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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田俊子诗9首

Hirata Toshiko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平田俊子(Hirata Toshiko),1955年生于日本岛根县,京都立命馆大学日本文学系毕业,现住东京。1983年获第一届「现代诗新人奖」,翌年出版诗集《野蒜的报恩》,续有诗集《大西洋城弥漫水!》(1987)、《夜夜发胖的女人》(1991)、《滑稽/易碎的夫妇》(1993)、《终点站》(1997,晚翠奖)、《信,而后雨》(2000)、《诗七日》(2004,萩原朔太郎奖)、《宝物》(2007)等。近年扩及小说和剧本写作,有小说集《钢琴三明治》(2003)、《二人乘坐》(2005,野间文艺新人奖)、《再见,星期日沉默》(2007),剧本集《开运收音机》(2000)、散文集《昨日之滴落》(2001)等。1999年,参加日本有趣而竞争激烈的念诗比赛「诗的拳击赛」,击败前辈女诗人白石嘉寿子获第三届「世界轻量级冠军」。她的诗语言简洁、冷峻、干枯,充满黑色幽默,一变日本女性诗风,开启了日本现代诗的新地平线。她的作品被翻成中、英、韩、义、俄等多种语言。

现实生活中的平田俊子并不顺遂,与父母关系不睦,还饱尝离婚之苦,或许因为如此,她对亲情与爱情有深切的体认。然而,她不习惯在人前倾吐情感,因此我们常在她的诗作中看到一种独特的切入观点,抽离的姿态,冷峻——甚至荒谬——的语调。每一首诗几乎都无可挑剔,读来简单而又引人深思。
〈兔子〉这首诗看似童话,其实是一首恋歌,充满了对爱的渴望。诗人以兔子自况,渴望爱人化身狐狸将它当成猎物一般,专心地追赶,不放弃地追猎,猛扑过来,尽情享用。诗末,狐狸咬住兔子的颈部,红色的血滴落在白色的雪地上,兔子带着微笑甘愿受死,眼珠映现出美丽的彩虹,这是何等怵目惊心却又动人心弦的画面,让人联想起激情的性爱场景,女人初夜的心情写照。藉由兔子和狐狸,平田俊子颠覆传统观点,把存在于男女之间的猎物与猎人的微妙关系做了巧妙的诠释。全诗的戏剧张力即在于——现实世界中看似猎物的兔子其实是猎者,而看似猎者的狐狸其实是兔子的猎物。兔子以拼命逃跑引诱狐狸拼命追赶;在狐狸抓住兔子的那一刻,猎者与猎物的关系立刻反转:猎者狐狸落入了猎物兔子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让自己欢喜地死在他的怀里。在这首将爱与死画上等号的暴力美学诗作里,我们彷佛读到了埋藏于平田俊子寂寞芳心底下对爱情的殷切渴盼——冬日的外表,盛夏的内在。

在〈宝物〉这首中,我们看到诗人的宝物竟然是一个荷兰字!这宝物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是发自爱人口中美丽声音,是珍藏在私密记忆宝库的爱的回忆。而今恋情已逝,诗人将这段往事写成诗,公诸于世,等同将最宝贵的私有财产捐出,让它成为公共财,由读者共同拥有。写诗于是成为一种仪式,一种向往事道别的仪式。
〈没有手臂的男人〉是一首颇具超现实趣味的诗作:女人将男人的两条手臂锯断,但是不管被切断多少次,男人一旦走到了女人的房间,手臂仍会不断长出,就像被砍除多余树枝的树木不断发出新枝。这首诗触及了两性之间的古老问题:一方企图掌控,另一方却渴望自由,企图挣脱掌控。平田俊子将男女相隔对望的斑马线比喻成吊桥,巧妙地暗示出两性关系恒常摆荡、有待定位的不确定特质。
〈梵谷「卧室」之我见〉是一首读画诗(Ekphrasis),以梵谷(1853-1890〉死前两年(1888)画作为题材。能从一幅画看出如此动人的情节,让人不得不佩服诗人「看图说故事」的功力:细腻的观察力和丰沛的想象力。在这首诗,平田俊子以拟人化手法将画中的家具摆设想象成天伦景象:两张「椅子」是两兄妹(左手边较大的那张是哥哥,右边较小的那张是妹妹),椅子之间的「桌子」是他们的母亲,占据大半画面的「床」是卧病在床、来日无多的父亲;床上红色的被褥是父亲身上渗出的血,红褐红(似斑驳的血迹)地板散发出不祥的预兆。桌上的杯瓶是母亲为临终的父亲所准备的饮用水,墙上的布则是用来覆盖遗体的裹尸布。诗末,诗人点出画中的床和墙的色调与梵谷自杀前的最后一幅画〈麦田上的鸦群〉的某些部分相近,似乎暗示对家的想望或许深藏于梵谷的潜意识之中。诗人为独身且独居的梵谷虚拟了一个家,却反而让我们更进入梵谷的忧伤和寂寥。
平田俊子诗中颇喜欢用平行句法,〈照相机〉与〈丽日〉是两个显例。照相机记录人们的表情和生活细节,也记录生命中的忧伤与屈辱,家庭的变故与灾难,岁月的痕迹。现代科技可以让我们挑选照相机拍出的照片,以一根手指按下删除键,轻而易举地删掉不喜欢的或不满意的照片,但是「虽说删掉了/并不表示没有拍」,因为人类以记忆为相机所拍下的照片,是无法删除的。
〈丽日〉是一首歌赞春天的诗,全诗八节,每节两行,以「在春天……也快乐」此句型贯串全诗,读来节奏轻快,语调带有几分无厘头的诙谐,彷如一个人踩着踢踏舞步快乐地哼着歌谣。平田俊子以对称但是意念相反的诗句(看牙医/变成牙医替人看牙;花开/叶开;坐巴士/被巴士坐;手写的信/脚写的信;肚子饿/背部饿),传达出「在春天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感到快乐」的心境,「横竖」都快乐,「反正」都快乐,在春天即便失恋了也无妨,因为「在春天即使不快乐也快乐」。
2008 年四川大地震让许多学童因房舍或校舍倒塌而丧生。相较于许多充满忧伤和哀痛的悼亡诗作,平田俊子的〈我悲哀〉是为幸存的孩子而作。她的语调节制,只用浅白的文字陈述几个简单的意念:没有任何人或事物有权利夺走孩子的生命;孩子是生命延续的光与希望,慰藉与珍宝;纵有磨难和苦痛,人生仍是值得活的;生之痛苦和喜悦都是生之本质,是长大成人必经的历程;孩子是脆弱的,需要在大人的守护下才能茁壮。整首诗没有沉痛的哀悼,没有陈腐的忧伤,平实的说理和呼吁反而更能引起共鸣。
〈人.人〉是一首爱情诗,可以看成女「人」与男「人」间的私情诗,也可以读作描述人与人之间公众之爱、「四海之内皆兄弟/皆爱人」的大爱之诗:人与人是相似的,是互补的,阴阳调和,湖山对应,你的故事就是我的历史,你的锁骨锁在我的胸间。当疏离、分散的人与人,因爱、因相知(「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也请你问我的名字」)而联结在一起,新画的窗口将涂上喜欢的颜色,覆盖伤痕与泪。




没有手臂的男人 


没有手臂的男人站着

隔着吊桥似的斑马线

我和男人相对

男人的两条手臂没有了

号志转绿,男人走过来

我假装心事重重

边走边看自己的鞋子

我和男人擦肩而过

到达另一岸

吊桥卸下后我转身

看见男人的旧上衣

上衣的两只空洞的袖子

随风飘动我看了好一会儿

 

手臂是我切掉的

像除去多余的树枝

用锯子叽哩叽哩切断

让他无法握方向盘

无法敲键盘

无法开门出去

无法找女人

无法抓女人的乳房

无法勒女人的脖子

我竭尽全力拉着锯子

初试身手也能很老练

男人也赞赏说「很好」

没有手臂的男人的身体

像冬天的树一样地简洁

然而

 

手臂会无数次长出

当他好不容易走到女人房间

上衣的两只空洞的袖子

鼓起了像树枝一样的东西

即便把他的躯体切成两半

手臂还是会无数次长出



兔子


变成狐狸吃我吧。你找到在雪地上一蹦一蹦跳跃的我,张开充血的眼睛追我吧。

我逃跑。为了让你追赶。不时回头,确认你的身姿,轻轻跳跃。轻轻跳跃。心脏怦怦跳。耳朵直竖。我满心欢喜。你想要我呢。这么专心一意地追赶着我。

我的耳朵听见你的脚步声,你的心跳,你的嚎叫声。我的耳朵听见你高涨的体温,高涨的食欲,飞散的汗珠。

你千万别放弃。脚皮磨破掀开了也好,撞上残干跌倒了也好,振作起来追我。想想我的肉多么好吃。想想隔了三天才捕到的猎物之味。我的肉美味异常。

冬日的山上。

白雪满覆。

彻彻底底只我们两个。

我逃跑。你追赶。我一定会被你捉到。边哭边笑,边笑边哭,终于被你追赶上。你猛扑过来。温暖的手臂。激烈的心跳。飞溅的汗珠。贴耳的喘息。我一直在等候着呢,这一刻,等了一千年。

你可要痛快咬住我的脖子。那里是我的要害。白毛飘舞。红血滴落。雪脏了。天近了。两 颗眼珠上映现出彩虹,我淡笑着,死了。

我一直等候着呢。这一刻。

 


         

梵谷「卧室」之我见


这房间有两个椅子

两个都是素朴的木椅

性别  不明

年龄  不明

两个材料相同

左边的椅子

比右边的椅子更大人样

也许左边是哥哥  右边是妹妹

 

椅子和椅子之间有桌子

桌子有着消瘦的脸

椅子和桌子之间

没有恋爱关系

有父母和子女关系

桌子是椅子们的母亲

 

这房间最突出的是床

几乎占房间面积的一半

两个椅子和桌子合起来

远不如床的体积

床并不以己身巨大

而特别觉得羞耻

 

椅子和桌子立着

床躺卧着

身体情况不好

「坚强起来  爸爸」

「坚强起来  你」

忧心忡忡看着床的

母亲  和两个孩子

 

丈夫来日不多

身上渗出的血

把地板染成不祥的颜色

妻子抱着水瓶和玻璃杯

准备好临终喝的水

 

墙上挂着大布

是为了覆盖父亲的遗体

自己来做这件事

哥哥这样秘密决定

 

小妹妹什么都不明白

沉默地挨近父亲

 

画了这幅画的画家

后来  在麦田枪击了自己

画了这幅画的画家

一生  无成家之幸

 

这房间的床

颜色跟麦田相似

这房间的墙

颜色跟麦田上

伸展的天空相似



         

照相机


你拍我可爱的睡脸

你拍我天真的笑容

你拍我的大胸部

虽然本来跟你说不要拍我

你拍我肩膀的黑痣

你拍我脱下的罩衫

你拍我脏了的房间

虽然本来跟你说不要拍我

 

你拍我被怒吼的情况

你拍我被殴打的情况

你拍我被踢开的情况

我没注意到被拍了

 

你拍我家失火的情况

你拍我弟弟落下的情况

你拍我妹妹倒下的情况

你拍我哥哥被炸死的情况

你拍我姐姐自杀的情况

你拍我母亲哭泣的情况

因为我没说不要拍

 

你拍我干瘪的手脚

你拍我浮肿的脸

你拍我扭曲的脊椎

你拍我脱落的头发

我已无力说不要拍

 

这张不行  这张好

这张不行  这张好

边看屏幕

边选出照片

幸存的我

被删掉的我

(幸存的我

(被删掉的我

虽说删掉了

并不表示没有拍

(虽说删掉了

(并不表示没有拍

你拍了

而后删掉了

(你拍了

(而后删掉了

很多的我被拍了

很多的我被删了

从众多被拍了的我

以一根手指删去




丽日


在春天去看牙医也快乐

在春天变成牙医也快乐

在春天花开也快乐

在春天叶开也快乐

 

在春天坐巴士也快乐

在春天被巴士坐也快乐

 

在春天接到手写的信也快乐

在春天接到脚写的信也快乐

 

在春天肚子饿也快乐

在春天背部饿也快乐

 

在春天下楼梯也快乐

在春天从海边掉下也快乐

 

在春天一个人也快乐

在春天成为鸟也快乐

 

在春天喜欢的人跑走也快乐

在春天即使不快乐也快乐!


         


宝物


世界上最美的词是 Concertgebouw

四年前的阿姆斯特丹

坐着午后的电车,摇摇晃晃

看到前面的大建筑物

我问了一下「那是什么?」

你回答:Concertgebouw

 

Concertgebouw

当时的我

不明白那是什么

只是,当你这样喃喃说的时候

声音非常漂亮

那时起,这词成为我的宝物

 

在那之前

或那之后

我没有听到有人用这个词

你喃喃说出了这个词

只有那个时候

只一次听见的词

只有我听见的

那个时候的

你柔和

的声

 

在这里这样写

宝物瞬间失去了光辉

成为蝉骸底下之物

为了舍弃重要的东西

我吐露了秘密

为了忘掉

这个词和你

 

再见

我的 Concertgebouw

我的心已不再激动

重要的东西,不管多少次

都必须舍弃

 

连别离该带来的甘露

因此处的书写也变稀了

我丝毫无伤

我遗憾那事


         


我悲哀

——四川大地震之后


不可夺走孩子的生命

任何国  任何城

任何家的孩子

要活下去

要长大成人

 

孩子所承继的

许多生命

从孩子承继下去的

许多生命

不可切断连续的生命

 

孩子是  光

孩子是  希望

孩子是  慰藉

孩子是  宝

大人要守护孩子

 

活着

并不是都会有好事

被人欺

被命运抛弃

也有想死的时候

尽管如此偶然也有好事

啊,感谢还活着

在那样的时候我如是想

 

不知道生之痛苦前

不可死

不知道生之喜悦前

不可死

孩子

要活下去

要长大成人

 

脆弱的孩子的身体

大人要守护孩子

为孩子造

坚固的房子和学校

不可让孩子去天国

不可让孩子去天国的学校

不可夺走孩子的生命



         

人.人


 请让我听你的声音

也请你听我的声音

 

请画你喜欢的窗子

让我涂上我喜欢的颜色

 

请把你的湖暂借给我

你可以爬上我的山

 

请让我看你的锁骨

让我们交换其中一块

 

请让我看你的命运线

我给你一点我的生命线

 

请让我触摸你的故事

也请你拥抱我的历史

 

请让我看你的伤口

也请你看看我的伤痕

 

请让我看你哭泣的脸

请你在也会哭泣的我的身旁

 

请画一张你出生

城镇的地图

哪一天能一起前去有多好啊

 

请让我看你的影子

让它与我的影子并排

看起来一定非常相似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也请你问我的名字



富士山

——晴天时,可以从成田机场起飞的飞机看见富士山


你要去

你要在四月去

遥远的国家

太遥远的国家


与你共度的岁月

长长的岁月

哭  恨  愤怒  别离

又再度别离

彼此拥抱  别离

又再度拥抱

在混乱的岁月尽头

这样的结果在等着

 

你要去

你要在四月去

遗忘我

埋葬记忆

空余海与天空

与你共度的岁月

你的岁月

我从此不再与你的

岁月有所关连


你要去

你要在四月去

搭着即便煮过烤过依然要飞行的飞机

被闪耀的富士山送别

你最后看到的是富士山

留存在你记忆的是富士山

 

你要去

你要在四月去

我立在富士山顶

与富士山化为一体

你最后看到的是我

留存在你记忆的是我

 

现在是二月

现在仍是二月

我无法想象

你消失后的岁月

让我哭  恨  愤怒  

拥抱的你

不在的日子会到临吗


无双的你

独一无二的你

什么地方也别去  就像富士山 

什么地方也别去  成为富士山

让我从房间可以看见你

 

你要去

你要在四月去

我不知道有这么残酷的四月

我不知道有这么寒冷的四月

绑架者的四月

正抓着你

冷又热

的手


陈 黎.上 田 哲 二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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