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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徐明:插队回了姥姥家,一年挣工分3900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12-1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原题

插队记忆




作者:徐明


知青点

  1975年8月,我下放插队到江苏省沛县魏庙公社毛寨大队第七生产队。这个时间已经是毛泽东给福建知青家长李庆霖回信之后,那封回信的内容,当过知青的人恐怕今天还都会记得:“李庆霖同志:寄去三百元钱,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毛泽东。”

  这封信成了一个分界,此后下放的知青也被称为新三届。老三届苦不堪言的生活,引出了李庆霖给毛主席的信,又引出了毛主席的回信,新三届因此受益。此后,上山下乡运动虽仍在继续,但全国的知青工作有了重大调整,各地加强了对知青工作的领导。每个城市以系统为单位,把该下放的职工子女集中到一起,单位派出带队干部,和知青一起到农村去。生活有困难,由单位设法解决。下放地点则统一安排,凡有接收知青任务的乡村一律建知青点,知青不再散居村中。

  我父亲的工作单位属徐州文化局,文化局的知青点设在江苏省睢宁县高集公社。当时局里的子弟应该下放的有四人,但因各种情况,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愿意走。这下局里反而不放心了,说只一个孩子,到那里怎么办。就去找在同一个楼里办公的卫生局协调,把我放到他们的知青点里;将来牵涉到我的各种问题,仍由文化局解决。就这样,我到了毛寨大队卫生局的知青点,这个点同时也是徐州交通局的知青点。巧合的是,我奶奶当年就是这个村的闺女。父亲知道后说:“这样也好,回我姥姥家了。”

  毛寨大队由两个自然村组成,姜口村在北面,包括第一、第二生产队。毛寨村在南面,包括第三到第七生产队。两村相隔约二百米,知青点就建在两村之间。我是第一个进村的知青,去时知青点已经建好,青砖灰瓦组成一个长方形大院。与周围的破旧农居相比,显得整齐精神。大院中间用一道墙隔开,西面是知青点,东面是大队部、农机房和代销点。半年后,又来了十多人,总共17个徐州知青在一起度过了两三年的时光。

  我们知青被分配到各个生产队参加劳动,吃住则在一起。每月轮流有一人留在知青点做饭,负责一日三餐。粮食先由接收知青的各生产队按人头提供,年终从知青的分配中扣除。蔬菜大家拼钱买,我们还在知青大院中间开辟了一片菜园。肉则基本想都别想,我们没听过韶乐,却也常常三月不知肉味。母亲有一年趁我当炊事员时来村里看我。选这个时间,是因为这一个月我不需要去队里干活,母子俩可以天天在一起。来前母亲写信问我需要带什么,我说猪肉。于是她带了八斤猪肉,被我一锅全都给烩了,那天知青点像过节一样,满院肉香。

  1978年初我考上大学,又是第一个离开村子的知青。1996年,我因村里一位老辈人的丧事又回去过一次,知青点的房子仍在,但和姜口、毛寨两村农民建起的许多小楼相比,已显得陈旧寒酸了。我没有近前,只在远处久久地看着,为我最好的年华曾在那一排灰暗的房屋上方随风飘逝而百感交集。


磨坊


  磨坊这个名称比较书面化了,农村就叫它打面房。过去把粮食磨成面,是在碾盘上完成的。弄一头驴拉着石磨围着碾盘转,怕它转晕了还得蒙上眼睛。没有牲口时也用人力,就像电影《甲方乙方》里傅彪饰演的角色花钱买气受,其中有场戏就是转碾盘,旁边还有个狗腿子用鞭子抽,拿他当驴使。


  我是村里最早到的知青,大队领导说:现在就你一人,先去打面房干着吧,等知青到齐了,再把你们分配到各生产队去。就这样,我在磨坊干了半年。


  拖拉机、磨坊和大牲畜当时代表着一个大队的实力,我们村在这几个方面远近闻名。周边小一些的村子没有磨坊,村民就会到我们村来磨面。磨坊磨面使用磨面机,上面一个漏斗,粮食倒在里面,下有小口,机器开动后粮食由小口漏下。机器里有个金属圆筒,布满细密的小孔,通电后高速运转,通过转速和压力将粮食从小口挤出,就成了面粉。同时产生的强大风力把面粉从出口吹出去,出口处绑上一个五六米长的布口袋。漏斗里粮食下完后,拍打口袋把面粉集中到口袋最后部,解开扎口的绳子就把面粉倒出来了。我们村的磨坊里共有四台磨面机、一台磨草机。四台机子两个人就能看过来,最紧张的时候我一个人看过四台机子。


  村民来打面,有小麦、玉米、高粱、地瓜干等,地瓜干要掰成很碎的小块,不然漏斗下不去。漏斗的出粮口要调得合适,调小了出粮慢,打出的面粉细腻均匀,但人多时等的时间就太长,排在后面的人有意见。调大了机器会承受不了,发出异响,甚至会把金属圆筒打烂,粮食从这里出去,就成了粗颗粒,村民也不乐意。麦子打成面后,如果用极细的筛子过,可以筛出15%的麩皮,筛过的面就叫八五面。农民那会儿都不吃八五面,让十斤麦子变成八斤半面,那一斤半麸子只能当饲料,农民可不干这样的事。他们会把麸皮留在面里,现在看,这样吃倒是更利于健康。


  有一天磨坊进来一个人,装束和农民没两样,瘦骨嶙峋,肤色黝黑,又戴副深度眼镜,模样看上去有些怪。他来后就冲我招手,出门一聊,方知是邻村的老三届知青,下来七八年了。这里需要说明一下,1966至1968这三年,全国的初高中毕业生统统下放农村,他们被称为老三届,在农村吃苦最多。我还记得那位老知青名叫潘慈磊。老潘挎个篮子,里面装的是掰得极碎的地瓜干,还掺了些黄豆。只看老潘那样子和口粮,就能知道他过的是啥日子。我问他:你就吃这地瓜面?他说里面不是有黄豆吗。反过来他还安慰我,说你们新知青集体生活,还有人管,不会像我们那样苦了。老潘后来调回徐州,做到一家粮店的经理,我还去看过他。粮店那会儿还是公家经营,后来都没有了,老潘也就不知到哪儿去了。半年之后,十多个知青来到村里,我也就和大家一起,下到各生产队里去劳动了。


河工

  小麦种下地后,村庄就闲了下来。

  现在的农村,闲着就闲着了,做个小生意,出去玩玩,待在家里睡懒觉,都成。可那会儿闲不着,农闲时节一到,社员就该上河工了。

  上河工的意思就是去挖河。

  听大队干部说,河工是当时主管农业的副总理陈永贵的主意。大寨深受干旱之苦,于是他把在虎头山上得来的经验体会广泛地运用于中国各地的农村,而不管那里的实际情况与虎头山是否不同。

  我猜他的本意一定是好的,——多挖河,像江南一样形成水网,旱涝保收。但河流是需要水源的,水源在哪里?说是抽微山湖的水,而现在证明微山湖早已自顾不暇,多数地方湖底见天,还需要从南方引水给它补充。且不说那时还有与山东的矛盾,为了水源和湖产的争夺,闹出人命的事情都有。

  从实际结果来看,当时我们那里要求每隔二百米就挖一条河,这占去了大量农田。三四年后,沙质河堤泥土淤积,需要再去清淤,又投入了大量劳力,农民对此抱怨不少。

  我那时是一个小知青,当然想不到这些,只觉得挖河虽苦,却也有些乐趣。河工期间,每天记20个工分,比平时多一倍,再补助一斤粮食,这是非常实在的利益,所以村民倒是都盼着上河工。那年的河工工地离我们村十多里路,到了之后,以生产队为单位,在工地各搭三个窝棚,一个做饭,另外两个是男女社员睡觉的地方。

  那次河工我记得整整干了40天,劳动内容倒是极简单,就是挖土。从一条中线开始挖,把土用平车拉走堆到两边。等挖到一定深度后,出现斜坡,这时平车靠人力已经拉不动了,就在高处搭起木架,用来固定手扶拖拉机。平车上拴上长绳,这时只要一个人掌着车把,利用手扶拖拉机上的转轴牵引长绳,就把一车土拽上来了。

  河工的地段事先是分配好的,全公社每个大队都分摊任务,一个大队近百米的长度,再均摊到各个小队,要求挖出底宽6米,顶宽30米,深5米的河道。等到河工结束,所有大队挖的河道自然连成一线。想到几十天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地,如今几千米长的河道出现在眼前,想象着它有水时的样子,心里也真有一点成就感。

  每年河工,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早上6点就出工,天都还黑着,8点多才回来吃早饭。早饭永远不变样,棉籽油炒的萝卜条、带麸子的麦面馒头,还有面糊汤。我那会儿正是能吃的时候,第一天早饭就吃了五个馒头,那馒头一个就有三两。当然我不可能老是吃那么多,随着对河工强体力劳动的适应,后来的早饭两三个馒头也就够了。河工期间偶尔菜里能见点肉星儿,只是在河工结束的最后一顿午饭时,生产队宰了一只羊,炖了一大锅羊肉白菜粉条,吃得我们全体嘴歪眼斜,然后收拾铺盖回村。

麦季

  1977年的麦收时节,我被队长留在麦场上摊晒麦子。我说,队长你让我去割麦子吧,我得找些艰苦的劳动磨炼自己。队长说你拉倒吧,就你那细皮嫩肉的,累不死你!队长就这样照顾了我,给了我一份轻活儿。我的任务,是把从地里运回的麦子摊在麦场上,要摊到一米高,中间要不停地用木叉翻晒。等晒到麦秸发脆时,大队的轮式拖拉机拉上三个碌碡,转着圈突突,麦粒便从麦穗上脱离。把麦秸用木叉推到一边,下面的麦粒在地上铺了一层,连扫带推集中到一起后,有技术的村民就过来,看准风向开始扬场,最后再把干干净净的麦子运进仓库。

  想要了解农民是如何的辛苦,到麦季来体验一下就知道了。唐朝人民就知道麦收季节是个能把人累趴下的季节,写诗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其实,白诗人光说不练,还只是站在一旁看看而已,要不怎么叫《观刈麦》?

  在那几天里,我从清晨5点到麦场,晚上8点多回到知青点。近16个小时中间,只有各半小时的早饭、午饭时间。到了第四天回来吃午饭时,人走路都晃,我觉得必须要睡个午觉了,结果一躺下再睁眼时就到了夜里9点。

  其实这些都还能忍受,要命的是麦穗上有一种叫麦丹的粉尘,经过阳光暴晒,再被碌碡木叉一搅,便四处飘浮。我在农村还没练到皮糙肉厚的程度,麦丹粘在汗浸的皮肤上,立马过敏长疙瘩。这疙瘩和蚊子咬的不同,数日不消,奇痒无比。而且都长在腰的后面,正是束皮带的部位,一紧一松,越发痒得受不了。一位村民看我痒不欲生的样子,说他有办法,中午到知青点来给我洗酒火。我问什么叫洗酒火,他说你别问,买一瓶白酒等着。

  中午这位村民来了,让我趴在床上,衣服掀上去,裤子褪下来,露出半截屁股。村民把白酒倒进一个大碗里,点着儿一张纸片扔进去,碗里立刻腾起蓝色火苗。村民喝一声:“忍住!”把手飞快地伸进碗里,又飞快地抽出来,手上带着燃烧着的酒,不停地在我的腰上长疙瘩的地方来回摩挲。他的动作很快,慢了火会烧疼他的手,我的腰也受不了。就这样手不停地在碗里进出,直到碗里的火逐渐灭掉,一碗酒变成了半碗水。

  农民的土方子真是不得了,洗酒火时腰被火烧得有些痛,但止痒的效果非常明显,洗过之后那种舒服的感觉简直无法形容。当天晚上我把那位村民请来,一盘狗肉一盘藕,大碗喝酒。我问他你这一套是哪来的?他说跟老辈人学的。我说明年麦季我要是还过敏,你还来给我洗。他说只要有酒喝,随叫随到。可第二年没等到麦季我就走了,上大学去了。

村民

  文革即将走向尾声的1975年,我插队的那个村庄一片平静。

  下到农村后,小时候所受的教育、看到过的影片书籍开始产生影响。我开始想起了南霸天、彭霸天、刘文彩、周扒皮、杀害刘文学的王荣学、《青松岭》里的钱广……,心里还有些不安。我们村里也会有地主富农吧?过去只是听说,现在就要直接面对了,见到他们我该如何应对?他们见到我会怎么样?

  第一次跟着生产队的社员下地劳动,那场面和电影里看到的一样。生产队长敲响了挂在村头树上的钟,村民们三三两两拿着农具从各自的家中走出,聚在村头。队长布置完任务,大家就一起向地里走去。

  我在大队的磨坊干了半年,村民早都认识了我。现在下到生产队里,村民仍感到新鲜,每天一起劳动时,总要向我问这问那。还有人问,你们城里学生都犯什么错误了,为什么要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我还得解释一番。半个月后,我已经能叫出所有村民的名字。有一天休息时,我趁着和队长坐在一旁时,悄悄地向他打听村民们的政治面貌。令我吃惊的是,我暗中多次作过的判断都是错的。队长指给我看的几位地主富农成分的村民,恰恰是平时给我留下印象比较好的人,并且还都是干农活的好把式。

比如,那时每年小麦播种还都是人力操作,使用的农具叫耩子。耩子的上面有一个三角漏斗,下面有三条木腿向前斜伸出去,木腿是中空的,只在最顶端包上铁皮,因为这个部分要伸进土壤,磨损很大。播种时一个人用绳拉着耩子往前走,后面一个人掌握着耩子的平衡。麦种从漏斗漏下,均匀地通过三条木腿,种入土壤。用耩子播种,深了浅了都不行,深了前面的人拉不动,浅了麦种会露出地面,这全靠后面的人来掌握。而后面操控耩子的这个人,都是我们队里几位上了年纪的地主富农。我一时弄不清这其中的原因,队长说:这不很简单吗,过去只有这些人家里才有耩子,贫下中农都没有,所以也就不会使用。队长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同时也明白了过去地主富农也不全是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至少他们中的一些人也是要亲自参加劳动的。


  我不知道在文革初期那些狂热的日子里,我们村是个怎样的情形,有没有开过斗争这些地主富农的批斗会。至少在我看来,我们队里的阶级界限是比较模糊的,一个村的村民不管是什么成分,相处得都还不错。

  大队也是如此。在我下放的两年多时间里,印象中没开过什么大会。记得有一次全大队的党团员去公社开会,主题是批《水浒》。还有一次,我作为知青代表去县里开会,内容是苏北地区农村如何进一步学大寨。

  那是一个政治形势变幻多端的时期。一方面是邓小平短暂的复出,各领域的全面整顿给国家带来的令人鼓舞的气象。另一方面是广播里每天都能听到的两报一刊和梁效、罗思鼎的文章,无休止地批判唯生产力论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表现在我们村里,则是1976年临近春节时,大队院墙上贴着的内容有些矛盾的大标语:“要抓锄头,先抓人头。”“大干干到二十九,吃完饺子就动手。”那时候我就依稀觉察到,农民是个非常务实的群体,他们对运动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如何使口粮多一些,生活得更好一些。

年终

  1977年,我在生产队全年干下来,挣了3900个工分。按农村普遍的一天10分计,我等于是全年出满勤,还略多一些。实际当然不是如此,我一年当中不在队里的时间加起来怎么也有三四十天。之所以能挣到近四千工分,是因为在干一些重活累活或是季节不等人的活儿时,队里会采取多劳多得的计分方法。当采取这种记分方法时,村民们就不惜体力,一天挣七八十分的都有。而遇到一天10分的农活,大家就懒洋洋的,都拄着锄头铁锨聊天,休息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长。

  年终结算,我这3900工分被会计的算盘噼里啪啦一打,实得钱物如下:人民币68元、玉米300斤、小麦50斤、稻米40斤(未去壳)。这是我一年的劳动所得,也就是说,我如果不靠父母的支援,一年的吃用花费就都在这里了。这乍一看还真不少,会计把数字报给我时,我都有当上富农的感觉。可现在回过头去看,这日子不太好过,比现在非洲贫穷国家的人民好不到哪里去。

  从粮食看,一天一斤粮没问题了,可人不能总吃粮食,还要消费,钱怎么办?一年68元平均到每个月不到6元,这够买什么?我是知青,城里父母有工资,他们并不指望我的这点钱粮。可人家农民真的就全靠这些来维持一年的吃穿用度了。按照我的分配收入,我给我们村的农民算了一笔账:假如一家四口,年轻父母带两个孩子,夫妻俩就算一人比我多挣两千工分,两人一年就是一万两千工分,可以分到200多元钱、1000斤玉米、160斤小麦、100多斤稻米。我们村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是很彻底,房前屋后可以种些菜,也允许喂一些猪羊鸡鸭啥的。就算这些一年能带来200元收入,总共是400多元钱,平均一人100多元。就算大人能省的都省了,孩子总得上学、穿衣、吃点好的吧?一家每月40多元的零花钱够干什么呢?钱不够用时,就只好拿出一部分粮食去卖,所以一天一斤粮实际上还要打去不少折扣。需要说明的是,我下放的那个大队,当时是沛县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也就是说,和沛县的大部分乡村比,我们村还是好的。

  我那300斤玉米自己留了20斤带回徐州,其余的都给了农村的亲戚。麦子和稻米也带回了家,这些在城里都很稀罕。稻米太少,自己家留了下来,50斤麦子邻居们一家四五斤就分得差不多了。68元钱我一分不少地交给了母亲,全是一元一张的,拿在手里好歹也是厚厚的一叠。母亲说这是我一年的汗水换来的,后来都用在了我身上。

  在去年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时,我们了解到的数字是:30年前,中国农民平均年收入是134元,这和我们村农民的收入大致相仿。30年后,中国农民的人均收入已经是4140元,我的那些乡亲们的收入应该不会低于这个数字吧?我的人生是因30年前恢复高考制度而被改变,他们也是因30年前实行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而告别了穷苦的生活。所以我们这些人一直对改革开放心存感激,一直对邓小平心存感激,这是很自然的事。

方言

  沛县,就是《三国演义》里的那个小沛,也就是吕布辕门射戟的地方。过去它属于徐州地区,地市合并后属于徐州市。沛县离徐州一百多里路,我下放的那个村子离徐州七八十里路,口音和徐州已经明显不同,但这不太容易用文字表现出来。可是它与别处不同的词汇和用语,有些比较有趣。

  初到村里时,晚上出来散步,遇到村民跟我打招呼,问的都是:“喝了吗?”我很老实地回答:“饭吃了,但没喝酒。”村民听了就笑。后来知道,他们把吃晚饭叫做喝黑汤;问喝了吗,意思就是吃晚饭了吗。因为这个招呼方式,我很替现在沛县的政府机关干部们担心,要是有外地单位的人来学习交流,你晚上一见面就问喝了吗,会让人家觉得我们到沛县好像就是来喝酒的。

  白天外出,打招呼就不同了,尤其是去赶集的路上,遇见熟人,问你的是:“要钱吗?”你如果知道这里的习惯,就不能回答要,因为这只是个招呼,没有真给钱的意思。一次我路过邻村,一村民正在耪地,他去我们村打面见过我。看我走来就停下手中的活儿问:“要钱吗?”我嘴上说着不要,又偷看他的装束,上身赤裸,穿个没口袋的大裤衩,心想我如说要钱,都不知他到哪里去掏。

  “二百五”这意思大家都明白,在我们村叫“二红砖”。据说砖在窑里烧好后,自然冷却的就是红砖,浇水冷却的就是灰砖。有些砖浇水没浇匀,半红半灰,这就是二红砖。想想看这要是去形容一个人,可见这人就不怎么样。还有一个词是“半熟”,意思和二红砖接近,程度还要更厉害一些。要是说某人“那家伙,半熟!”被称呼为“半熟”那人听了差不多是要翻脸的。

  麻雀在徐州还是叫麻雀,或是老雀儿,在我们村叫小咬儿。在我印象里,当年沛县人是喜欢吃小咬的。县城的一些饭馆门口都用脸盆装,红烧小咬,一毛钱一只,供人买去下酒。

  下放的第二年,我们生产队实验旱改水,种了几亩水稻,开始时长势喜人。不料到灌浆时被麻雀发现这是绝好的饮料,纷纷落在稻穗上嘬甜水喝。这一来瘪穗太多,秋后产量就很低。生产队有一次开会,队长讲话时提起这事就骂:“姐!本来打算一家分几斤新米熬稀饭喝的,这下好,都让丈人羔子小咬给毁了。”

  注意到队长话里带个“姐”了吗?他这可不是在招呼他姐,我们队长没姐。沛县话中令我最感奇特之处就是说话时会带个“姐”字。这让我想起徐州人说话有时带个“娘”字,不知是怎么形成的。认真说起来,徐州话里带“娘”不怎么好,显得比较粗俗。可沛县人话里带“姐”并不粗俗,就是个语缀,随意就带出来了,还能表示惋惜、感慨、赞叹等多种意思。比如那年我从农村考上大学后,在村里成了一条大新闻,村民见了我就这样说话:“小徐啥时走?姐,还怪闪得慌来。”“来三年了吧?走了好,姐,农村哪如恁徐州。”“姐,这下成大学生了,不瓤,姐,小徐真不瓤!”

吹猪

  有句形容人生气的话是“气得跟吹猪似的”。这话其实一点也不夸张,农村还真有吹猪这种事。在我们村,这种事都是找麻五。

  麻五显然是小名或是外号,他的真实名姓我一直不知道。

  麻五四十多岁,孤身一人,这个年龄的单身汉自然都比较邋遢。麻五邋遢归邐遢,但是热心“公益事业”,村里人家里有些脏活累活,往往找麻五来帮着干。麻五是一喊就到,不过帮忙之后得有一顿小酒伺候着。

  肉联厂是如何对猪进行集体化屠杀的,这我没见过,我见过个体化杀猪,杀过之后的第一个程序就是吹猪。

  我第一次见麻五吹猪时真是开了眼界。杀猪人把猪摁住,用刀往脖子上一捅,放血。猪死后,在后腿靠近猪蹄处用刀割开一个口子,口子割开后刀子继续向前走,削开一片猪皮,并不削断,连着。这时麻五过来,把嘴对准刀口,再把掀开的猪皮蒙在嘴上,两手紧紧按住,开始吹气。这显然是个力气活儿,只见麻五长长的一口气吹进去,吹到脸色发紫、青筋暴露。然后两手使劲攥住猪腿,防止它跑气。这时麻五大口喘息,缓过劲儿后,憋足一口气再吹。如此总要吹上十来次,只见那猪渐渐肿胀,最后四条腿都支棱起来。最后用细绳子将猪腿扎紧,找根擀面杖在猪身上来回擀,把吹进猪皮和猪肉之间的气赶匀。

  听村民说,吹猪的作用,是可以把猪毛刮得更干净。猪身上除了后背屁股肚皮比较圆整,毛比较好刮,其他部位或松软或有皱褶。吹气之后,这些部位也变得光滑圆整,这时再刮毛,既方便又干净。

  麻五吹猪,往往引来许多人围观,还拿他开心。这个问:“麻五,味道怎么样?”那个说:“这是头母猪,麻五你对嘴吹吧。”有一次,一个年轻人趁麻五一口气吹完,准备换气嘴但还没离开猪腿的时候,在已经鼓起的猪身上使劲一按。猪体内的气又倒灌进麻五体内,呛得麻五直翻白眼,一个劲儿地咳嗽,围观者哄然大笑。

  村边有一个窝棚,那就是麻五的家。后来的一天早上,不少人远远看着那窝棚,小声议论着什么。我过去一问,说是麻五不知得了什么急症,昨天夜里死了,尸体已被人拉走。窝棚门前,堆着一些麻五生前用过的被褥和脏衣服。

  麻五平时不太说话,别人惹他他也很少生气。他帮别人干着最微贱的活儿,还给别人带来一些说笑的由头。他的死无足轻重,像一片枯叶悄悄落下,埋入泥土,踪迹全无。

  现在我常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有一天在买肉时我问卖肉人现在杀猪还往猪腿里吹气吗?卖肉人说,早不吹了。我问那猪毛怎么能刮干净呢?他说用火烧,或者浇沥青,等干后一揭就行了。他又问我:吹猪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问这干啥?

  我啥也没说,拎着肉走了。

琴声

  下放到村里的头几天,每到晚上,就有一缕柔弱的二胡曲从不远处飘来,那琴音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那时刚刚离家,又是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知青点里,往往让那琴声弄得心里一片凄凉。

  我小时的邻居里有几个艺术天才,像是画油画的吴以徐、吴以增兄弟,后来在国内都有了名气。马伟光的手风琴,说是徐州第一大概异议不大。董瑞华、董瑞(是弟弟,当初我还问过他,怎么你的名字好像少一个字呀?他说爹娘就是那么给起的)哥俩的小提琴和二胡也都非常棒,董瑞华后来当过江苏省梆子剧团的作曲和副团长,他们和我同住一个院,一起玩的时间长了,小提琴和二胡到了我手里也能锯出声儿来。所以,第一次听到乡村夜晚的那一缕琴声时,我就知道遇见高人了。

  问村民,说拉琴的也是个知青,本村人,来了好几年了,叫黄宗保。

  几天之后,我在月光下追着琴声找到了黄宗保。见我坐在旁边,他只朝我一笑。一曲《二泉映月》奏罢,他有些喘吁吁地说:“早想去看你的,你倒先来了。”我问:“总听你拉《病中吟》《二泉映月》《江河水》啥的,不能拉些欢快的?《赛马》《光明行》《红军哥哥回来了》都行啊。”他说:“你知道的还不少。《红军哥哥》是板胡曲,二胡也能拉,没那个心情!”我接过他的二胡,拉了一段《江河水》,他很惊诧地看着我。我说:“野路子,以后你来教我。”他说:“行。”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黄宗保和我们知青下放农村有些不同。文革期间,对待一些所谓“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地富反坏右”等人,有一种惩罚办法,就是全家遣返原籍。看宗保的音乐素养那么好,我猜他应该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也就是属于“反动学术权威”家庭的子女。具体我也没问,那都是人家不愿提及的话题。

  宗保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需要静养,还需要好的心情。而农村的生活条件以及想望回城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对他的病百害而无一利。宗保矮小瘦弱,走路快了都喘,所以几乎没有真正教过我拉琴。“四人帮”被粉碎后,风传知青要逐步返城,这让宗保看到了希望。他曾对我说,要是回了徐州,他这病肯定能好。我们村后来来过一个家里很有背景的女知青,只待了半年多时间,就通过关系调回了徐州。这使宗保颇为不忿而又倍感压力。不久,他的病况严重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哥哥用一架平车从公社卫生院拉他回来。宗保躺在车上,双目紧闭,脸色惨不忍睹。我轻轻喊他,他已不能说话,他哥哥说马上就带他回徐州治疗。可没几天,我就听到了坏消息。

  我那个叫董瑞的邻居和宗保的哥哥同在徐州矿务局宣传队,听他说,宗保死后,家人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放入两样东西。一样是手绘的冥币,写上了一个很大的数目。另一样是一份自制的通知书,上写:黄宗保同志,你已被批准调回徐州工作……

伙伴

  我们这个知青点,接收的是徐州交通局和卫生局的职工子弟,外加我一个文化局的孩子,共有5女12男17名知青。17人中,交通局的有9个,他们性格豪爽,讲义气、敢担待,文化不高,胆子不小。知青小张一身练武的行头,从大队拖拉机一米多高的车厢上,一个侧空翻翩然落地,纹丝不动,把村民看得瞠目结舌。我们知青点从没有地主富农坏分子来捣乱,我以为皆拜小张的威慑力所赐。而卫生局的子弟加上我,看上去就比较单薄柔弱。不过我们也有优势,高考恢复后,报名参加考试的5名知青中,除我之外,其他4人都是卫生局的子弟。

  两年多时间里,我们17人聚居一处,像是兄弟姐妹一般。一个人回徐州,可能会跑遍所有知青的家,捎去话,带回东西。任何人从家里带回好吃的,都会拿出来大家一起共享。而这些好吃的,无非是掺有一点肉丁炒的辣椒酱、豆瓣酱或煎咸鱼之类,只有这些东西才能多带,一次吃得又不多,放久些也不会坏。

  知青点的女生特别受男生的关照,内部的重活比如打井、喂猪等全由男生来干。女生回徐州,都会有两三个男生帮着扛行李送到车站,来时也有人去接。女生当炊事员,揉面的工作就由男生代劳。而每年男生的棉被拆洗后,几位女生会过来一起帮着套好。

  知青下放后,大队干部是当然的领导,另外还有分管知青工作的公社助理。我们那时不知自己未来是什么命运,就盼着将来能通过招工调回徐州,而这总要经过大队公社两级的批准。所以知青们虽然各有性格脾气,平时也调皮捣蛋,见了大队公社干部却都是客客气气。大队干部都还好,对我们都很亲切。公社分管知青的是刘助理,在做助理之前曾作为县工作队员在我们村呆过,当初和我们也很亲切,等当上助理后就有了官的样子。我们知青点和大队部一墙相隔,刘助理后来到村里也不进知青大院了,就在大队院子里站在凳子上隔着墙头和我们说话。对男的他不太搭理,老是对女知青嬉皮笑脸,全是说些无聊的废话。

有一次刘助理又出现在墙头上,给女知青大谈青春理想、人生爱情。知青小耿烦了,就喊了声刘助理,然后念了句古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颗黑头出墙来。”刘助理未必知道叶绍翁,但红与黑的区别他还是听得出来的。那小耿正为自己化古诗的腐朽为神奇而得意,只见刘助理先是面如重枣,然后一声暴喝,接着连“你是什么成分?”“你家里是干什么的?”“你还想不想回城?”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吓得小耿诗兴全无,一头扎进屋里不敢出来。


  我觉得威风之后,刘助理是会后悔的,为他那些毫无涵养的训斥。知青点里兄弟姐妹般的友谊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17人中后来有5人情有所属,回城后两对知青组建了家庭。怎么还会单独出来一个?那是位女知青,肥水流向外人田,她把自己嫁给了生产队里的一位村民。

回城

  沛县北面有个大屯煤矿,是由上海人投资开采的。每天都有许多上海的车辆从我们村附近的公路驶过,去大屯煤矿拉煤。1976年10月中上旬的一天,一个村民大呼小叫地跑来,说他看见上海的拉煤车上,贴着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标语。我们那个村庄,最早就是这样得知了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

  季节虽是秋天,整个国家却春意萌动。我有个关系非常好的中学老师,在我下放后与我一直保持书信联系。他在那年年底就给我写信,说国家很有可能恢复大学高考招生,让我心里有数。从收到他的信开始,到国家宣布恢复高考,我有了10个月的准备时间。

  说是准备,其实就是胡乱看书,还不知道该看什么书,也没有任何复习材料。我带到农村的书,最多的是毛选和鲁迅,另有一些中学教材、《赤脚医生手册》以及那时期仅有的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文革中父亲被关了4年,家里的书大部分让母亲当废纸卖了。还好那时父亲已放了出来,又在市图书馆工作,帮我借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还有那个时期出版的所谓法家像王安石、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的诗文集。

  我还有一本手抄的《唐诗三百首》。在一个同学家看到这本书,想借走,同学说他也是借别人的,于是我用了三天时间把它抄在一个笔记本上。离开农村时,一位村民希望我把这手抄本送给他,送就送吧,反正三百首诗都印在脑子里了。

  那年高考只考数学、语文、政治和史地四门。后三门我不怕,数学却是从1到10都写不全。知青小耿聪明过人,数学还没忘光,一起复习时就顺便教我。考试时发现小耿果然了得,试卷上他讲过的题型十有五六,居然让我考了60多分。可那年考试要考两次,到第二次时,数学难度加大,小耿讲的题型一个也没有。那是真的一点也不会了,结果拿个鸭蛋。好在其余三门的成绩就把我送过了录取分数线。小耿倒是没发挥好,仅差几分,最后被一个中专录取。他也是在农村待急了,有个学上赶紧拔腿走人。后来知道,一些本科院校搞扩招,他能晚走一个月也就上本科了。

  小耿到今天已是老耿了,还在徐州的一所中学教数学。我一直感谢他,没有那年的60多分,我可能第一轮就给淘汰了。

  恢复后的首届高考全国约有570万人参加,这还不及现今全国高考的录取人数。最后有29万人走进大学校门,录取比例是20:1。在那29万人中,就晃动着我瘦弱而疲惫的身影。

  那时候徐州至沛县大屯的火车已经通车,六七位村民把我送到车站。知青伙伴被我执意拦在知青点门口,不许他们送。我知道大家在一起两三年,现在其中一个先走了,他们的心里不会好受。

  其实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北京已经在开始研究中止“上山下乡”这项政策。此后不久,成千上万知青开始陆续返城。到1979年年底,我们的知青点里已经是空无一人。

(本文选自《历史学家茶座》总第17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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