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鉴丨元稹白居易：杭越“市长”秀杭越

原题

元稹、白居易，

杭越“市长”秀杭越

论唐诗者都认为，李白和杜甫是唐诗上的高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元稹和白居易稍后双峰耸立——“言诗者必称元白”。这四位伟大诗人前后辉映，铸就了中国诗歌史上不朽的丰碑。当然，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两人影响无与伦比，然按照世俗或者学而优则仕的标准来衡量，“李杜”实难望“元白”项背。

由于当时的政治约束，李白连科举资格都没有，从功名上可说是个白丁；杜甫虽多次应试，始终未考中进士，他们都是经过请托才辗转入仕的，故尔职虚位低，连白居易都慨叹李杜两人“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

可“元白”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仅是“大学同学”，连“研究生”也是同届，两人仕途从容，其间虽有起伏，到最后都峰回路转，几乎官至人臣Ｃ位，一人在仕途上离世，一人退职后养老以终。元稹比白居易小七岁，他的诗意气风发，锋头劲健，白居易形容：“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冤愤一言申”，所以容易得罪官僚，提醒元稹“像竹竿一样直来直去”不利于仕途。历史的吊诡是，元稹职位升迁却比白居易快速，且为白居易终生都无法企及。

白居易画像

“元白”分别在杭州和越州（今绍兴）任过职：白居易于五十一岁那年，即822年10月到杭州任刺史，元稹于次年，即823年10月出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

唐朝时，越州和杭州的综合影响，有点类似今天的杭州和绍兴，也就是说越州高于杭州。据唐《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当时全国行政区划设十个道，杭州和越州同属江南道管辖，以钱塘江为界河。

杭州是江南道浙西观察使管辖范围，浙西观察使治所在润州丹阳（今属江苏），管辖润州、常州、苏州、杭州、湖州、睦州（今建德一带）六个州。杭州管辖八个县，分别为钱唐、余杭、临安、富阳、於潜、盐官、新城、唐山，这八个县没有一个“望县”，都是“紧、上、中”的中小县级别。

越州就不一样了，越州是上州，下辖会稽、山阴、诸暨、剡（今嵊州、新昌）、余姚、萧山、上虞七个县，除余姚、萧山、上虞级别为“紧、上”之外，其他四个都是名声卓著的“望县”，显然，越州属县级别远超杭州所辖之县。

更重要的是，越州还是江南道浙东观察使驻节之地，浙东观察使管辖越州、婺州、处州（今丽水）、温州、台州、明州（今宁波）六个州，不难明白，越州的级别比杭州高出一截。

元稹除管理越州外，还管其他五个州，职级事权比白居易高且宽泛。两人对自己所在州的山水人文，爱戴有加，不断纵情高歌。如白居易写杭州“乱花渐入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余杭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等等，这些诗作无不令人击节称道。然窃以为，对杭州影响最大的白诗，当是《忆江南词三首》，即：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

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白居易《忆江南词三首》，出自《白氏文集》

这三首词是白居易诗风的典型体现，语浅情深，晓畅流利，不用阐释就可明白。所写范围从面到点，第一首“江南好”，实可泛指长江中下游以南的秀丽山水，并不局限于杭州。第二首就特指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在禅风明月中寻找桂花飘香，在郡亭斜卧时笑看钱潮拍岸。第三首写苏州，“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于春竹吐芽时品一杯吴酒，在芙蓉芬芳中赏美观舞。此处的“吴宫”指代苏州，因为苏州曾是吴国都城。

白居易先后任过杭州刺史和苏州刺史，但任职时间都不算长，他于长庆二年（822）十月任杭州刺史，至长庆四年五月离任，不足三年；在苏州任职是在宝历元年（825）五月至宝历二年八月，两个年头，但白居易在宝历二年二月骑马跌伤，病休一月有余，至五月末，又眼病肺伤，请假百日，至九月初假满罢职，实授时间一年左右。

由此可印证不少论者的观点——地方官员彪炳史册并不在于任职时间的长短，除政绩可道外，还得留下名篇佳作，如此才可传颂千秋。江山也赖伟人扶！

白居易的《忆江南词三首》同时收录在《全唐诗》第28卷、第457卷和890卷，题下小注“李德裕镇浙西，为妾谢秋娘制”。李德裕在长庆二年（822）九月任浙西观察使，与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是同一年，是白的顶头上司，也是唐朝杰出的文学家和政治家。至于白居易与李德裕的政治纠葛，这篇小文就不展开了。

白居易对杭州情深意长——“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且离开杭州时间越长，对杭州思念越浓，如这《忆江南词三首》就是白居易年届六十七岁高龄时写下，可见他对杭州是那般的魂牵梦绕。

还在杭州任上时，白居易获悉元稹将出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喜不自禁。于是在元稹赴越任职路过杭州时，他设宴款待，且频频劝酒：

白居易与元稹虽系挈友同僚，情同手足，但论现实官职还有差距，元稹已是“犀带金章”的高官，故白居易拿捏有度，笔锋一转，在祝贺中又自嘲了一把：

唐长庆三年（823）十月，元稹在杭州与白居易盘桓数日后，便奔赴任职之地越州，没想到这一任长达七年。

元稹（微之）画像

元稹对越州的推介不遗余力，即或在诗中也反映得淋漓尽致，乃至自夸州宅：

拂云堆，言高，指越州城围绕卧龙山蜿蜒展开；镜水稽山，指镜湖与会稽山；而“玉皇香案吏”句从道教引伸，因道教称天帝为玉皇，香案吏是随侍帝王的官员，元稹曾为京中高官，故以此自喻，即使如今遭贬谪，仍住在蓬莱仙境。

元稹还有将杭越风光对比写来的诗作：

元稹《送王协律游杭十韵》，出自《元氏长庆集》

南宋《嘉泰会稽志》卷十引述此诗时还特地作了注释：浣江在（诸暨）县东南一里，俗传西子浣纱之所。一名浣浦，又名浣渚。元微之诗云“浣浦逢新艳，兰亭诧旧题”。

元稹又对吴越两地的历史对比写出，如《冬白纻》：

遥想当年，吴王拥美而睡，越王抱冰而眠，一个骄奢淫逸，一个卧薪尝胆，那段经典的历史，在优美的诗句中汩汩流出。

白居易《钱塘湖春行》，出自《白氏文集》

再回到元稹夸越州州宅的诗作上来。当白居易收到这首诗后，顿时明白元稹在打趣自己，于是很快作了回音：

诗中的冯翊即同州（今属陕西），元稹此前在同州做过刺史，那边风沙蔽人，来到山明水秀的越州兰亭，自然喜上眉梢。到了末联，白居易就直白地说了，你暗中数道江南名郡，然除了我的杭州，其他的都不怎么样。

元稹了然白居易在暗中较劲，随之回复白居易，其中就有“天下风光数会稽”，“会稽天下本无俦，任取苏杭作辈流”等名句。

两位诗人大显风流，真是棋逢对手。

“元白”一同夸赞杭越的诗句也有很多。如元稹写钱江潮水：“翻风驾浪拍何处，直指杭州由上元。上元萧寺基址在，杭州潮水霜雪屯。潮户迎潮击潮鼓，潮平潮退有潮痕。”

白居易有“浙右称雄镇，山阴委重臣”句，浙右指浙水之西的杭州，山阴指代越州。这雄镇由我来管理，而你这位浙东观察使重臣去镇守声望日隆的越州。“越国封疆吞碧海，杭城楼阁入青烟。”你古越国疆域吞云吐海，我杭州城楼阁直入云烟。白居易进而自嘲：“白首余杭白太守，落拓抛名来已久。”随之又抒衷肠：“东南山水越为首……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

故此，“元白”所作诙谐幽默、意境深远的杭越诗文，不仅是浙东唐诗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绚丽篇章。

（本文摘自《唐诗之路话诸暨——诸暨唐诗三百首》，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本文首发于《北京晚报》2021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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