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诗15首
盲女
外乡人:
你不怕谈论往事吧?
盲女:
不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另一个女人的事。
她当时看出,她是从呐喊和观察讨生活,
她已经死了。
外乡人:
死很难吗?
盲女:
对于顽木者,死亡是残忍的。
就算死了个陌生人也难过,还是坚强些吧。
外乡人:
你跟她不熟吗?
盲女:
——不如说:她变得陌生了。
死亡甚至使母亲和孩子生疏起来。——
头几天真可怕。
我是遍体鳞伤啊。
事事圆满如盛开之花的世界,
与我决裂,连根拔掉
我的心(我觉得),我袒卧
于斯如掘开的土地,我饮着
我那汩汩不绝流出死睛
如流出寥寥天穹的
潇潇冷冷的泪雨,
神死了,乌云降布。
可是我的听觉涵盖广袤,通向万有。
我听得出不可与闻的事物:
擦过发面的时间,
叩击柔细玻璃的宁谧——
且能感知:一朵硕大的白玫瑰的气息
拂近我的手。
我想了又想:尽管未来除了夜还是夜,
我相信终必得见一道亮光
扩展如白昼;
我相信终必走向我早就
捧在手上的晨朝。
当睡眠从我晦暗的脸庞
滞重地滑落,我叫醒了母亲,
对她喊着:“妈,来呀!
天亮了!”
于是竖耳倾听。长久,长久没有动静,
我觉出头下的枕变了顽石,——
后来,我仿佛看见有个东西在闪亮:
原来母亲伤心地哭了,
那是我不愿再看到的哀泣。
天亮了!天亮了!我经常在梦里这样呼喊:
天果然露白。从我的脸上
从我的胸膛把天抓住吧。
你得擎得起天来,高高擎起,
且要把星子们还给它:
我过不了老天压顶的日子。
我是在跟你说话吗,母亲?
要不然是跟谁?谁在那后面?
谁在窗帷后面?——是冬天吗?
母亲:是风暴吗?母亲:是夜吗?说呀!
要不就是白昼?……是白昼!
然而没有我的份!没我,白昼怎能成立?
莫非我在什么场合缺席过?
莫非谁都不再理会我?
莫非我们被彻底忘怀?
我们?……而你是在场的;
你的确依然拥有一切,不是吗?
万物依然殷勤围侍
你的脸庞。
你的眼睛垂闭而眠,
你的眼睛疲倦得睁不开,
尔后它们会重见光明的。
我的眼睛恒常声息全无。
花失色。
镜冰凝。
书上的字行雾腾腾。
群鸟在巷子里
四处飞撞到陌生窗口受了伤。
万缘俱灭。
我为万缘所弃却。——
我是一座岛。
外乡人:
我可是跨海而来了。
盲女:
怎么?上岛了?……上这儿来了?
外乡人:
我还在小船里啦。
它正轻轻向你——
靠拢。颠颠荡荡:
船旗向着岛飘扬。
盲女:
我是孤岛啊。
我可富有呐。——
不过,脑筋里条条
旧路还在,但因使用
频繁而损坏:
我好不苦恼。
一切都从我的心陌走开了,
起初我不知所措;
后来我发现它们全在,
我的全部感觉,我之为我的感觉,
聚拢起来挤过去对着
有墙堵塞纹丝不动的眼睛呼喊。
我那被诱出的全部感觉呦……
我不了解多年以来它们是不是株守于斯,
但是我知道近几个星期,
它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谁也认不出它们。
路随着它们的来临伸展到眼前。
我却不再识途知路。
现在我的体内百脉畅通,
自信又无忧;宛若有病初愈
我的感觉们踱着步,享受健行之美,
穿绕我的肉体黑屋。
有些人是
记忆的读者;
青年人则
志在全景。
他们行经我身边之所步访,
正是我的透明衣装。
我的前额会看,我的手会读
他人之手的诗章。
我的脚以其所踏之石说话,
我的语声从时光之墙
驮走只只飞鸟。
如今凡事不必再穷于应付,
诸般色彩尽化为
声音和气味。
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妙如奏乐。
对我来说书意味什么?
风翻林叶;
而我通晓风的文字,
有时候还轻轻复诵。
那损目如折花的死神
找不到我的眼睛了……
外乡人(轻语):
我懂。
少女的悲叹
在我们都是孩子,
彼此互不干扰的年代,
倾向是温和的;
斗争的岁月面目迥异,
而人各有所宗,
各有所近,各有所远,
各走各路,各饲各物,各尽各图。
我还在想,生命
从未停止过赋予
人以自我思索。
我在我心中莫非不是处于丰盈状态?
我的属有难道不再安慰我,
知我如儿时?
突然像被逐出人群,
我感到无与伦比的
寂寞孤独,
当我的情感立足于阜起的
胸脯,呼唤着翅膀
呼唤着少女时代上路。
佛
他在谛听。静即远……
我们则自察而止远听。
他是星宿。另一些
我们没有看见的巨星,环立于他四周。
哦,他是万有。我们当真在等,
他的垂顾?难道他还有什么需求?
纵使我们在此倾身拜在他跟前,
他也是深居而不作为如兽。
因为拽我们拜倒于其前者,
是百万年来萦绕在他心中的意念。
他,断念于我们的经验,
却经验着可以指教我们的意念。
豹
——巴黎植物园
晃过来是铁栅晃过去还是,
他的目光困倦得别无所获。
他感觉好像有千根铁栅,
而千根铁栅外没有世界。
矫健的步伐柔和地移
转顶小的圈儿,
宛如麻木的雄心
居中指挥的劲舞。
不过偶尔眼帘悄悄
打起——图像映入眼来,
穿过血脉贲张的安静——
到了心里灭了。
罗马石椁
还有什么能阻碍我们相信,
(既已经受分遣入椁的安排)
冲动、仇恨和烦恼周流心头
不过是弹指间事。
转瞬就躺进链子、神像:
彩带装饰的石椁,
套上慢慢风化的衣服,
变做一具慢慢消融的躯体——
最终被从不开口说话的
不为人知的嘴巴们吞没。(派得上用场,
而正使用的不朽之脑何处有?)
昔时从古老的水管桥
引永恒之水入椁——
如今仍水清如镜穿流其内熠熠放光。
诗人
你从我一路铺开,你——时间。
你的扑翅多次打伤我。
只是:我该如何对待我的唇舌?
我的夜晚?我的白天?
我没有情人,没有家,
没有安身立命之所。
我把自己交付于万物,
万物繁盛起来把我涵没。
死亡的经验
关于这场不可分享的远行,
我们了无所知。我们没有理由,
对死亡表示惊异好恶,
作悲情告白戴了假面的嘴
奇特地扭曲死亡原貌。
我们所演的角色世上还多得是。
只要我们以称不称心为意,
死亡就披了戏衣,虽然它是不称心的。
不过你走了,舞台上裂出
你走后留下的缝隙
造成的一段真实:绿是真绿,
阳光是真阳光,树林是真树林。
我们继续演戏。张皇艰难地背诵
学来的台词,不时做些
手势;但长离而逝,
自外于我们剧本的你的存在
有时能漫过来,对裂隙真实的
认知沉落下去,
以致我们一时醉心于
戏耍生命,不作想喝彩。
蓝色绣球花
仿佛是颜色钵里最后一层绿
蓝色绣球花的叶子,干了,淡了,粗糙了,
在那伞状花后,
擎托不住一枝蓝,远远映影而已。
叶子映花泪眼模糊,
花像要易服而上路,
好似黄色、紫色和灰色
在蓝色旧信纸上散布;
如同一件孩提时的围兜兜,
洗干净不再戴化有为无:
合该令人感到小生命的短促。
可是蓦地里蓝色显然更新
于那伞状花的一个花蕾中,但见
跃动的蓝色在绿色前欢腾。
旋转木马
——卢森堡公园
和篷顶共自己影子转了
片刻,流连光景,
久久才沉落的国度的
五光十色的马队。
诚然好多马固定在车上,
而骑者个个面呈英豪;
一头凶恶红狮与做同道。
间或出现一头白象。
甚至有一只鹿,完全跟森林里一样,
不过鹿背添了一副鞍,
缚驮个小姑娘身着蓝。
狮身上骑个白衣少年,
控骑用激动的小手一只,
狮子吐舌又呲齿。
间或出现一头白象。
他们骑着马从旁经过,
鲜焕的姑娘几乎也都能
驾驭坐骑的腾跃;
旋转到最高处无不昂首望远——
间或出现一头白象。
就这样一路行去,赶奔到终程,
转圈转身而已了无目的。
闪过红,闪过绿,闪过灰,
勉强成形的小小一团图线——
有时还转出一个微笑,
一个幸福的微笑,炫耀于虚耗于
这紧张盲目的游戏。
仅存躯干的古代石雕阿波罗像
我们没见识过他巨大的头颅,
头上的炯炯巨瞳。但
他的躯干依然灿如灯台,
眼亡眸光在,虽内敛于身,
犹放神采。如若不然,胸肌的起伏
不会令你目眩,腰肢微摆中
不会浮漾着笑意
漫入司掌生殖的核心。
如若不然,他就是残石曲立,
双肩以下无非空洞的悬垂,
而不会波闪粼粼赛似猛兽毛皮;
也不会从每道边缘射出光来,
如自星辰:因为无一处,
不逼视你。你非得脱胎换骨不可。
黑猫
鬼尚且跟实地一样,
你的目光射过去噗地立住;
而你最强劲的窥视落在
这黑色毛皮上就立刻溶解:
恰似疯人狂怒时
一头扎进黑暗,
陡然撞到囚室的软面墙
登时力馁而散。
无论什么目光一旦遇见她,
看来就此藏在身上,
好汹汹然怒察
和挟以入睡。
可是突然,像被惊醒,
她转过脸直对着你的脸:
你又遇见你的目光在她的
琥珀黄圆瞳里
不期而然:嵌困于中
如绝种的昆虫。
情女
这是我的窗。刚刚
我才悠悠醒转。
我想,我会乘风而去。
我的生命伸到哪里为止,
夜又从何处起始?
我能想象,我
还是我周围的全部;
透明如水晶潭,
沉郁而静敛。
我心上也还
容得下星子们;我觉得
我的心是如此博大;
它好不痛快地又放开
也许是我开始爱上的他,
也许是我开始持有的他。
陌生得无法形容地
我的命运注视着我呀。
把我放进
这无底洞之物,
吐清芬如草场
香气回荡,
一面呼唤一面担忧,
生怕听见呼唤的人,
决定沉落于
发声的一方。
狗
世界图像高张
不断被目光更新和认同。
不过时而有物悄悄
列身于侧,他要挤进
世界图像底层,化为异相;
他未被推拒也未被接纳。
却在怀疑中把自己的纯真
交付他所遗忘的图像,
而他的脸一再
凑上去,几乎是恳求,
仿佛若有所悟,迹近同意收留
但毕竟予以排除:因为本无进路。
致露·莎乐美
1
我保持自我开放,我遗忘了,
不仅有物和完全
自居其身的动物的外界,
它们的圆融生命之眼
无非崭露一幅有限图画;
遗忘了我以不断充实的全面思索
自审:眼光,见识,好奇心。
谁懂得,目造象于空间
而寓于象。啊,我的脸
不供陈列,只奔向你,
在你身上成长并暗暗
无限延展到你设防的心里。
2
仿佛一块织物遮上屏住的呼吸,
不:是挤伤口,
一下子,要挤出全生命,
我把你抱在胸前:我看见,
你为我羞红了脸。谁说得清
你我之间的经验?我们追捕种种
时代的遗憾。在每一跃动里
我奇异地完善了奔放的青春,
而你,亲爱的,涌现一个不知其所以然的
最疯狂的童年漫过我的心空。
3
回忆不足以尽责,必须是
来自我生命底里完美存在的
那些瞬间,测不出
圆满答案的沉淀物。
因为我不追思,那是我
由你而起的感动。
我不从悲凉之处寻觅
你的足迹;甚至,你根本不在那里,
那是与你同在的温暖,
比惦念更真更丰富。
相思往往陷入混沌。
月光当窗,我便悠然神往,
鉴于你的清辉那么柔和地洒在我身上。
张 索 时 / 译
张 索 时 的 译 文 能 信 任 么
张 索 时 译 文 :
我呼喊,天使的班列中有谁听?
就算有位天使,突然
把我贴心抱住:我也会毁于他
更强壮的存在。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还恰可忍从的原发惊悚,
我们为之如此赞叹,在于美峻拒
有损于人;天使个个可怕。
我于是强自抑制,咽下暗
中啜泣的引唤。唉,我们还能
指望谁呢?天使不行,人不行,
而聪明的动物已发觉,
我们在这经由解释过滤的世界
安家也不很可靠。
李 魁 贤 译 文 :
谁,倘若使我叫喊,可以从天使的序列中
听见我?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拉近他的心怀:在他更强烈的存在之前
我将消失。因为美只是
恐惧的起始,正好我仅能忍受者,
而我们又如此赞赏美,因为它冷静地蔑视着
欲把我们粉碎。每一天使都是可怕的。
因此,我就抑住自己,且吞咽下
黑暗中唏嘘的引诱的召唤。啊,究竟
我们能够支配谁?天使不能,人类不能,
而伶俐的兽类也早已注意到
我们在自己解释的世界里
不能有在家的信赖。
黄 灿 然 译 文 :
如果我叫喊,誰將在天使的序列中
聽到我?即使他們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擁到他胸前,我也將在他那更強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因為美不是什麼
而是我們剛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開始,
而我們之所以這樣贊許它是因為它安詳地
不屑於毀滅我們。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因此我抑制自己,吞下深處黑暗的
嗚咽的叫聲。啊,我們需要時
可以求助於誰?不是天使,不是人;
就連那些知道的野獸也意識到
在這個被解釋的世界我們
並不感到很安全。
林 克 译 文 :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倘若我呼唤?
甚至设想,一位天使突然攫住我的心:
他更强悍的存在令我晕厥,因为美无非是
可怕之物的开端,我们尚可承受,
我们如此欣赏它,因为它泰然自若,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所以我抑制自己,咽下阴暗悲泣的召唤。
啊,我们究竟能够求靠谁?天使不行,
人也不行,机灵的动物已经察觉,
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
不太可靠。
绿 原 译 文 :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
你用一双尖锐的目光,
穿透外表,直看到内蕴,
也就剥光了我的衣裳;
我来去赤条条,像一个天神。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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