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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 | 周小六:一张幸存老照片,一段快要失忆的岁月

周小六 新三届 2021-04-2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周小六,77级医学院毕业后在北京三甲医院做病理医生,1988年晋升主治医师。1989年研究员身份赴日,1990年就职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病理部。1998年移居加拿大,后移居美国,两栖于美加之间。


原题

一张老照片

凝聚着时代的故事

 


作者:周小六



很多家庭与我家一样,抹掉时代的一切痕迹,就如同从未在那个时代生活过。
——题记

 

这张照片是我妈在亲戚家里看到,就如获至宝的收藏起来。


它之所以能幸存下来,是因为亲戚都根红苗正没有抄家的风险,而且照片并不奢华,看上去就是普通百姓。这在全部被焚毁的历史空白中,它的残留就显得异常珍贵,也是家族在那个时代的唯一的见证。它记录着时代的风貌,年代的风华,妈妈青春的片刻,和不可复制的瞬间,是我们仅此能看到的我妈年轻时的模样。


我妈去日本时,宝贝似地郑重地交给我,让我保存好,我也宛如收藏文物一样珍惜它的幸存。

 

左一我妈,大姨,大舅妈,姥姥,小舅

 

照片是我妈家人在1941、1942年左右在哈尔滨拍摄的。


我姥姥一共生了12个孩子。日本人的细菌战,让家里遭受了灭顶之灾。一个星期有八个孩子先后夭折,活下来的只有大舅,大姨,我妈和小舅。从那时起,家里人从来不许说“死”这个字。


姥姥出身中医世家,家境殷实,只是因为左眼斜视,下嫁给姥爷。她是虔诚的佛教徒,知书达理,善良到人性的底线。从舅舅,大姨和我妈身上看到了家教的印记,只有我妈是家中唯一的反骨,但跟普通人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姥爷是孤儿,出生在山东省平度县,是吃百家饭,自生自灭中长大的。十几岁就随着“闯关东”大军去了海参崴,中文字都认不得几个,但能读能写和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挣了点钱就娶了姥姥,在哈尔滨给白俄当厨师。


姥爷脾气特别好,善良到骨髓,见到路人忘记的包袱,怕失主找不到,每天都在捡到的地方等失主来找,从来没对孩子大声训斥过。


我大姨的年代还时兴裹脚,刚包上一天,就被姥爷拆了下来。家里没有清规戒律,自由平等,应该是受异国文化的影响有关。


我只有一张和姥爷的照片

 

大舅、大姨、我妈和小舅都有条件去学校读书。因为都是跟苏联人的孩子一起上学,所以我妈会说俄语,价值观也很别具一格,与传统观念格格不入。家境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家庭和睦,母慈子孝,兄妹体贴,我妈的童年是幸福的。后来大舅到法院工作,让家里有了进一步的经济保障,我妈也可以安心的读书,过着普通人家其乐融融的生活。姥姥姥爷是一心向善的人,尊礼守法,但他们的善良已经到了极致,就接近迂腐了。


人生的不幸总是突如其来,灾难的降临也总是让人措不及防。


我妈16岁的一天,放学回家后,就看到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高丽二鬼子,一个是日本军官。


他们是奔着我大姨和我妈来的。大姨和我妈都还在读书,细高挑,摩登新潮,这在那些人面兽心的鬼子眼里,无疑是上好的猎物。


他们假惺惺的表示友好,还送给我妈一些小礼物,家里特别害怕,只有小心翼翼地招待着,我妈也不敢与他们交流,就那样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他们就走了,临走前告知姥姥,“过几天还会光顾,” 说我妈很漂亮,什么亲善友好,要进一步相互了解之类的鬼话。


这一吓非同小可,姥姥姥爷再也淡定不了了。就在不久前,邻居的一个女孩被日本兵轮奸致死,抬出去的时候,看到浑身浮肿,肚子膨胀,不能报官,没人做主。充当亡国奴的日子,人命如草芥,可以任人践踏,不知道下一个惨剧会落在谁的头上?


当时大姨已经订了亲,于是,姥爷带着我妈连夜离家躲到亲戚家,当务之急,就是赶紧给我妈找婆家安顿下来,逃离日本人的魔爪,就在这样匆忙和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妈懵懵懂懂地被嫁给了我爸,平静的日子戛然而止,悲剧也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姥姥姥爷是山东人,就是要给我妈寻一个山东人的婆家,就托朋友找来媒人,一顿天花乱坠地大打包票。媒人看到我妈长得漂亮,又是学生出身,自然是奇货可居,混完吃喝后,终于给我妈找到了下家。


爷爷祖上是四川人,他是从山东省掖县去闯关东发家的,是一个精明能干、讲义气又仗义的人。家里的佣人长工,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帮着成家娶媳妇,忙时干活,闲时养着,从来没像“周扒皮”那样半夜鸡叫,那可太需要丰富的想象力,也没有刘文彩那样的“收租院”,大秤收租,小秤放粮,咋能那么不厚道呢?


他在农村有大片土地,又在城里开建粮油加工厂,屠宰场,鲁菜饭庄,家大业大,富甲一方。我爸虽然纨绔,但是极其聪明,是县里的状元,在青岛读完书就到国民政府工作,当时国民党统治国家,当公务员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的事,也算是拿得出手的门楣。


这些光鲜的外表,我姥爷其实并不在意,要看看我爸的实物,以确认是否可托付女儿的终身才可以做决定,但是媒人只拿了我爸的照片,也没有让我姥爷与爷爷家有任何接触,匡着姥爷一起吃喝,把他灌醉,稀里糊涂的就应下了这门亲事。


很快,在我爸和我妈从未谋面的情况下,就被我姥爷包办嫁给了我爸。


爷爷有5个孩子,我爸是长子,在家里享受着绝对的特权。从小读私塾,每天有两个保镖贴身伺候,都是会武功的人,因为担心被绑票。由于看守得太牢,绑匪蹲坑盯梢和尾随,费尽心机也无从得手,后来就绑架了我大姑,花了很多钱才赎回来。每天有人背着我爸上学,那些纨绔子弟所有的特长我爸全都具备,我有时看电视,都怀疑是不是以我爸为题材编出来的?


他们结婚以后,我妈才发现他们隐瞒了我爸在山东还有一个老婆,是那种小脚的老式女人,父母包办的,但多年无所出,因为娶了她后,我爸就一直在青岛读书,后来离开青岛娶了我妈,就再也没回去过。


也不知道我爸是怎么处理这门婚事的?据说那个女人一直都不改嫁,是不是就这样孤独终老也不得而知。


我妈真够冤枉的,明媒正娶的倒成了妾室,好在我爸没有嫡出的孩子,不然的话我们都变成庶出了。


我奶奶是一个精明强干,特别强势的小脚老太太,命忒硬了,早年丧父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悲剧一一体验,她死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但她却健康地活到了98岁。从这一点来看,真的太佩服她了,粗茶淡饭,也不锻炼,更不懂养生,所以我发现长寿跟养生毫无关联。她是靠意志和信念的支撑,那么多的生死离别,她的生命力却如此顽强。她自己是女人,却每个细胞都被重男轻女的观念浸透,那么富有的家庭,只有男孩子读书,两个姑姑裹小脚,精女红,三从四德,都嫁给了政府高官,解放后被镇压,生活在社会底层。


我妈嫁入后,她们望眼欲穿地等待孙子出生,怀孕期间享受少奶奶的优厚待遇,烧香磕头地祈福。赶上我爷爷生病,整个家族都心心念念地等待长孙的诞生,好给家里冲喜,让生意兴隆,爷爷康复。可是,终于没有让他们如愿,我妈生了我大姐,让他们的盼望彻底落空。


我妈从少奶奶的地位一下回落,没有人照顾她的月子,孩子也没了尊荣。我妈生孩子前,娘家送来很多吃的,但我妈却没有享受到这些食物。清汤寡水的满月后,我妈就返回娘家,当时多亏我大舅在法院工作,还可以震慑着她们,不然的话会有更苛刻的待遇。


即便是这样,也得不到我爸的援助,他很少回家,我妈就成了一个摆设。到我二姐出生后,我奶奶就更加断念。我爸也在这以后,从断断续续的回家到彻底人间蒸发了。我奶奶应该是知道我爸的去向,但却一直对我妈瞒得死死的。


我爸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为一身的人,爱自己多过爱别人,对我妈没有什么感情。他的工作好像也很神秘,总是神出鬼没。他原来叫周宗洋,后来又改名叫周涤尘。抗战结束后,八路军到家里围堵抓捕他,但每次他都被安排外出。一定是八路军内部有奸细,才可以这么巧妙地逃避追捕。后来有两年多的时间他彻底失联,直到长春解放前夕,才有从围困逃出来的人说在那里看到了我爸,他被困在城中险些被饿死。


所以,他这两年多的历史,没有人证,他提供的证人除了死人就是无处查询。作为历史上的悬空,他的历史因为一直都无法结论,而被挂到了那里。当时,无论是地富反坏,都可以明码标价,可是没有结论才可能是最大的结论:问题可大可小,也可有无限的想象空间,正是这个原因,让家庭蒙受了很多委屈和不公。


解放后国家百废待兴,重用一切有才之士,他去应试,很快就被市委录用,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逃跑了,因为需要严格的政审,周围都是精英,政治上异常敏锐,他害怕被甄别。后来他就不再去那些重要部门应试,就混到民工之间,到建筑公司工作,那里都是农村来的农民工,文盲居多,他又把名字改成周祥,整天灰头土脸,毫无悬念地混在大老粗中间。他本来是国文专业,到建筑公司后,又到夜大学习建筑设计,后来一直做建筑工程师,不得不承认他的智商还是可圈可点的,成功地躲过了“三反五反”和形形色色的政治运动。


因为建筑公司隶属国家建委,需要到三线修兵工厂,我爸是必不可少的人选,单位必须给我爸历史做结论。当时搞政审的李叔叔家里很穷,爱占小便宜,我妈就帮他老婆找活干。那时的人没有现在的贪官这么大的胃口,还得下血本的贿赂,也就是经常带着一个傻儿子在我家吃饭,蹭我爸的烟酒,临走时还要把抽剩的半包烟带走。我妈也把我们的衣服送给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就这样他带着人到山东老家去外调,因为没有什么人认识我爸,他们就走马观花地完成了外调,加上马上就要奔赴三线,所以,草草地做了结论,作为一般的历史问题而结案。


三线不搞“文革”,我爸就又一次的化险为夷。但是他实在是谜一样的存在,直到去世都没有人在他那里套出任何有关信息,他的书法足以与书法家媲美,但他不曾留下一个字。他玩麻将炉火纯青,但从来没见他碰过。家里没有一张他个人的照片,所有关于他的一切信息,都是不透明的。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跟酒肉朋友喝酒大方买单的冤大头,经常跟老婆吵的大老粗,但这也许正是他的防护色,守候着那些秘密。



我爸去世后,我妈才对我说,我爸从抗战期间就做谍报工作,她说我奶奶知道。那些公子哥的堕落也许是一种掩护,他从来不对我妈透露只字半语,这倒也成了避免对我妈的牵连。


因为我爸的忽略和放任,我妈整天只能跟奶奶在一起,就显得多余和累赘。加上我妈也不太会干家务,没有心机,奶奶也不太敢颐指气使的太明目张胆地对我妈不好,心里更憋着怨气,所以我妈在奶奶眼里慢慢的成为了眼中钉。


在奶奶家待不下去,我妈只能回到娘家,姥姥姥爷对我妈的婚姻心怀歉意,所以毫无怨言地接纳她们。但我妈带着两个孩子,没有收入啃家里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她曾当过一段时间的打字员,后来靠给人织毛衣,绣花补贴家用,等着我爸返回。


当时很多八路军的军官都是光棍,有的军官总找着各种理由织毛衣、补衣服什么的追求我妈,也不嫌弃我妈有孩子。但我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姥姥姥爷都是很保守陈腐的人,坚守着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也绝对的让我妈守住贞操,确认我爸的生死。当时对八路军也不是特别了解,我妈也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人生,就让封建枷锁把她死死地套牢。


我爷爷去世后,家道从此开始中落,奶奶就更加埋怨我妈没带来好运气。城里的生意没人打理,都变卖处理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衣食仍旧无忧。但奶奶仍旧摆谱,纵容我爸的吃喝玩乐,就这样坐吃山空。所以,到解放时,就只剩下变卖后仅存的土地,土改时终于没当成地主,定为富农成分。


还真的要感谢家道中落,我奶奶的虚荣,我爸那么有远见的挥霍,不然的话,打土豪分田地,小命不保,死无全尸的可能都有。到时候资本家、地主的狗崽子,我们的日子要更加暗无天日了。


我一直都不理解我妈: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女性,却被摆布成封建礼教的傀儡,在她身上既有新时代女性的时尚开明和对自由的向往,又有原生家庭的封建、迂腐的烙印。是一个矛盾的时代牺牲品。


她有与时代格格不入,特定的价值观,她从来不教我们如何省吃俭用,而是告诉我们:要好好学习增长能力去赚钱,钱不是省出来的,是赚出来的。


无论我们多浪费、多没谱,她尊重我们的每一个爱好。


小时候要做衣服就买来布,咔嚓咔嚓地自己剪开,虽然浪费,但我妈还夸我有魄力,一般的人是舍不得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就下剪子的。所以,在国内时,我自己照着画报做的衣服可以与专业人士媲美,都是我妈的鼓励所致。她对我们带给她的每一次惊喜,都兴奋不已。


“文革”前,她花36块钱买一双皮鞋,还买两件那种米黄咔叽布的风衣,因为她觉得那是对自己拼命工作的奖赏。但一般一窝孩子的妈妈不会是这种选择。


一有时间,妈妈就带着我们到处走亲串友,我小时候坐火车去过很多地方,这也有助于打开我们的视野,给姐姐们找少年宫、体校,把我们送进全市最好的幼儿园,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所以,在后来的人生中都不甘平庸,这可以归功于我妈对我们人生观的启蒙。


这在当时,与普通的母亲比是很超前的行为,即便到现在也仍旧是社会上流行的活法。


在别人家的眼里,我们家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有多少钱就统统花光,都是孩子自己买菜做饭,米饭不是夹生就是糊饭,饭锅几天就把锅底烧透,暖瓶一年也不知道要打破多少个,包的饺子变成片汤,蒸的馒头包子满脸雀斑,馅里咸得发苦,但从未听我妈抱怨过。


我妈每天起早贪黑的忙,没时间也不擅长干家务,即便有时间,也会见缝插针地看会小说。她连中学都没读完,看的却都是文言文的小说,痴迷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之中。说起历朝历代的历史事件,皇家趣事,民间奇闻便滔滔不绝,两眼冒光。当时,与其听这些我完全不懂的东西,我更希望她能多多的陪伴我们,像别人的妈妈一样,回家有饭吃有人关怀,可是这些都没有。


但是她再忙,每年都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集体去儿童医院检查身体,一群丫头,几乎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在医院里成了一道风景。虽从来都没给孩子开过家长会,但一直会跟每个老师拉关系,小恩小惠,以保证我们在学校得到庇护。她的这些所为,至今社会上仍旧通用。


另一方面,她骨子里又是一个守旧的人,她生这么多孩子,其实就是想生个儿子,她跟我爸关系一直都不好,但从来都没想着要走出这种桎梏,砸烂包办婚姻的枷锁。我妈当时像秦香莲一样,带着两个孩子千里寻夫,可是找到我爸时,他居然问:“你为什么来找我?”没准我爸就是为了逃避包办婚姻故意失踪的呢?


每年一个月的休假也要吵架。我爸探亲期间,也要一直画图,写方案,每天工作到很晚,总嫌我们吵,嫌我妈“护犊子”。他一回来总是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我每天都在求证:“我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还问过我妈:“为什么不跟我爸离婚?”我妈说:“离婚对你们不好,外人会说三道四。”所以,我妈巴不得他在外地工作,宁可苦累也在所不辞,我爸单位的同事都是举家迁移,只有我妈没去,因为三线都是穷山僻壤,教育是最大的问题,所以不会带我们去。


为了让我们婚姻不重蹈她的覆辙,她经常干涉女儿的婚姻,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强加于人,不让我们高攀。姐姐们跟高干子弟谈恋爱,她也会阻挠,用她自己的经历来假设我们未来的生活。姐姐们听话,就深受其害。那时还在想:要是她跟我爸离婚,嫁给了军官,解放后,我们出身革命军人,身上闪耀着红色光芒,也可享受着优越感,不用去插队,有机会去当小女兵,那人生就可以尽早的开挂了。


不过,我妈如果改嫁了,还指不定我能不能问世呢?


“文革”前,我家有很多照片,都镶嵌在镜框中,都是亲属参军,舅舅工作,和一些家庭照,为的是表示家里社会关系清正,唯独没有我爸爸的一张照片。但是我曾看到过她们藏的结婚照,卷成一个小卷,放在箱子里,有一尺长,我妈穿着婚纱,裙子边上还有一个小女孩扯着裙角,我爸穿西装,180的个子,在众多的人行中显得异常高大。与我印象中的我爸,总是唧唧歪歪,一副离幸福很遥远的样子截然不同。在照片上,他看上去是自信潇洒的公子哥,也比我看到的他帅气很多。


看到这个照片时候我还很小,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怎么可能与我眼前的,灰头土脸,不修边幅,压抑克制的形象联系起来。


箱子里还有我妈穿过的深绿色金丝绒的旗袍,领子比现在旗袍的领子高,开衩也更高,特别长,看得出我妈应是魔鬼身材,才有可能撑得起这么紧凑又曲线分明的旗袍。


还有一件我爸的西装,是浅灰色,里边交织着深灰的细线,肩部垫了很高的垫子,胸前好像垫了很厚的布,都是用手针缝到一起的,做工特别精细。因为那料子太好,后来,我上高中时,我妈给我改成了一件小西装,美了好一阵子。


我还穿过一件用我爸西装改成的女士衣服,深蓝色纯毛料,小立领,小垫肩,是我二姐给我的,还在大学里穿,很与众不同。这件衣服是旧社会学徒出身的洋服匠给制作的,做工特别精细,名副其实的是服装。在那个都穿蓝外套、花袄罩的时代,人们穿的就是按人形缝制的遮羞布,穿上衣服比裸体还难看,只有穿上那种小洋装,才会不浪费上天赋予我们的好身材,迎来路人的目光聚集,感觉还是很好的。


“文革”时,我妈单位给她贴了很多大字报,质疑我家这么多孩子,都穿得溜光水滑,好吃好喝,其实是嫉妒心所致。我妈当时好像有很多光环,劳模、三八红旗手什么的,都是组织强加给她的。一般的劳模都是苦大仇深,对党有朴素的阶级感情,但一说话哆哆嗦嗦,形象欠佳。我妈有文化,能干,能写能说,颜值也不差,领导树立她为典型特别拿得出手,还显得他们慧眼识珠。加上我妈傻单纯,不计较个人得失,舍得牺牲家庭和孩子的利益。


“文革”前储蓄所里都挂着我们家勤俭持家,我妈职业妇女,教子有方,丰衣足食,还有到郊区开荒种地的那些假大空的照片,拿着锄头面带微笑,摆着姿势,一副幸福快溢出来的的喜气洋洋。我看到这些照片就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好像那不是我认识的家人。


可惜这些照片竟然没有一张幸存下来。现在我还记得我妈烫的头发,和我三姐戴着红领巾,坐在桌子旁看书的的照片。虽然很假,但是我仍旧印象深刻。


实际上按当时的收入,是不足以支撑我家那样的生活。我爸在三线工作,自己抽烟喝酒,还要养奶奶。我奶奶因为我家都是女孩,已经彻底绝望,从不肯来帮忙,还埋怨把我爸拖累了。有一次,她到我家住了一段时间,跟邻居聊天炫耀说:“我儿子旧社会是干大事的。”


在那个时代说这种话是要出人命的,我爸是孝子,一直都无原则地袒护,但这次知道我奶奶瞎说后,特别紧张害怕,不再护着她,很快就让她返回了叔叔家,每个月按时寄钱给她,但再也不让她到我家来了。


正是因为我奶奶的歧视,我妈一生都有一个执念,无论多苦也是要把七个女儿培养得优秀,她还真的做到了!


我妈同事的怀疑其实是靠谱的。


我爸当时每个月只给家里寄40块钱。我妈为了养一大家子,在我认识她以后,就一直废寝忘食地工作,牺牲休息和睡觉的时间,在家里做私活,每个月都有一些灰色收入。


我妈算是有人格魅力,热情,大气,认识很多人,利用人脉,互换利益,可以买到优惠价和定量外的东西。我们家都是女孩,都吃东西少,所以我家的生活要比靠工资养家的好很多。同学总羡慕我,饭桌上有那么多吃的用报纸盖着。


因为我妈单位管理上有漏洞,她又有光环的掩护,所以其他人当时没有办法质疑她。


但“文革”开始后,我妈还是紧张和恐惧的。正赶上我爸在三线,因为丢失了绝密的兵工厂设计图纸,就被控制起来。他因为历史上的原因,隐忍多年,一生都是小心翼翼的夹着尾巴,在忐忑中度过,遇到这种事担心秋后算账,害怕老账新账一起算,极度的恐惧之下,一时想不开就服毒自杀,后抢救未遂。那时公安局秘密监视我们家,家里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


一时间,所有跟历史挂号的一切痕迹必须全部销毁,我妈把金戒指缝到枕头里,还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国债也塞到被子里,我们周围有好几家远房亲戚,家里的东西也都东放西放。


我妈单位工宣队组织调查组,查了很长时间,但我妈经手的账目,不可能被人查出什么。那时候虽不是贪污,但是做私活还是违纪的,如果查出来一定会批斗的。所以家里如惊弓之鸟,担心哪一天突发事件的降临,一点痕迹都可以变成罪恶。


万幸的是,那只鞋最终没有掉下来,但等待那只鞋落下的煎熬已足矣让人崩溃。当时家里有好东西都是祸害,变成家徒四壁才能安下心来。


一张照片勾起了我的话痨,这些陈年旧事都是我妈常年叨叨的积累。


我妈最喜欢我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能够倾听。其实有时也很烦,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但是觉得我妈不容易,看着她很享受这种倾诉,不忍心打断她,也总是左耳听右耳冒的忍耐着,觉得是对她的一种体贴。


这些事只有我一个人门儿清,姐姐们都没有那么多的耐性听这些旧事。我妈去世后我特别想她,我有很多年都没缓过来,但当再也没机会倾听的时候,这些故事似乎成了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我想会有很多家庭与我家如出一辙,消灭时代曾经留下的一切痕迹,就如同从未在那个时代生活过。如果再过若干年后,也许被人为消亡的痕迹,已经再也没有修复和可以记录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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