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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11首

阿根廷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博尔赫斯一生获得了很多荣誉,包括担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教授等;他还获得了阿根廷国家文学奖、福门托奖(与贝克特分享)、意大利佛罗伦萨第九届诗歌奖、巴西美洲文学奖、以色列耶路撒冷文学奖、墨西哥阿方索·雷耶斯奖、西班牙塞万提斯文学奖(与赫拉尔多·迭戈分享)、墨西哥奥林·约利兹利奖,法兰西学院金质奖章、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荣誉勋章、秘鲁太阳勋章、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英国爵士爵位、西班牙智利阿方索十世大十字勋章、意大利大十字骑士勋章等。但是,他最终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如果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想,那是他给诺贝尔文学奖增添了光辉和荣誉,而不是相反。
半个多世纪以来,贴在博尔赫斯身上的标签也非常多:极端派、先锋派、超现实主义、幻想文学、神秘主义、玄学派、魔幻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这些标签似乎都呈现了他的一个侧面、一个部分或一个阶段。我觉得,博尔赫斯就像他笔下的《沙之书》中的沙子那样,是变幻莫测的。他的创作从题材上来分的话,包括了诗歌、随笔和短篇小说三大块。
至1985年出版诗集《密谋》止,他生前一共出版了诗集14部、短篇小说集6部、随笔集10多部,此外,还有很多翻译、对话、访谈、演讲、序言、读书笔记等,还有他和比奥伊·卡萨雷斯合写的一些侦探小说和幻想小说,这些构成了他全部的文学写作。
其中,短篇小说的成就最高,而随笔则是他的小说和诗歌的有力支撑。这三种文体被他驾轻就熟,相互辉映。而跨越和连通三者的界限的,则是他的哲学思想和玄学观点。他早年深受柏拉图和叔本华等人的唯心哲学,还有尼采的唯意志论的影响,并且从休谟和康德那里接受了不可知论和宿命论,以及古希腊哲学家芝诺、苏格拉底等人的哲学影响。他对笛卡尔的思想也了然于心。
在上述哲学家的观点的基础上,他采用时间和空间的轮回与停顿、梦境和现实的转换、幻想和真实之间的界限连通、死亡和生命的共时存在、象征和符号的神秘暗示等手法,把历史、现实、文学和哲学之间的界限打通,模糊了它们的疆界,带给我们一个神秘、梦幻、繁殖和虚构的世界,并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找到了一条穿梭往来的通道,带领我们不断地往返,从而令我们获得神奇的阅读感受。



致冰岛


我的躯体及身影

到过这美丽地球的许多地方,

其中最遥远也最亲切的是你,

世界的尽头啊,冰岛,

你这舟楫、耕犁和船桨、

晾晒着的鱼网、

从黎明起就溢满朦胧天空的

那奇特而凝滞的昏暗光线、

追踪已经消失了的

海盗帆影的劲风的国度。

你是一块圣地,你曾是

日耳曼民族的备忘录并挽救了

他们关于铁铸森林和林中的狼、

关于连鬼神也都闻风丧胆的

用死人指甲堆造的战舰的神话。

冰岛啊,自从那天早晨

父亲交给了当时还是孩子而至今仍然活着的我

一部《伏尔松萨迦》,

我就一直对你魂牵梦绕。

此刻,我虽然已经双目失明,

却还在借助词典缓慢地探讨着它的内容。

当躯体不胜心灵的重负的时候,

在火势已弱、已经变成灰烬之后,

开始耐着性子学做一件不见结果的事情

其实倒也非常不错。

于是,我就选择了你的语言,

那涵盖了一个半球的陆地和海洋、

曾经传播到过拜占庭

和美洲的荒蛮角落的北方拉丁文。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掌握,但是,

我期待的是那不期的收获,

而不是明知不可企及的成果。

那些悉心研究星辰或级数的人们

也许有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

只是出于爱,那愚蠢的爱啊,冰岛。




致镜子


不倦的镜子啊,你为什么那么执着?

神秘的兄弟啊,你为什么要重复

我的手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你为什么会成为黑暗中突显的光幅?

你就是希腊人所说的另一个自我,

你时时刻刻都在暗中窥探监视。

你透过飘忽的水面和坚硬的玻璃

将我跟踪,尽管我已经成了瞎子。

我看不见你,但却知道你的存在,

这事实本身使你变得更加可怖;

你是敢于倍增代表我们的自身

和我们的命运之物的数目的魔物。

在我死去之后,你会将另一个人复制,

随后是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致一只猫


镜子并不是更为沉寂悄然,

飘忽的晨曦也非踪影难觅;

月光下,你就好像是那花豹,

我们只能从远处看到你的形迹。

受到莫名的天条的制约,

我们只能枉然地将你寻找;

你比恒河及彩霞还要遥远,

你注定孤独、注定玄奥。

你的脊梁可以任由我的手

缓抚轻摩。早在很久以前,

从那已经无从追忆的时候起,

你就接受了我真心的爱怜。

你活着,却属于另一个时代。

你是一个梦境般的封闭世界的主宰。




东兰辛


白天和夜晚

杂错着(交织着) 回忆与焦虑:

焦虑是希望的一种形式,

回忆是我们为那顽固的忘却的疏漏所取的名字。

我一生都是那有着两个面孔的雅努斯,

望着日落,也望着晨曦;

我今天只想赞美你啊,可望的未来之期。

《圣经》描述过的和回荡着斧斫之声的地区,

我瞩目却不可能看到的树木,

卷带着我看不到的飞鸟的徐风,

渐入梦境乃至祖国的依依寒夜,

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会逐渐熟悉的电灯开关和转门,

我会说一句“这又是一天”的醒来时分,

我的手将会触摸到的书籍,

将会只剩下声音的男女朋友,

我能看得到的唯一颜色晚霞的浑黄,

我歌唱所有的这一切以及

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些没有给过我幸福、

我在那里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地方的

令人肝肠寸断的回忆。


东兰辛啊,我在傍晚的时候将你的霞彩赞颂,

我知道自己的话语可能非常精到确当,

但是,细究起来却又并不尽然,

因为现实是捉摸不到的,

因为语言只是一系列僵死的符号。

密歇根、印第安纳、威斯康星、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亚利桑那,

我将努力将这些地方歌唱。



致丛林狼


在多少个世纪里面,四处旷野的

漫漫沙原没有一个地方未曾领教

你无以计数的践踏和灰色狐狼、

贪婪鬣狗般的呜咽嚎叫。

在多少个世纪里面?这么说不对。

狼啊,时间倏忽而逝,与你无关;

你活得真诚干净,你活得投入,

我们的生活却愚蠢得不胜其烦。

你那曾经是近乎于想象中的长吠

在亚利桑那的荒漠里面回响,

在那里,到处都是沃野荒原,

在那里,你那消失了的孤吠重又激荡。

你曾经是我一夜的象征,

但愿这首哀歌成为你模糊的画像。




一个明天


我已经年届七旬、

双目失明,

谁能发发善心

让我摆脱龙钟的老态,

摆脱如同一排排明镜般

千篇一律的日子,

摆脱礼数、拘囿和说教,

摆脱不断签发

以供尘封的名册,

摆脱充作记忆的书籍,

让我能够得到也许是作为阿根廷人

注定该得到的那充满生机的净土,

能够得到塞缪尔·约翰逊崇尚的

机缘和永恒探索

以及冒险的满足。

我曾经为自己没能成为像一八七四年去世的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

或者像要求学生热爱而自己却并不相信的心理学的父亲 

那样的人

而感到愧疚和羞辱,

我将忘掉给了我一定名声的文字,

我将成为奥斯汀人、爱丁堡人和西班牙人,

我将到我心目中的西方去寻找黎明。

祖国啊,你属于我,但只是在那永不磨灭的记忆里面,

而不是在以日为计的瞬息之中。




老虎的金黄


那威猛剽悍的孟加拉虎

从未曾想过眼前的铁栅

竟会是囚禁自己的牢房,

待到日暮黄昏的时候,

我还将无数次地看到它在那里

循着不可更改的路径往来奔忙。

此后还会有别的老虎,

那就是布莱克的火虎;

此后还会有别的金黄,

那就是宙斯幻化的可爱金属,

那就是九夜戒指 :

每过九夜就衍生九个、每个再九个,

永远都不会有终结之数。

随着岁月的流转,

其他的绚丽色彩渐渐将我遗忘,

现如今只剩下了

模糊的光亮、错杂的暗影

以及那初始的金黄。

啊,夕阳的彩霞,啊,老虎的毛皮,

啊,神话和史诗的光泽,

啊,还有你的头发那更为迷人的金色,

我这双手多么渴望着去抚摩。




人之初


我就像是混沌初开时的部落民,

躺在岩穴里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

努力想要潜入梦境那浑浊的水中。

被乱箭射伤了的各种凶禽猛兽,

就好像是游移不定的幢幢鬼影,

使黑暗充满了令人悚然的气氛。

我在此之前已经得到了某种承诺,

也许是一个誓言的执行和实现,

也许是怨敌横死于山林旷野,

也许是情爱,也许是魔石一片。

我错过了时机。被无数世纪蚀损了的

记忆只记得那个夜晚及随后的清晨。

我满怀着焦虑与渴望。突然间,

我听到了兽群狂奔着穿过黎明时

发出的那连绵不绝的嘈杂喧嚣。

栎树枝挽成的弓、锋利无比的箭,

我都弃置未用,只是奔跑着去到了

岩穴尽头那洞开着的缺口旁边。

我终于见到了。好似一片烧红了的火炭,

无数的犄角高耸,脊背如同小山,

黑鬃飘散,怒瞪着的眼睛乌亮滚圆。

数目难计,不知道有几千几万。

那是野牛,我说道。我的嘴巴

从来都未曾提及过这个名字,

但却觉得它们只能属于这一族类。

在见到黎明时分的野牛之前,

我仿佛从来就未曾有过眼睛,

仿佛是个瞎子或者死人。

它们从晨曦中涌出。它们就是晨曦。

我不希望那像天上的星辰一般冷漠的,

由天铸的野性、冥顽和威猛

汇聚在一起形成的洪流

遭到任何人的阻截与亵渎。

它们将一只挡住去路的狗踏在了脚下,

即使是人,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随后,我将会用赭石和朱砂

在岩穴的洞顶描绘出它们的影像。

它们是主宰牺牲和荣耀的神祇。

我可是没有提起阿尔塔米拉洞窟 的名字。

我的生与死有过许许多多的形式。




引诱


基罗加将军自己走向了死亡,

他接受了杀手桑托斯·佩雷斯的邀请;

而在桑托斯·佩雷斯的背后,

潜藏着罗萨斯那只巴勒莫的蜘蛛。

作为最大的懦夫,罗萨斯非常清楚,

在所有的人当中,勇猛刚烈者

最多疏漏也最为脆弱。

胡安·法昆多·基罗加威猛无比,

以至缺少理智。这样的一个事实

足以激起罗萨斯的嫉恨。

他决心将之除掉。他反复思索犹疑,

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武器:

那就是利用他对冒险的渴求与向往。

基罗加要出发去北方。几乎就在他登船的时候,

罗萨斯亲自对他发出了警告:

到处都在传说,洛佩斯正在策划

将他置于死地。他还好言劝说:

没有卫队,切不可贸然登程。

他还自告奋勇,愿意为他提供保护。

法昆多微微一笑。他不需要保镖。

他自己足以应付。于是,战船吱嘎地

逐渐将一处处村寨抛到了身后。

连绵的暴雨、浓雾、污泥、潮水

为航行增添了诸多艰辛麻烦。

他们终于望见了科尔多瓦城。

那里的人们把他们当成是幽灵显现。

人们以为他们早就已经离开了人间。

前一天晚上,整个科尔多瓦全都看到

桑托斯·佩雷斯在分发刀剑。

那队骑兵共有三十条山里的壮汉。

萨缅托后来写道:从未见过

这么明目张胆地策划一桩罪行。

胡安·法昆多·基罗加面不改色。

他继续北进。在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

他纵情于豪赌与心爱的冒险。

从黄昏到曙光初现的期间,

他或输或赢成百上千的金元。

风声越来越紧。他突然决定返航

并且立即下达了行动的命令。

在那荒无人烟的旷野山林,

他们重新踏上了险恶的征程。

在一个叫作水眼的地方,

客栈老板提醒他注意:

奉命杀他的那队人马

刚刚打那儿经过,

此刻正在什么地方等着。

一个都不能放走,这就是命令。

队长桑托斯·佩雷斯这么说。

法昆多丝毫没有惊慌退缩。

敢于加害于基罗加的人

还没有出生,他的回答掷地有声。

随行的人们面色苍白、沉默无言。

夜幕突然降临,只有那位

对自己冥冥中的神明深信不疑的

事主和强者没有失眠。天亮了。

他们不可能再次见到熹微的晨光。

这个已经被一再讲过的故事

到底有了个什么样的结局?

战船重又朝着雅科谷的方向驶去。




一八九一年


几乎没等我看清,他就已经消失。

笔挺的黑色衣服非常得体,

窄窄的额头和稀疏的胡须,

脖子上系着根普通的宽领带,

他走在黄昏时分的人群之中,

仿佛心事重重、旁若无人。

在彼德拉斯大街 的角上,

他要了杯巴西蔗酒。一切如常。

有人同他道别。他未做回应。

他眼睛里闪耀着积淀的仇恨。

他又走过了一个街区,一曲民谣

飘出一座院落飞进他的耳朵。

那类吉他曲调总是让人心烦意躁,

他却跟着那节奏摇头晃脑,自己还不知道。

他抬起手来举到胸前,摸了摸

藏在背心下面的锋利匕首。

他要去讨还一笔陈债。很快就会结清。

他又走了几步,随即就戛然止步。

他看到门洞里有一朵刺蓟花。

他听见水桶落入池塘的响动、

听见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他推了一下那本来就开着的门,

仿佛人家已经在等待着他的光临。

今天夜里,他也许就会变成鬼魂。




一九二九年


从前,太阳早早地就会照到

那对着最后一进天井的房间;

如今,旁边的高楼遮住了光线,

然而,在朦胧的黑暗中,

卑微的房客从天一亮就已经睡醒。

他小心翼翼地不出任何声响,

默默地喝茶、静静地等待,

不想惊扰隔壁屋子里的人。

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日子,与往常一样。

胃里还是那平日的溃疡灼痛。

我的生活里不会再有女人了,他想。

朋友们令他生厌。自己肯定

也不讨别人喜欢,这是他的推测。

他们谈论弓箭手、绘画之类他不懂的事情。

他没有留意时间,不慌不忙地

站了起来,故意磨磨蹭蹭地刮了脸。

总得想法儿消磨光阴。

镜子里映出来的脸上

仍然保留着他从前的镇定。

我们比自己的容貌老得还快,

他想,可是,那眼角、那变成

灰色的胡须、那嘴巴仍然如故。

他拿起帽子,走出房间。在门厅里,

他看到了一张打开着的报纸。

他浏览了大字标题:

几乎只是听到过名字的国家里的内阁危机。

接着,他注意到了前一天的日期。

他松了一口气,没有必要再读下去。

外面,晨曦重又唤起了

他对有个新的开始的一贯期望,

重又送来了商贩叫卖的声浪。

他本来就无所用心,不过是茫然地

走街串巷,企图在人流中消匿。

他欣然地望着一幢幢新起的楼宇,

某种东西,也许是南风,令他欢畅。

他穿过如今改为科尔多瓦的里韦拉大街,

已经不再记得,很多年前,他对那里

曾经尽量趋避。他又走了两三个街区。

他认出了一溜长长的栅栏、

铁铸阳台的圆形围杆、

栽满碎玻璃碴子的矮墙。

仅此而已。一切全都事过境迁。

他在道牙子上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

孩子们发出了哄笑。他没去理睬。

此刻,他有意地放慢了脚步。

他突然停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今变成为冷饮店的地方,

从前可是一家叫作菲古拉的商场。

(时间几乎过了半个世纪。)

就在那儿,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滑头

把牌摸到十五点 ,赢得他非常之惨。

他怀疑那家伙做了手脚。

他不想多费唇舌,只是干巴巴地说道:

我如数照付,分文不少,

不过,然后咱们到街上去见个分晓。

那人欣然地接受了挑战:

赌技不行,刀法未必就好。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贝纳维德斯

递过去了自己的腰刀。格斗非常激烈。

在他的记忆中,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只见凝滞的刀光一闪,接着就是一阵混乱,

对手带着长长的致命刀伤倒在地上。

为防有变,随后他又补了一刀。

他听到了人倒刀落的声响。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手腕受伤

并且还看见了血在流淌。

直到这时,他才从嗓子眼里

骂出了一句粗话,尽情发泄出了

心底的狂喜、愤怒与惊慌。

那么多年了,他终于找回

作为男子汉、作为勇者的幸福,

或者,至少是,在逝去了的岁月里,

曾经有过一回的那种感觉。

林 之 木 译




无论是在阿根廷,还是在整个拉丁美洲的现当代文学中,博尔赫斯都被视为是一位先锋意味十足的作家。但即使如此,他个人在这一问题上却自有一番与其先锋身份极不相称的、“不合时宜”的说法,他认为自己首先是诗人。这是源于追求诗人替神代言的神圣,还是乐享诗人就是“立法者”的高贵?抑或是倾心于诗歌即语言最高形式的自尊和自恋?无论出自何者,诗歌始终被他视为最高文学形式。纵观其文学生涯,他一生出版的主要诗歌作品集逾14部,而主要小说作品集仅8部。可见他对诗歌这一文学形式的推崇,不仅深嵌于观念,更是身体力行。诗歌创作几乎横贯他的一生。
然而事实上,拉美作家一向尊崇他为现代拉美“文学之父”,称他为“作家们的作家”--这在自视甚高的西方文学界也得到清晰的应和。首先为他带来国际影响的是他的小说,而不是诗歌,且时至今日,这一影响仍在不断持续。
奇怪的是,究竟博尔赫斯首先是一位作家还是诗人,这一当年在我心中反复踱步的问题,早已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下了它的脚步。我惊讶地发现如今自己既乐见作为一位小说作家的博尔赫斯,也乐见作为一位诗人的博尔赫斯,同时还乐见作为一位随笔、文论作家的博尔赫斯。进一步讲,我甚至也乐见那位或许是为了排遣时光,在各种形迹可疑的谈话中喋喋不休的博尔赫斯--因为其呈现了他的博闻、多识、机敏和睿智。
博尔赫斯一生究竟读过多少书?或许他本人也未必能给出确切答案。我们得知他读过很多书,却又很难为那些书进行有效分类,尽管作为阿根廷前国立图书馆馆长,他本人对如何进行图书分类要比我们专业得多。
我们从他的谈话、作品以及别人对他的描述中,可以发现或追索一些他常提及的书籍的大致范围。涉及哲学、宗教、神学方面的诸如古希腊学说,中国老庄及佛教,犹太教教义,阿拉伯伊斯兰典籍;北欧神话与萨迦;叔本华,尼采,贝克莱,休谟,等等。当然,其中还需列入《不列颠百科全书》这类工具书。在我看来,博尔赫斯对这类百科全书的痴迷已至匪夷所思的程度,属于尽人皆知的癖好。至于文学方面,为他的传记作家们所津津乐道的,是他青少年时代就开始喜欢的作家王尔德,史蒂文森,德·昆西,威尔斯,吉卜林,切斯特顿,爱伦·坡等人的作品。
虽然很难勘察博尔赫斯这些读物的清晰边界--它们庞杂、广博,又互相重叠、冲突和交错--但对他来说它们犹如丰盛的食物,他惊人的吸收力和消化力对它们各取所需,并最终使之各归其类地化为令人惊叹的小说和诗歌文本。
博尔赫斯小说在主题和精神内涵上带有浓郁的玄学、神秘、不可知与宿命的因子,这与他所读之书带给他的深刻影响是分不开的。其创作题材多来自他所阅读的各种书籍,充满着延展性的想象、重构与解析,东方的中国、印度、阿拉伯,古代欧洲,都是触发这种神秘想象的理想地方;甚至阿根廷也不是当前的现实,而是遥远的南方--是弥漫着草原与加乌乔民族的神秘。在他的小说中,人与世界或宇宙的神秘、混乱、冲突、宿命相遇。在悖论性处境中,人不能自证其身,但尽可能地保持了优雅、体面和创意,无论他是海盗、间谍,还是神父或学究。
作为诗人博尔赫斯,我发现他讨论或提及的其它诗人及其作品为数不多,尤其与他同时代诗人的作品,他似乎缺乏广泛、热情的关注;相比之下,他对人类古代史诗以及古代诗人如荷马、但丁、弥尔顿们,却总是念念不忘。他的《但丁九篇》便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在他所投注了热情予以关注的诗人的时间下沿,我们仅遇见了济慈、惠特曼等为数不多的几位。无论他以怎样的方式完成他那些数量可观的诗歌作品,他的诗歌趣味,他的诗学内质,他的诗歌精神的隐秘倾向,皆可经由此径获得诠释:它们倾心于过去,是一种追忆、一种欲罢不能的关于历史和宿命的伤感,一种仪式般的缅怀。
56岁以后他虽基本失明,但他对书籍的阅读并未到此为止,而是以另一种形态进行:用耳朵继续阅读。他请人读给他听,仿佛阅读对他来说只是不得不换了个姿势。书中世界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维度里向他展现,但它不再凭借向外的视觉,而是一种异常发达的内视力,那情形就如同要一个嗜书如命的人在失明之后,不论季节、不分昼夜,永远双目紧闭,凝神、专注地做好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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