达着自己的经历


关于死的讲座举行了几个学期,我和我不认识的同学参加了讲座

(他们是谁?)

——最后一个个离去,侧影


我站着,把手放在门把上,给房屋切脉

墙充满了生命

(孩子们不敢在自己的屋里——那些我觉得安全的东西使他们惶恐不安)


八月三日。外面潮湿的草地上

一声来自中世纪的问候拖着脚步在走:一只蜗牛

这只曾被爱吃蜗牛的僧侣们培植的精美的灰黄色蜗牛

背拖一栋摇晃的屋子——是的,弗兰西斯派在这里

采集石块,烧制石灰,岛变成了他们的1288,马格努斯王的赞助

(黎民百姓/当下会之于天国)

森林倒地,炉火燃烧,石灰进入修道院的建筑……

----------------蜗牛修女

静静地站在草中,两根须抽回去

伸出来,骚扰,犹豫

它多像寻索中的我!


风细心吹拂了一天——

最最远处小岛上的草也已被清数——

在岛上静静地躺下。火柴的火苗直直地竖着

海和森林的油画同时变暗

甚至连无层楼高的绿荫也染上了黑色

“每个夏天都是最后一个。”但对着暮夏午夜的生命

这只是一句空话

蟋蟀疯狂地缝着缝纫机

波罗的海很近

一只孤独的水龙头从玫瑰丛中站起

像一尊骑士的雕塑。海水带着铁味




在外祖母的历史被忘掉以前:她父母早逝

父亲先死。当寡妇感到病魔也将夺走她的生命时

便嗲着女儿走家环户,从一个岛漂泊到另一个岛“谁愿收养玛利亚!”

港湾对岸的一个陌生人家收留了她们。他们有钱

但有钱并不等于心善。慈善的面具破裂

玛利亚的童年过早地夭折。她在寒天冻地里做无报酬的女佣。许多年

漫长的船途晕船,饭桌前壮穆的恐怖,表情,

狗皮鱼在嘴里嘎吱作响:谢谢,谢谢!

-----------------她没有回头

但正是这样看见了“新生”

并且抓住了它

冲出牢笼!


我记得她,我依偎着她

她离世的一刻(过渡瞬间)发出一个思想

而去——五岁的孩子——在钟声敲响前的半小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记得她。但另一张发黄的照片

却是一个陌生人——

根据衣服,照片摄于上世纪的中叶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粗浓的眉毛

脸对着我的眼睛

低语:“我在这里。”

但谁是“我”?

没人记得。没有有一个人


肺炎?隔绝?


有一次

他在湖背后那蒸发绿草的石坡上停下

感到眼睛被绷带蒙住


这里,稠密的灌木林后面——是岛上最老的房子?

一座厚重的粗灰木搭成的低矮的二百年古旧的船库

现代铜锁锁住它里面的一切

并像一条拒绝站起的老公牛鼻上的铁环烨烨闪亮

如此多抽缩的木头。屋顶上的旧木条横七竖八地躺着

(原有的图案已被地球穿越岁月的旋转销毁)

它使我想到了其他东西……我在这里……让我想一下:那是布拉格犹太人的旧墓地

这里,人比活着的时候更亲近。石头,亲近,亲近

如此多被圈起的爱!那些地衣用陌生语言涂写的木条

是岛民贫穷地里的石头,站着和倒下的石头——木屋

因某阵波浪、某阵风把自己命运扔向这里的人而闪烁不息


李 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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