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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丨谢悦:我怀念匆匆凋谢的青春,而非那个时代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2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谢悦,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1978年参加高考,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任职多家期刊,编审,现已退休。


原题

人生有情泪沾臆,

但我怀念的是时光不是时代




作者:谢悦



早先我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纵有天大苦情,珠泪等闲不向人前抛。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泪点也就日见其低。如今出门总要揣上两包纸巾,用以伺候这双动辄迎风流泪的老桃花眼。然而此时的泪与是否男儿毫不相干,只和老儿有关,且清泪已化作了浊泪。

年轻时自然也流泪。1969年9月6日上午的永定门火车站,这是九点零八分的北京。知青专列启动的一刻,大喇叭里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一首当时各种仪式结束时必放的乐曲,因此平添了末日之感,车厢内外登时悲声大作。我透过车窗看见站台上年少的妹妹和弟弟在哭,鼻子酸酸的也有些控制不住,却又怕身边的同学笑话;偷眼四下观瞧,大家都忙着哭自己的,并没人注意到我。于是赶紧抹两把眼泪,而车窗外家人的身影已然渺去了。

我揩去眼泪也就消停,有的同学却从北京一路哭向北大荒,直到三天两夜后抵达十八连,吃第一餐饭时还抽抽噎噎的食不下咽。我暗自好笑,这岂是屯垦戍边兵团战士的身段。自我感觉则俨然“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再不是安乐窝里小儿女。

我们到北大荒当年的年底便上山伐木。按照后来的《未成年工特殊保护规定》,当年的我们应属未成年工,须持《未成年工登记证》上岗,而且限制劳动环境、劳动强度和劳动时间等。但那时无此规定,没经过任何培训和过渡便去干力气活,身体壮些的知青直接上跳板扛“蘑菇头”(扛木头),小身板每次要承载数百斤的份量。而且正值上边下了一道一号战备令,提高警惕准备与苏修打仗,元旦春节也不放假。我的工作是拉爬犁给食堂供木柴,除夕下午见二十连一位管烧饭的哈尔滨知青从食堂出来,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个屁股墩儿,竟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当面取笑他:比我还大了好几岁,摔个跟斗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羞也不羞。他含泪回道,敢情你的屁股不疼。我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觉得天下最可笑之事,莫过于大老爷们儿哭鼻子。

晚上在帐篷里聚餐吃年夜饭,酒酣食畅之际有知青拉起了手风琴,大家围坐在通铺上,同声唱起当时的流行歌曲“革命风雷激荡,战士胸有朝阳”。这时我突然发现,天天跟我一起拉烧柴的北京知青大T不见了。到处寻找,却见他蒙头趴在自己的被窝里,抽动着肩膀哭得十分投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听到这首歌想家了。

这一句话不打紧,当场勾起我的思乡念亲之情,眼泪水即刻滂沱而下,下午取笑人家的话早扔到爪洼国去。我俩的眼泪迅速在帐篷里泛滥,知青们相继跟进,北京的上海的温州的哈尔滨的,革命风雷激荡转瞬变成谁的眼泪在飞,连几位当地职工也陪着我们一起伤心。于是先哭的来劝后哭的,后哭的再劝更后哭的。

好容易悲声渐次停歇,陡然间一个高八度的High C音在某处角落里冒出,片刻响彻帐篷。原来是另一个跟我一起拉柴的北京知青小M,他的男高音独哭比众人声调高出许多,却慢了几拍,结果引得大伙跟着返场,又哭了第二茬。

我毕竟要面子,哭第二场时一个人躲到帐篷外面去,继续长太息以掩涕兮。不想我到外边偷哭,没及时发现帐篷里蜡烛燎着了我的挎包,还是别人发现后赶忙扑灭,挎包里的东西已付之一炬。最叫我心疼的是家里寄来的一盒药膏,那药治疗冻疮非常有效。曾有80后女教师问我北大荒的冬天是不是好冷,听说连大地都冻裂。她的印象八成来自《呼兰河传》。我下乡的地方从萧红家乡往北差不多还有500公里,不过我真的没注意到大地是否冻裂过,因为冬天的大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我的切实感受就是脚后跟年年冻裂。

后来看巫宁坤的回忆录《一滴泪》,他在北大荒劳改时,听沈从文的学生小邓朗读《边城》,两个家山万里的囚徒,时而“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我这才知道早有人先于我们泪洒北大荒了。我还在王鼎钧的《文学江湖》里看到,胡适去世时现场记者纷纷抢新闻,唯有一位“中广”的刘小姐错过了发稿。她说这么好的人死了,哪有心情发稿,一个人跑到外边偷哭去了。可见偷哭误事也非我首创。

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自己洒泪的桥段其实并不多,别人的眼泪倒是常见。有一次在连里听贫下中农做忆苦思甜报告,因为口音关系,只见台上的讲述者声泪俱下,却听不清说些什么。隐约听到“老毛子”这几个字,不知什么意思,便请教身边的老三届知青。他告诉我,老毛子指的是苏联红军,那位贫下中农正在倾诉自己在萝北县如何受老毛子欺负。我虽年少无知,却也疑窦顿生:控诉苏联红军也叫忆苦思甜?而且竟然可以控诉到痛哭流涕?可以的,老三届说,有的忆苦思甜痛哭流涕,说的还是三年困难时期的事哩。

后来我到学校当了小学老师,也把忆苦思甜搬进我带的班。一次听完忆苦思甜报告,有学生举报五傻子听报告时在底下笑。五傻子是个脑子有些迟钝的男生,口齿也不大利落。我将他拎到办公室,问他忆苦思甜时是不是笑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憨憨傻傻朝我笑。我气不打一处来,让你笑让你笑!说着随手把他往墙上一推,他没有防备,头咚的一声撞到墙上,于是咧嘴哭起来,鼻涕眼泪抹了满脸。

多少年后我重返北大荒,在十八连见到了早已成年的五傻子,几十年来他一直孤身一人,从未曾离开过这个小山村。但他自己过得还算知足,养猪喂鸡,烟酒不沾,基本能够自食其力。陪我去十八连的学生们大家动手做饭招待我,五傻子坐在我旁边,笨嘴拙舌地说,那盘炒鸡蛋是他专门为老师捡的笨鸡蛋;他还告诉我他信教了,要行善做好人。我提起当年忆苦思甜的那回事,他似已忘却,口齿依然不清,憨憨傻傻朝着我笑,而我的眼泪却不可遏止地夺眶而出了。

开始我在农工班时的副班长是个本村青年,这位老兄最是珠泪轻弹。有次干活时,一个北京知青调侃东北话,他听了不受用,说我们东北话难听,你们北京话好听行了吧,说着说着便泪光荧然了。后来林副主席出事了,全连开大会批判声讨,他上台发言,我们在下边听到他说林贼妄图谋害毛主席,我身边的一个知青小声跟我说赶紧掏手绢,我还没反应过来,台上的那位已经掏出手绢擦泪了。大抵爱哭的人则心太软,但凡知青有哭泣的,不论为何而哭,只要他在旁边,必定陪着抹眼泪。但跟他在地里干活却是一乐,他会架起一堆火,就地取材给我们烧烤点什么吃。烤苞米烤毛豆比食堂的饭好吃,尤其是河里捕到的柳根鱼,烤着吃的滋味天下无双。因此我以为善哭者必善烧烤,顾颉刚考证齐人善哭,孟姜女能哭倒长城,后来淄博烧烤就闻名于世了。不过孟尝君食客三千,冯谖却哭诉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可见他在淄博孟尝君门下吃不到烤鱼,尚不及我在十八连这位副班长的门下。

后来这位副班长调到别的连队,在一次劳动中被制砖机铰掉了左臂。听说他多年前就病逝了,他的眼泪和他的烤鱼,还有他的善良,便只能定格于我的记忆内存了。

初到北大荒时,青葱岁月里懵懂无忧,不懂得仰望星空思考人生和未来。吃苦受累时未尝不怀念童年生活,闲下来时也免不了想家想亲人想回城,但仅此而已。何况小小的和泪吞声既不足为外人道,也挡不住干一天活挣一块二毛五分四厘九。

1977年返城之际在学校前留影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一两年,某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与一位年长我几岁的知青在河边散步闲聊,他说看你成天傻吃闷睡无忧无虑,难道没考虑过将来的人生怎么度过,就甘心一辈子呆在这个小山村么?此话有如五雷轰顶,猛地将我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混沌中震醒。这一场河边漫步便是我的成人礼,从此走出未成年,口号虽照常喊,人生观却已走火入魔。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念兹在兹的就只有一件事——返城,这是我的第五交响曲。那时不知张爱玲,心中却存了她的忧思: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忧虑与日俱增。

九一三事件后的几年中,社会环境渐渐宽松,我们似乎也看到了某种希望。但很快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希望再度渺茫。在这种起起伏伏的纠结中,我们的心境跟着忽明忽暗。我清楚地记得,1976年4月的某天晚上几个知青正在宿舍里闲扯,外面一个温州知青趴到窗前,压低声音无比神秘地对大家说,北京出事啦。我们警告他不要乱讲,而内心未始不存了某种希望,也许机会就此降临了?但不久便从新闻中得知,邓小平又下台了,于是立刻跌入灰暗坠入深渊。在一个晚上,我们几位知青在宿舍里喝得烂醉,借着酒劲率意倾泄心底的郁积。想到返城的希望终成泡影,想到未来命运的叵测,再想到在干校劳改的父亲年仅46岁就含冤离世,我不禁放声恸哭并感染了其他知青,宿舍里哭声一片。这是我在北大荒8年中最伤心最尽情的一次流泪,没有宏大叙事主题,说不上什么家国情怀,只是为了个人的命运。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个人的命运实际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躲也躲不掉,那是后来的经历告诉我的。但在1976年10月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和许多人一样,经历了种种焦虑迷惘失望挣扎。好在那时年轻,时间上熬得起。

酒后的第二天,十八连的封指导员把我找去,问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哭了?我不知老封所问何意,只能含糊应道,昨天晚上酒喝多了。老封只说了句以后少喝点,没再说别的。我却不免心下惴惴,在当时那样的政治生态中,动辄得咎是寻常事,何况可能酒后吐了真言。几天后我们宿舍里的知青党员参加支部会,回来对我说,老封在支部会上提到了我和另一个知青。我心里有鬼,赶紧打听老封是怎么说的。他告诉我,老封说你们在家时,都是家长的眼珠子一样,现在家庭有困难,如果符合政策,应该让你们返城。听了此话,我二话没说,直接从宿舍的窗口跳了出去。因为眼泪来得太急,我却不想让别人看到。

老封离去至今也有十多年了。前不久我还在梦中与他相见,纵然世事两茫茫,明月故人却依稀如昨。

那次支部会大约半年后,老封提到的另一个知青困退返城了。再过了几个月,转过年来的1977年,我的困退表也批了下来。

2009年重返十八连在学校前留影


学生们得知道我即将返城,把我叫到教室里,全体女生都趴在桌子上哭泣,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离开十八连的那天,我在村口登上一辆胶轮拖拉机——我们称作尤特兹的,这是我们连外出唯一的机动交通工具。转身上车前我最后看一眼十八连,心想这辈子可能不会再见到它了。8 年的时光呵,8年来我梦里也在念叨着返城,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盼望逃离十八连,逃离北大荒。然而当我终于熬到梦圆的一天,一转身间却若有所失。我说不清这一转身带来的是欢乐、解脱还是苍凉;人生如梦,邂逅如梦,落幕也如梦。

就在拖拉机开动之际,脑子里突然闪现出8年前永定门车站列车启动的一幕。窗外不再是送别的家人,也没有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的眼泪却依然似8年前那般不争气。而且如8年前一样,我生怕别人看到我的泪眼,便从车窗探出头去,向着来路,向着十八连那片渐行渐远的土地,洒下我这8年人生之旅的最后一掬泪。

2019年重返十八连在学校前留影


【后记】

我为什么念念不忘十八连这个小山村?因为这里的树林田野间飘荡着我青春的影子,在风吹过的地方;它的痕迹延伸到我今天依然存在的生命。

十八连不是我生命中的旅游打卡地,它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这里即将成为关门嘴水库淹没区,想到我的8年青春将伴着这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永久沉沦于幽暗的水底,竟生出I can’t breathe 的感觉。

2021年重返十八连在学校前留影


北大荒我回去过7次,但我怀念的是时光不是时代。我怀念的是自己不曾尽情绽放便匆匆凋谢的青春,怀念的是与那方土地上的人们结下的一片情。

时代重压下每一个顽强生存的个体都值得尊重,每一步艰难的负重前行都值得称许,每一段含笑或带泪的时光都值得我们怀念。

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2021年再别十八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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