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亿里:听老爸讲的抗日故事
今年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大家都在写着属于自己的纪念性文章,学历史的我总也想写点什么。打开自己的抗战记忆库,发现里面东西不少,只是缺乏干货。书本与课堂上学的、小说影视剧中看的都是别人的,不新鲜。只有老爸给我讲的抗日战争时期的那几个故事,似乎还有点意思,与报刊上的不太一样。好吧,那就写出来贡献给大家,题目就叫:听老爸讲的抗日故事。
一、老日头来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新庄寨,就在日本鬼子来的那一天。
1938年,鬼子进中原,咱新庄寨(我们行政村的乡镇所在地,现在为安徽省萧县新庄镇政府所在)就是日本先头部队经过的地方。那时候从河北(丰县与萧县以黄河故道为界,丰县辖河北,萧县管河南,以前均属于徐州府)梁寨到黄口有官路(土公路),中间的站点就是咱新庄。官路经过咱庄东地里,我就在那亲眼看到过过日本兵呢。记得是春夏之交,我和前门油店你四大爷一起到东大窑那儿割草。我抬头向东北看的时候,见官路上一片黄色,还动着,像过蚂蚱(蝗虫)一样。就说:四哥你看,咋恁多的蚂蚱。你四大爷一看,马上拔腿就跑,嘴里喊着:老日头(我们那儿老人对日本人的称呼,意思似乎与日本鬼子差不多)来了,快(跑)。原来那不是蚂蚱,是走在东官路上的大队日本军人,他们穿着黄军装,戴着大沿帽。我赶紧跑啊,连盛草的槎头都没顾上背。
我们幸运地跑开了,新庄寨里的王三羔(可能是小名,我们家乡称男孩为羔,骂人的话就是王八羔子;三羔即第三个男孩子,跟二妮为第二个女孩子一样)就被老日头给抓住了,还差一点就送了命。原来日本军走到了新庄寨,想核对一下行军路线,就抓住了他。翻译官问:这里是啥地方?三羔说:新庄寨。日本军官盯着手里的地图看了又看,带着怀疑的口气命令说:再问一遍。你问多少遍,三羔都说这儿是新庄寨,没错。老日头又问:那顺河集在哪儿?三羔说:知不道,这里没有,没听说过。
按老日头的行军路线,这里明明就应该是顺河集,地图上标着呢。这个年青人为何却说不是呢!日本军官想,他是不是中国人的奸细,想引我们走错路,于是命令把三羔绑在了寨门口的大树上。翻译官上前就给三羔几个大耳刮子,还说:快说实话,不然皇军会砍你的头!王三羔哪见过这阵势,老日头的东洋刀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早知道情况不妙,就是不知道原因为啥,吓得尿了裤子,眼泪直流,后来连话也说不清了。
这时候三羔的二大爷来找他,仗胆走过来,向翻译官问清原因,马上说:绝对误会了,千万别杀人!原来新庄寨西北二三里就是原来的聚落,因位于故黄河内外两堤套内,故叫顺河集。二十多年前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建成了新庄寨。那里早成了庄稼地,三羔年纪小,咋知道这些呢。说清了这些,老日头最后还是把王三羔放了。
本文提到的地名分布及路线示意图
王三羔被他二大爷从东洋刀下救出来的这事好像不是瞎编的,不仅有名有姓,而且附近好多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我常常给我的研究生讲这个故事,它说明日本人近代化走在了我国的前头,曾派人到中国内地用先进的方法测量编绘了地图,后来在侵略中国时就派上了用场,据说日军用的地图比中国军队还详细呢。这个故事中日军用的地图确实详细到了很具体的村庄,也可以证明上述说法还是有依据的。同时还可以知道,我们所学的历史地理专业还是有用的,王三羔差一点丢了性命就因为不知道二十几年前的村落变化,而他二大爷能够救他则因为多了这点知识。
二、跑反
第二个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庄上,我爷爷还出场了成为主角之一。
抗战时老日头占领咱黄口七年多,在黄口车站驻扎一个小队,修了个炮楼子。老日头平时就在营地训练,对周边老百姓祸害不大,而他们一出动,中国人就大祸临头了。带领维持会扫荡八路军与便衣队不用说,就出来一个日本兵就会有不小的动静。这天有一个老日头出了黄口向北走,谁也不知道他要干啥,老百姓都害怕了,赶紧跑反。啥叫跑反呢?就是为避兵匪之祸,大家扶老携幼,带上能带的值钱东西向“北堰子”跑。那里是堵塞黄河决口时留下的夹堤子,形成大片低洼地,有望不到边的芦苇荡,好葬身,解放后建成了新庄水库(我们经常去游泳、摸鱼)。妇女还要换上破烂衣裳,年轻漂亮的还不忘在脸上抹一把锅灰。咱这叫“跑反”。那个年代兵荒马乱,跑反是常事,大家都好像习惯了。
张庄的跑到了华楼子,花楼村的人一听说“老日头来了”也赶紧跑啊,咱庄的人也都跟着向“北堰子跑”啊。我们村叫关老庙,在黄口镇正北九里左右,向北还有一个村庄就到“北堰子”。你说这样一直跑下去也不是个事,听说就是一个日本人。于是你爷爷就充胆大的,叫上一个伙伴留下来,在咱村头迎着了那个老日头,问他干啥来?不知道他们如何交流的,反正老日头也没有啥事情,就是出来瞎转悠,走了好几个村庄见不到人,也就一直走过来了。
你爷爷说:那就到俺家喝茶吧。也快晌午(中午)了,我们给你做饭吃,别再向前走啦。于是叫人来打酒杀鸡,赶紧炒菜做饭。你爷爷招呼着他在庄里转了转,还看了咱庄上的关老爷庙,就坐下来喝酒吃饭。老日头可能喝了,一斤都不够,喝到下午三四点,老日头似乎喝醉了,走不动了。最后是你爷爷套了一辆大车,把他送回黄口的。
记得当时听了这个故事,我还问:那我爷爷这不是干了汉奸的事情吗?老爸说:那可不是。不这样的话不知道老日头走到哪,他要是发脾气了,还不知会干出啥坏事呢。老乡们还都感谢你爷爷呢,知道没事了大家就可以回家干活了,也不担惊受怕了。你爷爷后来说:我可是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啊。咱家有杆土枪,就在院子的秫秸圌子里,那要是被老日头发现了,不光我活不了,咱全家也都会玩完。
我想了一会又说:鬼子就一个人,后来还喝醉了,那为啥不用䦆头啥的磕死他算了?他们可是侵略军啊。我爸严肃地说:鬼子可不敢惹!杀他一个他们会灭你几个村庄的。你不知道,黄口东面的黄庙、孙庄那几个村庄就被老日头围剿过,杀了不少人,差不多就是杀光烧净。后来我从《萧县志》所载的“日军暴行”一节上,果然看到了 “黄庙、孙庄、陈坡大屠杀”,还真像老爸说的一样。像这样的集体屠杀还有不少呢。唉。
我还记得我爸也陷入了深思与痛苦,后来他说:那时候的老百姓真是苦啊,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不光老日头你不敢惹,带枪的山头多了,哪个也惹不起。老日头的狗腿子维持会来收粮,要交;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与国民党的便衣队咱这都来过,要征粮,你不给也不行吧。谁也要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啊。
这是真的吗!书上可没说过这些啊。也可能是只上过二年私塾当时只有十几岁年纪的老爸自己局限的认识吧。后来想想当时流行的“跑反”,尤其是看了姜文的电影《鬼子来了》以后,我对老爸的怀疑也就减少了一些,有点儿同情我的这些先辈们了。
三、打日本,谁也不是吃素的
老爸讲的第二个故事一直让我觉得很丢脸,不仅因为我爷爷招待了日本侵略军,更因为我的乡亲们对待日本侵略者一点不敢反抗,只有一个消极的方法:跑反。我就问我爸:清明节我去烈士陵园扫墓,就在新庄的高头(当地对黄河故堤的说法)下沿。老师讲:这里埋着的就有许多打日本鬼子而牺牲的先烈,尤其是那个八路军连长的墓筑成坦克状,我们叫他坦克连长,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据说他就是打黄口时围攻日本的铁甲车(广义上的坦克)而壮烈牺牲的,从其墓的特征上看也不会是编的。这不是打日本鬼子的吗!你咋光说还没见到鬼子就要跑反呢?
老爸说:这是两码事,老百姓与军人不一样。对于当兵的人来说,吃谁的粮当然要为谁卖命了。打日本,谁也不是吃素的。
确实,八路军打日本很勇敢,光打黄口就有三次,每次还都打下来了。他们都是从微山湖那边来的,晚上攻打黄口的炮楼,把日军与维持会消灭了或者赶跑了,到早晨把战利品收拾起来,把铁路给扒掉,赶紧撤兵回根据地。大批日本兵从徐州沿铁道线开过来时,八路早撤了。他们不敢晚上增援,怕中了埋伏。有一次我和咱庄的几个伙伴还去看八路打黄口的热闹,亲眼见到黄口的车站、炮楼子被打开,街上贴了一些标语。八路军还让人组织分掉了洋行的粮食,可能他们运不走这么多。附近村里的人都带来了盛粮的口袋,背走得多,我们几个空着手,就脱了外罩裤子,把裤腿扎上当口袋,装了几十斤黄豆回来。
你说的坦克连长的事是真的,你姥姥(外婆)知道这个事,我听她说过。你姥姥的村子叫王庄,是黄口北边第二个村庄,八路军打黄口就住在这个庄上,你姥姥家也有人住呢。
确实,后来我姥姥告诉我:打车站的八路军是从湖里(我们家乡把山东的微山湖称为湖里)来的,都不怕死,打仗之前都安排好后事(写好遗嘱之类吧),连自己的棺木都是事先选好的。晚上这顿饭就在咱家院子里吃的,吃好喝好,有说有笑,根本不像上前线的样子(我上学学习“视死如归”与“革命乐观主义”这些词的时候就想到了姥姥说的这些话。)。维持会的人员多,就是不经打,趁乱能跑就跑啦。炮楼里的老日头难打,是硬仗,好在他们人少,最后也能拿下。最难打的还有一辆铁甲车,用单个的手榴弹炸不毁,用炸药包又不好靠近;围着打了好长时间,还是利用先打下来的炮楼,在高处扔捆在一起的手榴弹,给打下来的。死了不少人,那个连长也是打铁甲车时牺牲的。这是真的,好多人都说过。八路军可好了,你大舅不是有病吗,他们的大夫还给看了,留下了一些药,吃了后还真管用。
网上资料:抗战时在陇海线安徽黄口镇与日军作战时被俘虏的女兵。
老爸还说:不光八路军打日本很勇敢,国民党的便衣队也有厉害人物。当时黄口属于萧县的第八区,八区区长李凡洲就是便衣队的头,跟老日头短兵相接过几次,一点也不让(方言,阳声,意不怯场),给咱家乡的男人们争了气,可算作你说的抗日英雄。我知道他打日本的两件事:一是在黄口炮楼附近的小河边,有个老日头经常在那桥头钓鱼,三八大盖枪就放在身边。有一天午后,李凡洲单身一人潜水到桥下,突然从河里冲出来抓住老日头的双脚,拉到河里淹死了。然后抢过那条枪,据说还向炮楼里的哨兵开枪射击呢。就是给他们报个信,让来收尸的。还有一次,李凡洲遭到鬼子的追击,好在他地形熟得很,那时候又种着连片的蜀黍(高粱),长得一人多高(我们经常说的青纱帐),钻进去谁也找不到。他跑到咱庄东边,老日头从黑楼子追过来,相距只有一里地,他还不慌不忙。
最怂的是维持会,大家都知道他们替日本人做事,是汉奸,国共两党都有专门的锄奸队,所以维持会不得人心。黄口的维持会长邵世恩是邵套人,后来当过萧县知事,他的儿子邵竞生还出任了汪精卫的徐州市筹备主任、海州市长,官当得不小,就是老百姓不喜欢他们。当时流传有一首民歌,就是骂他父子二人还有其维持会部下,说的是:“黄口车站赛京城,邵家好比小朝廷。杜桂英驾坐西宫院,掌朝太师杜大清,领兵元帅陈仪仕,跳梁小丑王金栋,开路先锋扬志清。他们真孬种,一窝害人精。”
以上就是老爸给我讲的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虽然它仅仅属于民间流传的历史碎片,也不那么传奇,有些真的不是我能够全部理解的,即使后来我拿到了历史学的博士学位。但于我却弥足珍贵,因为这些故事是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我讲的,可能第一次讲述时我还在他的怀抱里;也因为这些故事就发生在我熟悉的村镇,主角就是我的父老乡亲,甚至我的爷爷也在其中。我尊重老爸的抗战记忆,并常把这些讲给我们李家的孩子们。现在我又写出来,让大家通过我们父辈的口述历史,去感受那曾经任人宰割的战乱年代,想象一下跑反的屈辱滋味,以便激励我们自强奋斗,复兴我们伟大的祖国,珍惜现实的和平并创造未来的幸福生活。尤其是在烈士陵园已成为历史名词的今天,用文字唤醒我们的记忆还是有必要的。上文所说新庄寨前面的烈士陵园三十年前就没人管理了,后来被建设成居民小区,烈士的坟墓被几排楼房代替,那坦克连长的墓当然也不见了,不知道是迁走了还是平了。
2015年8月30日初稿,9月3日修订。
来源:古墨今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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