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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生辰集》

印度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生辰集


1


那一年生日,

面对东方睁开眼睛,

我接受黎明的祝贺。

我看见沐浴方毕的红日

在喜马拉雅山冰冷、洁白、柔润的额际

描绘灿亮、鲜红的吉祥痣。

喜马拉雅山的御座上,今日,

我望见宇宙的心里

真切的无边无际。

世世代代,

无路可觅的林海里,

极其肃穆地培育

绿荫密遮的未知。

无从抵达无从击毁的

太阳升落的轨道上

是穿透诸天的高远。

今日又是生日,

心中幽远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如同星云中间,

悠远的星宿的轨迹

覆盖着奥秘,

昔日之我与今时之我

之间的距离

也是无从测量的——

无从知晓

看不见的路上旅人的终点。

生日这一天,

我只听见了

从寂寥的海滨走来的

远方旅人的足音。

乌达扬1941年2月21日


2


我的人生

由许多生辰编织而成,

聚集的丰繁的形象中

我看到我自己。

曾有崭新的一年

把我送至无底的海面,

咆哮的滚滚波涛,

一圈圈地平线,

虚茫的蔚蓝之上的虚茫的蔚蓝

不承认海岸。

那天我看见的世界的肖像

平淡无奇——

创造以第一根线条

勾画的浸水的未来,

每日远望上升的旭日,

寻找自身。

注望着生命奥秘

罩住的海浪之幕,

我思忖:

我生命的帷幔尚未揭开——

完整的我

尚在看不清的神秘之中。

艺术家用笔画的线条中

尚未浮现画的最终定义。

只是感觉到

四周无从描述的洪波巨浪

簇拥着昼夜。

乌达扬1941年2月20日


3


往事历历在目——

我生辰的洞房的净瓶里

盛着我采集的各国圣地的圣水。

我访问过中国,

以前不认识的东道主

在我前额的吉祥痣上写了

“你是我们的知音”。

陌生的面纱不知不觉地垂落了,

心中出现永恒的人。

出乎意料的亲密

开启了欢乐的闸门。

我起了中国名字210,

穿上中国服装。

我深深地体会到:

哪里有朋友,

哪里就有新生和生命的奇迹。

外国花园里,

怒放着名字各异的鲜花——

它们的故土离这儿很远。

在灵魂的乐土,

它们的情谊受到热烈的欢迎。

乌达扬1941年2月21日

4


庆贺的日子再度返回。

诗人的花园里,

又一个生日的花篮

由嫩枝绿叶装入

春天富丽的荣誉。

我远远地待在闭门的房间里——

今年火焰树白送了一份请柬。

有过唱歌赞美春天的念头,

不料将弃世的梦魇困扰心灵。

我知道生辰跨进平庸的一天,

将消失于不留痕迹的流光。

这惆怅不会使花径的绿荫暗淡,

林木的簌簌声响

不会勾起追怀的痛楚,

冷峻的欢乐吹奏庆贺的洞箫,

将别离的悲哀弃于路边。

乌达扬1941年2月21日


5


跨进八十岁的门槛之时,

心中涌出惊喜——

亿万星球的火瀑的光的洪流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

无声地漫过茫茫太虚,

奔向四面八方,

我突兀出现在无涯的暗空,

像绵绵不绝的世纪的历史上

无限创造的祭坛前

一瞬间闪耀的火花。

我来自的那个世界里,

从海底浮起的原生质

经历万劫,

在“僵凝”的宏大怀抱里

衍化为千姿百态的形象,

显露隐藏的奇妙的本相。

黄昏的阴影融合

不完整的实体的梦幻,

长期遮蔽动物世界;

不知受益于谁的热切的期待,

无数个昼夜耗尽之后,

人类缓步走进生命的乐园;

一盏盏新灯点亮,

声籁获得新的含义;

凭借神奇的光华,

人类望见绚烂的未来的面目,

在地球的一幕幕戏中

有意识地慢慢地表现自己——

我为演戏的演员们化装。

我的任务是呼吁揭开帷幕,

这是我创造的最大的奇迹。

这光辉灿烂的地球,

这灵魂的乐园,

偕同四周的天空、霞光、长风,

偕同四周的平原、山脉、海浪,

怀着玄奥的决心,

围绕太阳旋转。

八十年前,

我系着那奥秘的彩带走来,

几年后归去。

蒙普1940年


6


昨天是我的生日,

佛陀的尼泊尔信徒

闻讯来到

我居住的岩石砌的别墅。

地上放几个蒲团,

坐下吟诵礼赞佛陀的经文,

为我祈福——

我收下这份情义。

降生凡世的伟人释迦牟尼

曾使芸芸众生的生辰富于意义。

自人类诞生以后,

大千世界世代盼望他临世,

他身上应验凡世创造的夙愿,

吉祥的时辰,

听着佛经,

我在心里瞻仰他的慈颜,

我深切地感到——

八十年前进入人世,

我也曾分享这位伟人的功德。

蒙普1940年

7


接受生日的邀请,

下午来了一群山民,

向我致意,

献给我一束束鲜花。

坐在石座上的凡世

靠着祭火一代又一代地修行,

期望世人

在华诞赠送鲜花,

但可曾获得这样的恩典?

这样的恩典——

平民的美的敬意

今日送到我手中,

为我的生辰留下美好的回忆。

明星镶嵌的夜空,

光的财富中间,

可曾闪现

这罕见的令人惊叹的荣誉?

蒙普1940年


8


亲人去世的噩耗

刺伤今天生日的胸脯;

以自己的烈火焚烧自己,

悲恸放射光芒。

好似落日

在黄昏的额头

描一颗荣耀的血红的吉祥痣,

使将至的夜的面孔金光闪闪,

在人生的西边的界限上,

死亡为我披上燃烧的火焰。

火光中

显现完整的人生,

其间生死混为一体。

被拯救的荣耀的明亮的不朽,

一天天

被悭吝的命运的贫困所掩盖。

蒙普1940年


9


我的感觉里

飘荡着太初大海的细语;

意思弄不明白,

我就是那时的梵音。

只有潺潺的汩汩的水声,

只有情感的喷溢,

只有舞蹈,只有音乐,

只有凫水——

时而前往彼岸,

时而回归此岸,

时而潜入混沌的深处,

时而登上海滩。

韵律的浪花中

飞出几多征兆,几多姿态,

飘飘悠悠。

携带静默的山岳的暗示,

潮水不息地

朝迷蒙的前方迅跑,

最终的去处不得而知。

光影时时

踅入可触的范围。

潮流的背景前,

时远时近,

时空周而复始地

呈现黑白两种形态。

但南北两侧

都有表现和表现的阻遏,

抓不住的事物的影子

在运动的姿势中显现,

又被运动的姿势遮覆。


10


大千世界的几许事物我能认识!

众多的国家有林立的城邑——

人类创造了书写不尽的业绩,

地球上有无数峰峦、沙漠、海洋、涧溪,

大量生物尚未被发现,

许多花木仍在迷宫里安眠。

宇宙光怪陆离,无涯无际,

我的心占了极小的一隅。

我为此苦恼,为此以不竭的兴趣

博览经典、游记;

兼收并蓄

生动形象的描述。

只有靠乞得的财富

能把心中知识的贫乏弥补。

我是人间的诗人,

世上浮泛的音籁在我的笛音中回萦。

但许多遗落的心曲未进入

我的音乐艺术——

留下许多空隙

无数个幽静的瞬息,

大地的和乐把遐想注入我心底。

耸峙于宁静无垠的蓝天的雪峰壮丽巍峨,

几度无声的浩歌,

将热情的请柬

送到我的心殿。

南极上空

无名的明星

果决地送别

杳无人影的黑夜,

以神奇的清光

抚摩我午夜不眨不眠的眼眶。

远方气势磅礴的飞瀑的轰鸣

传入我幽深的心灵。

各国肤色迥异的诗人的诗歌

倾入自然合唱之洪波;

我跻身于他们的行列,

与他们交往,分享一份快乐。

我一向得到文艺女神的恩惠,

方有机缘细品宇宙之歌的佳味。

表象背后的人最难探触,

无论何时从外表无从测度,

要了解他隐蔽的心,

得袒露自己的心,与之交融。

那入门我尚未找到,

是由于人生的樊篱从中阻挠。

田野上农民在耕地,

工人在织布,渔民在撒网捕鱼——

他们从事广泛、繁复的劳动,

世界依赖他们向前迈进。

我一直流放在它渺小的声誉之中,

我囿于社会上层,独倚窄小的窗棂。

有时走近村舍的庭院,

却没有能力跨过门槛。

我的生活若不维系他们的生活,

歌篮里只会有些无效的假货。

我接受这种责备——

我的歌曲并不完美。

我知道,我的诗歌

在多种途径传播也传不到每个角落。

我侧耳静听一位诗人的吟唱——

他全身散发泥土的芳香;

他与农民打成一片,

言行上与他们有真实的亲缘。

文学欢宴上,

我寻找我不能奉献的诗章。

愿它富有真情实意,

不魅惑读者的眼睛,单以高超的手笔。

缺乏真正的价值,

在文坛沽名钓誉是不光彩的。

趋附时髦的写作风格亦非

明智之举。

来吧,诗人!

默默无闻者的无语之心的诗人,

开拓他们心田的美好情愫;

在死气沉沉、没有歌声的国度,

用雨霖滋润被凌辱之火

烧成焦枯无乐的荒漠,

疏通它心中壅塞的清泉,

使之常流水潺潺。

让参加文学交响音乐会的单弦琴师

也赢得荣誉。

啊,智者!

让我听见悲欢中哑默、

在世界面前

垂首无言、

离得很近又很远的

人们的心语。

你与他们患难与共,

愿他们因你闻名而获得名声——

我将一再地

向你躬身施礼!

乌达扬1941年1月21日


11


眷恋用光影染过,

便像流年迅转的旋涡

挡住的浮沤,

无形物成为有形物。

说不清楚,

我的存在是从何处的大潮溅出。

看不见的肇始中,

突然构筑了不可思议的自己的中心。

世界向里窥视,

不知幕后开玩笑的是谁。

“瞬息”是“无限”的游伴,

灭绝的冷漠连接着新的发展,

灿烂的阳光敲击

年月的鼓鼙,

悄然露面的瞬息

装扮成蒙面的佳丽,

颈上戴的项链

用明珠似的水泡串编。

创造中它赢得席位,

无限通报它处于极终的界限内。


12


今日我奚落

我多年进行的语言的探索。

反复使用,长期磨砺,

耗损了它的精力。

于是它自贱自轻,

自己拿自己寻开心。

然而我知道语言中蕴含的未知

是不可言传的。

未知的使者今日携我

前往远方,向无边的大海

俯身膜拜,

于是心儿说:

“我走了。”

大海中太阳结束白昼的旅程,

升起的晚星

为长夜指路,

它的飞车钻云穿雾,

在幽暗的海滩上

探寻新鲜的曙光。

今日一切言谈听似喧哗,

走到陈腐的经文身边脚步才停下,

经文萦绕在无声的山冈,

争执、疑惑全在死寂中消亡。

罡风吹弱了的名气

不值一提。

黄昏时分,

关闭语言创造的书斋的大门!

大量垃圾大量谬误

弃于身后。

我一次次在心里说:

“我走了。”

那去处没有姓名,

泯逝形形色色的特殊身份;

实有与虚无

融为一物;

日子完整,

没有黑暗,没有光明。

我的“自我”之流

渐渐注入悟彻的入海口。

难以预测表面的幕布

变换各种形态最终是否在岁月之河中漂浮。

我将看到我游离自我特性,

与外界的万象为伍,朝陌生的圣地前进。

岁暮将至,

旧我像松软的梗茎上的果实,

即将垂落。

它的感觉

竭力在我拥有的一切中间

把自己扩展,

我凝视着,

兴许能见到隐秘的心底深藏的孤独者。

身后的诗人

涂抹亲手画的陈旧的作品。

迢遥的前方是海洋,夜深人静,

我听见从海滨传来的我的足音。

道路漫漫,

我这个旅人来到人世间,

做世俗生活的工作。

在路上不知不觉

获得的全部东西中那值得欣赏的

无价之宝是我不朽的川资。

心儿说:“我去了。”

我的敬意留给一些后来者,

他们照射道路的生命之光

一次次清除彷徨。

乌达扬1941年1月19日


13


我站在创造的华厅的一隅,

瞭望昏暗的彼岸,

我曾在那儿,

融化于混沌的无限的悟性之中。

今晨,我心中响起

修道士的呼唤——

哦,太阳,

揭去你的光幕!

让我在你最深最纯的光华中

看见我的灵魂。

黄昏时分,

那个把元气融入空气的我的身躯

将化为灰烬,

他不会披着真理的外衣,

在旅途撇下自己的影子。

凡世的游乐场上,

我常常品尝苦乐的琼浆,

在有限的束缚中

一次次目睹无限。

我明白今生的最终的意义

即在于此,

它具有美的外形,

在歌曲中不可描绘。

今日开启游戏室的门扉之时,

我将把我的崇敬

留在大地的神庙里,

我还将留下人生的一些祭品,

其价值超越死亡。

乌达扬1941年


14


青青的地极,青青的山峦,

用相同的韵律缔结天地的姻缘。

秋日金色的阳光为森林沐浴,

紫褐的蜂群在橙黄的花丛间采蜜。

我置身其中,

听浑圆的天穹无声的掌声。

我的欢愉里交融着色彩、音调——

这,迦梨摩旁211,你可知道?

巍巍群山的宝库里

积敛了无尽的时日。

我的一天曾把花环挂在它的脖颈,

为把这个喜讯

用绵远的音乐

传遍天庭,

黎明的金钟当当敲响——

这,你可知道,迦梨摩旁?

迦梨摩旁1940年9月25日


15


依然记得山腰里你们幽静的寓所;

喜马拉雅山高踞清静的石座,

有限的高峰欲

突破最高远的苍穹的荣誉。

森林沿着山坡朝下延伸,

绿色海洋凝然不动,

一片片绿荫罩着静寂。

山背后宣告红日升起之时,

胸中便有宇宙生活的脉动和生机勃勃。

林区人烟稀少,

林木无语的暗示欢快、奇妙,

我心中因此获得元初时期

大地生命的奇迹。

不知名的鸟儿振翅高翔,

把我的思绪载往雪线莹莹的空茫。

时光流动,振奋山村

从睡眠中醒来的懒散的时辰。

弯曲的公路上山民头顶负荷,

时有汽车掠过。

山里人在心中

留意异乡人残缺的生命旅程,

并以不连贯的线条加以绘制。

我常常听见的

不远处敲的钟声,

承担每个时辰催人劳作的使命。

领受第一抹晨光的爱抚,

家家户户

涌溢好客的热情。

门口一盆盆鲜花姹紫嫣红,

陶醉客人的心。

空中,风中,

自然的信笺送来

家庭主妇的关怀。

欢声笑语中人们真诚友好的信息

为世代沉默的喜马拉雅带来了声誉。

乌达扬1941年2月25日


16


战鼓咚咚敲响,

风起云涌的时代,

改天换地的时候到了。

即将书写无情的新篇章,

否则岂有如此惊人的浪费——

残酷的不义降临,

拽来不义的是不义的魔鬼——

未来的使者。

浩荡的洪水冲走吝啬的磐石,

荡涤贫瘠土地不结果的惨况,

卷扬层层沉淀的死沙,

填满灭绝的洞穴;

给沃土机会,

袭击沙漠,培育碧草。

枯瘦农地的陈词滥调

便哑巴一般毫无意义。

内心死了外表未死的

在屋里囤积食品——

浪费的风暴朝他们袭来,

击碎坛坛罐罐,

屋顶的茅草飞扬。

沉重的打击落在他们的肩上,

震颤他们的骨头。

猝死的暗示下,

开耕新地,

播种新的庄稼。

噩运中经受最后的考验——

衰朽的时代,

贮存的哪些消亡哪些活着?

此时当认清粉饰的衰微,

战鼓因此咚咚敲响。

1940年5月31日


17


古时候,

消息无法使历史热闹起来,

那是名望沉默的时代——

但像今时生命的征途

波涌浪翻的早晨,

先人踏上布满死亡的艰险的道路,

为远方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送去灵魂的甘露。

一批又一批的先人

未实现目标,

骨殖埋在干渴的沙漠的沙层里。

海水抹去他们的痕迹,

工作尚未开展的道路上,

他们并非一事无成——

他们融于超越肉体的英魂之中,

不为人知地提供力量——

今日的阳光中,

我感觉到他们仁慈的抚摩,

谨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乌达扬1940年12月12日


18


心中的惶恐和痛楚

一再震颤一些人生活的基础,

他们心神不宁。听着!

你们不要因此妄自菲薄。

有些人的生命战胜死亡,

在各种卑微之上

点亮不熄的灯盏,

愿你们以他们的面貌出现。

肆意贬损他们,

你们将囚于贬损召来的欺凌。

愿你们分享一份

世上永被缅怀的人的光荣。


19


那年我好像十二岁,

当然大两岁也是可能的。

生产靛蓝染料的两层楼上面

是我居住的房间。

楼前有飞檐,

白昼、夜晚

以阳光、暗影勾起

无伴少年的

飘忽不定的遐思

只具有含义不明的活力,

有点像楼房下面,

池塘旁边,

沐浴着阳光、

描绘绿荫的肖像、

茁壮生长的虹藤。

一排阔叶树的颤抖声

年复一年

透露种植蓼蓝的古老的辛酸。

像古木似的,

少年那超越年龄的元古遁来的神思,

由于世界生命的冲击,

响应天穹的不瞬目光的呼吁,

他静眺着远方。

牧童吹的凄凉笛音中隐藏

万象的情愫,

也在少年的血管里跳舞。

理性尚未醒来,

不合理性的并未被守门人挡在心扉之外。

以旁观者、创造者的身份,梦幻

在民众的世界出现,

他做着无谓的游戏,

漂放的纸船载着生产不出货物的日子。

他跨上矮种马,马车

在平原上风驰电掣,

他热血沸腾,

俨然是所向披靡的司令,

心幕上

画个书中读到的硕大的勋章。

整整一个上午,

在未载入史册的田野——

狼烟未起的战场上消度。

他挤蔷薇花、素馨花,用配制的花汁

写的“佳作”使他自鸣得意,

心花怒放——

外面无人喝彩鼓掌。

黄昏叫来的猎人比萨纳特

在安静的凉台上端坐,

讲他猎虎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记得他的光临是世上最令人欣喜的消息。

少年想象着砰地射出子弹,

稚嫩的胸膛震得抖颤。

周遭枝繁叶茂的日常需要之中,

少年像攀附的青藤只在游戏的风中飘荡,

扩展五颜六色、稀奇古怪的梦想。

他仿佛是作者

在稿本的第一张空页上写的荒诞小说,

修饰中有些不清晰的字眼,

其余的是曲线。

今日清算账目认真严肃,

地平线上挺立着不徇情的命数,

上苍的幼稚的游戏室

一一倾圮。

今日不由追怀

那昼夜,

那宽大的露台,

那阳光,那暝暗,

琐事的大海中无所事事的孤岛的沙滩,

晌午杜鹃倦啼般的少年的心绪。

人世缘何如此?

对命运的阴谋只能服从?

不容提问的世上少年从不诘问。

少年并不明白

幼稚的天地在成人看来

是滑稽可笑的。

那里有他的席位,

有他的仙境

和想象中天堂的极终,

理性从不责备,

疑惑无人守卫,

路上没有逻辑的示意,

意志驾无羁的彩车奔驰。


20


我默默地遐想:

无数单词今日获得了解放。

它们一直囚禁在语法的城堡中,

突然举行暴动,

排成望不到头的队伍,

示威游行,宣泄愤怒;

推翻语句的统治,

弄到无理性世界随意的演讲词,

扯断含义的法规之绳,

对雅语文学冷嘲热讽,

捐弃一切,

只占据听觉——

它们有繁多的姿容,

有丰富的感情。

它们宣称:我们是大地

呼出的气息中元初梵音的儿子,

当脉息推搡的无魂的生命

刚在人的喉咙里苏醒,

我便翩翩起舞,

把万象最初的甜美微语

融入童音朗诵的古诗。

我们是斯拉万月疯狂洪水的使者的亲戚,

从山顶倾落,闯进村镇,

携来创造的诵经声。

声音飒飒飞行,

在叶簇树丛

欢度节日,

在地平线上测录风景的韵律,

残夜时分唤起黎明凄厉的呓语。

从那声音的领地

人窃得驯服的野马似的词汇,

依凭繁复的

规则之网,为拘捕信息的载体而前往

未来悠远的国度和时光。

人跨上套笼头的单词之马飞奔,

加快了时代缓慢的指针。

“凝涩”的坚固障碍在争论中排除,

旋即在无形的奥秘深处漫步,

列队布阵的词汇的百万大军

每时每刻击退“玄奥”的进攻。

有时它们像盗贼

潜入梦的王国,

睡眠的落潮中行动不受阻挠,

随手拾得的缠上韵律的链条。

心智使用这些

进行艺术创作,

内在的纽带时断时续,时松时紧,

难以与上苍的创造谐韵;

有如一二十只狗崽子

爬到彼此的头上,无所谓什么动机,

谁咬了谁,无法知道,

强硬的词汇卷起吼叫的风暴。

那啮咬那吼叫并不意味着凶残,

只是声音、姿态越发刚劲越发豪迈。

一上午心里看见

一群群词汇冲出原义的栅栏——

天上,天上,锣鼓敲响,

咚锵咚锵,马儿化装212。

迦梨摩旁1940年9月24


21


凶狠的争斗的滴血的利齿

咬断成千上万个村庄、城市的肠子,

恐怖快速蔓延,

漫过昏迷的地平线。

铺天盖地,

涌来地狱的洪水,

骇人的湍流冲垮

帝国高厚的堤坝。

满腹贪欲的“文明”猎手周游四海,

跨过一个个朝代,

像豢养的猛兽

啃食本国、他国的筋肉。

那群狗咬断

脖上的链环,

伸出血红的舌头,

忘记谁是路人谁是亲友;

毕露原始野性的尖利的爪子

抓破古老传统的典籍,

字里行间,

任意添加变形的污秽的标点。

它们仿佛是不满的天帝的使者,

把千百年累积的罪孽

抛向四面八方,

重击下醉心于国家权力者的酒缸

碎成一堆垃圾。

纵观历史,

多少人作贱自己的生存,

扰乱天帝的决心。

自杀的诅咒和罪孽

引来自身的绝灭。

自己成为冷酷无情的

自己的死敌,

推倒骄奢淫逸的

仓库的墙壁。

焚尸场上,

首级在游荡,

刹那间打破人的美梦,

穿透心胸,

浑浑噩噩,

自己喝自己的鲜血。

当这丑恶的一幕告终,

惊天动地的风暴中

罪恶的时代成为过去。

人们身着修行的素衣,

行至安放骨灰的榻前,

心情恬淡,

蒲团上坐定,

默想未来的创新——

今日吼叫的大炮

是在呼唤创造。

迦梨摩旁1940年5月22日


22


御座荫庇的远方的王国

傲岸地宣称已测得

国王与平民的天壤之别,

同时在脚底播下了毁灭。

莫大的不幸

是遍地的贪乏腐蚀的生命

辱没辉煌的王冠,

使之丑陋不堪。

国王纵不受那痛楚之火的烤灼,

天帝的诅咒定难摆脱。

无比奢华的基石下燃烧着

饥饿的熊熊大火。

被污染的解渴的河水即将干枯,

身上没有御寒的衣服。

死亡之门开启,

更残忍的是

日夜不停地

压榨半死不活的枯瘦的肉体。

康复之路被堵,

病毒长驱直入。

奄奄一息的人群不是国家的财富,

是不堪的重负。

一只翅膀折断的鸟儿

在危机四伏的风暴的日子

觅不到安身之处,

从高空坠落,粉身碎骨——

需偿还天帝的债务的一天

已为期不远。

摩天的豪富坍塌之时,

其骸骨可用来建造赤贫的新居。

乌达扬1941年1月24日


23


崭新的黎明苏醒的时际,

在凡世这年寿的边沿,

来吧,承负人生的命运,

以永久的祝福

触抚我的额头,

作为开始的光华的赠予。

衰惫的厚幕,

像昏睡的长夜,

在天宫的丹墀前

缓缓地垂落吧!

哦,太阳,

显露你至善的真相,

在你明丽的昭示中

让我看见

我超越死亡的灵魂!

乌达扬1940年


24


废弃的房子,

游廊里空荡荡的——

哑默的回忆强忍着呜呜的哭泣,

晌午,埋着死去的日子的

墙基的幽暗

在鬼魂的喉管里唏嘘。

田野上枯叶的飞旋中,

风儿在喘息。

维沙克月的风暴

突然将野蛮投向法尔衮月的归途。

创作的疼痛从背后

撞击艺术家的画笔。

无伴的热烈的色彩和线条里,

呈现形象的情感。

有时笔势疲软;

旁边胡同里的竹帘

阻隔的天幕下陡然

响起暗示的乐调,

指挥手指上的醉鬼跳舞。

殷红的暮霭中,

纷纷扬扬地落下

疯狂的冲动的爆竹的火花。

画家的笔排除滚来的阻碍。

那阻碍有时凶狠、隐晦,

有时豪放不羁,激动人心。

心海里浊潮翻涌,

泛沫的紊乱飘逝。

艺术家驾着满载形象的轻舟,

驰过残夜的落潮,

忽然抵达码头。

轻舟的两侧划着

悦耳和刺耳的乐音的木桨,

艺术创作的漂游的游戏

节奏明晰地进行。

桑地尼克坦1939年2月


25


错综复杂的世界,

一再地缠上欲解的绳结。

笔直的路不通,

崎岖路上的旅程

扛着忧思的包袱。

路上到处

是人为的曲折、险阻,

沮丧的心儿末了无奈地认输。

敲碎的人生韵律废黜了谐韵,

尘埃里倒下疲累的生活热情。

哦,失望者,大片的干涸上

引来滔滔洪水般的人世的甘浆。

在辽阔的天宇,

在大地森林的枝叶里,

充盈深邃的憩息,

流淌着不竭的安澜的泉水。

元初生命的祭坛前灵魂质朴的颂神曲

呼唤光影中藏厝的奥秘!

诵念天堂人间通用的经文,

抛弃以颓唐将灵魂的光荣

塞进渺小的人,

任其泯逝于虚空。


26


年华衰竭的玫瑰花瓣

从花盆一片片飘落。

在花的世界,

我未见过死的变态。

不美不朝生活投掷最后的讽刺。

花儿不以憎恨

玷污泥土的债户,

倦容和残香中留下黯淡的余物。

其间有离别时酸楚的抚摩,

但绝无怪怨。

生死面面相对之时,

两者的相会中,

但愿我看到

日出的东山和日落的西山

疲乏的白昼的目光交换——

灿烂、谦恭的荣誉

走向美的归宿。

乌达扬1941年2月22日


27


黄昏安居在宇宙宏大的巢里——

在它无声的指示下,

大地朝它奔去。

四周落下灰褐的帷幔。

心儿说,我将回归故里,

但不知故里在何处。

无伴的黄昏开启门户,

前面是无孔的浓黑。

所有光华的背后,

遗忘的使者开取

这凡世欠下的一切饰物——

凌乱的恒久中间,

有破残、黯淡的习惯。

引赤裸的肇始

在黑暗的深处沐浴,

再赋予它新生。

人生的极地

最后一条神秘的路上,

揭开创造的新的奥秘,

黄昏诵念黑色的经咒,

以光唤醒的,

被我称为新的生辰。


28


河流养育我的生命。

血管里流淌着

群山的赠礼,

冲积土构作活动领域。

心灵的奥秘的甘汁

从各地的作物撷取动力。

它的睡梦、苏醒

围绕着东西南北如网的乐曲之河。

充当世界使者的那条河

将遥远搬到面前,

房门口聚集对未知的欢迎,

塑造我的生辰——

羁绊之外我移动的寓所

世代由水浪簇拥,

从一处的沙滩漂向

另一处沙滩。

我是叛经离道者,

我是旅人,

我生辰的盆子

一次次毫不挑剔地

盛满坦诚的情义的佳肴。

乌达扬1941年2月23日


29


我认识你们,

然而你们仍是远方的人。

你们的簇拥、步履,

四周波涛的起伏,

均属于熟稔的世界,

然而是否接受其邀请却犹豫不决。

我远离大家,

你们脉息的语言也是我心灵的。

当我看到它的触摸

带有几分拘谨,

好似外乡人苍白、瘦弱的情谊,

伤感的惊讶便油然而生。

我欲赠予一些东西,

否则生活怎能和谐——

但迈不出果敢的步伐——

唯恐托盘是空的,

唯恐已丧失早年的趣味,

唯恐交流中缺乏尊严。

所以忧虑重重地在远处,

在残酷的孤独之中

对你们说:

生命的吉祥仙女

曾以新式服饰为我打扮,

与她分别的日子,

不要熄灭节日的华灯,

让我不体面地受到贫乏的欺侮。

你们可以摘取首饰,

用无色的白布包裹,

在我眉宇描个淡雅的吉祥痣。

提着斟满活力的钵盂,

你们也来参加最后的典礼,

也许能听见从地平线那一边

传来的神圣的法螺声。

乌达扬1941年3月9日

白 开 元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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