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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丨吴新元:苦命的弟弟,只在世上活了14年

吴新元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本文作者
吴新元,1962年生于湖北孝感,1979年参加高考,入湖北交通职业学院读书,毕业后一直在政府部门工作,今年2月退休。


原题

弟弟之死

外一篇:写给父亲的信




作者 :吴新元



弟弟华元离开这个世界已经30年了,他是1979年9月10日下午被发现淹死在润发家的粪窑里,死时才14岁。

这一天他起得特别早,早餐没有吃,中餐也没有吃,当时家里并没在意,不过知道他的死讯后,才意识到他一天没吃东西,是饿着肚子死的,尤其是早餐,家里还煎了一盘小鱼,那是他几天前在河里捉的,因为家里穷,即使是自己弄的荤菜,也舍不得吃,等到腌好了、晒干了,十分想吃的时候才拿出来吃点,然而他却没有吃到自己捉的鱼。

弟弟是家里“多余的人”,他的死是迟早的事,家里人都清楚,因为他得了癫痫病——乡下称“羊脚疯”。这病大概是他3岁(1968年)的时候得的。听姐姐讲,那时我刚上小学。

一天,大人们都到生产队上工去了,我吃过早饭,准备上学,弟弟却死活缠着我,非要我带他到学校一起玩,我没同意,他就跟着追,一直追到村头的一个木栏杆旁,不能跨过。栏杆只有一米多高、二米多长,栏杆两端是很长很高的土墙,把整个村子围住,这栏杆本是生产队用来阻拦家禽牲畜的,防止它们到田里损害庄稼,不想却毁了弟弟。

弟弟站在栏杆内侧,看着我远去,也许是内心的恐惧孤独,或是失望,他小手撕扯当作栅栏的树桩,望着远去的我,绝望地大哭起来。哭了很久,哭累了,就顺势伏在地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几个小时,直到生产队收工,母亲发现了他,才将他抱回家,这时他已经患了感冒,正在发烧。

日子过得艰难,母亲又一向节俭,身为会计的父亲又在伍洛区公所开会,没有及时送弟弟治疗,这样在家里干烧了一天,转成肺炎,家里还没引起注意。父亲下午散会后没有回家,直接去田地抗旱去了,凌晨三点回家时发现弟弟烧得滚烫,已经昏迷,赶紧送到黄渡公社卫生所抢救,早上9点转到隔蒲区卫生院抢救。

由于当时乡镇卫生院医疗条件十分简陋,没办法治疗,医生说人已经不行了,要求迅速转院,幸好当时武汉军区驻花园坦克部队有十几辆军车正在隔蒲镇拉练,父亲哭着向一个军官求救,军官二话没说,指着最前面的一辆车对驾驶员说:“就用你的车,快送云梦县医院。”同时安排一名军医随车护送,那军医在车上不停地对弟弟做人工呼吸,并从口腔吸出很多浓痰。

十几分钟后,军车到达云梦医院,得到消息的经珊叔叔已经在医院大门口等候,他抱起弟弟直奔急救室。经过三天三夜抢救,弟弟醒过来了,再经过一个星期的巩固治疗,他就出院了,总算在鬼门关上把他拉回来了,当时家里不知有多高兴。

接着发生的事又令家人揪心。先是弟弟除了能叫出家人的称谓外,对于以前发生的事一概忘记,好像是初来乍到的客人。再就是不到一个月时间,连续两次晕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父亲慌了,赶紧送云梦医院复查,医生经过认真会诊后,认为是发病初期高烧过度,整个神经系统已经烧坏,患了“小儿麻痹后遗症”。

此后十年间,我们家再也没有太平日子可过,弟弟在人世间也饱受了磨难。

虽然医生明确讲了,这种小儿麻痹后遗症能够治愈的可能性极小,可是父母并没有放弃,他们不忍心一个好端端的儿子由于自己的疏忽被毁了一生,在强烈的愧疚心理压迫下,踏上了漫长的寻医问诊之路。

最初的三四年,武汉的同济、协和医院,孝感的中心医院,方圆二十里的乡间诊所,都留下了父亲背负弟弟诊病的身影。尤其是云梦医院,更是我们家常走的“大路”。去的多、去的勤,父亲不仅能叫出很多大夫的名字,而且连哪位医生是“一把刀”、哪位护士是“一扎准”都熟悉。

母亲在家也没闲着,她整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四处打听民间偏方,一有消息就马上试验,有一年数九寒天,她在村外的干水沟里垒了个土灶,捡来半干半湿的柴禾,煮了整整一天不知从哪弄到的一副产妇胎盘,煮好了,拌上糖,哄着弟弟吃。治疗没有效果,偏方又不灵验,母亲便请来“高明的先生”给弟弟算命,请来“天星下凡的巫婆”给住宅看风水,真钱没少花,冥钱没少烧,就是不见好转。

我家人口多,劳力少,本来就是生产队“超支户”,那些年能看到拾元面值的“大团结”就是稀奇,弟弟的病情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给弟弟看病,全家5年没有添制一件新衣服,每天的饭菜既简单又复杂,蒸“粑粑”必定要在面粉里掺麦麸,煮饭肯定要在米中掺萝卜或其他青菜,冬天日短夜长,我们家一般只吃两顿。

当然受苦受累最多的还是父亲,为了节省路费,他带弟弟到县城看病,来回走60多华里,从不坐车;为了多挣工分,他在生产队每天的负荷量大大超过常人;为了能弄到两毛零用钱,有段时间每天清晨5点出发,步行12公里,到隔蒲镇一个空军盐厂打工,晚上8点再步行回家。

弟弟在病中一天天长大,可是在他身体长大的同时,智力却怎么也跟不上去,上学读书自然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在家闲着,却又天天招惹事端,不是把别人的瓜果摘了,就是把别人的院墙推倒了;不是把别人的鸡鸭弄死了,就是把别人的小孩打伤了。

父母每天都在提心吊胆过日子,几乎总在给别人赔笑脸、说好话,在村里怎么也抬不起头来,有时两人也在家里吵架,相互埋怨对方。

村里明白事理的人,自然是同情和原谅,遇到那些横不讲理的人,不仅当场打弟弟,还要回过头来找父母大吵大闹,尽说些蛮话气话,父母只得忍气吞声,任人指责,逼急了回家还要对弟弟一顿暴打,以泄心头之恨。

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父亲在村头河边把弟弟使劲按在水中,溺他,估计要断气了,就拽出水面,然后再按入水中,这样反反复复。弟弟拼命挣扎、嚎叫,但无济于事,估计他又是犯了什么大错,因为我看到父亲在整他的同时,父亲自己也在焦急地哭着,幸亏一位好心的爹爹前来劝阻,他才逃过一劫。

其实打弟弟最多的人是我。我家姊妹5人,我,姐姐、弟弟,还有两个妹妹。家里对弟弟的绝望变成了对我的骄宠,我渐渐地养成了“皇帝”气息,整日强横霸道。父母由着我,姐妹让着我,弟弟就更不用说了。家里偶尔有点好吃的,必然留着给我,至于几年难得做一件新衣服,更没有他们的份。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没什么话说,关键是“不省事”的弟弟不时“冒犯”我,招致我的毒打,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有时为点小事也要大打出手,他又笨,不知道怎么还手,但如果他真能还手,可能招致更猛烈的报复。我有理的事,家里自然不说,即使我有错在先,父母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实在看不下去,就说“算了,别打残疾了”。弟弟几乎是在我的毒打中长到14岁的。

弟弟的死像是有先兆的,那一年他显得格外懂事。5月,父亲花3块钱买了双泡沫凉鞋,我上学想穿,但他是光着脚放牛,父母决定给他,我很不高兴,在家憋了几天的气,弟弟见此情景就主动把凉鞋交给我,说:“还是你拿去穿吧。”

7月,我在渠道堤上看见他放养的牯牛和别人的牯牛抵角打仗,想上前弄开,不想一牛战败,拔腿就朝我这边跑,另一头牛紧追不舍,眼看就要撞上我,弟弟手持长棍,斜刺冲到我的跟前,把长棍一横,立刻改变了两头近似发疯牯牛的奔跑方向,让我免遭踩踏,事后他对我说:“我看见牛要踩你时,准备哭了。”

8月,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了,比较理想,而且参加了体检,弟弟很高兴,一天他对母亲说:“他去读书了,再也不会有人天天打我,我就可以过好日子了。”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一天,就像他前世欠我的一样,因为在他死后不久我就离开家乡去武汉读书。他的死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但当时对我们家震撼很大,一家人嚎啕大哭。料理后事的亲友翻箱倒柜居然找不出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最后只得把我的一件有毛领的旧袄子给他穿上,当晚入土安葬。

如今他的那座小坟早已被推平,村民们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座楼房。30年来,我虽然从未给他上过坟,但是那些痛苦往事时时涌上心头,有时就像针扎一样。


外一篇

写给父亲的信




作者:吴新元



父亲,清明节到了,转眼间您离开我们一年多了,您在天堂还好吗?

那天您突然离去,让我措手不及,我预想您的死法有多少种,最多的还是脑溢血,因为您的血压很高,十几年前又中过风,我甚至想过您再次中风之后该如何来照顾您,毕竟您七十多岁了,大家又都不在您身边,得提前考虑一个方案,尽一下我们的孝心。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您死得那样简单而悲凉,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追悔莫及、痛苦不堪。

北风呼啸、田野深沟,您九点出门,独自一人清挖淤泥,等到乡亲们十一点发现的时候,您已经静静地躺在满是泥水的沟底。您到底是怎么死的?临死时是不是又想我们了?难道您真的怕拖累我们?     

您见到母亲吗?你们已经二十多年没见面了。虽然您一生起早贪黑、勤劳苦作,但在那个荒唐年代,我们生存状态始终凄惨,无时无刻不在为吃穿发愁,看不到半点希望和前途,为此您与母亲经常吵架,而且每次争吵过后就是十天半月互不搭理,您肯定在心里埋怨母亲懦弱无能,在家务上不能为您担当,这让我们做子女的左右为难、伤心透顶而又无计可施。

自从母亲去世后,您却是独自一人,守在空旷的房子里,捧着她的遗像发呆。俗话说,年轻夫妻老来伴,纵然你们年轻时风风雨雨、磕磕碰碰,到您年岁大了、子女又不在身边,母亲的去世对您打击很大,想必你的内心感触颇多吧,是后悔、内疚、自责?还是对母亲无限怀念?若地下有灵,你们再从头好好过吧,因为你们的坟茔相隔不到五十米。      

您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冬天怕冷夏天怕热?一到冬天您就瑟瑟发抖,不敢出门,晚上睡觉要盖几床被子,额头还要缠上毛巾。可是到了夏天您却汗如雨下,无处藏身。没有电扇、更没空调,一把扇子成了您唯一降温解暑工具,有时热得透不过气,您就干脆把塑料纸铺在潮湿的地上睡觉。

我知道这病是在生产队集体劳动时候落下的,您当时虽然年轻,身体也很强壮,但怎么经得起长期超强度、满负荷的劳累啊。可是我们家里人口多,劳力少,每年都是生产队里的“超支”户,弟弟治病还要花很多钱。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您挑送公粮的担子足足多出别人80多斤,为了赚得两毛零用钱,您每天来回步行十余公里到盐矿打工,尤其是每年冬天兴修水利的时候,您在集体工棚里睡的是地铺,盖的是草席,吃不饱、穿不暖,冰天雪地、寒风刺骨,那上工的哨子就像催命的丧钟,每天清早把你们这帮民工往工地上赶,您受得了吗?您忙了白天忙黑夜,忙了外面忙家务,从来就没有看见您空闲过,您是为了我们家才落下一身毛病的。      

您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经常失眠啊?您的愁心太大了。大事犯愁,小事犯愁。愁了子女愁孙子,愁了孙子愁外孙,有时甚至为一些举手之劳的小事发愁。

记得有一次因为油菜田里杂草没有清除,您愁得睡不着觉,正好那晚月亮特别明朗,您以为天亮了,半夜起床到田里薅草,结果杂草没有清除,菜苗却被折断不少,于是您干脆在田头坐等天亮,这事被乡亲们笑了好长时间。

其实您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不就是希望生活好一点,后辈强起来嘛。但是发愁又有什么用呢?我劝过您多少回了,世态人生自有其发展规律,很多事情是上苍安排好了的,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像您的年龄和能力,就是要有一种“做天和尚撞天钟”的心态,心安理得把自己照顾好就行,能过则过、得过且过。子孙如果有本事,不用您操心;子孙如果没本事,您发愁也没用。

现在您走了,人世间的心总算操完了,不知您在那边还是不是天天犯愁?      

您是不是还像原来那样特别爱干净?

乡下的农舍虽然简陋,家什也很破旧,但您敝帚自珍,平常收拾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特别顺眼舒服。堂屋除了神龛、桌子、板凳之类,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厨柜里面盘子、碗筷永远像士兵列队一样整齐划一,灶台磁砖永远被擦得像镜子一样明亮照人,就是伙房里用作燃料的稻草、麦杆,您也用塑料农膜罩着,不让其蔓延;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叠得方方正正。

房前屋后的场地您每天坚持清扫,就连紧邻的那条柏油马路您也忍不住经常扫一下,有时回家太晚,您还点着煤油灯清扫,您不知道乡亲们都在笑话您呢;您穿的衣服虽然不上档次,但总是弄得十分整洁明了,即使颜色褪得发白,看上去还是非常清新。您这种爱干净、讲卫生的性格也深深感染了我们,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我们也会自觉不自觉地照着去做,但我深深体会到,一生保持这种良好习惯需要花费您的很多精力。      

您在天堂的生活是不是还像生前那样单调枯燥?烟、酒、茶、牌四样,您除了抽烟之外,其他一概拒之。从我记事时起,就没看见您抽过好烟,最初是八分钱一包的“红花”、“经济”等牌子劣质烟,后来是一毛伍的“大公鸡”,临死前抽的也只是两元一包的“长城”、四元一包的“红金龙”。为了劝你戒烟,我没少在您面前唠叨,险些剥夺了您最后的一点爱好。

我一直以为您不会打牌,直到有一次您在家观看我与乡亲们打牌,从您的点评中知道您不仅会打,而且牌技相当不错,可是四十多年为什么从未见过您打牌呢?这不由得使我想起儿时的一段往事,有一年春节,您带我到大姑家拜年,大姑安排您与当地村民打麻将,您没钱,大姑借给您十块,结果激战一夜,您输掉了七块多,这事被母亲知道了,她天天跟您吵架、骂您,一直过了正月十五,也没有消停的迹象,看到您当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不得拿菜刀剁掉手指的样子,我们姊妹几个害怕极了,央求堂伯来家劝解多次,母亲才算罢休,我相信您发誓戒赌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这一戒就是一生。

父亲,我不想把您刻画得如何伟大崇高,但在我们心中,您的一生是真实的。您勤劳善良,一生充满艰辛和坎坷。为了我们家,您吃过千般苦、受过千般罪,是您在艰难的环境里抚养了我们,使我们像其他家庭孩子一样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您是永远值得我们尊敬和怀念的好父亲。

儿子2012年清明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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