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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韦尔迪散文诗19首

法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皮埃尔·勒韦迪(1889-1960),二十世纪初期法国著名诗人、超现实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生于纳博讷,1910年定居巴黎,与毕加索、阿波里奈、雅各布等人一起参加立体派活动,1917年至1919年创办并主编杂志《北方--南方》,该刊聚集了后来发起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几位重要人物,并大量发表实验性新诗。他所著诗集总共有二十多卷,以《散文诗》(1915)、《椭圆形天窗》(1916)、《屋顶上的石板》(1918)、《入睡的吉它》(1919)、《青天的碎片》(1924)、《风源》(1929)、《破烂铁件》(1939)、《大部分时间》(1945)、《劳动力》(1949)、《彩绘之星》、《死者之歌》等知名;散文集有《自卫》(1919)、《屋顶航海日记》(1948)等。
勒韦迪与阿波里奈等人一样,是二十世纪法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几个源头之一,对后来的法国诗歌产生过重大的影响。他的诗歌作品包括大量的散文诗,都具有具体性、反理性和神秘性的的特色;既富于现代主义的抒情特征,又颇具行云流水似的大师风范,飞逝的鸟儿、夜晚的声音、流浪者的足迹在他的笔下都变成了瞬间的感觉和闪忽不定的诗意,被超现实主义诗人奉若神明。



羞怯


在一次太漫长的旅行和无边际的失眠之后,巨大的欢乐前来等待你。

一切努力,不确定,也无保证,只是答允和承诺,你不再孤单,你准备好前行,不管去哪里。

用你的信任作交换,世界把它的力量托付给你。如果平衡在你出生时已为你偿付命运,你会采取一切措施。但是,谁在你肚子里放进了这尖利的犹豫?你的双腿永远不会有你巨大体重的力量。

在比他走过的数不清的楼梯都要高的这个楼层,他犹豫了;并且,比大获全胜更让他幸福,他又下来了,那条他本想上吊的绳子,他厌倦的手甚至连摸都没摸一下。




影子的真实


在市中心这个奇怪的小区里,最黑暗的活儿被人干着。从没有人来看过。只是在夜里,在红绿灯闪烁不定的泥泞里,一些人生活着。我理解这些被存在和金钱粘住的疲惫的脚。

在暗影里,一个男人在打听,或者一位年龄模糊的女人在寻找,并且,用不知道什么东西塞满她的背篓。

但另一位女人,花枝招展,穿着高跟鞋,她更喜欢路灯的晕光,炫耀自己。有时,这两个生灵擦肩而过,没有鄙视,因为在同一条人行道上,他们寻找的,是各自的生活。



舞会之后


可能我放进衣帽间的不只是衣服。我走进去,轻盈而自信。舞厅里有人注意到了我的脚步。光线里飘满舞女。

我旋转,在什么也看不见的电灯光的波浪里旋转,我在无数的脚上行走,而无数双别的脚也踩疼我。

怎样的舞会!怎样的节日!我觉得所有女人都很漂亮。我的渴望飞向这些眼睛。乐队不停地演奏,在打蜡地板上我旋转脚踵,充满激情,而我的双臂疲惫不堪,猎获了这么多舞伴,最终却只能放弃。

舞曲戛然而止。熄灭的灯里疲惫渐渐沉重。衣帽间里,有人递给我一件温暖的大衣御寒,但剩下的呢?我缺了些什么东西。我孤零零的,我无力抵御这份寒冷。

个小角落,那里可以容纳他的生命,那里他刚好有位置来迎接死亡。




太宏伟的旅行


他可能是第一次看见一些明亮的东西。他感到自己悬挂在豪华客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上,正驶向某个美妙的终点。他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疾速向后倒去的风景。用所有这些逝去的细节,人们可以拼出一个新世界;但他什么都不需要。从他悉心扮演的角色来看,他只缺意义。

最大的火车站里的嘈杂声也不能让他有所触动;在每一座山谷的角落,他更能理解那些白色房屋的孤寂。当人们沿着海边走去,他只看见海天深处的船帆。

对他的眼睛和心灵来说,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过于宏伟,他的头颅必须是空的,什么也不能填满它。

最后,当他重新返回出发地,他的使命完成了,他的日子也已结束。他只想在大地上觅得一




每人一份


驱走了月亮,留下了夜。星星一颗颗,落进流水的网里。

山杨树后面,一位怪异的垂钓者用一只瞪大的眼睛,不耐烦地盯着水面,那只独眼,藏在他宽宽的帽檐下;钓线微微颤动。

什么也没钓到,但他用金子装满他的皮挎包,爆出的金光熄灭在合上的包里。

而另一位垂钓者等在稍远处的岸旁。他更朴实,在雨水留下的泥水洼里垂钓。在这来自天上的水里,满是星星。




夜声


群马驶过时,吊钟晃动。天花板威胁地向右倾斜,直逼我们的脑袋;但窗与天空相垂直,人们看到夜景。

废墟里不再有乌鸦,树丛间也不再有月光。但一支工厂的烟囱——在它四周——屋顶似乎变得高大。

群马——人们听到急促的蹄声——在同谋者的夜里驮来了死者的金属灵柩。




前线


在废墟颤抖的城墙上,人们听见战鼓的回响。人们毁坏了战鼓。昨日的鼓声仍在回响。夜已尽,声音驱散梦,驱散伤口流血的额头。

烟雾间,男人消失。太阳已越过地平线。谁宣告胜利?冲锋号为阵亡者吹响!一位号手重新集合残兵败将,烟雾催促战

马,战马的铁蹄不再击响地面。而替战死者整容的那个人,也已不在?




战斗


在胸膛里,一面被雨水洗得褪色的战旗的爱。在我的头颅内,战鼓擂响。但敌人来自何处?如果信念熄灭了,你怎么去响应鼓声?在加农大炮后,一位朋友死于激情,他的疲劳比什么都沉。

在大路边的田野里,在改头换面的树林角落,一些人埋伏着,他匍匐着,肚皮贴地,像死人一样阴森。

废墟晃动着尸体和头颅。这图景,战士,你何时才能结束它?难道是我做梦仍在其中?总之,我干过这可笑的职业。

当太阳,它被我视作光明,把光芒射到我聋哑的耳朵上,我痛饮,在白绿相间的柳树下,在玫瑰色的小溪里。

我真渴!




迷惑


没有什么高出底层的窗台。因为一颗脑袋经过,伸出舌头,叼上一根烟斗。眼睛都转向这惟一的点,大街似乎想跳到阳台上。无人看管人行道。在这个吸烟的老头后面,有一颗很英俊的年轻脑袋。




卫兵


街角,一盏仅有的煤气灯下,三个影子等待着。我走过去,掩饰着我的恐惧,好像他们在炫耀他们的力量,看到他们的制服时,我总算放心了。

更远处,天灰蒙蒙的,而夜里充满危险。




面对面


他前行,但他僵直而躲闪的脚步背叛他的信念。视线不离开他的双脚。在他迸溅卑劣思想的眼里,一切闪烁不定,并照亮他犹疑不决的脚步。他会摔倒的。

房间深处,一个熟悉的影像立起。他把手伸向影像的手。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但突然间,他碰到了他自己。




街头卖艺者


在这聚焦的人群中央,同一个跳舞的孩子在一起,一个男人举起了铅球。他刺着蓝色花纹的双臂,让天空为他无用的蛮力作证。

孩子跳着舞,轻巧,在一件过于宽大的背心里,比他踩着保持平衡的球还要轻巧。而当他伸过去大钱包时,却没有一个人给钱。没有一个人给钱——因为担心一个铅球会装满他的钱包,他真瘦小。




比尔包开


我找了些球管子和一截木棒,嘴张开着;人群笑着。在栅栏后,人群笑着。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笑。

而我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带着我的球,我的木棒,和我的管子,也许我单独一个人比这些聚到一起的物件更可笑,我再不敢去了。

比尔包开:一种接球玩具,把用长细绳系在一根小棒上的小球往上抛,然后用小棒的尖端或棒顶的盘子接住。




黄昏


降临的夜使猫睁大双眼。我们俩都坐在窗台上。我们观望,并倾听来自我们身上的一切。关闭街道的那条线后,那条高处的线,那些树剪裁出天空的花边。而城市,那溺死在云朵倒映的水中的城市,在哪里?




正面反面


他攀援不止,从不回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他携带的东西很沉,而他的双腿是自由的,他没有耳朵。在每一扇门前,他喊出自己的名字,而无人开门。

但他知道人们正等待某个人,并且他知道怎样改头换面。因此,他取代了人们久等不来的那个人的位置。




真实的滋味


他跨出一脚,不知道另一只脚该落在何处。大街拐弯处,风打扫尘土,它贪婪的嘴吞食整个空间。

他开始奔跑,希望从这一时刻飞向另一时刻,在小溪旁道路潮湿,他击打空气的双臂无法收住自己。摔了跤,他才懂悟,他比他的梦更沉,从此,他爱上使他跌倒的自身的重量。




士兵


站完岗,巡逻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开着。

另一个士兵和我睡同一间屋子。

当我蓦然惊醒,我害怕。有人高声说话。我觉得孤单。一只手触到我的手。

同一个梦魇使我们聚在一起,又使我们惊醒。




卑劣的思想


桌子的四只脚是静止的;其他事物也是。而你们的脑袋!你们把脑袋深埋进双手可是为了不让人看见你们羞红的脸?




耻于所见


他本该爬上了那堵沿路站立的墙,一堵长满青苔的墙,倾斜着。但他的护腿套!他的护腿套阻碍了他上爬,因为路人和荆棘!

但狗的吠声越叫越响,他已经摔断了拐杖。几首诗于是,沿着这堵爬不上去的墙,他开始奔跑;转过那条荒寂的小巷,他逃走了。

树 才 译




东 晋 南 北 朝 乐 府 诗


一、清丽委婉的吴声西曲歌辞

从东吴时代起,一种带有南方色彩的民间歌曲开始流传。西晋以后,随着汉乐府俗曲日益雅化陈旧,人们逐渐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些生气勃勃的民间歌曲上。从东晋起,面对南方民歌的迅猛发展,上层阶级开始大量采摭其声,和制其辞;或者另制新曲,收集民歌以配唱。这些新兴歌曲,就是属于清商新声的吴声歌曲、西曲歌和神弦歌。它们的大部分歌辞,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南朝乐府民歌。神弦歌是专门祀神的乐曲,我们将在后面叙述,这里先谈吴声歌曲和西曲歌。

在江南民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吴声歌曲和西曲歌,它们的名称各自标志着产生的地点。吴声产生于江南吴地,而以当时首都建业(今南京)为中心地区。西曲产生于长江中部流域和汉水流域,“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因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它们的产生、发展和繁荣,主要在东晋、宋、齐三代。其中吴声出现得略早,它最晚出的《读曲歌》相传为宋文帝时由民间谣曲演成,而这正是最早的西曲《石城乐》问世之时。吴声的曲调和歌辞也较西曲为多。但两者除“声节送和”有所不同外,形式和内容却很少差别。晚出的西曲歌无疑受到吴声歌曲的重大影响。

吴声、西曲中歌辞最多的是《子夜歌》。《乐府诗集》共收《子夜歌》、《子夜四时歌》、《大子夜歌》等“子夜”系统的歌辞一百二十四首。其次《读曲歌》有八十九首,《华山畿》二十五首,《懊侬歌》十四首。其余曲调,一般每曲只有几首歌辞。这些曲调,多数源自民间谣讴,如《子夜歌》、《华山畿》、《阿子歌》、《石城乐》等等。也有部分直接为上层贵族所创制,如《前溪歌》、《碧玉歌》、《桃叶歌》等等。但是,我们所说乐曲何时产生,何种来源,仅指该曲的创始而言;至于现存歌辞,则大部分已不是原始之作,即使是贵族阶级初创的乐曲,歌辞也未必全为他们所制,其中很有一些是被他们采撷修改过的民歌。

吴声、西曲绝大部分是热情洋溢的情歌,这同它们产生的地区有关。长江下游和江汉流域,是当时全国最富庶的地区,“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棉布帛之饶,覆衣天下”。南朝尽管内乱外患频仍,许多城市却呈现出畸形的繁荣。城市居民的生活比较优裕,思想也较少受到拘束,文化娱乐活动也比较活跃。《南史·循吏传》记载其时歌舞盛行的情况说:“凡百户之乡,都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声舞节,炫服华妆,桃花渌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这就为情歌的大量产生提供了客观条件。

“那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多达四百余首的吴声、西曲歌辞,极其生动大胆地展现了爱情生活的种种场面。这里有真诚的爱慕:“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有欢会的愉快:“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有离别的哀伤:“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有相见无期的忧叹:“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再如: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子夜歌》)

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读曲歌》)

反复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

(《子夜四时歌》)

览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子夜歌》)

无一不是绝妙的恋歌。但艳而不荡,唯见深情。难怪胡应麟要称赞它们“调存古质,至其用意之工,传情之婉,有唐人竭精殚力不能追步者”。恩格斯说:“爱情是一切感情中最强烈的一种感情。”但在封建礼教的禁锢下,却成了最讳忌的东西。封建统治者纵情声色,玩弄异性,不为罪过;而广大民众却连自主爱情的权力也被剥夺干净。因此,大胆热烈地歌唱爱情,也是对封建礼教的一种背叛。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们的爱情生活何尝不是如此!南朝乐府民歌有相当部分是倾诉离情别绪、相思之苦的。比如: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子夜四时歌》)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子夜歌》)

前一首,一、二两句是写景。后两句写一个辗转难眠的女子遥托月光,向千里之外的情人寄去相思之情。笔调含蕴,构思也很新颖。后一首手法不同。先直接点明女子长夜不眠,然后写她突然听见情人熟悉的呼唤声,她也高兴得脱口答应,但这不过是她思念出神时的幻觉。用一个细节就突出了女子完全沉浸在想思中的神态。

这类歌辞,往往还涂上一层凄苦的色彩,流露出焦灼、哀怨的情绪,如:

别后涕流连,想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子夜歌》)

想念情人以至连肝肠都寸寸断裂了。这一夸张,把悲哀之情发挥得更加难以掩抑。

《华山畿》则表现出了爱情的生死不渝: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伴随这首诗有一个悲剧故事。一位少年在华山附近邂逅一位少女,“悦之无因,感心疾而死”。葬时车经过少女家,驾车的牛停步不肯向前。少女出门唱了此曲,棺盖忽然打开,她跳进去殉情而死。这个表面看来很怪诞的故事,反映了人们对这种至死不变的爱情的赞美。诗的感情相当真挚,相当热烈。《华山畿》二十五首中的其余歌辞同此传说并无关系,它们大部分是写男女失恋。其中像“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要(腰)绳,自经屏风里”,可能也有具体的悲剧故事,只是已不得而闻了。

谴责情人薄幸,希冀专一的爱情,这两类歌辞在吴声、西曲中也有一定数量。前者如“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摛(疑当作篱)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子夜歌》)。门上没有门闩,自然不能关闭。诗借用谐音双关,责备情人对自己不再关心。后者如“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子夜四时歌》)。在爱情中,岁寒后凋、苍翠挺拔的松柏,仍然是人们最激赏企求的。又如: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子夜歌》)

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欢负情人,郎今果成诈。

(《懊侬歌》)

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悲剧一再演出不绝,女子也只能用歌声来倾吐不幸和怨责薄情郎。读这些诗篇,我们会很自然地想起汉乐府《白头吟》的诗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对这些被损害的女子寄予更多的同情。

江南是水乡泽国,建业、江陵等都市又都是长江沿岸的大埠,“贡使商旅,方舟千计”,交通发达,商人贾客往来其间。因而有不少吴声歌及西曲歌涉及到商妇估客的生涯。例如《懊侬歌》:“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似乎在屈指计算里程,而亟盼早日到达目的地的焦虑心情已跃然纸上。西曲中这类作品更多,有些曲调还直接出于商贾之手,像《三洲歌》就是“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乐府诗集》载有三首,兹录其二:

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以商贾生涯为背景的歌辞,仍然以表现爱情为主,描写商人同他们的情人间的种种情况。“商人重利轻别离”,经常外出追逐财利,因此,这些歌辞多数还是写女子的离愁别恨和相思情意。

吴声、西曲中的恋歌,在表现手法上大胆而不庸俗,直率而情思婉转,基本情调是健康的。但也夹杂一些浮艳轻薄之作。这是因为吴声、西曲是在统治阶级嗜好声乐的情况下发达的,它的歌辞经乐府机关选择配唱时,完全可能遭到随心所欲的改动,也有的甚至直接出于上层贵族之手。如《子夜歌》“恃爱如欲进”和“朝日照绮钱”两首,据《玉台新咏》可知是梁武帝萧衍所作,不可考知的当然还有。同时,城市居民本身有其庸俗的一面,因此在描写情爱时也会羼杂一些色情成分。至于像《寻阳乐》写迎新送旧,《夜度娘》写夜去晨归,则显然是写妓女生涯的。

吴声、西曲也有一些其他内容的歌辞,数量虽少却颇有意思。如《大子夜歌》两首,生动准确地表现了六朝民歌的特色。再如《采桑度》写采桑和养蚕的劳动情态:

蚕生春三月,春蚕正含绿。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

采桑盛阳月,绿叶何翩翩。攀条上树表,牵坏紫罗裙。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少女们采春桑、唱春曲,还顽皮地爬上树去,结果钩破了紫罗裙子。生活气息多么浓厚啊!像这样直接描写劳动生活情景的作品,在全部乐府诗中也是不多见的。

总之,吴声、西曲的内容虽然不免狭窄,但因其扎根于人民生活的土壤,故具有新鲜活泼的生活气息,成为文学苑圃中一簇绚丽多姿的花朵。

吴声歌辞和西曲歌辞的体制形式和艺术手法,也都很有独特之处。

第一、体制短小精悍

吴声、西曲歌辞体制短小,大多数是五言四句。今存近五百首歌辞中,例外的仅百余首,说明这确是它们共有的基本形式。魏晋以下是五言诗昌盛发达时期,吴声、西曲以五言为主是时代风气使然;而每首四句的短小体制,也很早就在南方流行了。据《世说新语·排调》记载,东吴孙皓投降晋朝后,一次晋武帝问他会不会唱南方人喜唱的《尔汝歌》,他随即举杯唱道:

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这种五言四句的短歌谣,在当时一定很流行,所以连北方的晋武帝都知道,东吴皇帝当然更娴熟擅长。吴声、西曲的形式,正是承袭了这类南方歌谣的特点。

第二、颇有唱和赠答

吴声、西曲有部分歌辞是男女的唱和赠答,所谓“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你唱一首,我应一曲。比如下面两首《子夜歌》:

落日出门前,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第一首是男赠,第二首是女答。西曲中也有女赠男答的情况,如《那呵滩》二首,“闻欢下扬州”是女子词,“篙折当更觅”是男子答。我们有理由推测,当时大多数江南民歌是使用这种一唱一和的赠答体的。这种男女赠答的形式,在我国南方歌谣中曾广泛地流行。当时一些诗人也有摹仿这种体裁的,例如谢灵运的《东阳溪中赠答》、陈后主的《估客乐》等等,直至唐代崔颢的《长干行》还是这样。吴声、西曲今存歌辞较多出于女性口吻,很可能由于年代久远,有所混淆佚失;另外,当时在宫廷中吴声、西曲都用女伎演唱,统治者专重女乐,采摭时有所选择,写作时故意模仿女子口吻,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第三、风格缠绵婉转

吴声、西曲歌辞的风格特征是缠绵曲折,清丽婉转。这同它们主要写爱情生活,特别是写儿女们对爱情的执着和痴情是一致的。我们诵读这些诗篇,就仿佛听到了他们在花前月下、江畔舟头的喃喃私语,感受到他们热烈跳动着的脉搏。像“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这种天真近乎痴傻的浪漫情调,正是吴声、西曲风格特色的所在。

所谓缠绵婉转,也是指情感热烈而又表达得细腻深刻、含蓄委婉。这里既有情感因素,又同艺术手法密切联系。比如: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作蚕丝》)

“何惜”两句感情十分强烈,然读来惟觉情深意婉,这恰是由于巧妙地把比喻(以春蚕自喻)和双关谐隐(以蚕丝之缠绵谐情思之缠绵)融合使用,加以曲折含蓄的表达的结果。唐李商隐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显然就是从这两句化来。

第四、多用双关谐隐

双关谐隐,是吴声、西曲大量使用的修辞手段。它充分利用汉语同音字的特点,使一个词语同时表达出两种不同的意思。如以“丝”谐“思”,以“藕”谐“偶”,以“莲”谐“怜”之类。此外,也利用多义词,如“黄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中“苦心”两字,字面上指黄蘗的树干,实际上谐指思念情人的“苦心”。如果追溯渊源,双关谐隐语在汉魏乐府中已偶有出现,如《离歌》“裂之有余丝,吐之无还期”。朱嘉徵说:“余丝,隐余思。后石阙、莲子诸语本此。”但在吴声、西曲中,一是大量使用,二是还结合比兴引喻,形成了严格的表述形式:“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两句一组,第一句先说一件事物(或行动),第二句再申明补足首句的意思,而双关语即在次句中出现。例如“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前句说浓密的雾气笼罩着水中的芙蓉,后句说只能隐隐约约见到莲花。而“见莲”,即谐“见怜”,写女子对是否被爱捉摸不定。又如“石阙生口中,含碑不得语”,后句“含碑”谐“含悲”。再如“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后句“梧子”谐“吾子”(指情人)。这种表述法,后来就被称为“吴格”。它的大量使用,当系吴声、西曲是情调哀艳的情歌;反过来,它也使这些情歌缠绵婉转的风格更加突出。

此外,吴声、西曲的语言也很有特色。《大子夜歌》赞《子夜歌》说:“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又说:“不知歌谣妙,声势由口心。”这何尝不可以用来概括全部六朝乐府民歌的语言特点呢!它们哪一首不是明转天然,不是出自口心?当时文人诗歌语言精雕细琢,日趋骈俪,但乐府民歌却明白如话,通俗清丽,直到今天还是一看就懂。

除吴声、西曲外,南朝乐府还有别具一格的神弦歌。

神弦歌是“祭祀神祇,弦歌以娱神之曲”。共计十一题、十八曲。根据歌辞中的一些地名考察,可知它们也产生于江南建业一带,所以我们不妨认为神弦歌是吴声歌曲的一个分支。由于它们的内容专门颂述神灵,与吴声之为普通歌谣不同,故自成一部。再从形式上看,两者也不尽相同,神弦歌句式比较参差,三言、四言、五言、六言各种句式都有,不像吴声歌那样大都是五言四句。

六朝时期,宗教流行,人们的迷信观念也特别浓厚。史称扬州“其俗信鬼神,好淫祀”;刘宋周朗曾上书指斥当时的淫祀说:“忆鬼道惑众,妖巫破俗,触木而言怪者不可数,寓采而称神者非可算。”祀神时少不了有弦歌伴随,神弦歌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产生的巫觋祀神的乐曲。十一题十八曲很可能是一整套娱神歌。第一曲《宿阿曲》说:“真官会来下”,是在迎神。然后,道君、圣郎、娇女、白石郎、青溪小姑都陆续被请来,一一祭奠完毕后,歌《同生曲》以送神。它的性质比较接近于楚辞中的《九歌》。不过,《九歌》祭祀的是东皇、云神、司命、河伯等天地山川的赫赫威灵,神弦歌所祀的只是一些地方性的鬼神。从上述这些名号,我们也可约略推知他们的身份和地位。

神弦歌部分歌辞写得颇有意致,饶有情趣。如:

走马上前阪,石子弹马蹄。不惜弹马蹄,但惜马上儿。

(《明下童曲》)

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侣,齐声采莲歌。

(《采莲童曲》)

东湖扶菰童,西湖采菱芰。不持歌作乐,为持解愁思。

(《采莲童曲》)

虽然是祀神之曲,依然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有几首还杂有人鬼恋爱,如《白石郎曲》第二首: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再如《青溪小姑曲》: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这两首短歌,虽然语焉不详,然“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赞叹之中蕴含爱悦之意;“小姑所居,独处无郎”,不就像是在委婉地挑逗求爱吗?李商隐的爱情名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就是由此化出。朱乾《乐府正义》说《白石郎曲》“女悦男鬼”,《青溪小姑曲》“男悦女鬼”,联系六朝笔记中经常写到的这些神鬼与民间男女的恋爱故事,这样说不是没有根据的。

最后,还应该提一下被《乐府诗集》收入杂曲歌辞中的《西洲曲》。此诗《乐府诗集》作古辞,《玉台新咏》题名江淹,明清人又有归属于梁武帝的,它的著作权恐怕难以考定了。诗的风格和吴声、西曲没有不同。据唐温庭筠“西洲风日好,遥见武昌楼”句,可以知道它正产生于西曲流行处。全诗长三十二句,体制有别于一般的吴声、西曲,这很可能就是被列入杂曲的原因。然而,吴声、西曲虽每首仅四句,但每个曲调都有几首、甚至几十首歌辞,那么我们为何不能视《西洲曲》为若干短章的组合呢?它应是诗人在吴声、西曲原有体制基础上的改造和提高。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首诗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个少女对情人的不断思念。一到芳菲的春天,她想到的首先是马上赶到西洲折枝梅花寄给远方的情人。在夏日里,她又整日倚门翘首,盼待郎归。秋天来了,她去“莲花过人头”的南塘采莲;可是,她并不是真的去采莲,而是为了在那幽静、优美的环境里回忆、遐想。“莲”,不就是“怜”吗?这是爱情的象征啊!鸿雁纷纷南飞,情郎也该回来了吧?她兴奋地登上闺楼远眺,可是“楼高望不见”,希望又破灭了。眼看白昼消逝,黑夜踵至,夜空幽邃,碧波空摇,她只能寄希望于梦境,盼望多情的南风,把他们的梦魂吹向西洲相见。诗篇把少女的一往深情同自然界的景移物换紧密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少女娇稚可爱的模样,焦灼急切的情怀,都写得细腻传神,呼之欲出。再加上“接字”和“钩句”的反复使用,形成了“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的特色,耐人诵读。陈祚明称它是“言情之绝唱”,就是指这种景语情语浑然一体的优美艺术境界。它是南朝乐府中艺术上最成熟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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