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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朱霁云:​父亲“特务案”的前前后后

朱霁云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朱霁云,江苏如皋人,“老三届”高中毕业,插队8年。参加工作后,曾任如皋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市委研究室主任,市人事局局长、编委办主任。现为退休公务员。

原题

父亲“特务案”的

前前后后

(外一篇)




作者:朱霁云 

“朱犯轩臣,特务,化名魏西,代号504······原如皋县文教局教研室主任。”

1970年9月上午10时左右,我正在何庄公社食堂的饭桌上写标语“坚决拥护县对敌斗争大会的严正宣判!”头顶上的广播喇叭传来县革委会朱某某的声嘶力竭。起初我以为是与父亲名字相近的人,听到单位、职务,才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惊呆了!我迷迷糊糊地写好惊叹号,瘫坐在凳上,脑子里一片空无。

此前的1968年底,我作为如皋中学的高中“老三届”,来到何庄插队,几个月后被调到公社搞通讯报道,听到宣判,我本来出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的“黑”身份,这下子是“黑”到底了,一个特务子女怎么能在公社写报道、写总结,还替书记写报告、写党课材料?我“知趣”地回宿舍捆扎好铺盖,找公社书记苏仁杰“坦白”了父亲的问题,主动说“我不适合在公社了,我回队里去。”苏书记挂下脸说“我还和他同过事,他竟潜伏得这么深!你的事,等公社党委研究了再说。”后来公社并未让我回队里,个中原委,是为后话。

父亲成了特务后不久,清除出干部队伍,遣送加力公社最穷最偏的谢埪大队7小队当农民。

父亲究竟怎样成了特务,父亲生前从未详细说过, “国家主席都那样了,我算个什么” 说起这事他总是扯掉。从他偶尔的絮叨,以及旁人的叙说中,我才理出了脉络和细节。

1. 兄弟仨的照片,救了父亲一命

1950年代,20岁出头的父亲已是如皋教育界有名望的非党员校长,个别党员副校长并不服气。“反右”风紧了,教育局金仁贵局长、刘宗维副局长突然通知他,去南京江苏教育行政干校学习,直到“反右”结束,才让他回来。“现在想起来,他们是有意让我躲过去的。”父亲说过。

文革风起,先是说他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县政府门前出现了一幅巨大的漫画,前面是青面獠牙的眼镜长者,手挥一支粗大的秃笔,后面是奴颜媚骨的眼镜少年,紧拽长者衣裤,手抓一把毛笔、钢笔,一老一少同在涂抹“反动文章”,漫画题为“老子与孝子”。这是我和父亲同在一幅画作中的唯一作品。

接着又风传父亲是“汉奸”“日本间谍”,因为他在解放前自学过日语,是如皋懂日语的少数之一。后来又说他在解放前的如皋中学读书时,是国民党“特务”。

1966年父亲随县直机关干部,先去永安沙农场,后到陆家庄农场“五七干校”,边劳动、边审查,3年多没回过家。一年春节,我兄弟仨带了一饼干盒的茶食去探望父亲,凡给被审查干部的东西要经过检查,负责检查的县政府打字员张凤英,她打开看了看,轻声对我们说“把它盖好,你爸知道检查过会难过。”

一天干校李连长让人通知我去,说是你父亲有重大历史问题,要说服他坦白,顽抗的话,就拉到何庄公社门前的大桥上批斗,你就不能在公社写写弄弄了。我去了父亲大通铺的宿舍,架子床上下、四周,糊满了“打倒”的标语,当听说要拉到何庄大桥批斗,父亲瞪大眼睛,面露恐惧,我知道,这击中了父亲怕连累儿子的“软肋”。

几天后,一位60多岁的老太,扛着一把锄头,走了六七里路,从陆家庄来到公社,告诉我“你爸神情不对,怕要出事呢!”来人是省里下放的老干部卢殿坤的夫人,她趁着下地劳动的空档,偷偷来给我通风报信。我赶忙找出一张兄弟仨的照片,在照片后面写下一行字“爸爸,我们想您,爱您!”托她带给父亲。多年后父亲告诉我,想不开的时候就看看照片、看看字,就是这张照片,让父亲几次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2. 直至宣判大会,才知自己是“特务”

1970年9月的一天,干校通知,说是省委落实政策工作组要在城里开座谈会,下午父亲和十几个机关干部,爬上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开到城里,七拐八拐到了老电影院东边的大华旅社,干校的人说,明天开会,今天先住下。第二天一早,让他们排成队,来了二十几个人,左右夹着他们向体育场方向走去,父亲和一队人鸦雀无声,隐隐感觉不对头。到了体育场东北角,只见人潮如涌往会场而去,他们一队人被赶往乒乓球室,要求“靠墙站着,不许说话、乱动”,这时候,父亲才意识到“末日已临”,根本不是开什么座谈会,是拉到万人大会上批斗的。

不一会儿,有人在门口喊名字,喊一个拉走一个。喊到父亲的名字,他走到门口,脖子上被套上长方木牌子,他赶忙托起牌子,低下头瞄了一眼——“特务朱轩臣”打着红×。

后来父亲说过,审查时一会儿要他交代“汉奸”,一会儿要他交代“日本间谍”,一会儿要他交代国民党“特务,”直到瞄了一眼,才知道给他“坐实”的是“特务”!

“把特务朱轩臣押上来!”大喇叭一声震天的吆喝,随即,父亲被两个穿军装的朝后扯住手臂,按下脑袋,快步奔跑(俗说“坐飞机”),在潮水般的口号声中,押上会场前搁在油桶子上的大跳板。由县革会军代表朱某宣判,这就是本文开头喇叭传出的嘶喊。

三四万人的批斗大会,与父亲一起押上大跳板批斗、宣判的有教育系统的“特务”董某、王某、农林系统的“特务”龚某、计委系统的“叛徒”许某等等20多人。这不是造反派的胡弄,是新生红色政权革委会的行动。

据说,在收听宣判大会实况广播时,听到宣布父亲是“特务”,熟悉父亲经历的几个同辈朋友、同学在桌上画了大大的“?”。

“你究竟真的假的?” 此后我多次问父亲。

“假的!”父亲每次只答两个字。

“假的为什么承认?”

“他们说,你几个同班同学承认自己是特务,也检举你是特务,材料厚厚的,证据确凿。”“他们说,只要承认就没事,教师照当,工资照拿;不承认照样定案,马上上报枪毙!”

直到父亲“定案”后被送下乡当农民,才知道他们说的那两段话,全是“诱骗”。

明知是“诱骗”,偏偏还是有人“自投罗网”:父亲的老同事老朋友杨某,在后来的审查中,无法忍受折磨,不知如何是好,偷偷让人带一字条给妻薛某:“承认还是不承认,听你的。要我承认就送一包红糖果来”,红糖果带来了,他立马坦白了“特务”。我参加后来召开的万人大会,亲眼看到杨老师在大跳板上,作为“宽严”典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在政策感召下,“坦白从宽,走上光明大道”。他被定为“特务”遣送丁堰务农,一度以敲煤油炉为生。推算起来,他当“特务”时才13岁。

3. 化名、代号是这样拼凑出来的

父亲的判决书上,有化名、有代号,言之凿凿,父亲是怎么“交代”出来的?父亲曾经告诉我其中的细节。

父亲被逼承认“特务”后,要他交“化名”,审查他的人拿了一张当年五一劳动节庆祝大会的报纸,指着头版登上天安门城楼的人员名单,说就在这里面。父亲不敢念前面领袖的名字,从后面不大熟悉的名字念,每念一个,得到“呸”一声唾沫,“昏了你头,都是国家领导人,怎么是你的化名?”审查者说,“你们说在这里面呀”父亲不知究底。“化名的字在里面!”审查者提示。

父亲一个字一个字拆开念,不知怎么拼凑成了“胡传魁”,审查者哭笑不得骂道“放你个屁,你拿演戏的名字耍我们啊?”

以后父亲每念一个字,就看他们的眼神,直到念到一个“魏”字,他们说“再念一遍!”,父亲再念,他们微微点了下头,父亲猜想对上了,就把“魏”字写下来;如此这般,“西”字出来了,审查者愤愤然“玩挤牙膏,顽固不化!”终于父亲诞生了自己的化名“魏西”。

父亲也按这个套路拼凑代号,阿拉伯数字一个个来,直到他们点头,又制造出了自己的代号“504”。

如此看来,所谓化名、代号,他们早已创造出来,只等“请君入瓮”。

父亲“定案”下乡后,我曾骑车去某中学,找到时任校革委会主任的于某,他曾是父亲的同事、朋友,参加过父亲的专案组,我问他父亲的“特务”怎么来的,化名、代号又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所以然,说是上面叫弄的,专案组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凭据。那年代,说你是什么,你就必须是什么!

如皋是浩劫年代的重灾区之一,多年前有资料记载,包括有名的“江安特务案”,全县被打成特务的有上千人,百分之百的子虚乌有,百分之百的平了反。我写本文再查找有关资料,遗憾的是,近年出版物已找不到数据和记叙,整整十年一掠而过,而且网络上也是了无痕迹。

抹去了文字,就屏蔽了记忆?虚无了记载,就没有了史实?呵呵呵······

4. 一批好人善待我这个“特务”子女

话说听到喇叭关于父亲的宣判后,公社书记叫我听从“发落”,公社为我的去留也不敢做主,便向城西区委请示。区委的一班领导邓兰芳、缪益清、许文友等,都说“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这伢儿表现不错,还留在公社吧!”我这才得以留下来,直至9年后回城。

我在公社搞通讯报道和文字工作,上上下下对我都没另眼看待,公社干部贲义满、明道奎、戴广仁、顾怀旺、刘化达、韩忠植、范钦元等等,直到炊事员(我专门有文写《炊事员老夏》)都善待予我,把我当做正常的“人”,把我当个公社干部用,和他们一齐学习、工作、生活,还让我入了团,他们的眼神、面容传递着对我的安慰和爱护。

我帮助征兵工作写材料时,时任县征兵负责人、后任副县长、县政协主席的季秀英,原来就认识我父亲,看到我都说“来日方长,小朱啊,正确对待啊”时任县上山下乡办公室主任的贲正祥(后为县政协副主席)、副主任薛平,长期把我借到办公室,跟着他们调研、写材料,叫我“不要有负担,好好工作”,还让我去南通地委,代表如皋撰写会议材料。防地震时,也给我安排了机关防震棚的床铺,和机关干部吃住、工作在一起。

时任县委副书记的邓兰芳,社教时和我们一家相熟,到何庄检查工作,对我问长问短,还到我宿舍摸摸床铺说“伢儿啊,铺要垫暖和,要让爸爸妈妈放心啊!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来找公社。”

我作为知青回城安排工作时,经县上山下乡办公室秘书杨太生推荐,县第二工业局的负责人周荣美、许良、秘书汤德霖接纳了我,此时我还是“特务”子女,我在工业主管部门一呆就是10年,和在编干部一起分工,后来还让我脱产3年读电大。他们待我如友如子,我有文《二局的那些人和事》详记。

1977年恢复高考,好多人关切我为什么不报考?其实我有说不出的痛处:曾经推荐上大学,因为父亲的问题被刷下;恢复高考时父亲尚未平反,虽然政策有变,我却心存疑虑,对报考望而却步,使我终生无缘正规大学。

荒野之处有芳草,荒谬年代有好人。一个知青,“特务”子女,母亲出身大地主,我本是打入“另册”的人,然而,善良的人们没有因为时髦的政治蒙蔽了是非、曲直、善恶,他们以人性原本的光辉,点亮我心中满满的灿烂,成为我在沉重精神压力下,没有颓废、没有倒下的支撑,也成为我一生做人的前导!

我永远记念他们!

5. 平反之路偶遇“贵人”的不解之谜

胡耀邦1977年底任中央组织部长后,平反冤假错案的暖风吹拂大地,机关和如皋各界被打成“叛徒”“特务”的人一批一批平反,然而父亲的案子迟迟不见动静。父亲找了好多部门和领导,都是含糊其辞,不置可否。父亲和母亲鼓了勇气,晚上走进了县分管政法的某副书记家,父亲未说几句,他便冷冰冰地说“你不要跑了,你的案子平不了!”

这里插一段后来话——多年后父亲从如皋中学退休,这位副书记代表市委,登门请父亲出来创办市老年大学,并出任领导,母亲一见,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们家的是坏人,案子平不了,你走吧!”父亲直是打圆场“老太家事缠绕情绪不好,您别计较!”本来父亲想退休后陪伴母亲,却违心地以答应“出山”化解了这场尴尬。父亲后来担任市老年大学常务副校长20多年。此是后话。

明明是假的,怎么就平不了呢?审查他时说他中学几个同班同学都承认了特务,也检举他是特务,后来父亲与那几个同学联系,那几个同学都平安无事,反而惊讶他怎么成了特务。父亲这个“特务”,既无上线,也无下线,左右没有同伙,独此一个,有这样的特务吗?

无奈之下,父亲去了南通地委。到了组织部,已是中午下班。饭后,父亲早早等在门口,一点半,来了一位五六十岁的女同志,短发,中等身材,一脸英气,一看就是位老干部。

“我找落实政策的领导。”

“进来吧!”

父亲自报家门。

“哦,你的材料我看过,我们研究过,形成意见的。怎么,还没平反啊?”

没等父亲再说什么,她拿起笔来,刷刷几笔写了张字条,父亲一看,八个隽秀的钢笔字——“查无实据 应予平反”,落款“龚培年”。

“你回去交给县里落实政策办公室,这是省委工作组在如皋研究的意见,县里知道的。他们再不平,我们来平!”

父亲恍如做梦,根本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么干脆利落!父亲一躬到底,千恩万谢。

父亲从龚同志的话中听出,他的案子,如皋有人从中作梗。应该不是与父亲有个人恩怨,而是阶级斗争、制造敌人的“极左”幽灵深入了骨髓。如皋挖出了那么多特务,不留下几个“标本”,他们不就彻底错了吗?

父亲回如皋出了汽车站,直奔县落实政策办公室,汇报了去南通的情况,将字条交给张某。他在忧虑、忐忑中等待、等待。

一天他在新华书店看书,一个人从后面拱拱他,转头一看,是宗老师,她是父亲的老下属,落实政策领导组马某的夫人。宗老师轻声说“你的问题解决了,老马刚参加完县里的会议!”

1979年12月9日,县革委会颁发了《关于朱轩臣同志的平反决定》,主送县教育局,文曰: 朱轩臣同志“1970年9月县革会在体育场召开的对敌斗争大会上,被加上‘特务分子’的罪名,进行批判斗争,这是错误的,现决定予以平反,恢复名誉,推倒一切诬陷不实之词”。

从宣判到平反相距9年多。据《如皋市志》记载,平反冤假错案至1981年10月全部结束,全县没有一个文革挖出来的真特务。遗憾的是,我的几位老师冤屈致死,没有等到云开日出。

奇怪的是,父亲后来多次去南通组织部,想当面向龚培年致谢,没有一次找到,向周围的人打听,竟然有的说“没听说过这名字”,有的说“从来部里没这个人”。我们揣测,可能她是省里的干部,在南通的工作结束后回省里了,但是,也不至于南通组织部一个人都不知道她吧?父亲偶遇的这位恩人,成为终生的不解之谜。父亲直到迟暮之年,还常常念叨这个名字——龚培年。

6. 父亲图的是“清白”二字

1973年,场南中学陈久儒校长与几个中学“争抢”,“斗胆”要去“特务”父亲临时代课,父亲在远离家庭四五十里的偏僻农村中学,走上高中语文讲坛,与74、75、76三届农村同学结下了终生师生情,成为那时的精神抚慰和晚年的精神寄托。那批学生,后来与父亲往来不断,每年都接父亲聚会,互诉离情别绪。说起场南中学的一段经历,父亲对陈校长敢于要他去代课充满感激,对和学生朝夕共处4年无比动情。两年前父亲去世,同学们冒着当年第一个严寒,连夜从上海、靖江、南通及如皋各地赶来吊唁,当场撰联,泣书挽幛,零下10度的凌晨又集聚送别;父亲离世后,他们邀我入群,参加他们的同学会,延续着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学生对父亲特殊的感情。

当年场南中学的学生、军旅干部王建明看到“西乡情韵”推出的本文(上),特地嘱我“下文要写被借到场中”,并附言:“歪打正着场中,愚生受教终身”。书法家顾建华读了(上),赋诗“怀念恩师朱轩臣······先生光辉照我行”。

父亲在场中代课期间,经过了一次“落实政策”,说是“敌我矛盾,内部处理”“给出路”,恢复教师身份和工资待遇,政治上仍然背负着“特务”罪名。1977年调到靠近城里的大明中学。

1979年正式平反后,重新分配工作,父亲拒绝回到给他伤痕累累的教育局,而选择去如皋中学当一名普通教师,不久被任命为副教导主任。              

又不久,传闻要他担任县政协非党员副主席,父亲明知加入党组织便无缘这个位置,却毅然决然又一次递交了入党申请。自1950年代起,父亲数次提出入党申请,历经30多年,终于在1986年实现了夙愿。县委宣传部吴光明为此撰稿,被《新华日报》刊用。

后来,如中某非党员副教导主任任政协副主席届满退下,县政协季主席、贲副主席找父亲谈话,准备在换届时提名他为副主席候选人,父亲说,我已是共产党员。二位政协领导此前不知其详,面面相嘘,贲副主席感叹“个大头儿梦啊!”季主席惋惜地连声道“罢了,罢了!”

我曾经问父亲,为什么选择入党,而没有去当政协副主席?父亲说了大实话“当非党领导,固然有名有利,但外界会以为是落实政策,有问题,没算账;只有加入党组织,才能证明我一世清白、一身清白!”也许用“伟光正”的标准衡量,父亲的入党动机不那么“纯粹”,然而却是他无奈而又必须,痴愚而又睿智的选择。

是的,父亲图的是——要留清白在人间!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能幸免。忘记过去,过去会以“变种”再现;虚无历史,历史会加倍惩罚。真正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落到实处,才能让每个人活得挺直、尊严、清白!

谨以此文:
纪念蒙受9年冤屈、逝世两周年的我的父亲!
祭奠荒谬年代冤屈致死的我的老师——于谟老师、邱冬生老师、李亲仁老师!
怀念在特殊年代善待予我的所有好人!

外一篇
一段路与一家人


作者:朱霁云



多年前,出江苏如皋县城向西,唯一的大通道就是如黄(如皋—黄桥)公路。它是一条砂石路,说是公路,其实罕见汽车,偶有自行车、手扶拖拉机。沿途有城西、何庄、加力、搬经4个公社,除了公社所在地有商店、供销社、农具厂,路两边全是农田和散落的草顶、泥墙农舍,与它平行、川流不息的是北邻不远的如泰河(如皋境内叫小溪河),从路上北望,可见河岸的刺槐林、隆起的油菜地。


在如黄路从城里向西30里的一段路上,尘封着我一家8个人四五十年前的往事。

1968年底,我和如皋中学二百多“老三届”,卷上铺盖,第一次踏上这条被称为如黄路的公路,来到18里外的何庄公社插队,从此,我在这条路上走了9年。

在这段路上,我难忘一个人的身影。刚下乡我就参加挑泥修大渠,几天下来肩膀肿得像馒头,咬牙坚持着,磨破了皮渗出了脓,大队赤脚医生说,严重了,要去医院。我步行回如城的家,医生剪了我粘在肩上的内衣,输了5天水。

伤愈后,要赶回队里,那时候没有到何庄的汽车,也借不到自行车,只能步行。谁知第二天大雪纷飞,我顶着风雪走到西门外,碰到苏鸿裕。他骑着自行车,一眼看到我。

“小朱,这个天气你去哪?”

“我要回队里。”

“啊呀,快上车,我驮你!”

刚认识老苏时我还是如中学生,他在大明农中做校长,因为参加特殊年代的“革命”,有过见面之交。

我跳上后座,他弓着腰奋力蹬踏,顶着漫天风雪十几里,一直把我送到何庄进小路的路口,我回望老苏消失在折返如城的皑皑苍茫之中,雪水和着泪水,流淌在我的脸上……他后来任市教育局人事股长,多少年来,这一幕常常在我心里浮现。但愿老苏在天堂常遇和你一样的好人!

在这段路上,曾经步行过兄弟俩,是我上初中、小学的两个弟弟。一个冬天,他俩拎着母亲熬制的一罐花生酱,到我插队的地方看我,走了20几里路,向北坐渡船过小溪河,登岸上了南北大渠,大渠刚修,融冻的路面泥泞不堪,偶有骑自行车的也是抗着车走。大的掺着小的爬爬跌跌七八里,到了我插队的地方才知道我回城了,他们留下了花生酱和字条往回走,直到天黑才满身泥水回到家。

在这段路上,我曾经悬在十里墩大桥半空,在两边桥拱上写下革命标语。插队期间,我8年在何庄公社搞通讯报道,5个大队在小溪河南的马路南,为写报道、总结,我无数次在沿路大小队的田头场边采访。

我插队不久,我的俩弟弟先后来何庄插队,我们兄弟仨的步履印在这段路上若干年,其间二弟作为临时“养路工”,在路上铺砂、撒石过一段时日。

父亲作为教研干部,随县机关干部来到陆家庄农场的“五七干校”,在家和何庄之间。一天,干校李连长通知我去,要我动员父亲坦白“特务”问题,说是顽抗的话,就拉到公社门口的何庄大桥批斗。我在公社搞通讯报道,他们是抓住了父亲怕儿子“出丑”的软肋。有一天,省里下放在陆家庄的老干部卢殿坤的老夫人,趁着在干校劳动空挡,抗着一把锄头,在这条路上走了七八里,来到公社给我通风报信“你爸想不开,神情不对啊!”我赶忙找了一张兄弟仨的合影,托她带给父亲,拜托她开导父亲。多年后,父亲说,就是看了带给他的照片,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1970年9月父亲和一批“叛徒、特务、走资派”,被赶上拖拉机,拉到如皋体育场,在万人大会的大跳板上被宣布为“特务”;随即被清除出干部队伍,文化馆张宝蔚受命联系,护送父亲到加力公社谢埪大队7队落户务农,和队里的几只羊同住一间茅屋。那里经何庄,过加力四五里 ,折向南七八里,是加力离马路最远、最穷的地方。从此,如黄路上多了一个文弱教育工作者往来数年的足迹。

队里称父亲“朱先生”,安排在大场做“920”生长素,一天,在搬经区领导组工作的一位父亲的老同事来视察,和队里说“什么先生,叫他姓朱的。让他去田里劳动!”,年近50的父亲从此挖沟挑粪。一天夜里母亲做了个恶梦:有人要害父亲!第二天,母亲还心惊肉跳,待11岁的老三放了学,一起步行向西,到了十里墩天已乌黑,一个人影尾随而来,母亲攥紧老三,不知后面是人是鬼,阵阵冷汗,不敢回头,四五里后直到陆家庄附近,黑影哇啦哇啦手舞足蹈拐进小路,估计是个精神病。母子摸黑30多里,直到半夜后,才摸到父亲的茅屋。

县里知青“积代会”上相识的我妻,一辆卡车把她和同学从南通市区送到如皋插队,偏又是这条路南边的加力公社梅甸大队3队,是加力最东南的穷乡僻壤。她插队期间务工两年、天天双手泡在水里做丝绵的加力丝绵厂,任教4年多在朗朗书声中度过的倪桥小学,就在如黄公路边上;她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唱遍、舞遍了马路两边的大小队。16岁的妹妹随她来插队,雷电交加的大渠上,一个炸雷把老农劈死在眼前,在她无助、绝望时,陌生农村姑娘领她回家过夜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条路边。

妻1975年招工,没有回南通,留在如皋分配到城西学校,绿荫围拱着好几排砖瓦平房的校舍,就在这条路上城西公社的路南。我儿子就诞生在这所学校 。妻骑自行车驮着儿子,每天早出晚归,来回18里,儿子颠簸在车杠上,一路望着桃红柳绿,嗅着禾风稻香,听着鸟叫鹅鸣,哼会了一首又一首唐诗……

曾经队里分别为我们兄弟和父亲建了房子,我们已接受命运的安排,准备在这条路的一南一北安身立命。在农民为我们建房“贺梁”时,母亲一句话惊得大家目瞪口呆“贺什么梁,早点一把火烧了回家!”

多少年后,时代的“一把火”熏得大地暖烘烘的。

我们兄弟仨和妻妹先后从这条路上回到城里、回到南通安家立业。

春风拂地,1979年父亲平反洗冤,经过这条路,重返教育队伍。父亲不愿回到给他累累伤痕的教育局,而选择去如皋中学任教。后来,他可以作为非党员进入县政协领导班子,然而父亲选择了入党。

1980年妻调离城西学校,儿子走出这条路,走向了城里的幼儿园、中小学,走向了省城的大学读书、任教,走向了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悉尼······

闲暇时,春光中,我不知多少次开车,载着父母、妻子、兄弟,重走老如黄路,经城西、十里墩大桥、陆家庄、何庄、梅甸、加力、谢埪、倪桥,一路向西30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曾与我们生命“交集”的城西学校、陆家庄农场、何庄公社、加力丝绵厂、倪桥小学早已隐入历史尘烟,片瓦不存。我驾车、乘船、登机可以到达想去的任何地方,但没有一样交通工具,送我抵达当年的它们,唯有心中的车舟,引领我与它们的当年相会。

我们插过队、父亲落过户的何庄8大队7小队、14大队3小队、加力梅甸大队3小队、谢埪大队7小队,曾是我们生命的“落脚点”,它们汇入了新农村建设的大潮,长成了农村随处可见的容颜。当年我们接到回城通知白天等不到夜、匆匆逃离的乡村,田沟草木、故人往事,不思量,难相忘。

在老如黄路的南边,崛起了两条西向通衢。老如黄路自红星桥到加力医院为止,便汇入了老334省道。仅剩的一段,冷落了、苍老了、衰败了。然而,在我眼里、心里,它的熟识、生动一如当年。我一家包括妻妹8个人,洒在一路30里12年的酸甜苦辣,和着世事变更的履痕,刻在我心底……

朱霁云专列

朱霁云:父亲蒙冤成“特务”,

我的三次机会“被替代”

朱霁云:难忘插队三顿饭

从“土记者”到“不在编”秘书

朱霁云:写文章“穿靴戴帽”,
扭曲时代的别扭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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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军:他为"黑五类"子女
争得平等的高考权利

夏玉和:我有一颗敏感自卑的小心脏

彭小莲: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
马雅:他差点成了我的小朋友
王智娜:大地深雪,埋葬了太多无辜
《家庭出身代码》
国家标准的出炉与废除

陈定学:18岁的高中生
被打成“反动学生”开除学籍
刘晓航:没有走出炼狱的大哥
唐龙潜:文革前的"上山下乡青训班"
蒋蓉:另类农民和他们的子女们
忻孚:外号“居里夫人”的女生,
出身不好被逼疯了
陈新华:家庭出身富农,
我的前途曾一片灰暗

蒋海新:杜鹃啼血子归鸣
蒋蓉:爷爷地主外公赴台湾,
我居然成了知青先进典型

陈永济:中学里的阶级斗争
王友琴:15岁女同学在学校死于非命
王友琴:她的名字叫关雅琴

1968年1月遇罗克被捕入狱
赵永智:“文革”前老知青,
出身原罪下的灵肉煎熬
李云斌:家庭出身地主,
求学之路艰辛屈辱
王宗禹:村里的黑五类"贱民"们

冯印谱:一个黑五类子女的大学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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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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