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泰德·休斯诗21首

Ted Hughes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泰德·休斯(Ted Hughes,1930-1998)出生于英国东北之约克郡(Yorkshire),在麦克伯劳(Mexborough)中学和剑桥大学完成教育。他曾经做过园丁、守夜员和拍片厂的剧本审查者,并在伦敦动物园当过洗涤工人;他写过儿童诗、广播剧本,并且有意动笔写作诗剧。他和菲利浦.拉金(Philip Larkin)和唐.干(Tom Gunn)同为二次大战后英国最重要的诗人。如果说拉金是五Ο年代诗坛的声音,那么休斯可称得上是六Ο年代的声音。七Ο年代以后,休斯的声誉仍不断地上升,可说是以英文创作的诗人中最引人注目者。一九八四年,被任命为英国「桂冠诗人」。




思想之狐


我想象午夜此际的森林:

某样东西仍在活动

伴随着时钟的孤寂

以及我手指挪动的这页白纸。


穿窗而望我看不见星辰:

某样逐渐靠近的东西

虽然越发地深入黑暗,

正走进这孤寂:


冰冷、纤柔如黑色的霜雪

一只狐狸以鼻轻触枝、叶;

两眼转动,就在此时

以及此刻,此时,此刻


把整齐的字体嵌进林间的

雪地上,机敏地一跛足的

阴影艰苦地慢行,在那胆敢

穿越垦荒地的身体


中空处,一只眼睛

一种逐渐扩张、深沈的绿意,

灿烂地,专注地,

从事自己的工作


直到,它带着一阵突兀辛辣的狐臭

走进黑暗的头穴。

窗口仍不见星辰;时钟滴答,

纸上印满了字。




巫婆


那则古老的故事传说有个善于诱骗的巫婆

养肥了美丽的公主在有倒钩的

篱笆内蜘蛛在黄昏时挑出它们的八只

眼睛,尖端是那么地靠近,用馅饼

喂胖她而且不让她

自餐桌向门坎前倾一吋

免得她溜出巫婆的盘子用巫婆的

狭肠去换取广阔的世界。

这巫婆在夜间必须躺成特定的

姿势以免那恐怖多角的黑色仇恨

会穿透体侧游荡,吓坏了那美丽的

深受这爱的姿态所蒙骗的公主。


现在这里有一个老巫婆,依我所见,

把这个故事完全扭曲了,

她把她漂亮的女儿从大学拖回家,

把她漂亮的眼睛锁在砖房里

并且诅咒她漂亮的小嘴像水果一样烂掉

在世人将它做成果酱

铺散在每一块上颚之前。因而有此一说,

她在夜间必得躺成特定的姿势

以免心脏穿过体侧破碎并且胀裂墙壁

用过多的含泪的爱吓坏了

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发觉

不再憧憬充满爱的世界比较容易,

甚至在黑暗中腐烂亦然,而在九个恨的

门栓底下比在一道爱的束缚之上更为安适。




画一朵睡莲


一大片翠绿的莲叶

覆盖着池塘的卧房,铺设


飞蝇们狂嚣的竞技场:细察

这些,这位女士的双重心思。


首先观察空中的蜻蜓,

它食肉,它穿射而过


或在大气中静止瞄准;

其余同样危险的在树底下


梳理哼声。这附近到处有

战斗声以及垂死的叫喊声


但听不到。所以眼睛祈盼

能见着这些飞蝇们的色彩


把弧形变成彩虹,放散火花,或者

冷静安定如粒粒镕铸的金属球


在光谱之间。想来更糟的,

该是塘底的事了;


恐龙盘据的史前时代

带着拉丁学名在黑暗里爬行,


不曾演变出什么改进,

猎取头颅的嘴巴,目不转睛的盯视,


对于年代或时刻皆一无所知——

现在画长颈的莲花,


它深植于两个世界中,仍能静止

如绘画,一点也不颤抖


即使有蜻蜓飞下停歇,

不论什么样的恐惧推摇她的根。




鹰之栖息


我坐在树林的顶端,两眼闭着。

懒洋洋地,没有虚妄的梦

在钩状的头和钩状的足之间:

或者在睡眠中排演完美的杀戮和吞噬。


高树的便利啊!

空气的浮力和阳光

都对我有利;

大地还翻仰起脸庞供我检阅。


我的双脚紧锁着粗糙的树皮。

造物主费尽全神

才造出我的脚,我的每一根羽毛:

现在我用单脚就掌握了宇宙


或飞升,或任意缓慢地旋转——

我一高兴便随便杀戮,因为这一切都属于我。

我的体内不存在任何诡辩:

我的习性就是撕裂头颅——


分配死亡。

因为我飞行的唯一路径是直捣

生物的骨头。

无需任何论点来维护我的权益。


太阳在我的后面。

自我出道以来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的眼睛不容许任何改变。

我打算让这情况继续下去。




猪之观察


这条猪死死地躺在独轮车上

称起来,听人说,有三个男人那么重。

它的眼睛闭着,粉红透白的睫毛。

它的蹄笔直地向外突出。


这等重量和硕大的粉红躯体

一扯上死亡似乎就不只是死亡而已。

比无生气还要死寂,

它像一袋麦子。刋


我重重地敲击它,丝毫不觉懊悔。

当一个人踏上坟墓侮辱死者

他会觉得罪恶,但这条猪

似乎无从控诉。


太僵死了。就这么多

论磅计数的猪油和猪肉。

它最后的尊严已完全消失。

它不是逗乐的角色。


现在太僵死了无法令人同情。

去回忆它的活力和嘈杂——这曾经是

人间欢乐的大本营——

似乎是错误的努力,而且不切题意。


太要命的真实。它的重量

压抑着我——怎样才能搬动它?

还加上切割它的麻烦!

喉际深深的裂痕令人震惊,但不叫人哀怜。


有一回市集我在闹声中奔跑

去捕捉一只涂满油脂的小猪——

它比猫更迅速敏捷,

它的尖叫是金属的割裂。


猪必定有热腾的血,它们摸起来像火炉。

咬起来比马还厉害——

它们把半只月亮干净利落的剁下。

它们吃余烬,吃死猫。


高超和仰慕——譬如

这一只——早已殆尽。

我凝视它许久。他们打算烹煮它,

烹煮它,并且像门阶一般地搓洗它。




蓟花


面对牛群的橡皮舌头以及人们锄镐的手

蓟花钉锤夏日的天空

在深蓝的压力下噼噼啪啪地爆开。


每一株都是一种深藏仇念的

复活的宣告,紧紧握住一撮

劈裂的武器以及冰岛的霜柱,刺起


自腐烂的北欧海盗地下的羞辱。

他们像苍白的头发以及方言的喉音。

每一株都掌管一柱血。


而后他们跟人一样变得花白。

被刈除。那是世仇。他们的儿子出面

坚硬,带着武器,在相同的土地上反击。




满月与小弗莉达


一个凉爽的小黄昏收缩成一声狗叫与水桶的叮当——


以及倾听的你。

一张蜘蛛网,因露水的滴触而紧张。

一只吊桶悬着,静止而盈满的镜子,

引诱第一颗星颤抖。


母牛正沿着那边的小径回家,它们用温暖的呼吸圈饰着树篱。

一条暗黑的血河,许多大的鹅卵石,

平衡着身子不叫牛奶溢出。


「月亮!」你突然叫出来,「月亮!月亮!」


月亮举步后退,像一个艺术家惊讶地凝视作品——

作品也惊讶地指着他。




蚊之赞美诗

「蚊子的血统比人类久远。」——谚语


当蚊子在黄昏舞蹈

在空中胡书乱写,节约地出拳攻击,

编纂它们疯狂的字典,

曳舞它们哑默的犹太神秘哲学,

在叶影底下


叶子,只有叶子

在它们与阳光明亮的重击之间,

叶子蒙住夕阳尘粒的刺戳,不使它们

脆弱的眼睛和夕暮的气质受到侵犯


舞蹈

舞蹈

在空中书写,擦掉它们所写的一切

把字母急推做一结一结,一簇一簇

其他任何任何人的玩具梭


绕着一个中心点殴斗的无边的磁铁


不是写字也不是殴斗而是歌唱

唱说这个宇宙的星体循环无关紧要

唱说它们不怕太阳

唱说这唯一的太阳靠近了

它炸开它们的歌,全体太阳的歌

唱说它们是自己的太阳

自己的满盈

逍遥于虚无中

它们的翅翼遮蔽烈火

歌唱


唱说它们是钉子

是蚊神舞动的手脚里的钉子

唱说它们听见风在

草丛里受苦

听见黄昏的树受苦


风拉长如泣如诉的弦音

扬长而去的尘土

在风中舞着

风之舞,死之舞,进入山中

叫牛粪的村落尘灰滚滚


但蚊子可不会,它们的机敏

已跃过了那门坎

把它们挂在比青草的爪稍微高一点的地方

舞蹈

舞蹈

在大枫树手套形的阴影里


永远不会被改变的一场舞蹈

交出它们的身体以供焚烧的一场舞蹈


它们木乃伊的脸将永远不会被耗损


它们生有胡须的小脸

依着虚无穿梭跳动

在空中被摇撼,摇撼,摇撼

而它们的脚摆荡着,一似受害者的脚


哦小小的犹太圣徒

被你们自己的身体骑到死

把你们自己的身体骑到死

你们是来自唯一天堂的天使!


而神是一只万能的蚊!

你们是所有银河系里最伟大的!

我的手在空中飞,它们是蠢货

我的舌头悬置在叶中

我的思绪爬进隙缝里


你们的舞蹈


你们的舞蹈


把我目瞪口呆的脑袋缓缓滚进外层空间




伊丝帖的雄猫


一整天这只雄猫伸长懒腰平躺着

好像一张又粗又旧的草席,没有嘴,也没有眼。

接连不断的战争跟妻妾

扯烂了它的耳朵,敲碎了它的头。


彷佛一捆旧绳子和铁

一直睡到薄暮青青。然后再睁开

宝石一样绿的眼睛:一个呵欠把嘴巴张得红红开开的,

它的牙齿尖得像仕女的绣花针,并且发亮。


有一只雄猫向骑马的武士扑去,

套钩般地圈锁住他的脖子

当武士边骑边抵抗着它的咬和抓。

几百年后污点留在


他跌倒的石头上,因猫而死:

那事发生在谷仓镇。而雄猫依然

秘密袭击零星之狗

准把你无知的小母鸡的头连根拔起,


它是杀不死的。自狗的愤怒,

自直射的炮击,它

毫发未伤地逃开,逃开

烟灰缸堆里猫头鹰似夜游嬉戏的


月亮。它跃起并轻轻地

行走于睡梦之上。它把心思搁在月亮上。

每个夜晚越过圆圆的人世,

越过屋顶,它的眼睛和尖叫又来了。




雨中之鹰


我溺毙于鼓噪的耕地,我往上牵引

接踵出于大地之口的吞噬,

逃离那抱我足踝阻我步伐

有着坟墓般顽强习性的泥土,而兀鹰


轻松地在高处悬挂起他静止的眼睛。

他的双翼把整个宇宙置于毫无重量的宁静中,

安稳如浮动在空气中的幻影。

当敲击的风残害这些固执的灌木,


揉搓我的眼睛,抛掷我的呼吸,跌绊我的心,

并且当雨水由头至脚劈砍着我时,兀鹰悬挂起

意志的钻石尖端指引

海上溺泳者的耐力:而我,


血淋淋地被攫取,晕眩,大地之口

最后的一份粮食,奋力攀向暴力的

主支点——兀鹰静止悬挂的地方。

或许他正好赶上搞错方向的


天气,忍受这空气,被抛得上下倒置,

沉重的州郡自他眼中摔落,捣碎在他的身上,

地平线设陷阱诱捕他;天使般圆形的眼

破裂,将他心中的血和陆地的泥泞搅混在一起。




雪铃花


如今地球紧紧收缩在

老鼠暗晦过冬的心的四周。

黄鼠狼与乌鸦,彷佛用黄铜铸成,

移动过表面的黑暗

心神不怎么安适,

跟着其它的死亡。她,同样,追逐她的目标,

野蛮得像这个月的星星,

她苍白的头重得像金属。




马群之梦


我们是天生的马夫,在廐草堆上安静地睡着,

我们全部的财富是马粪和刷落的鬃毛,

马的病因是我们仅有的话题。


自宫门外黑夜的深渊

奔腾而出的是马群的蹄声,蹄声,蹄声:

我们的马群撞击马廐;它们的眼睛猝然变白。


于是我们冲出,老鼠在我们的袋里,稻草在我们的发间,

奔入那片向马群崩落

令马蹄颤抖的黑暗。我们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橘光


为每一张惺忪的睡脸罩上面具,

没有身体,或者只有马的身体——

那把世界叫离、咬离、炸离本位的马群。


高耸的皇宫是如此地洁白,月亮是如此地圆,

此外就只有马群冲撞入我们那对

努力搜寻声音的形象的眼眶。


提着灯笼匐身前进,我们的身体啜饮着喧嚣,

渴望死于马蹄的践踏下

彷佛每一颗大地的谷粒都长出了蹄与鬃毛。


我们一定是像醉鬼般坠入了聆听的

酣梦,被雷鸣似的马声哄睡。

我们僵硬地醒来;白天已经到来。


宫门外人迹罕至的沙漠朝石块

和蝎子伸展;马廐里的马匹

躺在稻草上,淌着冷汗,倦怠又可怜。


就让我们捆绑着被这群可怜的马匹分尸,

只要世界末日的火焰是巨大的马群,

永恒的本身即是马蹄的回转。




残骸


我在海的边缘找到这块颚骨:

那儿,蟹和小鲛,被拍岸的浪涛捣碎或抛起

流荡了半个小时终于变做一块碎片

重新再开始。海底是冷的:

在那黑暗深处同志爱是无法持久的:

一旦触及,即紧紧抓住,吞噬。而那些颚部,

在它们满足欲望或者张紧的意志松弛

之前,吞食颚部;直到吞噬殆尽。两颚

吞噬同时也被毁灭,它的颚骨漂流到海滨:

这就是海的成就;随着贝壳

脊椎骨、爪、甲壳、头颅。


时间在海里吃着它的尾巴,茁壮发育,抛弃这些

不能消化的东西,这些远离表面

挫败的樯桅。没有东西能在

海底致富。这块弯曲的颚骨不曾嘲笑

它只是紧握,紧握,而现在成了一座纪念碑。




海獭


1

水底的眼睛,鳗鱼

油滑的水身体,海獭既非鱼类亦非兽类:

长有四条腿却又天生适水,睥睨鱼族;

有蹼的足和长长的鱼尾

和一个老雄猫似的圆头。


带着自己的传奇

自战争或葬礼之前,尽管有猎犬和恶兽;

不像獾一样定居生根。游荡,哭喊;

在他不再属于的陆地上奔驰;

溶解后再度进入水里。


既不属于水也不属于陆。寻觅

某个他首次潜入后即无法归返的失落的世界,

带着改变了的身体进入湖穴;

像瞎了一般,劈开河流的冲力直到他舔食

源头的小圆石;花了三夜


越过接二连三的海洋

像一个藏匿的国王。对着星光照耀的陆地旧貌哭泣,

在蝙蝠旋转的下陷农庄之上,

没有答案。直到鸟语跟着

牛奶篷车沿路奔驰而来。


2

狩猎队追失了他。肉垫踏在泥土,

芦苇间,鼻孔是平面的念珠,

海獭仍然活着,数个时辰。大气,

环绕地球,受到污染却又不可或缺。


混合了烟草的迷雾,猎犬和香菜,

小心地来到陷落的肺脏。

自我如是地躺在眼底,

随行却又退缩。海獭属于


双重的抢劫和藏匿——

于载舟覆舟的海水,于赐他

身长的陆地以及猎犬之口。

在影像靠以维生的透明外皮里


他保持肥胖。心跳急遽,

大鳟鱼奋力游出极端的寒冷;

血液是逻辑的腹部;他将舔净

鱼骨。而且还能偷偷地捉住


一只母海獭在满是

紧张马群的田野上,却无处可逗留。

在猎犬之上激烈地扭动,根本无法归返,

倒成了椅背上这层长长的毛皮。




风笛曲


大海用它空无的声音呼啸

对死者和生者一视同仁。

经过数百万年没有睡眠,

没有目的,不曾自欺的长夜,

它或许已厌倦了天堂的外貌。


石块亦然。一块小圆石被监禁着

宇宙间无物可比拟。

因黑色的睡眠而诞生。或者偶而

感知太阳的红色斑点,

梦想它是神的胎儿。


风自石上涌过

无法和任何事物相混,

如同盲石自身的聆听。

或者翻转,彷佛石块的心灵感觉到

四方的幻想。


啜饮海洋,吞噬石块

一棵树奋力挣出新叶——

一个自太空坠落

不知所措的老妇。

她硬撑着,因为她已丧失神智。


分分秒秒,世世代代,

没有事物停止或者进展,

而这既不是坏的转变也不是一种试验。

这是耀眼的天使穿越之地。

这是众星膜拜之地。




装饰乐段


提琴手的影子消失。


蚱蜢的外壳

吸吮遥远的旋风而后升起。


涉水的女子丰满带刺的喉咙,

装载死者的河口。


我就是棺木里的

货物有燕子随行。


我是河水

背负着不肯安静的棺木。


云层充满了手术和碰撞

但是棺木逃脱了——像一颗黑色的钻石,


斟满血液的红宝石,

拍打岸边的玛瑙,


海水高举燕子的双翼,猛然

推开一座夏天的湖泊,


啜饮它的影像并且感到迷惑,

直到整个天空潜入关闭像烧毁的土地又冒出火花——


一只蝙蝠把鬼魂含在口中

被寂静的闪电袭击——


忧郁地淌着汗,提琴手

撞入管弦乐团,将之引爆。




修士之梦


在蓝色,致命的光辉,在岩石,尘灰焦灼的疯狂

以及血液撞击的痛苦之中

我向上攀行

进入恐惧的山岭世界

和坚韧似革的草地。

松树,枯萎如绞架,

伸出满拳的松针,在树枝的尾端捆绑成束,

林立着,静止如珊瑚礁。

一座山把我扛入颤栗。

伴着碎石的嘈杂

我向永恒爬去。

我的影子尾随着我。

我是出于自愿来到这里。

我的声音已准备好在必要时呼喊。

像一座坟墓,洞口注视着,

在骇人的寂静中。

我站立,寂静的一部分——

不是蜥蜴警觉时的寂静。

是几颗头颅散置于旷野的寂静。

而紫丁香腐烂的气味

像一层薄纱,悬在视网膜上。

一阵尖叫持续不断,过于强劲耳神经无法承受,

过于深入大气的沈寂中。

隐蔽的山丘想要告诉我,拉紧了它们的寂静。

苍蝇漫飞出入洞穴。

它们在阳光照耀的岩石上定居好清洗手腕和头部背后。

它们在我的衬衫定居。

这些岩块,穿过末端凝视

深深地凝视着我

用它们最终的脸孔。

我非常脆弱,几乎虚脱。

不在这里,却又在这里。前一分钟,还不在这里。

突然向洞穴喊叫:「出来!」

而「出来!出来!」的回声

像炸弹的闪光照亮了整个山丘。

在地底某处,那只熊正待在家里。

头脑轻快地颤动,比这些飞蝇都快;

捆绑的爪,心满意足;

尖牙,在自己的国度里,

而快乐的血液——

这口黑色的天井

深得无从闪烁

我回响于空旷山岭的喊叫

早已在此被消化。


对松树而言,

对放牧影子的连绵山丘而言,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而这只熊正在填塞它洞穴似的口。

对准咽喉,直接袭击,炸裂

我的脸,腾跃而起的熊

走过来拥抱我,

以武器般的尖叫,

旋转直入我的横膈膜,

以肋骨为顶的裂口打量着我的头,

我看到黑色的嘴唇,逐渐扩张的唾液的布帘,

紧锁于毁灭之狂热中

棕褐潮湿且充满邪恶的小眼,

举起的爪向外开展如粪叉

伸出将天空拖

至我的眼睛上方,这熊硕大的躯体

像松柏一般跌压在我身上


就在那个时候我抱住了它。

我推开那些眼睛,那些疯子,

和粗齿大锯般的尖叫,

剧痛般的仇恨,

可怖的伤痕像双颚,逐渐变宽,变宽——


我用左手抓紧它的粗毛

和喉间的绳索,与它保持着

我紧锁的双臂的距离,并且用另一只手里的

短剑自腹部

直劈而上——往上,往上,往上

我撕裂它。我是难缠的疯子。

熊的尖叫锯蚀着我的思考

但是我一直向上撕扯直到心肌

抵到了刀柄。

而我已开通了一条河流。

熊自我的身上滑下像一件被我割断

细绳的长袍。我自昏眩

跋涉而出。

我站立许久

像逐渐苏醒的人。

岩块

等待着我,陆标

退回巨大的山野寂静。

时间试着移动。

我注视着血液

匍匐前行触摸我的靴子,缓缓地,盲目地

品尝着尘土。


而林梢摆动。

蓝色的山雀忙碌且多事。


但是这些石块,和被镂刻的山丘,都改变了。

它们不可理解的脸庞凝视着我

带着新的恐惧。


我穿过枞树回到

那些害怕与我同行的

我的同伴和狗的眼睛。

我血淋淋的像剖腹取出的婴儿——不是我的血液。

我派遣它们前去剥扯尸体。

我睡着了,精疲力竭。




子宫入门考试


这骨瘦如柴的小脚是谁的?死亡。

这刚毛丛生、黑如焦炭的脸是谁的?死亡。

这些仍在运作的肺是谁的?死亡。

这多用途的肌肉外套是谁的?死亡。

这些不堪形容的肠子是谁的?死亡。

这些问题重重的脑袋是谁的?死亡。

这些乱七八糟的血液呢?死亡。

这些效率最低的眼睛呢?死亡。

这邪恶的小舌头呢?死亡。

这偶然的觉醒呢?死亡。


审问已过去,已逃脱,或是在进行?

在进行。


谁拥有整个多雨,多石的大地?死亡。

谁拥有所有的空间?死亡。


谁比希望更强大?死亡。

谁比意志更强大?死亡。

比爱更强大?死亡。

比生命更强大?死亡。


但谁又比死亡更强大?

是我,无庸置疑。


过关,乌鸦。




幼稚的恶作剧


男人和女人无灵魂的躯壳躺卧着,

无趣地打着呵欠,痴傻地对望着,懒洋洋的

在伊甸园的花上。

上帝沈思着。


这问题太大了,百思不解中上帝睡着了。


乌鸦大笑。

他把虫,上帝的独子,

咬成蠕动的两截。


他把尾端塞进男人的体内

受伤的一截悬在外头。


他把前端头朝前地塞进女人的体内

它向更深处钻爬,爬到上方

穿过她的眼睛向外细瞧,

呼喊尾端赶紧,赶紧与它接合

因为噢好痛。


男人醒来被拖到草地的另一端。

女人醒来发现他正向前走来。

他俩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帝继续睡觉。

乌鸦继续大笑。




人身牛头怪物


你砸坏掉的桃花心木桌面

是我母亲祖传的餐具橱

宽厚的木板顶盖,

上头布满我一生的伤痕。


它被拍卖了。

因我晚二十分钟

照料小孩,那一天你发狂

挥舞着的高脚凳。


「棒极了!」我叫着。「继续吧,

把它砸碎烧光。

那是你诗里头没有的东西。」

稍后,熟虑且冷静下来:


「把那些力气化成诗吧,

我们就离开了。」在你耳穴深处

小鬼轻蔑地弹着指头。

我给了他什么?


让你的婚姻得以解开的

一团乱麻血污的末端,

留下你的孩子像迷宫里的

隧道不断发着回声。


留给你的母亲一条死巷,

置你于你复苏的父亲

被牛角抵触,吼声连连的坟里——

你自己的尸体也在其中。




梭子鱼


梭子鱼,三吋长,全身完美的

梭子鱼,绿色金黄的虎斑。

未孵化前即是杀手:古老恶毒的咧嘴。

它们在苍蝇群聚的水面跳舞。


或者移动,讶异于自身的壮伟,

在玛瑙的河床上,海底的

纤柔和恐怖的剪影。

在它们的世界里长达一百呎。


在池塘,在中暑的荷叶底下——

它们静止的幽暗:

木头般藏身于去岁的黑叶,向上观望。

或者悬身于杂草的琥珀巨穴


颚部钩状的钳和尖牙

到这时期不可能改变了;

受制于器官的一生;

鱼鳃安静地揉搓,以及胸腔。


我们把三只养在玻璃箱内,

以杂草为丛林:三吋长,四吋,

和四吋半:喂它们鱼苗——

突然成了两只。最后剩下一只


有着下陷的肚皮和天生的咧嘴。

它们的确不饶过任何人。

两只,各六磅重,超过两呎长,

搁浅僵死在柳草里——


一只用它的鳃堵住另一只的食道:

外边的眼凝视着:像罪恶上了锁——

同样的铁在这只眼里

虽然眼膜在死亡中皱缩。


我在五十码宽的池塘钓鱼,

池中的莲花和强壮的鲤鱼

比养殖它们的修道院内每一个

可见的石头还要长寿——


静止的传奇性深度:

和英格兰一样地深。它孕育了

量多数众,不受惊动的梭子鱼,如此地庞大古老

过了黄昏我不敢垂钓


只能安静地垂钓搜寻——

毛发冻结在头顶——

每一件可能移动的事物,可能转动的眼睛。

静寂洒落黑暗的湖上,


猫头鹰轻哄着浮动的树林

在倚着梦的耳边微弱地响起

夜晚黑暗底下的黑暗已经解放,

缓缓地向我升起,注视着。


陈 黎、张 芬 龄 / 译




休斯的诗作线条粗犷,风格狂烈,即使在早期就隐约可见他的诗人太太 雪维亚.普拉丝(Sylvia Plath)晚期的影子。休斯的父亲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战火的洗礼,哥哥是猎场的看守者,休斯的诗作因此似乎受到两种经验的影响:其一是第一次大战的听闻以及战后欧洲在文化、历史和心理各方面的混乱;其二是他对自然的认知以及动物世界对他的吸引力。此外,他个人对考古人类学的研究也是决定他早期诗作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关于写作的内容和着眼点,休斯有一段详细的自我剖析:


 在审视诗作之后,我决定这么说:激发我想象的是活力与死亡之间的战争,我的诗可说是赞颂任何一方斗士的功绩。同时,我的诗企图先透过我和它们间真实感之建立,来证实世界之真实和自我之真实。用另一种方式来——我的诗赞扬我对这个世界所持幻象的纯粹坚实感,并且——或许这才是较象样的实话——它们是我使自己超脱束缚(像六月的牡牛咆哮而去)的唯一方式。


在每一首诗里,除了主题目之外——在我的诗作里,诗题显而易见,正如诗中的美洲虎就称做美洲虎——总有一些事物很难加以说明,即使只是笼统地;那就是每一诗作中活栩和独特的成份。我指的是诗人所有的情感和劲力——自身体、心和脑各部派遣好手云集于诗之战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的方式。我所采取的是音乐作曲家的方式。我把每一战斗员变成一个音符,然后尽可能地把整个狂嚣转变成正式且均衡的旋律和韵律。当每一个字都能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声音,当每一个音节都能感受到另一个音节,当一切都满足时——这首诗就完成了。𤪦

𤪦我巳经花了一些篇幅说明诗创作中的组织问题,并且也描述了我个人写作的特殊经验。但是我希望我已经替某种特殊形式的诗创作下了定义。在许多英语诗中,音乐的成份——张力的内在特质——并不像其他因素那么受到重视。对我而言,不论一首诗是玄想上的说理或是可界定的哲学,它最珍贵独特之点就在于其核——张力的内在特质。在创作这些诗歌时,我都用心地赋予它们——除了姣好的脸庞,清晰的头脑和强劲的双手之外——健全的心。


从上面这段自白中,我们可以看出休斯企图透过诗的媒介来协调两股互相冲突的势力——活力与死亡,喧嚣与和谐。他在自然界找到了与人类世界相通的模式,而写了一连串的「动物诗」和「植物诗」。在他的第一首动物诗〈思想之狐〉里,他描写创作时灵感涌现到诗之完成的内在经验。他把创作比喻成穿越垦荒地的艰苦跛行,和寂寞是不可分的。他舍弃了抽象的说理,而采用具体的动物意象——由狐狸的午夜造访到离去来比喻灵感的来临,一场诗歌的秘密洗礼就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了。如果说休斯的缪司是一只动物,即使是一只带有强烈狐臭的狐狸,也是十分适宜的,因为他在动物身上找到了创作的题材。


如果一首动物诗或植物诗只关注自然世界,而未能将触须探向诗以外的人性世界,其内容仍是相当贫瘠的。诚如「运动派」诗人(崛起于一九五Ο年中叶,致力于复苏传统之艺术形式,重振富有文化价值之人文传统,扬弃一切坏的主义和教条,如僵硬的艾略特式的教条,华丽的形式主义,浪漫的文学倾向,以及过于知性之结构和语言)所标示的,诗应该和生活相连,使读者能够从字句中嗅出泥土的气味和强烈的人性气息,当然亦包括腐败的恶臭。休斯的自然诗的另一特色是——动物世界是人类世界的缩影,而动物的残酷掠夺和人类历史经验密不可分。

譬如在〈鹰之栖息〉一诗里,老鹰懒洋洋地蹲坐在树林的顶端发表其戏剧独白。它傲视天下,目中无人:「……大地还翻仰起脸庞供我检阅」,「造物主费尽全神╱才造出我的脚,我的每一根羽毛:╱现在我用单脚就掌握了宇宙」,「我的习性就是撕裂头颅╱分配死亡」,「我的眼睛不容许任何改变。╱我打算让这情况继续下去」。读完全诗,我们无法只把它视为一只骄傲嗜杀的大鸟,因为休斯所使用的字眼明显地赋予了老鹰人的生命,把人和鸟很自然地贯串在一起。老鹰不仅仅是一只老鹰,更像是历史上的枭雄希特勒一类的人物。休斯自己也曾经说:这首诗是针对法西斯主义者的心理研究。这首诗语调狂野冷静,充满了权威性的自负和自尊,批评家认为这在英诗中是相当新颖且令人兴奋的。这种「权威感」正是休斯诗作的标记。而且在布置其想象力的舞台的当儿,休斯注入了相当的「准确性」,使得读者不会去争辩他的诗作是否贴切。〈思想之狐〉里的狐狸以及〈鹰之栖息〉里的老鹰各有其独特的风格,而且都活栩如生;〈马群之梦〉里的马群强悍狂暴,成为恐惧和激情的融合体。读者在阅读时,其心思完全和诗中的说话者一样被这些动物所占据,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决定是否接纳它们之前,狐狸、老鹰和马群就已一步步地走进他的心里了。


休斯对自然的看法,不是纯华滋华斯式的,而是建立在双重的层次上。几乎在每一首「自然诗」里,都隐含着崇拜自然的因子,由此不难看出他对自然界的第一层情感。泰德.休斯崇拜那股支撑海獭、蓟花、雪铃花、雄猫、老鹰、睡莲生存下去的机敏、野性和刚毅的性质,这或许是他的诗作刚性十足的原因。现在让我们拿他的三首「植物诗」来印证他对自然的第一层情感。〈 雪铃花〉一诗在另一个诗人的笔下很可能被写成一首纤柔且浪漫味十足的抒情诗,但是到了休斯的手却成了具有目标的顽强植物,她似乎戴上了钢盔——「她苍白的头重得像金属」——准备应战,虽沉重疲乏,仍追逐着目标,尽管那目标可能只意味着在寒冷中死去。休斯透过植物的媒介还写了一首〈蓟花〉来咏叹不可磨灭的美德——英雄气概。他以蓟花在牛群的吞噬和农人的锄头下仍能生生不息地生长繁殖,来暗示这种刚毅的特质在自然界和人类世界中都必定永远流传下去。〈画一朵睡莲〉描写睡莲深植于水面和水底两个世界,尽管这两个世界都充满了不安和粗野,她仍能「静止/如绘画,一点也不颤抖」。这首诗不仅仅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变奏,休斯更赋予了睡莲比阴柔更多的阳刚。


𤪦𤪦休斯对生物的咏叹表现得最直接、最明显的要算是〈蚊之赞美诗〉了。简单地说,整首诗歌颂蚊的飞舞和哼声,而休斯自其中体会出新的意义。他使用旧约赞美诗歌那种重复的句型,譬如在第五、六诗节里,他连续用了六个类似的句型(均以连接词 that 开头),在其他诗节也有重复二到三次的句型出现,使得整首诗的咏叹效果一层层地累积,其间又有「舞蹈」、「歌唱」这类简单有力的字眼贯串,因此就语言的音响而言,这应该是一首很好的朗诵诗。休斯在诗的子题就已点出对蚊的礼赞:「蚊子的血统比人类久远。」因此蚊子必有自己的「文明」,其悠久(且相当优良)的传统必有值得人类借镜之处。休斯认为蚊子是一种自足、自信的生物,他一层层地为它披上赞美的外衣:他形容蚊子的飞舞时,所用的意象由胡书乱写和编纂字典演变到玩具梭和磁铁,在第五节又否定了前两者,而肯定地说出那是一种歌唱:


不是写字也不是殴斗而是歌唱

唱说这宇宙的星体循环无关紧要

唱说它们不怕太阳

…………

唱说它们是自己的太阳

自己的满盈

逍遥于虚无之中

它们的翅翼遮蔽烈火

歌唱

 

为了烘托蚊子的古老文明的神秘气氛,休斯使用了宗教的意象。他把蚊子比喻成疯狂的文人,神秘哲学的信徒,焚烧祭典的礼拜者,犹太圣徒,更将它提升为神祇。在把蚊子逐步提升到最高点之后,他紧接着贬谪人类的各种官能:

 

我的手在空中飞,它们是蠢货

我的舌头悬置在叶中

我的思想爬进隙缝里

 

这提升和贬谪之间的差距,清楚地反射出休斯对自然界生物之崇拜。在提及他的动物画像时,休斯曾如此比较人类与动物:「每一动物都过着救赎了的愉快生活。它们处在充满活力的状态,而人类唯有在疯狂时才能如此。这股力量源于它们本身和所具神性之间的完整秩序。」他似乎在动物身上找到了人类所欠缺的特质。

 

然而在崇敬之中,休斯也透露出自然界的残酷和冷漠。譬如在〈梭子鱼〉和〈残骸〉等诗里,他呈现给我们的是吞噬、侵略、适者生存的世界。自然界这种冷酷的传统似乎是相当古老且根深柢固的,一如池塘是如此的宽广,梭子鱼是如此的众多,连垂钓的诗人也感受几分恐惧。每一块漂流到海边的「残骸」代表着在这个传统下又多了一个牺牲者,每一片颚骨即是为其主人所竖立的「纪念碑」。

 

在另一些诗里,我们可清楚地看到这种双重的情结同时呈现,〈雨中之鹰〉便是一例。诗中的叙述者是一个在大雨中企图跋涉出泥泞的人。他的处境和高处的兀鹰恰成对比:前者狼狈奋力地向上攀爬,后者则安然轻松地居高临下。对说话者而言,兀鹰「悬挂起╱意志的钻石尖端指引╱海上溺泳者的耐力」,无疑是他在困境中的精神导师,他以兀鹰那股在雨中仍能平稳安详的精神做为自己挣扎的目标。从另一观点而言,老鹰轻松、平静地看着人类挣扎,却无法分摊其一丝焦虑,暗示出大自然对人类苦难和脆弱的冷漠旁观,在对比之下,人类显得更无能、狼狈了。在诗末,休斯暗示出兀鹰和人类处境互易的可能性。或许有一天兀鹰会处在和眼前这个人相同的困境,「被抛得上下倒置╱沉重的州郡……捣碎在他的身上」,正如它现在「毫无重量」的重量正沉重地压在挣扎中的人类的心上。(或许兀鹰已遍尝类似诗中人的困境,才磨炼出目前在风雨中平稳的神态;如果此种说法成立,则自然界中遍存人类之楷模。)诗题虽为〈雨中之鹰〉,而休斯始终把着眼点放在人类身上,他实践了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的艺术座右铭:「人类是我的隐喻。」

 

休斯所描写的动植物往往具有人类的倾向或脾气性格,与其说休斯把人类兽性化或兽类人性化,倒不如说他把两者融成一体,使我们在人类中嗅出动物的气息,在动物中看到人类的影子。在过去,没有一位诗人能够像休斯这样用客观且经济的手法把自然界之残酷或秩序「内在化」,并赋予新的诠释。休斯在写作时是如此具体且彻底地深入他所深思的动物,因此他的许多好诗都具有一种神奇咒语的效果,好像想从动物身上咒召回另一种可能的自我。譬如在〈海獭〉一诗里,休斯对海獭存在之神秘性流露出敬畏的情感,他所使用的语言赋予了海獭超自然的属性,虽与人类相异,却又在在暗示出和人类相通的因子。海獭具有水陆双重属性,休斯用两栖的海獭来比喻人类的双重本性——消极的接受(如生活在水中的海獭)以及积极的攻击(如在陆地上寻觅归属感的海獭),两者的张力在海獭的生命中显现。但是,从诗的语调来看,休斯并非歌颂海獭,而是把着眼点放在海獭的失落。从某一角度而言,海獭具有双重属性;从另一角度来看,它「既非鱼类亦非兽类」,「既不属于水也不属于陆」。它是只失去寄托的海獭,像个「藏匿的国王」寻觅着它那已失落的王国,对着原本属于它的陆地哭泣。这情景令人想起皮蓝德罗(Luigi Pirandello)的剧本《亨利四世》(Henry IV)里的主角。在一次化妆游行途中失足坠马之后,他丧失了记忆,醒来时却与自己游行时所扮演的角色——亨利四世——认同,于是成为一般人眼中的疯子。十二年之后,他突然恢复了记忆,却发现人事全非,原先在正常世界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该剧结束时,他又戴起了他那「永恒的面具」,回到亨利四世的世界,继续扮演那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角色。当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内心的惶恐、不安和失落感是可想而知的。海獭在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归返陆地时,正是同等的心情。所不同的是,这只海濑不像《亨利四世》的主角那样永远退离原来的世界,它急急追求原来的「根」。海獭的追寻正代表着人类企图和潜伏于最深层的自我认同,企图寻回一些已失落的本性。海濑的处境对人类实具启示作用。休斯诗作最成功之处即在于他能够不露痕迹、不泄感伤地以动物题材为踏脚石,把读者带进人性的主题。

 

即使在涉及死亡的主题时,休斯仍能忠于他诗的原则。在那首类似葬礼演说辞的〈猪之观察〉里,他尽可能地掌握自己的情感,使之客观、节制、准确。他不歌颂死亡;他排除了人们对死亡所抱持的敬畏和虚饰,以死猪为媒介,描写出最真实、最赤裸的死亡。面对着一条死猪,「我重重地敲击它,丝毫不觉懊恼」,因为「它最后的尊严已完全消失」,而且「太僵死了无法令人同情」。从人们对死猪的态度来看,叫人觉得生命是一切意义的先决条件,死后即使获得同情或尊敬,往往含有虚伪的成份。休斯在倒数第二、三诗节描述了猪生前的冲劲,它的奔跑、它的尖叫以及它的泼辣,但是这一切很快地就被最后一节所否定了。死亡是太真实的事物。诗人「凝视它许久」,眼看着别人就要「烹煮它,并且像门阶一般地搓洗它」,他必定由死猪的处境想到了人的死亡。死后,活力消失,尊严也相对地丧失;而人类死后似乎比死猪享有较多的礼遇,这是因为人类拥有更多的虚饰抑或人性?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猪之观察〉这首诗在许多方面还影射了近代历史上纳粹集中营的经验,以人们对死猪的冷漠残忍来暗指纳粹对人性的藐视。在这类文字里,休斯和他的太太普拉丝是最相近的。


在表达思想和意象的同时,休斯还顾及了诗的趣味。他把抽象的意念放入具体的表达模式中,前面讨论过的〈思想之狐〉即是一例。他的诗作有时具有某种叙述性和戏剧性的成份,步调是跳动活泼的,叙述者技巧地控制着全诗,不急于做任何毫无作用的描绘或评论。在〈鹰之栖息〉里,我们已看到老鹰如何透过戏剧性的独白去刻划自己的性格。在〈伊丝帖的雄猫〉里,休斯赋予整首诗一种具冲击性却又饶富趣味的情况,来描述老雄猫过去的英雄事迹,它的英武,它的刚强:


有一只雄猫向骑马的武士扑去,

套钩般地圈锁住他的脖子刋

当武士边骑边抵抗着它的咬和抓。

 

然而过去的活力和现在的情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现在的老雄猫懒洋洋地躺着,它的战斗对象已由健硕的骑马武士,转变为自己的老婆;它再也不能掌握战局,「接连不断的战争跟妻妾,╱扯烂了它的耳朵,敲碎了它的头」。它只好躺成一捆旧绳子和铁,从前咬人的利齿现在只用来打呵欠,休斯在此还用了女性的意象——「尖得像仕女的绣花针」——来形容它的牙齿,这个看似不经心的小隐喻很讽刺地点出了雄猫的晚景:雄伟的气魄丧失,「阴」气取代了「阳」刚。然而被压抑的刚性却是怎么也扑灭不了的:

 

……它跃起并且轻轻地

行走于睡梦之上。它把心思搁在月亮上。

每个夜晚越过圆圆的人世,

越过屋顶,它的眼睛和尖叫又来了。


在夜晚,它的活力以另一种形式(妥协和隐密的形式)得到了发泄的快感。这首诗可说是对雄猫的礼赞,也可说是对雄猫的哀悼。休斯在这首诗里表现了阳刚的诗风,也揉入了阴柔的一面,因此,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做结论:他的诗作具有戏剧性的抒情张力。

 

论者每将休斯纳入「运动派」旗下,然就技巧和主题而言,休斯的诗作是驾乎其上的。他的诗呈现出创意,流露出喜悦,以及充满悲悯的新奇。在越近期的作品里,他对意象的控制力越强。他更把象征的手法融入了早期刚劲有力的诗风里,因此我们看到的诗作是一件件用强悍且人道的想象力所塑造而成的艺术品。在〈装饰乐段〉里,我们听到的是一种飘浮却又搥打人心的音乐。死亡的意象绕着河水发展,诗的节奏以一种冷酷却又高涨的步调把意象带向最后感情的引爆。休斯企图勾勒出一连串类似由小提琴乐音所撩起的印象,一如诗题〈装饰乐段〉所指出。批评家罗森萨(M. L. Rosenthal)认为这首诗的气势可以和普拉丝的最佳诗作〈精灵〉(“Ariel”)等诗相抗衡。的确,在读这首诗时,我们很难不和普拉丝发生联想,很难不把它想成一首悼念普拉丝的挽歌:

 

涉水的女子丰满带刺的喉咙,

装载死者的河口。

 

我就是棺木里的

货物有燕子随行。

 

我是河水刋

背负着不肯安静的棺木。


在另一首诗〈修士之梦〉里,休斯仍把主题指向人类,自然界的意象只作为强化或辅助之用。这是一首叙事诗,休斯将人与兽的搏斗及其背景描写得非常生动,这种戏剧化的叙述功力是整首诗成功的先决条件,而整个事件的基本张力还是建立在象征的层次上。从象征的观点来看,「熊」代表人类心中的兽性;说得更明确些,它是潜伏于我们的内在、随时准备起身攻击的邪恶或弱点。「修士」则代表人类内在崇高的一面。修士并非以温和的手段去驯服野熊,而是「以暴制暴」才赢得这场战争的,这说明了人类唯有诉诸冷酷刚强的意志力才能抑制或排除内在的邪念。整首诗是个梦境,就现代的观点来看,梦中的情节和事物往往都具有象征作用,有兴趣的读者可就心理学的观点(甚至性心理学的观点)去分析禁欲的修士和野性的大熊之间的抗争,相信必有所得。

休斯在意象的运转上也有相当成功的例子。在〈满月与小弗莉达〉一诗里,他描写黄昏时分月将升起以及小弗莉达(休斯的女儿)看见月升时的惊叫。黄昏之后,天空是一张「因露水的滴触而紧张」的蜘蛛网,半空中的月亮则是一只「吊桶」,一面「静止而盈满」的镜子。休斯在地面上找到了和天堂景象对应的意象:一群归返的母牛小心翼翼地走在小路上,深恐身上的奶汁溢出。如果说温柔的月亮是母性的象征,那么将升起的月亮和漫步回家的母牛应该是相当理想的呼应,而满月的月光,吊桶里盈满且即将泼出的水,和母牛身上丰沛的乳汁更形成三重的对应。读此诗时,把联想放在月亮和母牛,月光和乳汁的对应关系上,自能觉得兴味盎然。前八行纯写景的文字,在最后三行里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月亮!」你突然叫了出来,「月亮!月亮!」

 

月亮举步后退,像一个艺术家惊讶地凝视作品——

作品也惊讶地指着他。


「月亮像一个艺术家」的隐喻把全诗提升到另一个层次,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探索前面写景文字的用意。天上的月亮(艺术家)自地上的母牛(艺术家的素材)汲取奶汁而发散出月光(作品),从这种奇妙的关系来看,这首诗可解作艺术家的创作过程,这对休斯来说是十分适宜的,因为休斯的确自大自然中(狐狸、鹰、马、鼠、蚊、 雪铃花、蓟花、睡莲、熊、母牛等生物)汲取了丰富的素材,而月升时天空和地面所呈现的丰饱状态,不正是艺术家创作时全神贯注的写照吗?难怪在小弗莉达大叫「月亮」之时,月亮会因惊愕而举步后退了。

休斯出版的诗集包括《雨中之鹰》(The Hawk in the Rain,1957),《天狗星》(Lupercal,1960),《沃德沃怪物》Wodwo,1967),《乌鸦》(Crow,1970),《季节之歌》(Season Songs,1974),《高黛特》(Gaudete,1977),《穴居之鸟》(Cave Birds,1978),《爱密特遗迹》(Remains of Elmet,1979),《荒野镇》(Moortown,1979),《河》(River,1983),《花与虫》(Flowers and Insects,1986),《观狐》(Wolfwatching,1989),《给公国的雨咒》(Rain-Charm for the Duchy,1992),《奥维德故事集》(Tales from Ovid,1997),《生日信函》(Birthday Letters,1998)。他于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去世。



推荐阅读:

特德·休斯诗14首

泰德·休斯诗23首

泰德·休斯诗37首

兰斯顿·休斯诗16首

兰斯敦·休斯诗7首

安娜·丽塔·佛朗哥诗4首

金子美铃诗23首

北欧现代诗选56首

乔治·西尔泰什诗6首

巴朗恰卡诗8首

德里克·沃尔科特诗3首

扬尼斯·里索斯诗10首

贾尼·罗大里诗2首

塔尔科夫斯基诗10首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24首

卡比尔诗选

威洛德·库马尔·舒克拉诗2首

阿兰达蒂·苏布拉马尼亚姆诗2首

尼尔马尼·弗根诗2首

库蒂·雷瓦蒂诗2首

S.约瑟夫诗2首

纳姆奥·达索尔诗2首

阿朗·科拉特卡尔诗2首

里尔克《时辰祈祷·朝圣》

梁宗岱译里尔克诗2首

里尔克《罗丹论》

里尔克论塞尚

里尔克《豹》

印度《阿达婆吠陀》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

室利·奥罗宾多诗2首

里尔克《果园》

里尔克《时辰祈祷·修士生活》

里尔克《预感》

里尔克《大火过后》

堀口大学诗3首

金子光晴诗3首

印度《梨俱吠陀》

金井直《木琴》

里尔克诗15首

里尔克诗14首

里尔克诗3首

里尔克礼赞

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关根弘诗2首

国木田独步诗2首

壶井繁治诗3首

河井醉茗诗2首

伐致诃利《三百咏》

鲁达基诗5首

川路柳虹诗3首

北村透谷诗2首

茨木则子诗7首

大伴家持3首

大伴旅人《赞酒歌13首》

福士幸次郎诗2首

万叶集

拉胡蒂诗10首

奥马尔·哈亚姆诗选

菲尔多西《苏赫拉布惨死于鲁斯塔姆手中》

德胡达诗2首

罗伯特·普里斯特诗6首

埃米尔·内利冈诗2首

格温多琳·麦克尤恩《发现》

英国史诗《贝奥武甫》

丹·佩吉斯诗9首

比亚利克诗4首

塔米尔·格林伯格诗4首

达丽亚·拉维科维奇诗2首

尼玛·尤什吉诗3首

萨迪诗4首

涅扎米诗3首

埃及《新王朝时期的情歌》

山部赤人诗3首

日夏耿之介诗3首

萩原朔太郎诗3首

蒲原有明诗2首

木下圭太郎《顾望》

立原道造诗3首

密尔诗8首

莱昂纳德·科恩诗12首

多萝西·李夫西诗3首

阿兰·格朗布瓦诗3首

丽娜·拉尼埃诗2首

欧文·雷顿诗2首

里尔克《影像之书》

里尔克《圣母生平》

安娜·埃贝尔诗2首

马赛尔·昂达奇诗2首

厄尔利·伯尼诗2首

哥伦伯《遗书》

菲丽斯·韦伯《嫉恨的种子》

阿维森诗2首

亡灵书

尼罗河颂

阿顿颂诗

吉尔伽美什

伊什塔尔下阴间

古埃及劳动歌谣

巴鲁迪诗2首

里尔克诗14首

布罗茨基诗6首

邵基诗3首

沙迪诗2首

易卜拉欣《1919年埃及妇女大游行》

赛布尔《啊,我的星,啊,我惟一的星》


风虽大 都绕过我灵魂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