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边沿集》
泰戈尔《边沿集》
2
哦,终生漂泊的行脚僧,
用你行乞的褡裢装满快慰!
以死亡的祭火
焚烧欲望的垃圾、饥饿的骄傲
和积累的糟粕,
任其因火光的恩惠而升华;
耀亮今世的大地的路径,
最后在天国的黎明
融入从东海的日出之山
布展的霞光中。
桑地尼克坦1937年9月29日
3
联结梦与今生的复杂的纽带
被无形之力掐断的时刻,
我看见面前一条漫长的陌生的路
伸向遥远的孤寂、凄冷和残酷。
伟大的“一体”
立在毁灭的城头上
对独行者发出呼唤。
在无数熟悉的星宿的沉默中
我睁开眼睛,
我发觉独行者毫无惧色,
忧虑在周围的人中间游荡。
独行者毫不羞愧,
羞愧在一些人的眼神里躲藏。
造物主独往独来,
宏阔的幕后他御座的阴影里,
他呼吁我投身于创造。
行将湮灭的残秽的故我
被抛在身后,
空手将我重塑,
空落的地平线
预示着一幕崭新的生活。
桑地尼克坦1937年9月29日
4
我真实的生存
被凡世奇特的帷幔遮掩,
冷淡,轻视,
形形色色的干涉
使之失却最初的面目;
神明的署名已模糊不清,
最初辉煌的价值一层层剥蚀。
它立在十字路口,
额上贴着商标,
出卖自身——
它的地位列入
移动的万千种考验的目录。
这时海滩上光明与黑暗的交汇处
吹响灯节的法螺,
交易立刻停止,
欲望的喧嚣归于宁静,
似乎应手执寂寞的单弦琴,
不理会他人所说的价钱,
携带抹尽痕迹、不加修饰的
平静的原始身份,
前往肃静、无语的音乐殿堂。
创造的太初年代,
在我身上表露的欢乐
如今已跌入尘埃,
被无眠、病态的饥饿的灯烟熏黑,
我将它回收,
走向死亡沐浴的原古圣泉。
也许,我的旅程
始于梦中的林径,
终点是洗净历史的纯洁的始初——
应启明星的邀请,
阳光举行庆典的庭院里,
那始初一次次
踅回宇宙的创造之中,
时而有喷火、咆哮的骇人的毁灭,
时而有突然梦破后出现的特大奇迹。
桑地尼克坦1937年10月1日
5
啊,蹉跎的岁月,
你这时刻尾随我的伙伴,
在热望不能满足的
鬼影绰绰的幽冥世界,
你开始与我结伴而行;
你用深沉的诗琴
弹出激越、凝重的音调,
像在花落无声的丛林里
离巢蜂群的嗡鸣,
以不倦的热情召唤我回顾。
去而还归的黄昏,
你织着别离的灰色暮霭,
把落日寝寐的西山的长长黑影
从背后向前方展布。
跟随我的伙伴啊,
撕裂痴梦的罗网吧!
从死亡的领地,
你领来的情感的珍宝
与美好心愿的彩色失败
归还给死亡吧!
月朗风清的秋日,
卸却负担的永恒的旅人
仰天吹着长笛,
让我成为他的同路人!
桑地尼克坦1937年10月4日
6
解脱——平淡的返璞归真,
并非劳筋伤骨的苦修中
枯瘦生命的自我否认。
清苦中冥想“圆满”的鬼影
是对人世吉祥女神的不尊。
秋晨,那片森林里,
我望见解脱的完美形象,
林木举起热情的枯枝,
以摇颤的嫩叶
拂触辽阔的天空;
骨髓里赢得的莫大快乐
遍布万世,
在苍穹飘荡,
躲在将绽的花蕾里,
流出百鸟的歌喉;
将僧人的赭色袈裟藏在草叶
和吞没一切废物的深厚的泥土里,
颂经声融入昆虫的嗡;
进行充溢生命情趣的修行,
在天堂人间伸出
给予一切收纳一切的钵盂,
我心里领受其恩惠。
因此,躯体、生命、心灵
细微地扩展于光影嬉戏的绿野。
那儿,全身松懒的奶牛在反刍,
它们享受的乐趣
缓缓渗进我兴奋的实体深处。
一群蝴蝶扑扇的纤翼
从阳光摄取无声的天籁
和素馨的耳语,
在我的血管里卷起微澜。
啊,凡世,
一再地对我回首注望,
不要像鄙夷乞丐那样摈弃我。
如同在宣布黑夜鲸吞一切的
强盗行径开始之前,
日暮的祭坛上,
黄昏斟满云彩之杯,
留下夕照灿烂的无穷财富,
啊,凡世
你也最后一次
斟满我的人生之杯!
桑地尼克坦1937年10月4日
7
这难道是忘恩负义的
割断尘缘的哀泣,
想要像奄奄一息变形的病人那样
突然冲出躯壳?!
我要以方醒的晨鸟
宣告自己喜悦的乐调
高歌一曲:
光荣,我的人生!
过去有过不幸,
我吹响凄婉的笛子,
为伤心的龙女跳舞伴奏。
我把心底的隐痛
化为生命的活泉,
喷涌而出。
瞬息的背景上,
我以胸中的碧血
一次次绘画心声的肖像,
一次次被夜露抹去,
一次次被自己的热情抹去——
然而它们仍在梦宫的艺术走廊
和昔日枯萎的花环的芳香里。
从岁月之手滑落的无可描述的温馨
使心原的和风饱含韵味,
晨空洋溢着熟悉、不熟悉的乐音,
鸟儿的啁啾和蜂蝶的嗡。
第一个恩典的花环
从幼稚少年颤抖的手中垂落,
未能戴在颈上,
未绽的花蕾依然鲜嫩、纯洁。
我的人生因此总戴着花冠。
我啜饮的未祈求的爱情的琼浆
和我梦寐以求而未得的东西,
融入我受磨难的韶华。
辉煌的舞台上,
隐秘的幕后,
流动着幻想与现实、
真情与假意、成功与失败
交汇的多彩的戏剧之河,
夹带着各个时期各个阶段
我人生篇章中
所显露的创造的深邃奥秘,
几多清醒的时刻,
把我点化得无比神奇。
今日离别的时候,
我承认它是我空前的奇迹。
我要高唱:啊,人生,
我生存的驭手,
你穿越许多战场,
战胜死亡之后,
携我踏上新的胜利的征程!
桑地尼克坦1937年10月7日
8
舞台上的灯一盏盏熄灭,
剧场空无一人,
“静默”的手指的示意下,
我的心平静下来,
像漆黑遮盖的、
梦境之画消逝了的酣睡。
帷幕闭合,
我扮演角色所用的行头
立刻毫无用处。
在观众面前,
我在自己身上
用多种颜色画的标记
同时抹尽,
自身中深藏的完满
令我惊诧,
如同落日的葬礼结束,
大地绚丽的画像
隐入日暮的苍茫,
无羁的夜空
望着自己星光璀璨的面孔,
目瞪口呆。
桑地尼克坦1937年10月9日
9
感觉麻木的黄昏,
我望见我的身躯
在黑乎乎的朱木拿河里漂浮——
带着各种情感,带着奇怪的忧愁,
手执一支竹笛。
图案鲜明的衣衫上
印着此生昔日的回忆。
我越漂越远,
变为似有似无的一点;
熟稔的河畔树荫拥抱的村舍里,
夜祭的鼓乐微弱下来,
家家户户关闭门窗,
烛光被遮掩着。
河边系着船儿,
两岸摆渡的喧声销匿。
夜色渐渐浓厚,
宿鸟沉默了的歌唱在枝杈间
庄重的寂静的足前奉献一份供养。
漆黑的无形降临奇异的世界,
降临桑野与湖川。
我的身躯化为阴影、清露,
与无边无涯的幽暗合为一体。
我独自默伫于星辰的祭坛下,
双手合十,仰望上苍——
啊,太阳,你收回了辉煌的光照之网,
现在请显示你慈悲的真容,
我见到了一位我与你相融的男子。
桑地尼克坦1937年12月8日
10
啊,毁灭大神,
从你的宫阙
突然降临的死亡的使者
把我带进你宏伟的殿堂;
我只看见黑暗,
一层层冥黑中间,
我不曾见到的无形光华
是宇宙的光中之光,
我的黑影遮住我的视线。
在创造边缘的光的世界,
我生存的幽深的洞穴里,
将演奏那光华的娑摩颂曲,
因而我收到了请柬。
人生舞台上,
我将赢得至高的诗艺的荣誉,
所以早确定了乐调。
狰狞的琵琶不曾弹奏
无声的惊心动魄的新曲,
心里不曾闪现
“恐怖”的满意的面容,
为此你将我遣返。
未来的一天,
诗人的作品像成熟的果实,
充盈快乐的完满,
无声地垂落于永恒的祭典的花篮。
人生最后的邀请、最后的价值、最后的旅程,
同步跨进成功之门。
桑地尼克坦1937年12月8日
11
诗人,从人声鼎沸的殿堂里
安置的宝座上走下来吧!
撰写一篇颂词,
完成对被欺骗的民神的祭祀。
白昼万千的嗓门已归于沉寂。
运载嗓音之货的时辰
已停泊在“黄昏”岑寂的码头。
异常幽静的天宫里,
群鸟的歌咏会已经开始,
善舞的天女的雾织的褶裙
迎风飘拂,
闪着迷离金碧的光泽。
夕阳用坠落时的财富充斥晚空;
并伸手抚摩我,
把闪光的艺术送到我心里;
它那支彩笔
勾画无法目睹的玄奥世界的轮廓。
人的破碎的思绪如浮萍,
在变幻的世风中飘零,
人生之河的入海处才真切地显现,
它像不受欢迎的残花蔓草——
无人询问它的姓名,
也不恼恨它占地一角的得意之情,
它是佚名的遗迹,
似模糊的忘却,
默默无闻隐居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桑地尼克坦1937年12月18日
12
诗人,
结束在洁净的暮色中的沐浴吧!
人世付给你侍奉的报酬,
不要死死地抱在胸口;
它毫不犹豫地把一个时辰的价值
转移到另一个时辰;
大门口的供养,
不要收藏心底;
货币在千万只手上流传,
表面的金箔磨尽,
便污迹斑斑。
任果园里你培育的果实
落地找到归宿。
花季已过,
也停止在赞美之风中的摇摆吧。
不要一步一回首,
仲出渴望奖品的手;
切不可拔高你给生活的赠予的价值,
那样做是对它的污辱;
让今生乞施的褡裢成为遗物,
如新春时节,
树林中将化为腐殖质的最后一簇枯叶。
窥眺希望之路,你期望的东西
不会是荣誉。
新生活的朝阳的无声呼唤,
将在新的觉醒的额上
描绘黎明的光痣。
桑地尼克坦1937年12月18日
13
降生者,
诞生曾赋予你最高的价值,
你如星辰赢得罕有的容貌。
沿着邈远的银河,
降临大地绿色秀额的晨光
吻过你的双眸,
用绸缪的情丝
把你与天堂维系在一起;
发自太初、越过茫茫时空的伟大梵音,
在吉祥时刻将荣誉赠给你圣洁的生日,
灵魂的路程在你面前伸向“无极”。
你是孤独的旅人,
这本身便是无穷的奇迹。
1937年12月19日
14
是振翅远飞的时候了。
鸟巢将空,
树木将在暴风中剧烈晃摇,
啁啾停歇,
空巢的残骸纷纷垂落尘埃。
绿叶干枯,红花凋残,
随风飘向拂晓月坠的海滨
无路标的空间。
年复一年,
我受到林野的款待,
由于春神的慈爱,
我听见杧果花芳香的细语;
无忧树新叶暗示我赠予乐曲,
我慨然所赠的乐曲包含我情谊的甘汁。
但七月凶悍的飓风
每每卷起炎灼的尘土,
窒息我的歌喉,
使我健劲的双翼难以张舒。
这一切给我生命以荣誉,
使我无限幸福。
当此岸疲惫的旅程结束,
我转身伫立片时,
向今生的主宰颂赞、顶礼。
桑地尼克坦1934年
15
空气被囚禁着;魑魅般的云霭
麇集在阴影护卫的太阳的门外;
为着晨光惨遭凌虐,丧失尊严,昏迷不醒,
天疆涕泣涟涟。永恒的古代文明
垂首哀叹,神色阴郁地凝注着大地,
久久地呆坐着,忘记了安慰的言语,
沉重的疲劳几乎黏合它的眼皮。
天空中这时
骤然吹响胜利的号角。额际有红痣的
秋天在惊讶不已的长空纵声大笑;
森林女神的足镯在新叶丛里轻摇,
迸射的金光四下里扩展。仰首驰目,
我发觉晨光中蕴含的新意妙不可述。
凭借梵典的神力,我犹如香客
从邈远的未来飘来。此时此刻
又像从梦境里的源头泛舟行至
本世纪的河埠,怅望我时光的流逝。
我发觉我处于肉身之外,宛如
另一个时代的生人,
世俗的帷幕刚从“真形”上滑落;像群蜂采蜜,
不知倦乏的奇迹对它默默凝视,
仿佛要伸手抓住。眼下是歇憩的时光——
全部身心上揭去了那张习惯之网,
赤裸的心沉浸于万象。我思忖,
好像是死亡用钥匙开启了“古朴”的城门,
于是“新颖”信步出城,
浣洗“卑怯”的破袍;
她的抚摩使“真形”的一切价值
不可思议地表露;把夜的静谧
全部融入黎明的赞歌;她的乌黑发丝
系着无从理解的奥妙,走向西方的地平线,
步入无名的苍翠的林间。
今天,念着解脱的经文,
我胸膛里这颗奔波的心,
好似人生旅途的尽头殉夫的女人。
1934年9月13日
16
我,人世的旅客,
看到典籍歌颂的许多国家
和丰功伟绩烟消云散;
骄悍的权势成为遭唾弃的渣滓,
杳无形迹的远征的胜利大纛
似霹雳轰哑的狞笑;
远扬的名声匍匐于尘埃,
黄昏时分,
乞丐在上面铺破烂的薄单,
困倦的行人的足印
被无数后来者的脚抹去。
我看到沙层里埋着久远的年代,
昏黑的海底,
飓风猛地刮沉的巨大的船舱里,
沉淀着所有的话语、
昼夜的盼望、呼号的饥饿,
和闪烁着梦幻的爱情。
我静坐着,我感到
“片时”的胸中“无限”的心跳
在我的悲欢中漾散。
桑地尼克坦1934年
17
我的神志
冲出泯灭的黑洞,
由难忍的奇迹的风暴
带到人间地狱的火山口的那一天,
人类遭受的惨酷的凌辱
在灼烫的浓烟中哀号,
不祥的轰响震撼大地,
白云被熏黑。
我看见时代自杀的愚昧的疯狂,
看见它全身是变态的肮脏的讥嘲。
一方是肆无忌惮的残忍,
歇斯底里的无耻的吼叫,
另一方是胆怯的迟疑的迈步,
胸前警觉地抱着自私的财物——
像惊恐的困兽尖叫几声之后,
低声下气地表示
听不清的令人放心的恭顺。
大权在握的国家元首们犹豫不决,
嘴唇抿着咬碎的内阁会议上通过的决议。
愤懑的空中,
从冥河飞来一群怪禽,
金属的翅翼发出啸声,
啄食人肉的饥饿的兀鹰
玷污蓝天的圣洁。
当喉咙壅塞、受缚惊惧的时代
无声地消失在自焚的骨灰下面,
时空的御座上端坐的法官,
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让我的喉咙迸发雷霆般的呐喊!
让我对杀害儿童、妇女的丑恶暴行的怒斥
永远在羞惶的传统的脉搏中回荡!
桑地尼克坦1937年12月25日
律 诗 的 诗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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