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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时辰祈祷·修士生活》

里尔克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时光俯下身躯,轻抚我


此刻时光俯身,轻触我

以清澈、金属质的叩击:

我的感官颤栗。我感到:我能够——

我正在掌握可塑形的日子。


在我洞察之前,一切尚未完成, 

每个进展都静静凝伫。

我的目光已成熟,目光所欲的事物

一一到来,好像新妇。


无物于我太小,但我依然爱它,

我画它在黄金背景上,巨大,

我高举着它,但不知道谁

灵魂被它溶化……




我生活我的生命在生长的圆里


我生活我的生命在生长的圆里,

圆在物之上伸张。

或许我无法最终完成,

但我愿将之试尝。


围绕着上帝,围绕着古老的钟楼,

我旋转了千年;

而我依然不知道:我是鹰,是风暴

抑或是一首宏大的诗篇。




我有许多身穿长袍的兄弟


我有许多身穿长袍的兄弟

在南方桂影婆娑的修道院。

我知道他们正人性地将圣母构画,

我时常梦见这些年轻的提香,

藉着他们,上帝在霞光中显现。


而当我也俯身向自己的内心:

我的上帝暗昧如一匹布,

有千百条根,无声地吸吮。

我只知道,我升起在他的温暖,

此外我别无所知,因为我所有的枝条

静垂在深处,只在风来时轻摇。




我们不敢擅自将你绘画


我们不敢擅自将你绘画,

你,黎明所由升起的满披晨光者。

我们从古老的颜料盘中拣选

圣徒们用以隐藏你的

相同的笔触、相同的线条。


我们竖起画像在你的面前,如墙,

千道围墙因此矗立在你的四周。

每逢我们心扉开敞看见你,

我们遮掩你以虔敬的双手。




我爱我本真的晦冥时分


我爱我本真的晦冥时分,

那一刻我的感官渐渐深沉。

那一刻,仿佛在旧日的信笺中,

我发现,平淡的生活已然度过,

如传说一样遥远而神奇。


那一刻里我省悟,我拥有

通往第二个永恒悠长生命的空间。

时而我恰如那棵树,


枝繁叶茂、树影婆娑,在坟茔之上

成就幻梦(温暖的根须簇拥

在梦的周围),成就昔日少年

在伤悲与琴声中失去的梦。




你,上帝,当我多次在漫漫长夜


上帝啊,我的邻居,当我在长夜里

多次以剧烈的敲击声将你烦扰,——

就是说,我听见你罕有的呼吸,

且知道:你孤独在大厅里。

当你需要什么的时候,那里却无人

为你的摸索奉上一碗饮品:

我始终在倾听。给一个小小的信号吧。

我就在你的近旁。


仅仅一道薄墙隔在你我之间,

意料之外;因为可能会有:

你的或我的口中一声呼唤——

于是墙崩塌了,

全无喧嚣与喧哗。


从你的画像里墙竖立起来。


你的画像立在你面前如同名字。

如果有一天在我里面燃烧起那光,

那我的深心用以你明认的光, 

就会化作光芒在画框上挥霍自我。


我的感官,匆匆倦怠,

没有故乡,与你隔绝。




唯愿有朝一日一切如此静谧


唯愿有朝一日如此全然静谧。

唯愿偶然和命定

以及邻人的讪笑变得沉寂,

唯愿我感官产生的杂音

不会这样强烈地妨碍我的清醒——


我就能够在一个千面的

思想中思想你直至你的边际,

拥有你(仅仅一个微笑的长度),

以便将你赠与一切生灵,

如同感恩。




我生活着,适逢世纪之交


我生活着,适逢世纪之交。

在一枚巨大的树叶上,人们感受到风,

那树叶,上帝与你与我曾在上面书写,

那树叶,高高旋转在陌生的掌心。


一切依然可能发生的新的一页上,

人们感受到光辉。


沉静的力检视着彼此的距离,

互相暗自打量。




我从你的话语中读出它


我从你的话语中读出它,

从手势的往事,

你的手在生长中

合拢,轮廓渐成,热情而贤明。

你高声言说着生,低声言说着死,

不断重复着:存在。

但谋杀发生在最初的死亡之前。

一道罅隙穿过你成熟的圆,

那话音

为你述说

为你支撑

所有深渊上的桥

刚刚聚集,

就被一声惊叫撕裂——


它们从此嗫嚅着的,

是你的

古老的名的断片。




我已不在人世。我兄长对我做下的


苍白的少年亚伯说:


我已不在人世。我兄长对我做下的,

我的双眼不曾看见。

他遮蔽了照耀我的光。

他排挤了我的面孔

用他的面庞。

此刻他孑然一身。

我想,他将不得不孤独下去。

因为无人待他,像他待我一样。

所有人都重蹈我的旧路,

所有人都令他恼怒,

所有人都因他而逝去。


我相信,我的兄长清醒

如一个审判者。

但黑夜思念着我;

而不是他。




黑暗啊,我出生于你


黑暗啊,我出生于你,

我爱你更甚于爱火焰,

世界以火焰为界,

因火焰的闪耀

形成一个圆,

圆之外无人知晓火焰。


而黑暗却将一切拉近自身:

形态与火焰,动物和我,

当黑暗攫取

人类与权力——


就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

跳动在我的近旁。


我信奉黑夜。




我信奉尚未说出的一切


我信奉尚未说出的一切。

我愿将我最虔诚的情感释放。

那依旧无人放胆渴望的,

终将为我而不由自主地存在。


如果这是放肆,我的上帝阿,请宽恕。

而我只愿对你说:

我最好的力量将如一种本能,

无怨无悔;

如孩子一般爱着你。


以这海潮翻涨,以这江流奔涌,

穿过宽广的堤岸,涌入开敞的大海,

以这增长着的回归

我愿将你明认,我愿将你传布

舍我其谁。


如果这是傲慢,就让我

为我的祈祷傲慢,

我的祈祷是这般诚挚而孤寂

兀立在你云翳的额前。




我在世间十分孤独,但尚未孤独得足以


我在世间十分孤独,但却未孤独得足以

为每一寸光阴祝圣。

我在世间十分卑微,但却未微小得足以

在你面前如一个物,

幽暗而聪颖。

我渴望我的渴望,渴望伴随我的渴望的

行动之路;

我渴望在宁静、无论怎样踌躇的时辰,

当某物临近,

置身知情者之中

或者孤独。


我渴望始终映照出你完整的形象,

渴望从未盲眇或苍老得

无法支撑你沉重而摇荡的画像。

我渴望展现自己。

我渴望无处须将身躯始终低俯,

因为哪里我身躯低俯,哪里我就受欺骗。

我渴望我的思想

真实在你面前。我渴望将自己描画得

如我曾目睹的一幅画,

久远却亲近,

如我曾领会一句话, 

如我日用的水罐,

如我母亲的脸,

如一艘船,

负载我

穿过致人死命的狂澜。




你看,我渴望许多


你看,我渴望许多。

或许,我渴望一切:

每一次无边坠落的黑暗,

每一次上升的闪烁之光。


许多人活着,无所欲求,

箪食瓢饮对他们

如同封侯。


而你却陶醉于每一个

服侍与渴慕的面孔。

你陶醉于所有使用你

像使用一件器具的人。


你依然未冷,时间也尤未为晚,

沉入你成长着的深渊,

有生命安静地显现。




我们用颤抖的双手将你建造


我们用颤抖的双手将你建造,

我们堆积起一颗颗原子。

可有谁能够将你完成,

你啊大教堂。


罗马如何?

已然倾覆。

世界如何?

即将粉碎

在你的尖塔封顶之前,

在你闪光的门面

远远从马赛克中升起之前。


但偶尔在梦里

我能够将你的空间

俯瞰,

深深地从地基

直至顶部黄金的穹棱。


我看见:我的感官

塑造着建筑着

最后的装饰。




因为,有人曾经将你渴望


因为,有人曾经将你渴望,

我才知道,我们也可以将你渴望。

尽管我们拒绝所有深渊:

如果深山藏金,

更无人愿意采掘,

河流却终有一天会冲刷出

深嵌在岩石的沉默中的

那充满的什么。


尽管我们不曾渴望:

上帝在成熟。




谁将他生命中的非理性


谁将他生命中的非理性

消弭,感激地以一个象征表达,

驱逐宫中的喧哗者,

谁将异样地欢欣,

温柔的薄暮中,

你是他迎候的宾客。


你是他的第二个寂寞,

寂静中心他的独白;

而每一个圆,围绕着你伸展,

张紧他来自时间的圆规。




我的手在画笔中是怎样的迷失


我的手在画笔中是怎样的迷失?

如果我将你绘画,上帝,你几乎毫无觉察。


我感觉着你。在我感官的边缘

你踯躅地开始,仿佛伴着许多岛屿,

对于你从未盲眇的双眼,

我是那长天。


你不再存身于你的光辉中央,

天使们所有的舞蹈行列

音乐般弥漫在你的远方,——

因此你寄身于你最后的殿宇。

你的天国倾听着我,

因为我若有所思地对你隐瞒着自己。




我在,恐惧着的你。难道你不曾听见我


我在,恐惧着的你。难道你不曾听见我

以所有的感官拍击着你?

我的感觉,感受到翅膀,

洁白地绕行你的面庞。

难道你不曾看见我的灵魂,穿一件

寂静的衣裳,是怎样紧贴在你的面前?

难道我五月的祈祷不曾成熟

在你的目光里,如在树颠?


如果你是梦着的人,我就是你的梦。

如果你渴望醒来,我就是你的渴望,

我令你所有的荣耀大有权柄,

我圆满得如一颗宁静的星

高挂在奇异的时间之城的上空。




我的生命不是这峻峭的时刻


我的生命不是这峻峭的时刻,

那一刻你看见我匆匆的行色。

我是我的背景前的一棵树,

我只不过是我众多的口的一个,

且是那,早已缄默的那一个。


我是两个音符之间的静默,

那两个音符却比邻交恶:

因为死亡这个音符总要提高——


但在沉闷的间隙,震颤着,

二者彼此和好。

歌声依然美妙。




如果我生长在那里


如果我生长在那里,

岁月轻盈,时光纤细,

我会为你虚构一场盛大的庆典,

我的手惶恐而笨拙,

不曾像往日一样将你盈握。


我会恣意地将你挥霍,

你无边的现代。

我会将你

像一只球,抛进所有翻涌的

喜悦,于是有人发现你,

用高举的手

承接你的坠落,

你万物之物。


我会令你像利剑一样

闪动光芒。

将你的光焰

镶嵌在赤金的指环,

佩戴在

纯白的手上。


我会将你绘画:不是在墙上,

而是在你自己的漫漫长空。

我会将你塑造,塑造成

一个巨人:如山,如火,

如沙漠中滋长的西蒙风——


或许

也有可能这样:我偶然

发现你……

当我的朋友远在天涯,

他们的笑声我已无缘听闻; 

只有你:你是从巢中跌落的

一只幼鸟,黄色的爪,

大大的眼,令我惜怜。

(我的手于你而言太过宽大。)

我用手指从清泉中蘸起一滴水珠,

倾听你是否在将之渴望,

我感觉到你的和我的心在跳动,

二者皆出自恐惧。




在所有与我亲如兄弟的事物里


在所有与我亲如兄弟的事物里,

我找到你;如同种籽,

卑微中你自得于卑微,

高贵中你陶然于高贵。


驯服地穿过万物,

是力的奇妙的游戏:

在树根生长,在树干萎顿,

在树梢恰如一次复活。




我在流失,我流失


一位小兄弟的声音


我在流失,我流失

如沙,从指缝流过。

我骤然拥有了这许多感官,

全都不同地焦渴。

我感到身上一百个地方

在肿胀在疼痛。

但最是在心的中央。


我要死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想,我就要

变得惊恐,

以致我的血管迸裂。




看呐,上帝,又一个新人将你建筑


看呐,上帝,又一个新人将你建筑,

昨天他依然是个孩童;他的双手

依然被妇人合拢成

祈祷的手势,近乎谎言。

他的右手渴望离开左手,

为了自卫或者为了招手,

为了在胳膊上孤独。


依然昨天,他的额头恰如

溪石,被岁月磨洗得浑圆,

岁月仅仅意味着一次波浪拍击,

仅仅需要着支撑一幅

高悬着无常的天国的影像;

如今

一部世界历史涌上额头

面对一场毫不容情的审判,

沉浸于对自己的裁判。


天空形成在一张新的面孔。

光之前,不曾有光,

你的书,空前开始。




我爱你,你至柔的法度


我爱你,你至柔的法度,

与你角力中,我们得以成熟;

你,我们挥之不去的乡愁,

你,我们从未走出的森林,

你,我们用每一次沉默唱出的歌曲,

你,黑暗的网,

情感在逃遁中坠入。


在你开始我们的那一日,

你无限伟大地开始自己,——

我们成熟在你的阳光下,

广布四野,落地生根,

于是你在人、天使和圣母之中

得以静静地成就自己。


且让你的手止息在天国之陂,

且默默承受,我们暗中对你的作为。




我们是工匠:是伙计是学徒是师傅


我们是工匠:是伙计是学徒是师傅,

我们将你建筑,你高大的教堂中殿。

一位神色严肃的旅人,偶尔到来又离去, 

他如一道光穿过我们一百个灵魂,

他曾颤抖着显示给我们一个新的手柄。


我们手中悬挂着沉重的铁锤,

我们在摇荡的脚手架上向上攀登, 

一直攀登到一个时辰将我们的额亲吻,

那个闪耀着、似乎知悉一切的时辰,

来自于你,如同来自于海的风。 


然后是来自众多铁锤的一个声响,

一声又一声,在万山之中回荡。

我们松开你的时候,已是黄昏:

那一刻你未来的轮廓,暮色朦胧。


上帝啊,你本为大。




你本为大,仅仅站在你的近旁


你本为大,仅仅站在你的近旁,

我就已不复存在。

你本为暗,我微弱的光亮

在你的衿边毫无意义。

你的旨意行如波澜,

每个日子都淹没在里面。


惟有我的渴念耸向你的颏下,

立在你的面前如众天使中的至大者:

陌生、苍白、尚未得赎,

将翅膀向你伸出。


不再渴望漫无涯际的飞翔,

厌倦了淡淡漂过的月色,

也久已看惯世事沧桑。

带着双翼,如同带着火焰, 

渴望面对你荫影里的面孔,

渴望藉着双翼洁白的光辉,

探看你灰白的眉是否在定罪。




如此多的天使在光里找寻着你


如此多的天使在光里找寻着你,

他们以头颅碰撞着星辰,

渴望从每一道光芒里将你学习。

然而,每当我为你写作诗歌,

他们却扭转面孔

离开你的衣边远去。


你仅仅是自己金光中的过客。

仅仅为了那一刻,为了他们

清醒而冰冷的祷告,

你显现成彗星之王,

自负于额际的光之风暴。


当那一刻烟消云散,你重返旧地。


全然黑暗的是我从中飘出的你的口,

而你的手,是一段乌木。




那些属于米开朗基罗的日子


那些属于米开朗基罗的日子,

我曾在外国的书里读到。

那个人,凌越一个尺度,

巨人般地, 

将莫可度测遗忘。


当一个时代在即将结束之际,

再一次总结自身的价值,

那个人,不断现出身影。

他依然高擎着时代的全部重负,

依然将那些重负深藏在心底。


他的前人拥有的是苦痛与喜悦;

而他更感受到生命的团块,

恍然间将万有视作一个事物,——

只有上帝远在他的意志之上:

他心怀恨恶地热爱着上帝,

因为上帝的无法企及。



大树上帝的枝,伸展在意大利


大树上帝的枝,伸展在意大利,

已然发芽开花。

或许,枝头

早已欣然满缀果实,

但是它将疲惫于繁盛,

不结一颗果子。


只有上帝的春天在那里,

只有他的儿子,他的道,

成就了。

所有的力量

都转向那个光彩照人的男孩。

所有人都携带着礼物

来就他。

所有人都如基路伯唱出

对他的赞美。


他馨香轻逸

如万花之花。

他是一个圆

环绕着无家可归者。

他身披大氅,身形万变,

穿过时间所有上升的歌音。



里尔克、冯至与中国:

与 命 运 相 遇 的 时 刻 


里尔克的作品最早进入中国文学的视域,有赖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冯至的译介。
1926年,正在北京大学德文系学习的冯至最早读到了里尔克的《旗手》(即《军旗手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为其文字中“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着迷,随后梁宗岱、卞之琳都曾翻译过里尔克的作品。
1938年,冯至翻译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最早在中国出版,从此成为现代诗歌写作者和爱好者心中的经典之作,里尔克的诗歌也成为中国诗歌的现代主义风格之重要来源。
到了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阅读和谈论里尔克的风潮再起于中国大陆,特别是凭借北岛的文字,里尔克的诗行和人生故事重新强劲地回到无数“文艺青年”的视野中,而有赖于话题的普遍、广泛和文字的相对亲切平易,里尔克作品中传播最广的仍然是这部书信集。

“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尽管《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讨论的范畴十分阔大,涉及写作、命运、爱情、人生的孤独本质等等,但并非散漫而无中心的格言式闲谈,我们能在其中看到一个清晰的、有连续性和带着问题意识的自我主体。如茨威格所言,里尔克身上难能可贵地实现了创作和生活之间的和谐,他在书中反对将二者区分开来,认为作为写作者,首先就应该根据写作的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
在书中,我们能看到一种有机整体的生活观念,而这观念隐含着与浪漫派诗人有所不同的前提——写作和创造并非全有赖于天赋、灵感,更多的是依赖对于生活持续的努力、自觉的安排;诗歌不应该是和日常生活对立的,更应该从日常经验中获得营养。与此同时,里尔克也提供了不同于浪漫主义诗人的处世方案和准则:它反对高蹈、傲慢或颓废,主张忍耐、谦恭和情感的节制。里尔克呼吁诗人一方面虚心观看和理解自然中和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一方面忍受个体命运的寂寞和苦难。
茨威格如此回忆里尔克:“这位诗人在公众中从不出头露面,在人们中间从不提高嗓门,人们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音。”正如里尔克本人那样,他为诗歌带来了谦恭、谨严的品质。他认为诗不是情感,“诗是经验”,这一判断后来也成为上世纪四十年代以来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的写作圭臬和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当代诗歌的技艺基点。如何积累、把握、赋形自己的经验,而非根据青春的冲动在语言中滑行,是里尔克对浪漫主义诗歌抛出的重要问题,它反复被中国现代诗歌吸收、转化,无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还是八十年代,这些诗歌观念都在无形中矫正着虚浮、迷乱、狂放的诗歌风格,也扭转和重塑某种已经形成陈规和偏见的“诗人”形象——里尔克的“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被许多当代诗人当作内心赞许的生活姿态甚至座右铭。
诺瓦利斯等浪漫派诗人也有一些和里尔克类似的判断——比如走向内心,理解自我才能理解他人等等,而里尔克所说的万物共有的“根”也近似“宇宙灵魂”这样的概念——但里尔克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引入了对于琐细事物的强烈关注,他的“物诗”就是这种观念最好的实践:“啊,人们要更谦虚地去接受、更严肃地负担这充满大地一直到极小的物体的神秘,并且去承受和感觉,它是怎样极度地沉重,不要把它看得过于容易!”当代诗歌重视及物性和具体性的写作,也部分地从里尔克这里获得了起源。
里尔克揭示了创作者写作的“动力源”,不在于不断扩张、获得宇宙和天空高度的浪漫主体,而在于不断地走向自我的深处,挖掘埋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宝藏”。我们在许多卓越的作者那里都能看到这样的精神运动轨迹,无论是沈从文、何其芳还是卡佛、帕慕克……他们总是重返同样的记忆和经验材料,而不是无限地扩展和发明自己的经验,他们创作的成长、深化和丰富,在于不断地挖掘和重构这些原料。这种走向自我的历程,在里尔克那里化为一种命运感,而在这样的命运感之下,每一件微小的事物和事件都有其意义,这为诗人书写平凡的、琐碎的事物,而非总是萦绕于看似富有崇高感的大词,提供了重要的伦理基础。

诗人的“工作”意识

在里尔克对于诗人形象和品质的重新塑造中,最为突出的贡献或许是“工作”意识的引入。他赞赏罗丹,常常引用罗丹喜欢使用的“工作”一词。在《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里,里尔克多次提醒收信人卡卜斯应当严肃地、隐忍地工作:“你最内心的事物值得你全心全意地去爱,你必须为它多方工作”;写信人认为,两性之间的关系也应当以“工作”缔结:“男人同女人从一切错误的感觉与嫌忌里解放出来,不作为对立面互相寻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邻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场去工作”。
里尔克所说的工作不只是一种社会职业,更是为永恒价值和真理而艰辛付出的态度,它指向了个体内心与世界之间的深刻联系,建基于漫长耐久的自我洞察和对事物的谦卑体察。在他看来,工作能够将人和人、人与物联系起来,它转化着生命最根本的、无法消除的“寂寞”,使之富有意义。
里尔克信中的“神”也不完全等同于宗教意义上先验存在的神。在他笔下,对于离开了神的现代世界和现代人性而言,神代表完满、整全的秩序,它应该是不断地生成于个人的具体工作之中的:“……正如你在儿时已经有一次很辛苦地为他工作过一样。好好地忍耐,不要沮丧,你想,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我们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会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艰难”也同样是里尔克倾心的词,他认为艰难的事情工作值得我们为之付出,而艰难意识本身就意味着持久努力而非瞬间倾泻式的写作、言说、工作态度。

与中国诗人相遇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进入中国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也迅速地将“工作”伦理引入了战时中国的社会语境,它不仅对应着一种写作和生活方式,更暗中针对诗人群体在整个社会中的文化身份想象。随着战事的展开、蔓延,许多知识分子和诗人愈加急迫地意识到自身的责任,尽管疏离于社会物质生产和斗争,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在社会文化有机体中有所作为。1938年何其芳在成都办刊物《工作》,用来宣传抗战,号召知识人和写作者在后方承担起自己的工作,实践着他后来宣称的理想自我:“我是一个忙碌的/一天开几个会的/热心的事务工作者/也同时是一个诗人。”战时的冯至自己就频频提到“工作”,他鼓励青年像里尔克那样隐伏,“暗自准备将来的伟大工作”,并回忆二十年前罗素在中国演讲中强调的工作意识。罗素认为,中国人口这样多,其中只要能有一千个真实努力工作的人,中国就会有办法。冯至赞同罗素的观点,相信中国的命运建立在真正工作的人身上。
奥登曾在他著名的“战时十四行”组诗中,将里尔克和抗战时期的中国联系在一起:“今夜在中国,让我想起一个人/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缪佐他显了全部的魄力/一举而叫什么都有了个交代”,里尔克和中国命运间的联系让冯至惊奇,但也令他相信其间蕴含的某种必然:在艰难而漫长的战争时期,里尔克和奥登这样的诗人促使中国诗人们重新发现和遵循为社会整体服务的工作伦理。这种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胡适那里就显露出来的文化立场,在战时获得了新的内涵,它并非消极的避世、沉寂,而是意味着采取更质朴的姿态,在不同的地位和职分上更深地进入社会生活,将个体的思考和写作融化在全体民众的呼吸中。
1941年,冯至在蛰伏多年后写了二十七首十四行诗,这一段小小的爆发与里尔克关系甚大。里尔克为冯至带来了走向现代主义诗风的转折点,而来自里尔克的十四行诗体裁不仅是形式、风格,更对应着新的世界观。抗战时期,社会上种种事象更加急剧地对立,在这样动荡纷乱的情景之下,冯至发现了十四行诗形式包含的巨大潜能,它能够让“作者把主观的生活体验升华为客观的理性,而理性里蕴蓄着深厚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如里尔克一样,冯至凭借十四行诗的阅读和书写,发现着个体与宇宙万物之间都存在的相互关联、转化,这种认知的获得也是他从个体抒情走向集体政治过程中的关键一环。
可以说,尽管里尔克和《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谈论的问题看似抽象、普泛,但它处在里尔克、冯至和中国之间宿命般的相遇点上,联通着具体的历史语境,并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焕发出激荡人心的活力。里尔克不仅改变了中国新诗的面貌,更凭借他的作品、人生态度特别是《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这部书,深刻影响和塑造了一代诗人乃至众多青年的心灵史。著名的文学研究者贺桂梅就曾回忆道,在她的青春时代,就从冯至翻译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理解了怎样对待‘寂寞’,怎样独自‘担当’自己的生命而成为一个‘新人’”。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样的阅读体验,还会在当下和未来不断发生、不断到来。( 李 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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