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热情的朝圣者》
虽然我明知我已经度过了盛年， 6
我笑着信赖她那滥嚼的舌根，
在爱的不安中面对那爱的缺陷。
但是为什么我爱人说她还年轻？
为什么我又不说我已经年迈？
啊，爱的好外衣是说得动听，
爱人老了又不爱把年龄算出来。 12
所以，我要骗爱，爱也要骗我，
既然爱能把我们的缺陷盖过。
二
我有两个爱人，安慰，和绝望，
他们像两个精灵，老对我劝诱；
善精灵是个男子，十分漂亮，
恶精灵是个女人，颜色坏透。
我那女鬼要骗我赶快进地狱，
就从我身边诱开了那个善精灵， 6
教我那圣灵堕落，变作鬼蜮，
用美色和情欲去媚惑他的纯真。
我怀疑到底我那位天使有没有
变成恶魔，我不能准确地说出；
但两个都走了，他们俩成了朋友，
我猜想一个进了另一个的地府。 12
但我将永远猜不透，只能猜，猜，
等待那恶神把那善神赶出来。
三
你的眼充盈着善于辞令的天才，
使世上所有的雄辩家望而生畏，
岂不是这双眼促使我把盟誓破坏？
为了你而失信于人，这无可厚非！
我所背弃的只是个人间的女子，
不是你，而你是来自天上的神仙， 6
一面是天仙的爱情，一面是俗誓，
你的青睐将涤尽我的污点。
那俗誓只是一口气，飘荡游移；
而你，光照大地的美丽的太阳，
把这气状的誓言蒸发，收去：
誓言破灭了，过错不在我身上。 12
就算我违约——可谁会如此愚盲：
不放弃旧盟，去赢得整个天堂？
四
迷人的库特瑞亚坐在小河边，
青春焕发的阿多尼在她身旁，
她频频送秋波去讨好这位少年，
只有美之神能投出这样的目光。
她给他讲故事为使他听了高兴；
她殷勤献媚去诱惑他的眼睛； 6
她抚摩他的身体想赢得他的心——
情意缠绵，就是要征服童贞。
可不知是他年龄小不解风情，
还是他有意拒绝她热情相邀，
柔嫩的小口对诱饵碰也不碰，
对她的好意只报以微微一笑： 12
美丽的女神竟冲他仰面躺下来，
他起身跑了；固执的傻孩子，唉！
五
如果爱教我背盟，对爱人我怎样发誓？
啊！除非对美人，誓言全都是谎言：
尽管对自己亏待，对你我永远忠实；
这想法对我如橡树，对你如柳条弯弯。
学生不读书，他的书成了你的明眸，
其中蕴含着人间能尝到的一切欢乐。 6
知识渊博，这就是把你整个了解透；
对你尽情地赞美，这才是饱学的本色；
无知，是麻木的灵魂，见到你而无动于衷；
我确是衷心爱慕你，这对我是一种荣耀：
你两眼似约夫的闪电，嗓音如雷声隆隆……
不像是发怒，而是音乐，美丽的火苗。 12
啊！仙子！请原谅爱情的虚妄的礼赞，
称颂天仙怎么能出自世俗的舌尖！
六
朝阳还没有晒干清晨的露珠，
牛群还没有走进阴凉的树丛，
库特瑞亚，尝够了单恋的苦楚，
她渴望见到阿多尼，心情激动，
在小河旁边一株柳树下等候，
阿多尼常在这河中洗澡冲凉： 6
天气很热，她却有更热的企求，
盼着这少年来到他常到的地方。
不久他来了，把衣服扔在一边，
赤裸着身子在河畔青草上站定：
太阳辉煌的巨眼注视着世间，
却不像女神瞧着他目不转睛： 12
他突然见到她，急忙往水中一跳：
“天啊！”她叫道，“我要是那河水多好！”
七
我爱人很美，但总是三心两意，
她并不忠贞，虽然如鸽子般温柔；
她亮过玻璃，却也脆弱如玻璃，
她比蜡柔软，却像铁一样生锈；
苍白的百合花，还让蔷薇红来增辉，
她变得极其美丽，也极其虚伪。6
她的嘴常和我的唇交融在一起，
吻一次说一回她爱我，发誓又赌咒！
她给我编许多故事叫我欢喜，
怕失去我的爱，担心爱不能长久！
可是，尽管她表现出绝对的认真，
她发誓，她流泪，全都是演戏，嘲讽。12
她爱得炽热，如干柴碰到了烈火，
她把爱烧光，快得像火烧稻草；
她塑造爱情，又把这塑像打破，
她誓言忠贞，到头来又琵琶别抱。
这究竟是恋爱，还是卖弄风骚？
哪能好坏都不分，实在太糟糕！18
八
如果音乐离不开美丽的诗句，
它们俩相依为命，如兄妹一般，
那么咱俩的爱情就会常绿，
因为你喜欢音乐，而我爱诗篇。
你爱道兰德，他那奇妙的弹奏，
悠扬的琴声，使听众神迷心醉； 6
我爱斯宾塞，他写诗尽得风流，
技压群芳，无需人为他鼓吹。
你爱听福玻斯的诗琴（音乐的女王）
奏出美妙的旋律，销魂的乐曲；
而我爱听他自言自语的低唱，
听到他吟咏，我心中无限欢愉。12
诗人们想象：诗神和乐神不能分；
一人爱两者，你就是两者的化身。
九
晨光灿烂，美丽的爱情女神，
……
她脸色比白鸽更苍白，忧心如焚，
为了阿多尼，那桀骜不驯的少男，
她站在陡峭的山上等他到来；
他终于来了，带着号角和猎狗， 6
痴心的女神，怀一腔深情厚爱，
嘱咐这男孩儿别往猎苑里乱走，
她说：“我见过一位漂亮的青年，
在这树丛中被野猪咬成重伤，
伤在大腿处，那样子看起来真惨！
看我的大腿，伤处就在这地方。” 12
她露出大腿，他看见几处伤痕，
红着脸跑开，留下她独自一人。
一〇
鲜艳的玫瑰，早摘了，很快褪色，
刚刚吐蕊，就摘了，凋谢在春天！
闪耀的珍珠啊，瞬间失去了光泽；
美人啊，过早地毁于死神的利剑！
仿佛青青的李子，挂在树梢，
时候还没到，可风儿一刮就掉。6
我为你哭泣，可是说不出缘由；
你的遗嘱里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但是我对你本来就没有祈求；
像战神那样，她扑向身旁的男孩儿。
她说：“战神就这样紧紧搂抱我，”
说着，她把阿多尼紧抱在怀里， 6
“战神就这样解我的衣扣，”她说，
她希望男孩儿也施展爱的绝技，
她说，“战神就这样把我吻个够！”
随即她伸过嘴去贴上他的唇；
正当她喘气，他却一溜烟逃走：
压根儿不同她取乐，不领她的情。 12
啊！但愿我水边的情人给我爱，
抱紧我，吻我，吻到我终于跑开。
一二
衰老和青春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青春充满欢笑，衰老充满忧伤；
青春如盛夏晨光，衰老如严冬寒气；
青春夏日般鲜丽，衰老冬日般荒凉。
青春生机盎然，衰老一息奄奄；
青春灵巧，衰老蹒跚； 6
青春热情勇敢，衰老怯弱冷淡；
青春奔放，衰老呆板。
衰老，我真厌恶你；青春，我真爱慕你；
啊，我的爱，我的爱很年轻；
衰老，我向你挑战：啊！可爱的牧羊汉，
快走吧，我想你不能久停。12
一三
美，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好东西；
一片晶莹的光泽，很快就消褪；
一朵花，刚长成花苞就凋零落地，
一块脆玻璃，轻轻一碰就破碎；
东西好，不可靠；玻璃，花朵，光泽，
转眼就毁灭；碎裂，凋谢，失色。6
就像好东西去了，永远回不来，
像光泽褪了，怎样擦也不再亮，
像花朵谢了，再不会重新绽开，
像玻璃碎了，再不能粘成原样，
同样，美被玷污了，就永远消逝，
不管你怎样痛苦，挽救，掩饰。12
一四
晚安，睡好觉。唉！这与我无关；
她道声晚安把我的睡意全赶跑，
留我在小屋里，我不禁心烦意乱，
唱起这悲歌，疑心我已经衰老。
“走好！”她说道，“希望你明天来再见！”
好可好不了，只觉得心中好凄惨。6
见到我离开，她确实笑得很甜，
我不想弄清这是不是讥笑友情：
也许，我走了，她心中好不喜欢，
也许，她要我再去做一回流浪人；
“流浪”这词儿很像是我的魂儿，
吃足了苦头，可还是白费劲儿。12
主啊！我凝视东方目不转睛，
我的心和钟表较量着，晨光升起，
把世间万物从沉沉酣睡中唤醒，
但我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视力。
夜莺在枝头唱歌，我坐着细听，
希望她唱得像云雀那样动人。18
云雀用她的歌声迎接天亮，
把做着噩梦的黑夜逐出大地；
黑夜跑了，我追赶我的姑娘，
怀着希望，见到了渴念的俏丽；
悲哀变宽慰，宽慰里夹着悲哀，
只为她叹息着邀请我明天再来。24
只要她伴我，黑夜就去得迅捷，
可现在一分分一秒秒实在难熬；
跟我过不去，一分钟好似—个月，
阳光不为我及时向花儿照耀；
夜快去，昼快来，昼向夜借些光阴；
今夜，缩短些，到明夜，你再延伸。30
配乐杂诗
一五
老爷有一位千金，三姐妹当中最美丽，
她爱慕她的老师，对他一心一意，
不想又见到一位英国人，俊美无比，
她不禁动摇了心旌。
爱这位？爱那位？她内心长期斗争不止， 5
不再爱老师？拒绝那勇敢的英国骑士？
俩人中选择哪—个？这使她烦恼之至。
唉，姑娘啊，可怜的人儿！
可是必须放弃一个人，她痛苦不堪，
想要同时得到两个人，这实在难办， 10
结果老实的骑士忍气吞声受怠慢。
唉，她真不愿这么干！
这样，文和武争斗，文终于占了上风，
满腹经纶的才学夺走了姑娘的爱情：
睡去吧，饱学的先生给姑娘快乐欢欣，15
我的歌到此已唱完。
一六
有一天（真正不幸的一天！）
爱情，永远是五月艳阳天，
看到一朵美丽的鲜花
在风流倜傥的风前嬉耍。
吹进柔嫩的花瓣，轻风 5
无影无踪地踏上行程；
于是，爱情嫉妒得要死，
恨不能变作风儿去骋驰。
“风儿，”他说，“能吹拂你的脸，
风儿，愿我也福分不浅！ 10
可是，唉，我已经赌过咒，
绝对不把你摘下枝头。
年轻人这样发誓太轻率，
小伙子谁不爱把鲜花采摘！
约夫见到你也会认为15
朱诺的容貌又老又黑。
于是他放弃天神的威严，
为了得到你，赶紧下凡。”
一七
我的羊不吃草，母羊不产羔，
公羊在衰老，全都不对劲儿；
爱情在消亡，忠诚是撒谎，
信心变渺茫，原因就在这儿。
快乐的舞步我全都忘掉， 5
姑娘不再爱我了，天知道。
她曾把忠诚奉献给真爱，
可如今，坚贞被否定、替代，
我丢了福气，一肚子晦气，
该死的命运啊，多变的姑奶奶！ 10
我已经看清：女人比男人
更容易变心，更不可信赖。
我穿着丧服，我藐视恐惧，
爱将我放逐，我身为奴仆；
心儿在流血，我求助心切，15
厄运啊惨烈，我背负痛苦。
我的牧笛呀寂然无声，
羊铃啊丁丁，发出悲鸣，
截尾巴小狗原本爱欢跳，
现在胆儿小，不玩也不闹；20
深深地叹息，几乎要哭泣，
汪汪叫，像知道我的苦难。
无情的荒原上，叹息声回荡，
像万千败兵依然在血战。
清泉不再淌，鸟儿不再唱，25
绿树变枯黄，色泽暗无光；
牧人泪涟涟，羊儿睡得酣，
仙女心发慌，回头偷偷望。
可怜的情郎所有的快慰，
草场上一切欢乐的幽会，30
晚间的嬉戏，全都离去，
爱情已消逝，爱神已死去。
再见吧，甜女，你的爱不需
让我尝到甜，只教我尝到苦。
可怜的珂瑞登独自度一生， 35
我已经看出他只好认输。
一八
当你选定了中意的女子，
把你想逮的小鹿逮起来，
这样的事儿，该听从理智，
偏爱的情感也不例外。
若是要咨询，找个聪明人， 5
不要太年轻，还得结过婚。
你想对她讲你的心情，
别天花乱坠，尽耍贫嘴，
否则她觉得你在骗人
（跛子最容易发现瘸腿）—— 10
你只需讲明你很爱她，
再把她的人品夸一夸。
你做事要顺从她的意愿，
要舍得花钱，花在点子上，
大家的议论会传到她耳边，15
说你挺大方，值得赞扬。
怎样坚固的堡垒和城垣，
也难以抵挡黄金的炮弹。
对她你要表现出信任，
求婚时必须谦恭诚挚，20
除非这姑娘对你不贞，
你可千万别朝三暮四。
时机一到，就和她亲近，
别怕她拒绝你的热情。
别担心她此时紧锁双眉，25
天黑前阴沉的脸色会转晴，
那时她已经来不及后悔，
却还要假装心里不高兴。
天明前，她跟你亲热两次，
顾不得过去曾故意藐视。30
别害怕她似乎要跟你动武，
死活不愿意，又吵又骂，
到了儿她柔弱无力准屈服，
乖乖巧口说出这种话：
“要是女人和男人一样强，35
你就再不用痴心妄想！”
女人惯使出蒙人的把戏，
而且显现出诚实的外表，
她们肚里的花招和诡计,
你和她紧贴身也无法知晓。40
你没听见过人们这样讲，
女人说“不”都是在撒谎？
女人要是和男人相争，
那是犯罪，不是当天使；
她们不想要天堂的神圣，45
活够了岁数，便一死了之。
床上的欢乐要只是亲吻，
女人就不会找男人结婚。
可是，轻点，说多了,我担心
我那女人她听见这歌声，50
不把我骂个够她决不甘心，
骂我舌头长，爱唠叨，没个停。
不过，要是她那些诀窍
被戳穿，她也不免要害臊。
一九
来和我同住，做我的情人，
我们要共度欢乐的时辰，
品尝着山峦、田野、谷峪、
陡峭的峰岭奉献的乐趣。
我们可以同坐在岩石上， 5
看牧童牧放一群群牛羊，
潺潺小溪边，涓涓细流旁，
听小鸟美妙的歌声回荡。
我要用玫瑰为你做床，
铺满了鲜花，散一片芬芳， 10
编一顶花帽，和一件全部
用香桃花瓣绣边的裙裾；
腰带用香草和藤花编织，
珊瑚做扣子，琥珀做扣饰：
如果这乐趣能打动你的心，15
来和我同住，做我的情人。
情人的回答
走兽在跳跃，小鸟在歌唱， 5
花草在萌芽，树木在生长；
万物驱走了一切悲哀，
只有夜莺是唯一的例外。
可怜的鸟儿孤苦伶仃，
她把胸膛向荆棘靠紧， 10
她的歌声是那么可怜，
听着真让人觉得凄惨。
“去去，去！”她这样叫喊，
“忒柔，忒柔！”一遍又一遍；
这歌声倾诉着她的哀怨，15
听得我不禁泪水涟涟；
因为她那深深的不幸，
令我想起自己的命运。
我想，你哀诉也是徒然，
没人会同情你的苦难。20
草木无知，听不见叹息，
野兽无情，不会安慰你。
潘狄翁国王早已死亡，
你的伙伴们是铁石心肠；
你的同类小鸟在欢唱，25
丝毫不关心你的悲伤。
多变的命运露出笑脸，
你我双双都被她欺骗。
有的人对你阿谀奉承，
一遇到患难全不讲情分。30
说空话容易，随意出口，
真诚的朋友实在少有：
只要你有钱乱花不心疼，
人人都争着跟你讲交情；
一旦你穷得叮当响，没钱花，35
谁还会乐意来帮你一把！
要是一个人挥霍钱财，
他们倒夸他大方慷慨；
对他一味地恭维，赞扬，
“巴不得你做个真正的国王！”40
如果他倾向于为非作恶，
他们立刻勾引他堕落，
如果他生性喜爱渔色，
他们叫女人供他取乐。
可一旦他不再青云直上，45
他的声望便一落千丈；
原先对他巴结又讨好，
现在恨不得同他绝交。
真正的朋友决不会忘记
朋友间必须要同舟共济：50
你若是悲伤，他也会哭泣；
你若是失眠，他也没睡意；
你心中承受的种种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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