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文苑丨莫伸:我接触的王安忆,透明的个性难能可贵

浅海文苑编辑 新三届 2022-09-19


作家简历

本文作者


莫伸,原名孙树淦,1951年生人,7岁时随修建宝成铁路的父母从江苏来到陕西生活。1968年赴秦岭山区插队务农,1972年后历任宝鸡车站货场装卸工。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0年毕业于中国文学讲习所。历任《西安铁道报》记者、西安电影制片厂编剧、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陕西省社科院文学艺术研究所所长等。


原题
我接触的王安忆



作者:莫 伸


  

作者注: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为了尽快改变“文革”造成的文学艺术园地一片凋零的现象,集中起一批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青年作者到文学讲习所学习。我有幸是其中的一员。事过数十年后,翻看当时随手记下的一些零星的生活片段,颇有感慨。


1990年王安忆来西安,《西安铁道报》记者石裕国在省作协大院的高桂滋公馆为她拍下了这张相片

 
文讲所一共有五位女学员。竹林、张抗抗、刘树华、叶文玲、王安忆。

王安忆是女学员中年纪最小的。她出身于文学世家。母亲是著名作家茹志鹃。初到文讲所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她发表过什么作品,也多少觉得有几分奇怪──毕竟,凡是到文讲所参加学习的人,至少都发表过作品,而且所发作品基本上都是在社会上产生过相当影响的。

但是很快,大家便知道了,她发表过作品,而且写得相当好,是一篇少儿作品,题目叫《谁是未来的中队长》,后来这篇作品也果然获得了全国优秀少儿作品奖。

但大家对儿童文学有一种偏见,所以并没有特别地重视她。

只是这没有维持多长时间,王安忆以自己的出色表现,很快令大家无法不对她刮目相看了。
 

1980年在山海关,左起张抗抗、孔捷生、莫伸、关庚寅、王安忆、王梓夫、高尔品、叶文玲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偶然中翻看到《人民文学》上有一篇王安忆写的散文《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这是我读到的王安忆的第一部作品,读完以后,我深深地被打动了,如果说散文也分多种形式和多种类别的话,那么这篇散文应当是叙事的。它讲了作者在农村插队时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都非常微小,非常细琐,放在其他人眼里,很可能会觉得完全没有什么写头,但是王安忆写了,并且从这些细琐的小事中咀嚼出来了好多有滋有味的东西。写得真是好!

几乎同时,我又在《北京文学》上看到王安忆的第二部作品。这是一部短篇小说,题目是《雨,沙沙沙》,那天是午睡前读的,没想到一读就放不下,直到读完才罢手,而心情却始终处于一种振奋状态,我睡不着,干脆下床去找人聊,大家都在午睡,只有申跃中不睡,于是我问他看过王安忆的作品没有?

申跃中说看过。

我问:“你觉得怎么样?”

申跃中说:“我觉得在文讲所这些女学员里边,她的潜力恐怕是最大的──你说呢?”

我同意他的论断,也讲了自己的看法,作为一个作家,王安忆突出的优点是她具有非凡的感受力。对周围的一切,无论是人是物,她都实在是太敏感了!这对于一个创作者是非常难得的!换句话说,一个作家首先应当是一个活生生的、感觉敏锐的人,这才能够使广泛复杂而斑驳曲折的生活通过他自己的心灵时,被过滤成更高意义上的艺术。王安忆的作品不像有些人那样,靠编织一个离奇故事来赢得读者,那样的作品读头一遍时兴味盎然,但再读时就由于已经熟悉了情节而丧失了滋味。她的作品犹如一块熏得很好的牛肉干,初嚼时,有一股浅浅的鲜味,越嚼这味道竟越浓烈起来。我认为,作为一名作家,她简直非凡!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王安忆的文章写得漂亮,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王安忆也是那样出色。她丝毫不像有些所谓的女艺术家,事业上什么也做不出,但一付玩世不恭和放浪形骸的模样先做了出来。王安忆是那样循规蹈矩,那样清纯和腼腆,即使排除了写作,在生活中,王安忆同样是一个值得信赖也值得尊敬的人。

记得文讲所临结业前召开了一次座谈会,要求大家相互交流一下创作体会。会前早早便给大家布置了任务,规定了人人都要发言。按说这种场合照例要有一个沉默的前奏,之后大家才逐渐踊跃。谁知这一回不同,主持者才说完,王安忆就第一个举手要求发言。她手里拿着一张很小的纸片,那是她准备的发言提要。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她不善于在众人面前讲话,尽管所谓的众人只是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学员,但她仍然脸涨得通红,仍然紧张而局促。

我很注意地听她发言,虽然她的发言是那样简短,那样窘迫, 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我仍然捕捉住中心意思并迅速地进行记录。

座谈会开完后,我把记录本递给她:“你看一下,这是不是你的原意?”

她认认真真看完,说:“是的是的,不过比我说的更简练更准确些!”

又犹豫了一下,突然红着脸问我了一句,“ 莫伸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头一个发言?”

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怕发言。要让我最后发言,一直处于紧张状态,那真是受不了。我抢着说,说完心就不跳了!”

这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当天晚上,我又把王安忆的发言简单整理了一下。

王安忆说:在政治上我比较麻木,这不仅因为我对政治向来关心少,而且这十多年来,政治上变来变去,忽而这样,忽而那样,忽而苏联是友谊万古长青的老大哥,忽而又成了刀枪相见的敌人,我简直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所以现在有人讲,作家首先要关心政治,作家首先一定要有个正确的世界观,我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简单和绝对了。有正确的世界观当然最好,但这是不好强求的,不可能先去把世界观都搞好了再去练习当个作家。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少考虑一些政治倒更好些。我用笔写作,就希望表达我自己感受到的美好的感情和思想,希望生活能变得更美好些、更光明些。我依照着这个目标去写,尽量少考虑政治上的需要,反而觉得少受束缚,更放得开!

她说:写东西必须是自己切身体验和感受的,必须要与自己对生活、人生以及方方面面的理解和认识挂起勾来。写《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这篇文章,是我翻看以往农村生活的日记,产生了一种往事回望的惆怅。多少微小然而美好的东西,在人生道路匆匆忙忙的奔驶中被忽略掉了。写《雨,沙沙沙》是我和任何一位年轻姑娘一样,对爱情有着不灭不绝的憧憬和向往。这些感受是艺术化的,但也是完全真实的。

她说:写作必须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让我完完整整地叙述一个故事,我就会感到非常棘手。而表达一种意向或情感,用随意些的、变幻些的手法去完成它,我就会明显地感到轻松得多。我想,形式必须为内容服务,这是对的。但同时,如果没有掌握住一种或者几种能够很娴熟地表达作者意图的形式,那么很好的内容也会表达不好的。

王安忆说的是心里话,事实上,她确实让我看过她的一篇稿子,那是她尝试用自己所不熟悉的方法去塑造人物,我看后认为不成功,因此当场很不客气地将它枪毙了。如果放在别人,很可能会下不来台甚至为此而动怒翻脸,但王安忆是诚心诚意地让我看稿,是诚心诚意地让我提意见,因此她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而是那样谦虚地承认了她的失败。
 

1980年中国作协第五期文学讲习所的学员中英才迭出,其中仅中国作协副主席就产生了四位:蒋子龙、叶辛、张抗抗、王安忆


附:

1990年4月中旬,王安忆和上海《现代家庭》杂志社编辑室主任林华以及《中国妇女报》记者葛珊兰到西安。我陪她们一起到乾陵游玩。古陵道路两侧满是农家妇女在兜售自己缝制的布玩具,王安忆对这些纯粹的手工艺品产生出强烈的兴趣,农妇们纷纷围着她,口舌利索地劝她买东西。于是我目睹了极为有趣的一幕——

一位叫卖得最凶的农妇手里拿着的是布驴,或者叫布马——反正是自家手工缝制的,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说它像马可以。说它像驴同样可以。

偏偏王安忆是个极认真的人。

王安忆问:“这是什么?”

农妇回答:“马。”

王安忆不信:“马哪里是这种样子!”

农妇急于兜售,极力解释说:“马就是这种样子!咱这儿的马都是这种样子!”

王安忆很生气:“马根本不是这种样子!”

农妇急了,说:“那你说马是啥样子?”

王安忆一下回答不出,于是自己和自己生气:“反正马不是这种样子!”

农妇根本不理解王安忆为什么要较这个真儿,误认为对方之所以如此认真,是想买到布马,于是更加卖力地解释:“马就是这种样子!你看,咱做的明明是马,你放心,不是驴,绝对不是驴!驴咋能是这种样子——你哪怕少给几个钱,把这马买了去!”

王安忆却更加生气:“明明不是马!你偏要说是马!你要这样骗人,我就不买你的东西!”

一听不买她的东西,农妇顿时像当头挨了一棒,傻愣愣地看着她。

王安忆说:“你说实话,到底是马还是驴?你要说实话我才买你的东西!”

农妇嗫嗫嚅嚅说:“那——你说是驴那就是驴。”

王安忆说:“不是我说是驴就是驴,它本来是驴你就应当说是驴!你说,到底是马还是驴?”

农妇说:“是驴,是驴。”

于是王安忆接过布驴,掏出钱来买下它。

农妇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接过了钱还一时回不过神儿。

问题还不仅仅于此,当天晚上回到作协院内的招待所,陕西女作家李天芳来看王安忆。握手寒暄之后,王安忆头一件事就是把这头“布驴”拿出来,问:“你说这到底是马还是驴?”

李天芳看了看,说:“好像是驴。”

王安忆顿时很得意,说:“我就说是驴嘛。马没有这么长的耳朵的!这明明就是驴!”随后和李天芳认真地讨论起马和驴的区别来。

我看着王安忆认真的神态,忍不住直要笑。同时心里很感慨,从80年到90年,十年过去了,可是王安忆的单纯和率真却丝毫没有改变。对个人而言,这似乎不值得夸耀,她这种纯真会很难适应今天过于复杂也过于腥腻的现实生活的,但也唯其如此,她这种透明般的个性才是多么难得又多么可贵啊!


2011年,前排左起蒋子龙、叶文玲、刘富道,后排左起叶辛、王安忆、莫伸、张抗抗、韩石山、陈世旭、艾克拜尔、竹林 

延伸阅读
莫伸:“铁二代”的宝成铁路记忆
王安忆:这一个粗糙的时代,
将她改变得多么彻底
王安忆:英雄和神早已死去,
我们成了自己的掘墓人?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文苑新生代

张曼菱:我与张贤亮的交往

顾晓阳:顾城最后的日子

马雅:想当年,郭路生和他的朋友们 

戈小丽:郭路生在杏花村

郭路生写下《相信未来》
陈凯歌:让人欺负惯了就成坏人了
陈凯歌:下乡时带了十管特大号牙膏
周大伟:悲观与乐观之间:
陈凯歌之问
西川:从北大出来的那一代人
嵇伟:沉默害羞的莫言,
也有蔫坏的一面
金弢 :莫言"哭"倒了柏林墙
鄂复明:"文革地下文学"
毕汝谐《九级浪》完璧再现
毕汝谐:关于《九级浪》的一段回忆
顾晓阳 :洛杉矶湖街客栈,
高朋满座一碗炸酱面伺候
我们的今天,得益于他们的昨天
顾晓阳:洛杉矶,乡愁变成数码的
顾晓阳:先锋小说家马原
张抗抗:无法抚慰的岁月
张抗抗:被抄走的日记,
11年后“漂流”回来了
方方:提起笔我就是悲观主义者
方方:生命到底有怎样的坚韧
迟子建:对方方的一次写生
查建英:那的确是一个浪漫时代
金弢:诗人舒婷与莱茵河的红草莓
张洁:带着沉重翅膀扑进无字文坛
路遥在德国被偷300美金之后
徐晓:我的朋友史铁生
北岛:七十年代记忆断章
北岛:我的八十年代
诗人芒克:我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
周舵:当年最好的朋友诗人多多
潘婧:一个白洋淀女知青心路历程
甘铁生:白洋淀诗人群落的开心年月
《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考
启麦:解读地下文学《决裂·前进》
王小妮:我们身上的暴戾

王小妮:80年代没有传说那么美好

王小妮:文革这代人的悲哀与自救

徐敬亚:我的诗人妻子王小妮

柴静记野夫:日暮乡关何处是
张曼菱:被春雨洗浴的北大
侯杰:站在桌子上的大使夫人
卢新华与"伤痕文学"的应运而生
王家新:我的八十年代
黑马:1977文青们的春播秋收 
李昕:我的红卫兵梦,
提心吊胆的"冒牌"日子
李昕:我的吊诡人生
邢仪:路遥,我同学嫁的那个陕北青年
路遥:我整个少年时代,
都像是在爬下水道
扼杀路遥的,是失败的知青爱情,
还是致命的遗传基因?
冯骥才:无路可逃,墙缝里的文学
冯骥才:无路可逃,抄家与结婚
冯骥才:那些上山下乡的女知青
冯骥才:一个8岁的死刑陪绑者
阿城印象:兵团知青“故事大王”
阿城:“文革”结束,
大专院校进了一大批社会油子
阿城:鲁迅这"硬骨头"为什么老要走?
顾晓阳:洛杉矶的家被盗,
阿城哥几个成福尔摩斯
肖全:我们这一代,最初的面孔

刘瑜:我的早恋,就和崔健有关

陈原:党报为崔健 《一无所有》正名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40后、50后、60后的光阴故事这一代人的苦难辉煌与现实关怀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