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贺拉斯诗选

贺拉斯 星期一诗社 2023-01-03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拉丁语:QuintusHoratiusFlaccus、希腊语:Οράτιος,前65年12月8日意大利韦诺萨-前8年11月27日意大利罗马),罗马帝国奥古斯都统治时期著名的诗人、批评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诗艺》等。他是古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代表人之一。与维吉尔奥维德并称为古罗马三大诗人。作为翻译家,受西塞罗的文学批评和理论的影响,用相当的篇幅谈了创作中语言的使用和翻译问题。综合起来,主要有以下两点:翻译必须坚持活译,摒弃直译;本族语可通过译借外来词加以丰富。他在《诗艺》中说过:“忠实原作的译者不会逐词死译”。




船呵,波涛又把你推向海上


船呵,波涛又把你推向海上,

怎么办?毅然停住吧,进港!

难道你没有看见,

舷边已没有划桨,


桅柱已被强劲的西南风折断,

帆杆在嗟怨悲鸣,没有缆绳,

船体怎经受得住

风浪的猛烈冲击?


风帆已经破碎,神像也已失去,

——不幸时本可吁请他的庇佑,

即使是黑海边的

松柏,遐迩驰名,


也是徒然称道它们的种族和姓氏,

水手们已不信赖你那斑驳的船舷,

你要千万当心呵,

不要作风暴的玩具。


不久前你使我忧烦和厌恶,

如今又令我思念和焦虑不安,

光灿灿的基克拉得斯群岛①,

但愿你能安全避过。①


(《诗集》第一卷第14首)

①这是一首寓意诗,以船比喻罗马国家,可能写于内战

结束之前。基克拉得斯群岛位于爱琴海南部,盛产大理石,

此处比喻罗马当时激烈的党派纷争。

王焕生译




我立了一座纪念碑


我立了一座纪念碑,它比青铜

更坚牢,比国王的金字塔更巍然,

无论是风雨的侵蚀,北风的肆虐,

都不能把它摧毁,或是岁月的


不尽轮回和光阴的不停息的流逝。

我不会完全死亡,我的大部分

将躲过死神,虽死而犹有生机,

死后的荣誉将会使我继续生存,

只要卡皮托利乌姆山岗大祭司和贞尼

仍去献祭:人们将会永远提起我,

在我那狂暴的奥吉杜斯河①喧闹的故乡,

在缺水的道努斯王②统治过的牧人中间。


我来自底层,首先把爱奥尼亚诗歌③

引进意大利,请接受我费尽心血

得来的这一荣誉,墨尔帕墨那诗神,

慷慨地给我戴上德尔斐的桂冠。


(《诗集》第三卷第31首)

①在阿普利亚。

②传说中的阿普利亚王。

③指希腊诗歌,贺拉斯崇敬的古希腊诗人莎福和阿尔开俄斯

都是爱奥尼亚人。

王焕生译

──《外国文学欣赏》(1985.3.)




贺拉斯《颂诗集》第2部第1首

◎灵石


(致波里欧)


梅泰卢任执政以来国内连绵的骚动,

战争的诱因与根源,制造的罪恶与苦痛,

展开的方式,时运女神的游戏,

政治强人的致命联盟,


沾满血污、至今尚未净化的武器——

在一部风险四伏的著作中,你要处理

所有这些主题,像踩着灰烬,

下面却暗藏未灭的火势。


让掌管肃穆悲剧的缪斯暂且退出

熟悉的剧场,待到你完成公共事务,

你再穿着雅典的高底靴回去,

重新履行高贵的义务。


波里欧,你总能出色地保护悲伤的被告,

在议政的元老院里也能挽狂澜于既倒,

更因为你在代马提亚的大捷,

月桂带给你永恒的荣耀。


此时此刻,你书中喇叭的威胁之音

已震动我们的耳朵,号角已在轰鸣,

刀剑的寒光已经吓走战马,

也令骑手目眩神惊。


我好像已经听闻,诸位杰出的将军

身上落满给他们增添光荣的泥尘,

所有的土地都已经俯首认输,

除了加图傲岸的心灵。


朱诺和每一位青睐北非的神都无力

为这片土地复仇,只能选择离弃,

如今却用征服者后裔的尸身

向国王尤古达的亡魂献祭。


哪片原野不因为罗马人的血而变得

肥沃,不以累累坟丘见证不虔敬的

战争和意大利崩溃的喧响,声音

甚至传到美地亚的耳朵?


哪片深渊,哪些河流,不曾知晓

惨痛的战争?哪片海不曾涌动红潮,

因为亚平宁的屠戮?哪片水岸

没有我们的血在漂?


可是戏谑的缪斯啊,别抛弃幽默的主题,

重新创作起西蒙尼德斯式的哀诗,

不如与我一起寻觅更轻柔的

旋律,在爱情幽静的洞室里。




贺拉斯《颂诗集》第4部第4首

◎灵石


犹如一只鹰,闪电的使者,(众神之王

赐予他统治所有翱翔禽鸟的权杖,

因为它劫走金发的盖尼米得时,

忠诚颇受朱庇特欣赏,)


当初,青春和遗传的活力将它逐出

鸟巢,它尚不知晓捕猎的艰辛,淫雨

已经远去,春风传授它陌生的

技艺,而它仍未脱惊惧,


心有所怯。很快,充满活力的攻击

带着它俯冲,成为羊群震恐的劲敌,

如今,它对美食和战斗的渴求

已驱使它与凶蛇对峙;


或者犹如一头幼狮,虽然棕黄的母亲

刚禁止它啜饮充沛的乳汁,但是丰盛

牧草间饕餮的雌鹿一瞥见,便将

沦为它新生牙齿的祭品:


温德利西人眼中的德鲁苏便是这般

在雷蒂人的阿尔卑斯山下征战

(这个部族一直用亚马逊的战斧

武装右手,此风俗的渊源


是什么,我暂且不予探究,凡人也不能

知道一切答案),可是他们的大军

曾经所向披靡,令各族畏服,

却败于这位青年才俊,


于是领悟到,心灵经过恰当的培养,

天赋在神圣的家庭受到滋育,力量

多么惊人,奥古斯都对尼禄

兄弟的父爱有多大影响。


勇者是勇敢正直之人的作品,即使

牛马这样的牲畜也体现父亲的特质,

剽悍尚武的雄鹰也绝对不会

繁衍出不善战斗的鸽子。


然而教育能够促进内在的活力,

正确的耕耘可使心灵更加坚毅,

无论何时道德出现缺陷,

天生的良色都蒙上污迹。


罗马,你欠尼禄家族多大的恩情,

有麦陶鲁河与战败的哈斯德鲁巴为证,

有那个著名的日子为证,当黑暗

从拉提乌姆溃逃殆尽,


胜利的振奋让天空第一次露出笑容,

自从那位可怕的北非人纵马逞凶,

踏遍意大利的城市,如松木间的火,

如穿越西西里波浪的东风。


从此以后,罗马青年便一再奏凯,

人数不断增长,被布匿人邪恶的兵灾

摧毁的各处祠庙也重新立起

诸神的雕像。万般无奈,


狡诈的汉尼拔最后表达了如此的感悟:

“我们就像一群鹿,本是猛狼的猎物,

如今主动追赶,其实能欺骗

和逃脱他们已算胜局。


这个民族,勇敢地忍受塔斯坎海浪的

颠簸,从焚毁的故国伊利昂一路带着

圣物、儿女和年老的父亲,来到

奥索尼亚的这些城郭,


就像栎树,在林木茂盛的埃吉杜山上

生长,虽然它被残忍的双刃斧砍伤,

却通过损失,通过血泊,从这柄

利剑汲取了勇气和力量。


绝不肯认输的海格力斯,从未遭遇

如此的九头蛇,身体越残缺,反击越勇武,

科尔基斯人或厄喀翁的忒拜也从未

养育更难对付的怪物。


将它浸在深渊里,出来时更光芒四射;

和它争斗,此前毫发无伤的征服者

将被它荣耀地制伏,这些战斗

将成为主妇长久的传说。


我再也不能向迦太基派出炫耀的使者,

如今哈斯德鲁巴被杀,我的一切

希望都已沉沦,沉沦,我的

名声也只能在厄运中寂灭。”


克劳迪亚的氏族没有什么不能

实现,朱庇特会用佑护的法力来保证,

谨慎睿智的谋划也会通过

战争的严峻考验来促成。




贺拉斯诗歌与奥古斯都时期的文学秩序

李永毅


  屋大维统治下的奥古斯都时期是古罗马诗歌的鼎盛期。在这个历史阶段,诗歌创作变得空前复杂,诗人不仅需要忍受传统的重负——延续千年的古希腊和泛希腊诗歌,而且还要适应新的文学秩序——由皇帝(国家)、权臣(恩主)、友人和公众(敌对诗人与普通读者)构成的庞大体系。该秩序的两大核心要素则是赞助体制和流通机制,前者迫使诗人在艺术与权力之间周旋,后者以文学趣味和审美风尚的形式向诗人施加影响。这个体系之所以可称为一种“秩序”,是因为罗马国家这个决定性因素的加入,并且它有让文学为皇权服务的强烈意图。在古希腊和罗马的共和国时期虽然也存在贵族对作家的赞助,但它主要体现的是个人影响力,并不代表官方的立场,因而也不实质性地控制作品的流通。仅仅一代人之前,古罗马诗人还有相当大的自由空间,以卡图卢斯为例,他既可以置身赞助体制之外,毫无顾忌地奚落甚至辱骂恺撒等权贵,也可以断然摒弃普通读者,以惊世骇俗的方式挑衅流行的阅读期待。奥古斯都时期的贺拉斯则不得不以现实的态度对待文学秩序中的各个环节,通过精心设计的写作策略来保护作品的艺术性,避免沦为这个秩序的牺牲品。


  一、终极恩主与国家的遥控


  当贺拉斯在创作生涯晚期决定放弃抒情诗、改写书信体诗的时候,他将自己比作一位退休的角斗士,并称继续写抒情诗是将自己“困于原来的游戏中”(Horace:Satires and Epistles 1.1-3)。“游戏”(ludi)在拉丁语中常指以角斗士对决、人兽搏斗、集体处决为内容的竞技庆典。有论者认为贺拉斯这里不过是自嘲(Macleod 286),鲍迪奇却敏锐地读出了其中的深意。虽然竞技庆典最初只是葬礼上的一种献祭仪式,但到罗马共和国晚期,它已经成为政客笼络底层民众的重要手段(Veyne 222)。当他们花费巨资举办这样的庆典,邀请罗马贫民无偿观赏时,扮演的是用礼物换取忠心的恩主角色。鲍迪奇指出,贺拉斯在创作政治抒情诗的时候,也是以对罗马民族的忠心换取罗马国家的赏赐。在此过程中,屋大维——罗马国家的代表——就成了贺拉斯的终极恩主。于是,一个恩主经济的链条浮现出来:罗马皇帝(直接或通过臣属)赐给诗人土地和财物,诗人则以作品相回报,而在更大的文化流通机制中,诗人的作品又成了罗马皇帝赠予公民群体的礼物,如同角斗士表演一样(Bowditch 2-3)。或许正因如此,与礼物相关的词汇在这首诗中反复出现。这表明,贺拉斯对自己的文化角色有深切的认识,他后来转向书信体诗也是摆脱束缚的一种尝试。事实上,罗马国家并不只是贺拉斯一人的终极恩主,奥古斯都时期几乎所有的重要诗人都受制于屋大维的恩惠:史诗作家维吉尔和瓦里乌斯,爱情诗作家提布卢斯和普洛佩提乌斯,悲剧作家弗斯库,喜剧作家方达纽,都是如此。拒绝顺从屋大维的奥维德,则被流放黑海地区,逐出赞助制度的保护网。贺拉斯诗集中颂君之作(比如《颂诗集》第4部第5首、第15首)和奉命之作(《颂诗集》第4部第4首、第14首、《书信集》第2部第1首)都直接体现了罗马国家对诗人的政治压力。

  根据吉拉尔(Girard 41)和鲍迪奇的分析,贺拉斯与角斗士的联系尤其体现在他的罗马颂诗(《颂诗集》第3部第1-6首)中。如果说角斗士的献祭是为了平息地府诸神的怒气,那么贺拉斯的这些政治抒情诗则融合了悲剧的因素,是一种象征性的公共祭祀,代表缪斯为罗马内战的屠戮赎罪,以恢复被内战摧毁的和平以及等级秩序(Bowditch 27)。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是献给罗马国家、回报罗马赞助的礼物。


  赞助体制确保了贺拉斯在经济上衣食无忧,在政治上受到保护,但它始终对他的创作自由构成了潜在的威胁。泽特泽尔等学者倾向于认为,贺拉斯没有屈从于赞助体制的压力(Zetzel 87-102),最终保持了创作的独立。怀特等人则相信,贺拉斯是由衷认同屋大维的政治文化立场的(White 161)。戈尔德(Gold 66)和普特纳姆(Putnam 147-53)等人虽然承认赞助体制是奥古斯都时期的普遍文学现象,但相信恩主对诗人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贺拉斯认可了屋大维罗马救星的角色,但这种认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一方是有远大文学抱负和独立创作轨道的诗人,一方是睥睨天下、决意将文学纳入帝国秩序的君主,两人之间的关系注定是紧张而复杂的。总体而言,贺拉斯对屋大维的态度经历了从警惕、怀疑到接受、崇拜的过程,但他自始至终都不肯做一位驯顺的宫廷诗人。


  《世纪之歌》标志着贺拉斯正式成为罗马的桂冠诗人。这首诗作于公元前17年,是一首宗教颂歌,在世纪庆典(ludi saeculares)上由27名少男和27名少女演唱。世纪庆典的原型是瓦雷利娅家族向冥界诸神献祭的仪式。公元前17年,屋大维已经作为国家元首统治十年,罗马享受着和平与繁荣,屋大维有意把这个赎罪消灾的仪式改造为祈福感恩的仪式,并将他认可的个人保护神阿波罗确立为罗马的国家神,于是策划了这个庆典,并命令贺拉斯创作一首颂歌。


  这是一首典型的应制诗,又需在仪式上演唱,贺拉斯没有多少自由发挥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他不可避免地要对屋大维治下的罗马做出评价。贺拉斯的应对策略一是借道维吉尔来称颂屋大维,避免给人以阿谀的印象,二是刻意避免意识形态之争,突出罗马民族利益的汇聚点。直接涉及屋大维的内容主要是以下三节(49-60行):


愿安基塞斯和维纳斯的杰出后裔

实现他用白牛向你们献祭时祈求的

一切,用武力摧垮顽抗的强敌,

却宽宥臣服者。

海上和陆上,我们强大的兵力

和罗马的战斧已让美地亚震恐,

斯基泰和傲慢的印度也急于获知

我们的命令。①

忠诚、和平、荣誉、古时的纯洁

和久遭冷落的勇武已经敢回返,

吉祥的丰饶神也重新出现,她的

羊角已盛满。


  “安基塞斯和维纳斯的杰出后裔”指屋大维,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将屋大维和他所在的尤利娅家族塑造为埃涅阿斯之子尤卢斯(Iulus)的后代,而埃涅阿斯据说又是安基塞斯和维纳斯的儿子。“用武力摧垮顽抗的强敌,/却宽宥臣服者”显然呼应着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一个著名段落,父亲安基塞斯的鬼魂在地府向埃涅阿斯展示罗马伟大的未来,强调罗马统治世界乃是神的谕旨:“罗马人,记住,用你的权威统治万国,/这将是你的专长:确立和平的秩序,/宽宥温驯之民,用战争降伏桀骜者”(Virgil 6.851-53)。维吉尔于公元前19年去世时,《埃涅阿斯纪》在古罗马文学中的经典地位已经确立,成为古罗马史诗的代表。贺拉斯的措辞无疑会唤起听众对维吉尔作品的记忆,在罗马人看来,贺拉斯是以一种谦逊的姿态向这位已逝的同行致敬,从而冲淡了这首诗歌功颂德的味道。后面两节直接描绘屋大维成就,突出了三个方面:罗马强盛的军力、奥古斯都时期整肃道德的努力以及和平局面带来的经济繁荣。即使反对屋大维的人也无法否认这些成就,在此框架下,共和与帝制的分歧至少在表面上弥合了,这首《世纪之歌》因而也具备了代表整个罗马民族发声的超越性。


  一方面,贺拉斯以民族先知自命,因而无法真正避开政治话题,而他的政治见解与屋大维的官方立场存在相当距离,这使得他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必须慎之又慎。另一方面,他在诗学观念上深受泛希腊时代诗人卡利马科斯及其罗马传人——以卡图卢斯为代表的新诗派——影响,极力强调技艺的重要,并试图保持作品的私人化色彩,这进一步加大了创作政治诗歌的难度。然而,贺拉斯却凭借精巧的构思和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在政治意图和诗学追求之间达到了艰难的平衡。《颂诗集》第1部第8首就是很好的例子:


吕底娅,天上地下,

诸神作证,为何急于用你的爱摧垮

叙巴里?他为何憎恶

明亮的原野,不再忍受曝晒与尘土?

他为何远离了同伴,

不再一起驰骋,紧勒狼牙的铁衔,

决意让高卢马驯服?

他为何害怕棕黄的台伯河?为何畏惧

橄榄油甚于蝰蛇血,

那双因练习投掷而瘀青的手臂为何

不再示人?轻松

越界的铁饼、标枪曾给他怎样的声名!

他为何躲藏,就如

传说中忒提斯的儿子,在特洛伊悲剧

揭幕前,担心男装

会将他推向敌人的战阵,推向屠宰场?


  这首诗写给一位名叫吕底娅的女子。莫尔指出,就主题而言,这首诗或许只是希腊式的仿作或练笔,至少普劳图斯就曾在戏剧中以相似的文字处理过这个陈旧的希腊主题——爱情让青年人变得萎靡(Plautus 149ff)。然而,这种理解忽略了作品的罗马政治语境和诗末阿喀琉斯典故的意义。第4行的战神广场(“明亮的原野”)、第7行的高卢马和第8行的台伯河共同构成了这首诗的罗马背景,体育锻炼和军事训练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军事训练是为从军做准备,而在罗马,从军是从政的必备步骤。如果这样,叙巴里不仅为了爱情而荒废了身体,甚至也放弃了政治前途(Dyson 164)。


  诗的13-16行引用了后荷马时代流传的一个关于阿喀琉斯的故事。该故事的情节记录在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的《希腊神话》中(Apollodorus 3.13.8)。阿喀琉斯的母亲忒提斯在特洛伊战争爆发前得知了儿子会战死的命运,于是将他装扮成女人,藏在斯库罗斯国王吕科梅迪斯的女儿中间。在此过程中,他和其中一位公主代达米亚产生了爱情。后来奥德修斯化装成小贩前来,在货物里混了一些武器,阿喀琉斯因为表现出对武器的兴趣而暴露了身份(Ovid 13.162ff)。诗中的“悲剧”和“屠宰场”等措辞突出了特洛伊战争的负面形象。奎因评论道,由于后文特洛伊典故的存在,4—7行的意象所表达的叙巴里对体育锻炼的憎恶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体育锻炼是军事训练的一部分,其终点是毁灭性的战争,那么避之不及就是正常的反应(Quinn 137-41)。不仅如此,正如阿喀琉斯躲避战争并非出于本意,而是由于母亲担心他会战死,叙巴里躲避体育锻炼(其实也是军事训练)也并不一定代表他的立场,而是反映了吕底娅的担忧。如果这样,她就并非用情欲消磨恋人阳刚气质的坏女人,而是真心关怀他的好女人。和传统的解读相反,诗歌的中心不是叙巴里,而是吕底娅。


  贺拉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既利用了希腊传统又颠覆了希腊传统,并隐晦地提供了一种不同于屋大维军国主义宣传的视角。由于反战的情绪是由不直接卷入战争、而且在文学传统中一向反战的女人表达出来的,贺拉斯就避免了给读者直接反对屋大维的印象。


  从上面这些作品可以看出,在不触怒屋大维的前提下,贺拉斯始终坚定地维护自己的人格独立和创作自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绝不甘心做一位御用诗人。在艺术上,他追求的是无可挑剔的技巧和完美的风格;在精神上,他矢志成为整个罗马民族(而不是屋大维)的代言人。他永远不愿为了政治而牺牲诗歌本身的价值。


  二、直接恩主与赞助体制下的友谊


  研究奥古斯都时期的文学赞助体制面临一个难题,就是它与政治领域的赞助体制有很大不同,后者的恩主与门客之间的关系较为直接明显,因而容易判定。诗人大多出身骑士阶层,学识上的优越感让他们耻于将他们与恩主的关系视为一种赞助体制。按照西塞罗在《论义务》中的说法,对于社会地位较高的罗马人来说,“被人称为门客,或者承认受惠于赞助体制,和死一样难以忍受”(Cicero 2.69)。因此,文学赞助体制的双方更愿意使用“友谊”(amicitia)和“朋友”(amici)这类软性词汇来掩饰二者在社会地位上的差异。不仅如此,从许多作品可以看出,在贺拉斯与麦凯纳斯的关系中,彼此的尊重甚至敬爱是显然存在的。怀特据此认定,“文学赞助体制”的说法并不准确,他经过仔细考证得出结论:无论罗马政府还是权贵都没有对诗人进行制度化的资助,也没有刻意塑造其文学产品(White 155)。


  然而,正如鲍迪奇所说,怀特的观点只考虑了赞助体制的物理形态,未考虑其心理形态。作为一种礼物经济,赞助体制更强大的驱动力在于负债的心理和感恩的心态(Bowditch 21)。高明的赞助人会竭力保持无偿赠予的姿态,避免产生对等交换的印象,既为自己赢得慷慨开明的名声,也防止诗人在强烈负债心理的驱使下表现得过分急功近利,从而降低他们的身价。赞助人甚至希望看到诗人保持独立的人格,从而让外人看来,这种关系不是基于利益交换,而是一种自愿自发的行为。这种态度为真实友谊的生长提供了空间,但仍不能消弭两人关系的赞助性质。


  萨勒看到了赞助体制的复杂性,指出它必须包含三重关系:“第一,它涉及物品和服务的交换;第二,为了与市场上的商业交换相区分,它必须是具备持续性的私人关系;第三,它必须是不对称的,也即是说,双方的社会地位不平等,他们交换的物品和服务也不对等——正是这点有别于平等者之间的友谊”(Saller 1)。贺拉斯与麦凯纳斯的关系无疑具备上述三个要素。鲍迪奇提醒我们,麦凯纳斯赠予贺拉斯的不仅有最重要的物质财产——土地,更赐给了他一种身份和地位,拥有土地本身就是独立经济地位的保证和独立人格的象征,更不用说麦凯纳斯的庇护促进了贺拉斯文学声名的传播。正因如此,贺拉斯在诗中不仅经常感谢麦凯纳斯的慷慨,更称他为自己的“坚盾”和“甜美荣誉的源头”(Odes 1.1.2)。


  对比前辈诗人卡图卢斯,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赞助体制在贺拉斯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在恺撒内战前,诗人在古罗马社会中的地位远更边缘化,并未与权贵结成稳固的交换关系,至少还有选择放弃赞助体制庇护的自由。卡图卢斯毫不留情地鞭挞了恺撒集团通过战争聚敛财富、垄断政府高层职位、纵容手下搜刮行省等行为。恺撒、庇索、玛穆拉、庞培、瓦提尼乌斯都是卡图卢斯攻击的靶子。


  贺拉斯与麦凯纳斯的交往则绵延近三十年,几乎贯穿了他的文学生涯。在他的全部162首诗里,直接写给麦凯纳斯的诗就多达16首,而且从早期的《讽刺诗集》到中期的《颂诗集》再到晚期的《书信集》里都有。麦凯纳斯不仅是贺拉斯诗歌题献的对象,也是欣赏其作品的知音,进行诗学探讨的良伴。但贺拉斯始终清醒地意识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社会鸿沟。在《书信集》第1部第7首里,他对麦凯纳斯说,“你经常夸我谦恭,总称你‘主公’‘前辈’,即使不在你身边,我也不吝于赞美”(Horace:Satires and Epistles 1.7.37-8)。“谦恭”(verecundum)一词极少用来形容同等地位的人,如果说“前辈”(pater)还只是对长辈的一般尊称,“主公”(rex)则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二者的尊卑位次。②在外人眼里,贺拉斯与麦凯纳斯之间也是不折不扣的门客与恩主的关系。


  但是另一方面,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6首里,贺拉斯竭力说服读者,这段关系并非一种利益联盟,而是以人格吸引为基础的友谊(49-64行)。他首先为麦凯纳斯的动机做了申辩,指出他“不屑收买人心”,诗人这里显然批判了古罗马政客盛行的做法,即通过礼物和赏赐来网罗门客,从而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力。他特别强调麦凯纳斯择友的严格而睿智的标准——不看财产和门第,而看“心地是否纯洁”。然而,正因为两人的私交甚密,要在这样的关系中坚定地维护创作自由和人格独立,而又不实质性地伤害到情谊,是非常困难的。总体来说,贺拉斯深谙拒绝的艺术,对作品的拿捏极其到位。


  《书信集》第1部第7首的情境就直接威胁到了赞助体制的外在形式。贺拉斯在这年六七月间离开罗马到山间度假,答应很快就回到麦凯纳斯身边,但后来却改变了主意,于是麦凯纳斯可能去信责备,催促他回城,贺拉斯便写了这封信作答,称自己要等第二年春天才回去。无论两人的情谊多深,就地位而言,麦凯纳斯毕竟是恩主,贺拉斯是门客,古罗马门客对恩主最重要的义务便是在恩主需要时陪伴左右,这种行为几乎是赞助体制的一个标志。贺拉斯在这里不仅拒绝履行这一义务,他还违背了罗马人极为看重的另一义务——信守承诺。因此,贺拉斯在此诗里需要解释的是对恩主的双重冒犯。贺拉斯不想伤害恩主的感情,更不愿冒犯他的尊严,但同时也不肯牺牲自己的独立。为了将自己的立场和理由阐述得更清楚,贺拉斯借助了史诗情节、寓言、故事和类比,委婉而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从效果看,麦凯纳斯显然接受了贺拉斯的解释,他允许后者公开发表这首诗,表明他认可其中的观点,也容忍贺拉斯的独立。贺拉斯敢于拒绝麦凯纳斯的要求,并相信对方能够原谅自己的拒绝,既表明了自己的真诚直率,也表明了对麦凯纳斯人品的高度信任。如彼得森所说,这首诗在题材、主题、心理和意象的处理方面都实现了高度的统一,堪称佳作(Peterson 309-14)。基帕特里认为,独立只是作品的抽象主题,更具体的主题是恩主制度下的合适行为(decorum)问题,尤其是赠予与接受,西塞罗《论义务》中关于礼物的讨论可以作为这首诗隐含的伦理框架。贺拉斯突出了自己的谦卑与感激,体现了作为礼物接受方的理想品质,他也称赞了麦凯纳斯的宽容与审慎,而这正是礼物赠予方的理想品质(Kilpatrick 47-53)。


  按照西塞罗的说法,赠送礼物时,赠予者、礼物和受赠者三个元素都应恰当、恭敬。第一,礼物本身应当是受赠者愿意接受、并且对他有用的;第二,赠予者的态度必须审慎恭敬,不能草率傲慢(Cicero 1.14.49);第三,受赠者也应谨慎选择,必须以品行为标准,具备各种美德,这样礼物才得其所(Cicero 1.14.45-6)。如果麦凯纳斯邀请贺拉斯在罗马停留可以看作一种礼物,那么这个礼物本身虽然美好,对于此时的贺拉斯却已经不恰当了,人过中年的他已经不喜欢繁华喧嚣的罗马城,“更爱空旷的提布尔、闲逸的塔伦顿”,他还给了一个谦卑的理由:“小地方适合小人物。”


  贺拉斯的潜台词似乎是,如果自己在表面上遵守门客的义务,按期返回罗马城,反倒会因为自己不再适应大城市而失去自己真心追求的生活,那样就违背了麦凯纳斯支持贺拉斯的初衷。所以,贺拉斯委婉的规劝后面也隐含了对恩主人格和智慧的赞扬。事实证明,他对恩主的判断是准确的,这封拒绝的信其实也是巧妙的肯定,不仅没有破坏两人的关系,反而在更高层次上确认了一种基于友谊伦理的赞助体制。




相关阅读:

纪伯伦:沙与沫

里尔克:我美丽的爱人双耳通红

特拉克尔:腐朽用黑色的翅膀起飞

沃尔科特 | 白鹭

奥克塔维奥·帕斯:仿佛欲望是被死亡操作

约瑟夫·布罗茨基:悲剧肖像

曼德尔施塔姆:彼得堡诗行

杰克·吉尔伯特:另一种完美

达尔维什:妳的夜由丁香化成

《恶之花》各译本之比较

表现主义诗歌先驱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诗歌

波德莱尔:恶之花(全本)

R.S.托马斯诗选

骚塞诗选

柯勒律治诗选

威廉•华兹华斯诗选

梁宗岱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集

论策兰1

论策兰2

黄灿然译《卡瓦菲斯诗集》

黄灿然译保罗·策兰诗十二首

威廉斯诗选

曼德尔施塔姆诗选

艾吕雅诗选

奥登诗选

狄兰.托马斯诗选

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查尔斯·布考斯基诗选

拉金诗作精选(60首)

穆旦诗选(一)

穆旦诗选(二)

阿多尼斯诗选

帕斯诗八首

塞尔维亚·普拉斯《十月的罂粟花》

埃姆朗·萨罗希诗选

贝科娃诗选

策兰(Paul Celan)诗选

阿米亥诗选

博尔赫斯诗选(一)

博尔赫斯诗选(二)

叶芝诗选

济慈|丛飞的燕子在天空呢喃不歇

茨维塔耶娃|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米沃什诗选

聂鲁达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安东妮娅·波齐诗三首

阿尔托:长夜漫漫与超现实主义的虚张声势

朝鲜脱北诗人张进成的诗

爱默生:这地方属于神圣的思想和上帝

巴赫曼:一块石头也会感动另一块石头

维吉尔《牧歌》

索因卡:琥珀的墙壁

梅特林克:用热吻将她们全身吻遍

弗拉绥里:生活

卡图卢斯《歌集》


超越自我
孜孜以求
继承突破颠覆重构
个性先锋自由开放
理念
星期一诗社

豆瓣:https://www.douban.com/group/xqyss/

部落:https://buluo.qq.com/p/barindex.html?bid=346217

微信:xu_zhi_ting 邮箱xzt886@vip.qq.com QQ群58987806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