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10首

立陶宛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托马斯·温茨洛瓦(Tomas Venclova),1937年生,立陶宛诗人,学者,翻译家。前苏联桂冠诗人的叛逆之子,地下诗歌领军人物,流亡美国。曾与波兰诗人米沃什和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结为好友,“布罗茨基圈”最后一位在世诗人。1977~1980年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执教,1985年在耶鲁大学获文学博士,并留校任教至今。第一本英译诗集《冬日对话》1997年出版,布罗茨基在序言中大赞其诗中表现出的罕见的勇气和凝聚的力度,这本诗集奠定了他在欧美文学中的地位。温茨洛瓦的魅力和影响力远远超出了诗歌范围,除了随笔、诗歌翻译和文学评论之外,他的时政批评在欧美具有相当大的感召力。




移民


噩耗不断传来,简言之,电话再度响起:

“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天哪,她可受罪不少。”

我不知道是否在家里。这些日子,我很少造访

那由商店窗口和地下通道构成的偏僻区域。

我也忘了月份。兴许,在春季离开人世

会更好受些:雪地上发黑的粪土

沾上煤灰的树蕾,水坑这一边令人沉寂,

直到对复活再也提不起兴致。亚历山大,

埃德华,谢尼亚(依然活着)。流散的一代。

我的记忆唤起长着绒毛的脸颊,

粗声粗气的口音,笨拙的脚。

唇膏,过于鲜艳。眼睛,一时还记不太清。

抽屉里,丝带,收据和支票:半生在此度过。

流亡的最初三年荒废了

人人都这么觉得。这不完全是你心里所想:

难得的家书中的寒意,故乡,监狱的高墙

和报刊栏目都一成不变。外面,地下室窗户吱吱作响

广告,触角,灰尘。地平线近旁摩门教

教堂细长的尖顶,宛若一管针筒

(毒害人民的海洛因,而非鸦片,

马克思如今会说)。我无法看见她坐火车

还是在开车:全都一样,头上柏油

混凝土,废铜烂铁,一座未来的坟墓。电梯在黑暗中抱怨。

干燥的蜂巢般的办公室,那里,你的口音

不是障碍,但它也不会赢得信任。改变大陆

并不能减缓痛苦惟有死亡可以。从头开始,更糟。

事实是,如此多的时间已经流逝。教堂编织的褶子。

骨头在关节处突出在指头上尤为明显。

我们在前世就已相识。那里,鬼箭羽白银般闪烁,

鹅耳枥林子倒向山谷。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只有关于朋友的争辩,读诗。一次吵架,在门边,

兴许,那两个灰黑的水泥斯芬克斯,依然

伫立在那里。后来,在布朗克斯稍好的日子

她丈夫的画架:纠结的根,意图表示

同祖国以及自然等等持久的联结。因为自然总是追求平衡:

肉体战胜灵魂,细胞冲上淋巴公路,

肺部干瘪,医生则吐出那个希腊词,

把我们当做牺牲,奉献给碱与酸的布朗法则。

云朵,潮湿的花岗石水的灰色喉咙。

这些河无处可流。浣熊,小心翼翼地走过车库,

用长鼻子叩门。松鼠在树针上吐沫飞溅。

当我将目光投向第一盏街灯时,我几乎忘记了

黑暗。仿佛婴儿的小拳头,心正猛烈地敲击着

它无法命名的事物。树枝倾泻叶子。

蚂蚁在劳作。油漆罐在镜中燃烧。

未装框的高空秋千,手,星星仅仅对她亲近

正在慢慢变老。这一切早已是前尘往事。

羞耻,肉体的衰朽,咳嗽,身体秽物的恶臭

期盼死亡早日来临,那该死的渴望

以及无动于衷的路人。

在这诗行的末尾,请原谅我的沉默。



乌祖彼斯


在欧椴树的喧嚣下,在石头堤坝的

前方,在一条像似台伯河的激流旁,

我喝着杰尔彼酒,同两位老人坐在

一道。暮色中,酒杯的叮当,烟雾。

我们从未谋面。我只认识他们的父辈。

一代又一代。录音机在啭鸣,发出

吱吱的响声。两位对话者渴望了解

我曾经考虑过的问题:苦难和仁慈

是否还有意义;丢弃规则,艺术是否

还能生存。我与他们相同。天意却

给了我奇怪的命运:这,自然并无

什么优势。我明白邪恶永不会灭亡,

可人们起码得有所行动,力争消除

盲目。而诗歌显然比梦幻更富有意义。

夏季时光,我常常在拂晓之前醒来,

毫无畏惧地感觉到,时间正在悄悄

临近,那一刻,其他人将继承词典,

连同云,废墟,盐和面包。而自由,

那宝贵的自由,是我将要获得的所有。




安东尼奥·维瓦尔第――给T.M.


一束光的独唱,压倒第二声部唱诗班。

仿佛显灵一般,这一日子已彻底结束:

越过屋顶倾斜的马口铁和石棉,失重的

浪花,一次次地冲击着桥墩。秋天临近。

越过城市,另一个八月太阳向后撤退。

破烂的灰门被潮湿摧毁。壁柱在冷却。

可《如果你离去,如果你留下》继续着,

在玻璃顶下生长,就像在伊甸园的灌木丛里。

仿佛一只蝉,在音乐丛林的王国里,

那斗篷的小塑像在一根弦的回声中淹没,

变成了声音本身,仿佛感觉到它必须离去――

因为肉身从不在沙地上留下任何印迹。

达到天使的速度后,它舞动着,旋转着。

在稠密的音符之林上空,它抓住一个升半音:

在空中渐渐消失。

告别的时刻已经来临。

黑暗笼罩。

谢天谢地:什么也没有留存。




明信片,寄自K.之城


糟糕的天气,磕磕绊绊

沿着普雷格尔河蹒跚。

疲惫的马路,见证着一位亡命者

迟到了几世的来临,作出厌倦的呼应。

景致闭上眼睛。惟有叶子

保持着哥特体笔迹。木框的密码

已成为水泥块。一辆装载成吨


走私货的火车,压迫着松动的枕木。

云雾状的丰田车群,用废气熏黑

窗户的冰窟窿。稍息之后,

多亏了一把挂锁,大门,不顾沉重的

嘎吱嘎吱声,依然朝外摇晃。总之,

避开它们的冲击力,

看来是最聪明的做法。


你曾说:倘若人们永远依赖复仇,

用冲突和分歧雪耻他们的屈辱,

那么,城市会很快厌倦他们的行径。

它们原谅一切。街车在大街上

叮当作响,惟有铁轨和地基

回想起那片下着冰雹的天空。


即使整个宇宙都归于尘土,

此处,汽车也不会改变它们的路线——

街市的网络也不会改变它们的布局。

然而,街角,白色的水泥窗格隐隐显现。

公园屈从于沥青。而那大教堂的拱门

祈求上帝赐予仁慈的结局。


一枝苦艾从水泥中奋力伸展。

破烂的砖墙遮蔽了新来者的

黄色雨衣,几阵刺骨的狂风的反叛

遭遇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一个凡人,

恰巧在这特殊的日子,身处异国他乡。

那里,惟有空气曾经飞翔,

他看到垂直的

轴,丑陋不堪。那,甚至都不是在谈论

精神--而是,正如先人所言:

精神随意飘荡。

即便如此,过快增加的废墟

和落叶,依然胜于标准的坟墓,

总有一天,我们人人都会住进里面。


傍晚时分,汽车废气和臭气,从灰暗的

四周,缓缓涌入纳坦吉阿沼泽地。

防弹盾赢得了胜利,城堡失去了踪影。

然而,虚空依然占着上风:

波浪的尖锐颤动切除沙滩——

围攻爱希马雷斯海岸。


词语,在开端之前,便归于尘土。

此处,猛烈的大陆拂晓首先开始

提升那毫无希望的平行六面体。

而梦,风一般拥抱肉身后

掠过城市,那里——时间早已

获胜——甚至都没有丧失的余地。


深夜。

炸弹碎片,一个世纪,星辰

挤压着屋顶的马口铁。荒原

被剥夺了名字,在它现时的格局中,

我们等候着早晨,仿佛待在防空洞里,

并不知道,黑暗中

当我们躺在一起,

我们是否还是自己

抑或已成为他人。



一种告别,严峻的哀悼


我们的晨室,充满了茉莉花和尘土。

那窗,犹如屏幕,被拱门从昏暗的

运河中剪切,含有路人的背影,溅满

石灰的大门,白杨树长方形的菱形,


不时的,你的雨衣。那些解冻时期

过时的时尚。当你姗姗来迟时,我感到

被剥夺了言辞的天赋。

整整四年,或者更确切地说,

从一开始,我们就已分离。


没有特里斯坦在搜寻帆船:

兴许,一位天文学家

在阿尔卑斯之夜抓住他的镜头,

十字路口旁,我看见那幢黄色的、被烟

熏黑的房子。

之后,一个纤细的身影靠近。


那些院子已遭毁坏。惟有运河

和街市的望远镜忍受着。

当我碰巧来到

此地时(从通向终点的任何一条路),我

甚至能在街市深处看见死者,

却怎么也


看不到你。没有欲望。

如果在我停住时,

血压迫着主动脉,它也不会持续太久。

就像缓缓运转的行星在轨道中行进,

唯有潮汛能记录下引力,不知不觉。


一位诗人会说,

唯有诗句中的跨行能够忍耐。

词语,一旦相互靠近,

便会返回到空无——

一个诗句或诗节突破

另一个诗句或诗节。

尽管韵律切断的可怜的句法

总是妄图将之连接。




抵达亚特兰蒂斯


泥沼上,悬崖是座幽灵般的补给站。

水手们并不在乎哪个国家已遭倾覆,

毕竟,那些日子里,一场冗长的

战争,已让他们的王国支离破碎。


饭店餐厅留下的仅仅是视线。

摩托艇倾斜着掉过头来。临近的冬天,

拉上帷幕,比那被水泥和灰土

遮蔽的窗户,更加幽暗。


红色阳台,一如既往,稳稳地蹲坐着,

可要塞的轮廓却依稀难辨。

海鸟们在桥墩上缓缓行走,毕竟,

我们比铸铁,水泥,更加结实。


站着,别动,闭上眼睛。一名旅者的

脚步踏进后街的沙滩。目力不及。

我们将永远分离。无论转向何方,

人们都看见闭塞的海湾和世纪的末端。


蓟,林奈花,山羊草。

布满窟窿的金属,闪着潮湿的光泽。

就像万能的上帝,我们感觉着彼此——

从深渊的对面:遥远,而又亲近。


海的门槛上,浅滩遭到侵蚀,航道,

幽暗的航道,黑绉丝一般消失。

然而,就在我的手下,贫困

十一月,语法和火焰,依然在闪烁。




侍女图


有九个或十一个人物

包括小矮人,侍女,那面幽暗、敏锐的

镜子中的映像。

还有那位尚未开始作画的画家

——四个世纪之后,

那幅画还在耐心地躲避着我们的目光。

假设画家正在画我们。

不过,更确切地说,

模特、观者和画家兴许全都是一个原型的片段。

比任何时候都更充沛的光

穿过窗口(并且,就像在天堂那样,

它的善行照耀着所有的不完美)。

而那道无形的凝视,

停留于所有的凝视汇集之处,

画笔会教我们如何将它保存。




致一位年长的诗人


雪,融化在阳台上。磨损的丝料下,电光

在墙上投下影子。他们中,一位触摸了一下

雕像——其他人,抵达相反的方向,

试图将身子探出窗外。“瞧——两行好诗。”

就是这将我们聚到一起。而对于其余,

我们的目光不同:墙垣边哭泣的柳树,红石露台,

夏日沙滩水沫边缘。是的,在我内心,我

发现了你对韵律的尊重,对放逐形式的内容的怀疑。

可我同样记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怎样

持续地增大,虽然我们围着寒冷的公园

走了一圈又一圈,虽然我们坐在

纳罗奇湖边的草地上,抬起头,望着云朵

绘制的破碎的地图如何在天空舒展和瓦解。

而这一切,我多么希望自己已不再记得。


那并不容易。在我将近十五岁时,

我觉察出你的弱点,有些你也想剔除,

另一些却令你自豪。正因如此,

我学会了呼吸阿尔卑斯山上稀薄的空气,

学会了坐在卡车后面旅行,学会了在雨中

划火柴,学会了煮劣质咖啡,也学会了自省——

所有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确保我们的

声音和笔迹不会相同。然而,你却比我懂得更多:

关于边境哨所那边的疆土,关于地平线一般

标明我们的行动的世纪;兴许,甚至关于死亡(你们一代

离得更近)和选择了

你我的语言。关于音节,句式,重音。

直到今天,我还听见你说:“遥远吗?一定是的:遥远,”

仿佛人类的拯救依赖于它。然而,那时,兴许,正是如此。


你会一遍又一遍重复:“当我不在人世的时候……”可你并不相信。

像所有人一样,你害怕消失。像其他人一样,你期望

书籍起码能为你确保一个二流的

永恒。兴许,你意识到,即便书籍也会背叛你——

可为时已晚。你没有反对过你的时代。

“一个遵守交通规则的驾驶员,你怎么能

指责他呢?”当然,有些日子,你会突然

从意识中唤醒。有些友人

还在铁丝网的背后。你曾帮助过他们中的一些人——

你说他们

并不记得你的善举。你像你的同时代人一样生活过,

兴许,更加言行一致——因此,我想轻轻地启动嘴唇,

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在你离去时没有说的话:

主啊,愿他们安息。愿他们再也没有噩梦。

愿永恒的光照耀他们。犹如矿井中的灯盏。


这些日子,你很少出现在我的梦中,

可有时,你却会。我们俩都在赶往火车站,

踉跄着,奔跑着,来晚了。我站在月台上,火车

随时都会开动。我必须找到你,

可我明白我找不到你——你耽搁在什么地方了,手提箱沉重,

通道犹如迷宫,太多的台阶。然而,只要我

跟从你那脚步的回音,你那不稳定的呼吸,

你那胸口的疼痛(我有时同样会感到),你就依然活着。

不管我多么使劲地想要抵制,你的动作

在我身上延续着。你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在我陌生的演讲中重新响起。在你渐渐萎缩的时刻,

我也变得越来越小。总有一天,我会在车站醒来,

看见你。悬挂于车厢后面的灯盏

将会晃动,火车将会开动,提速——可我们却依然站着,

谁也不看谁,疏远,而又相似。




伪经二部



麦克斯·雅各布,古董商之子,贫困潦倒的诗人,

穷其一生,都在苦苦地寻找两三个词,

两三个能说尽宇宙的词,

但他更为著名的却是,高顶黑色大礼帽,单片眼镜

和天宫图,这些常常显得更为真实。

一个都市滑头,圭伊劳梅和巴勃罗的

朋友,他感觉那个时代相当于

灾难,而桥,穹顶,白色百叶窗,街衢,

冬天的悬铃木,意识不到它们自身的美,

最终,包括他自己——

都仅仅是装点。总有一天,

神力将荡尽一切。法则失效,万物

回归原始的黑暗。恶梦缠绕着他,

他被追逐着,一会儿是狼人,一会儿是警犬。

他躲藏在垃圾箱里,明白自己将

在一个冰冷的手术室里醒来,听到柳叶刀柔和的叮当声。


我不知道那满是灰尘的电影厅是否已被保留,

(在拉维尼昂大街,还是寻南大街?)

就在那里,马恩河战役后,圣母在他面前显现。

在黑白默片的中央,她从荧屏中对他讲话,

用的是下流的巴黎黑话,因为,他不大可能

懂得任何其他语言。随后,

麦克斯·雅各布又活了三十多年。

无数次,他试图驱散那声音,用时尚,

反讽,面具,用天真的超越的激情,来保护自己。

可是,有一天,他写下几个词,几个无论路克还是约翰

都无法证明的词,

几个圣母本人极有可能会说的词:


上帝存在,这不可思议。

上帝没死,这不可思议。

上帝有额头、嘴、床、母亲,这不可思议。


最后,他被狗和柳叶刀追上。

在德朗营房,躺在木板床上,丢失了

单片眼镜、穹顶、桥,

朋友、亲人和他自己,那一刻,他或许意识到,

这些词将令他满足。



差不多就在诗人于德朗西死去的同时,

N.N.,一名列兵,在一个

不同的营房,位于另一战线的另一侧。

他倒是没有蹲过塞满腐烂尸体的

坑道,都是些军官,被从头后面射杀。

列兵的命运总是简单:饥饿,虱子,疾病。

在兵营里,他见到一条泥泞的浅水河,

以及岸边的干草垛。接着,又见到整齐的树干

和松叶下一座被毁的蚁丘。列兵意识到,

他的所见只是幻觉,一次昏天黑地的高烧的

发作,会立即摧毁这一想象的世界。

他没有烟,也没有水,更别提伏特加了。

就连吞咽都格外艰难。但这还不是

最糟糕的事。一股恶臭在铺位上方徘徊。

似乎谁也无力起身

或在意了。他独自朝壕沟爬去,为了

蹲坐在一根横木上(一旦你掉下,就完了)。

正是在那里,

多年之后,N.N.告诉我,圣母在他面前显现。


没有蜡,没有香,没有祭坛,没有圣像和供品,

她一如以往。她说:“明天,你将获得自由。”

无人知道为何她偏偏选中了他,而不是别人。

他是个粗人和浪子。他几乎从不祈祷,甚至

在兵营里,当同伴们用木片组装十字架时,

他也无动于衷。早晨,他们全都获释。

特赦令依据协定颁布。


唯独他在兵营里又待了半年:一如往常,

放错的文件,混淆的家庭名字,缺失的出生日期。

但他已经自由了。直到今天。


人们无法理解所有这一切的含义。这么多的朋友

被死亡吞噬。留下的只是神秘和耐心,面包和红酒。




忒修斯离开雅典


一位老人,在城门旁的沙地上坐下。

雅典比克里特岛,更早地迎来黄昏。

渐渐浓厚的影子,在临死挣扎中,贴紧

那酷似弥诺陶洛斯的脚,它的内脏

已被青铜剖开。那野兽是一名戴着皇冠的

妓女和一头公牛生下的后代。它专饮

童男童女的血来保持旺盛的精力。迷宫中

处处都是它抛撒的污物。最后,被剑击中,

它才一命呜呼。有人认为,那公牛是波塞冬

众多外形的一种,据此,人们推断,那是

两兄弟在搏斗,因为凶猛的海神同样是

胜者的生父。在花岗岩洞里,当迷宫

在百般曲折中展开,就像一根烧焦他的

棕榈树的线头,我们的英雄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所有那些他杀死的生命,包括野兽,都是兄弟。


老年凝聚起空间,松脂般将它牢牢地粘合。

外面,远处,他看见山丘,原先陡峭,如今

已被时间磨平。他曾路过那里,从特洛曾

到那座闻名遐迩的城市,那座本该属于他的城市。

像坦塔罗斯(他的一个祖先)一样,他也渴望

整个宇宙:橄榄园,月桂树,

葡萄园和人群,大理石块形成的

阴郁而又荒凉的峭壁,四面体的

未完成的围墙粗劣的神殿,红发福波斯

在深蓝色的大海上空驾驭的辉煌的双轮战车。

美女的身子,透过半透明的衣裳,隐隐闪现,

那私处的软毛听从他的触摸……

醒来时,他沉重的眼帘粘在了一起。

他踏上那条最长的小径,欢欣鼓舞,一路清理着

那片被诅咒的土地,那片狼和蛇的后裔的土地。


他们也是他的兄弟,普罗克汝斯忒斯也是。

老年,听上去很怪,仿佛普罗克汝忒斯的睡床。

命运不再能掌控你,可它却又超过

你渐渐衰弱的力量。怪梦重现,比记忆

更加生动,常常,生发出极度的苦痛。

有人正离开宫殿,一去不复返。

听不见脚步声。瑟瑟作响的大披肩。是

菲德拉王后?她拥抱着黑色的沮丧之光。

是她的姐姐?一个狂怒的神已将她霸占。

还是珀尔塞福涅?他曾降临她的王国,

可满眼所见尽是芦苇和潮虫,蛞蝓和蜗牛,

湿滑的地下斜坡和四处游荡的灵魂。

虽然影子难以相互辨认,可也许

有一天,在他们中间,他将看见菲德拉

和他那被马蹄碾碎头颅的儿子。


萨拉米斯附近,一叶帆船在同风搏斗。

众神在掷骰子,而凡人却必须满足于

悔恨,宽宥,理解的愿望。

他同苦涩的命运达成了协议。他装饰

城市,祭奠死者,迎候

异国盲眼的国王。他命令点燃

泛雅典娜节的火炬。即便在他死去时,

新的神殿、纪念碑和花园也将拔地而起。可他们

也会消亡。他不时地听见一个

声音,比上帝的声音还要响亮,那声音宣布:

“你已鞠躬尽瘁。”在雅典城门旁歇息的时刻,

他渐渐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那必然发生的一切终将逝去,用不了多久,

里刻墨狄斯将把他推下悬崖,正如先前

他对斯基隆所做的那样。

高 兴 译




20 世 纪 的 西 班 牙 抒 情 诗

在下文中我们将多次谈到西班牙的诗歌创作。这是需要给出理由的。自20世纪初开始,在西班牙兴起了一种追随来自尼加拉瓜的诗人鲁文·达里奥的抒情诗,它是如此内容充实、质量上乘而富于原创,以至于当地的批评家将其说成是他们文学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国外学界也必定认可这种说法。安东尼奥·马查多、拉蒙·希梅内斯、豪尔赫·纪廉、赫拉尔多·迭戈、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达玛索·阿隆索、文森特·阿莱桑德雷、拉斐尔·阿尔韦蒂等人的诗作也许是我们这个世纪上半叶的欧洲抒情诗所带来的最珍贵的瑰宝了。虽然西班牙人向来喜欢断定,他们的现代抒情诗是独立于外来影响的。即使这种论断所言不虚——其实它非常可疑——也不能忽视,在结构上它与法国抒情诗,还有英美抒情诗都有某些横向关联。1925年,奥尔特加——加塞特断言,当时西班牙的所有诗歌都是在马拉美的轨道中运动。这是一种夸张。不过这证明了,在西班牙本土也有人能够感受到,奥尔特加所评论的这些诗人显示出了与欧洲尤其是法国抒情诗的极度近似,但并没有因此而丧失西班牙精神。
自世纪之交以来,在西班牙发生了一次风格转变。这转变起初是出自对慷慨陈词的、多愁善感的、自然主义的诗歌的厌烦。随后这种风格转变从一个本土传统中受益,这个传统的代表是路易斯·德·贡戈拉(1561——1627)。他一连几百年都受到误解,直到他诗歌中一直被古典主义文学学视为其价值低下的证据的那些特征得到赏识。贡戈拉受到关注的外在契机是他的三百年忌辰,内在契机是他与现代性的亲缘性。人们在贡戈拉身上所发掘出的,是他那对自然物或者神话物象之间怪僻关系既可以从理智又可以借助想象进行思索的能力,是他那不断将显像转化为“隐喻式省略”(迭戈语)的语言,是他那富于艺术性的晦暗风格的魅力,这风格在建立诗歌世界以对抗现实世界方面永不枯竭,还有他那诗歌技巧的严整,尤其是通过句法上的推移为诗句增添极高张力的技巧,最后是他那词语音韵的美妙与他的费解之间的调和。作出这些关于贡戈拉的发现的,主要是诗人。人们习惯上将他们按照贡戈拉复兴之年称为1927年的一代,这一代人除了上文中提到的以外,还包括志同道合的文学史家。
这样,西班牙的抒情诗就在贡戈拉的引导下背离了早先的风格,但是这种背离和发生在法国的转变是出自于同样的原因、具有同样的目标的。一种以最精挑细选的语言艺术手段造就的抒情诗希望重新获得隐秘和灵魂的细腻,而这都是被文明的冷静所压抑了的。这就导致了一种诗歌主题和诗歌技巧,它必然与法国的诗歌主题及技巧相似。所以许多西班牙现代诗人都对兰波、马拉美及其继承者的辐射域有所触及。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保留了西班牙的特性。这也表现在一个特别的方面。在西班牙,现代诗歌同样日渐成为晦暗、奥秘的诗歌。但是在西班牙人的判断中,与奥秘主义的界限所在是有别于其他欧洲人的。这界限在更高处。对本土传统的回归不仅仅回到了贡戈拉,也回到了民间诗歌,尤其是罗曼采。对于西班牙诗歌的这一原始遗产来说,晦暗风格早已经是其固有的特征,它充满精简之语和暗示之处,倾向于充满预感之物,省略实物性的或逻辑上的连接部分。现代抒情诗将这一风格纳为己有。西班牙的耳朵能在加西亚·洛尔卡或者阿尔韦蒂的某些谜语化诗句中听到植根于本土的罗曼采那熟悉的声响,而外国人只能感受到一种相当不惹人喜欢的谜一样的语言。只有在更高之处,在绝对智识型诗人(主要是纪廉)那里,才会让西班牙人也感受到奥秘的晦暗。此外,这是西班牙内部的事。不论怎样,让人深受启发的是,20世纪的西班牙诗人从他们的民间诗歌——也包括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歌谣——中取得了那种遮盖式的、偏于召唤而非称述的符号语言。因为这种语言适合用于一种现代抒情诗风格,这种风格出于许多原因而有意变得晦暗和放肆。




推荐阅读:

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关根弘诗2首

国木田独步诗2首

壶井繁治诗3首

河井醉茗诗2首

伐致诃利《三百咏》

鲁达基诗5首

川路柳虹诗3首

北村透谷诗2首

茨木则子诗7首

大伴家持3首

大伴旅人《赞酒歌13首》

福士幸次郎诗2首

万叶集

拉胡蒂诗10首

奥马尔·哈亚姆诗选

菲尔多西《苏赫拉布惨死于鲁斯塔姆手中》

德胡达诗2首

罗伯特·普里斯特诗6首

埃米尔·内利冈诗2首

格温多琳·麦克尤恩《发现》

英国史诗《贝奥武甫》

丹·佩吉斯诗9首

比亚利克诗4首

塔米尔·格林伯格诗4首

达丽亚·拉维科维奇诗2首

尼玛·尤什吉诗3首

萨迪诗4首

涅扎米诗3首

埃及《新王朝时期的情歌》

山部赤人诗3首

日夏耿之介诗3首

萩原朔太郎诗3首

蒲原有明诗2首

木下圭太郎《顾望》

立原道造诗3首

密尔诗8首

莱昂纳德·科恩诗12首

多萝西·李夫西诗3首

阿兰·格朗布瓦诗3首

丽娜·拉尼埃诗2首

欧文·雷顿诗2首

里尔克《影像之书》

里尔克《圣母生平》

安娜·埃贝尔诗2首

马赛尔·昂达奇诗2首

厄尔利·伯尼诗2首

哥伦伯《遗书》

菲丽斯·韦伯《嫉恨的种子》

阿维森诗2首

亡灵书

尼罗河颂

阿顿颂诗

吉尔伽美什

伊什塔尔下阴间

古埃及劳动歌谣


翳然乘化去 终天不复形 迟迟将回步 恻恻悲襟盈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