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媒体人 | 张亦嵘:如血残阳,人生最后一杯苦酒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3-12



作者简历


张亦嵘,1968年山西祁县插队知青,后做过村小教员,县中教员,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工,国家公务员,在政法记者任上退休。

原题

工作笔记之

如血残阳




作者:张亦嵘


作为一个前政法记者,从业期间我写过不少破获的毒品案件,也写过不少缉毒英雄。这些缉毒英雄中,有一个人打动我的却不仅是他那些英雄事迹,更是他在工作过程中的感悟。他的感悟常常会在我失意时,跳出来,告诉我该怎么面对生活,面对那些困境。

我见到这个缉毒警察时,他已经是边境省份的一个县公安局分管缉毒工作的副局长。那天的采访,就在他的那间小小的有些杂乱的办公室。他讲了自己怎样从一个农家子弟考上警校,又怎样从一个偏远山区派出所的小民警做起,又怎么当上了缉毒警察。他给我讲了不少他参与破获的毒品案件,他讲得很平淡,就是讲到他们收网的高潮,声调也没有起伏,就像办公室里同事间的低声闲扯,但他讲的逻辑性很强,我只需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顺一顺就是一篇不错的稿子。

可是,稿子见报很多年以后,我再读起这篇稿子,记起采访他的那个傍晚,如血的残阳里,他那张冷峻、苍凉多于热情、兴奋的脸庞时,才意识到我更该写的东西其实并没写,那就是这个警察心灵上的痛苦。而对他的这种痛苦的理解,是需要时间的推移,阅历的增长和情感的积淀的。

那是个久远的初春傍晚,斜阳从窗子打进,抹在他那张疲惫的脸上。他的声调不高,也没起伏,讲自己的事,就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但这故事性确实很强,也符合我对当时工作的要求。所以对他后来讲的“涉及内部人的事”也就没有过多地在意,只是习惯性地记在了采访本上。因为那时报道工作有这样的纪律,案件“涉及内部人的事”,不宜公开见报。

很多年后,翻到采访本上,那段“涉及内部人的事”,我才明白,我写的他缺少灵魂,缺少一个警察痛苦和厚重的灵魂。

那家宾馆的大堂有点阴暗,像那天的天气一样冷森森的。几盏该亮的灯没亮,像是有人故意为他们这次交易布置的。这次他扮的还是买主儿,操一口广东话的大老板。那会儿,在他们这个边境小县,涉毒案件不少是以买卖毒品的方式出现。他提着密码箱,很从容地等在大堂里。那密码箱里的钱,都是真钱,那些钱是上面批下来的,专门用于案件,工作完了,还要交回去。所以他格外小心,怕钱有了闪失,这也就体现了一个买毒品的老板该有的小心谨慎的作派。那会儿,毒品贩子头脑还没有后来那么灵光,也不知道什么电脑转账,只认点起来咔咔响的人民币。

有人来对暗号,那人也提着密码箱。就在他打开密码箱,给来人亮钱时,一支冰凉的枪管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警察,别动!一个闪动警徽的证件伸到他的眼前。

那证件他熟悉,他也有,他第一个反应是和兄弟单位撞车了;第二个反应是毒品贩子冒充警察要黑吃黑,但两者都不容他想清楚再决策,他果断地向埋伏在四周的战友发出了收网的命令。

用枪顶住他的人和毒品贩子被他的伙计们摁住了。审查后,他的心情特别沉重。毒品贩子是真的,密码箱里都是毒品,货真价实的4号(海洛因);用枪顶住他的人也是个真警察,而且还是省厅缉毒处大案科的科长,只是这科长是在为毒品贩子工作。这之前,科长就被贩毒团伙收编了,这次来就是黑吃黑的!

科长没有抵抗,全撂了,把一个警察如何成了毒品贩子的同伙说了个清楚。科长说,他们把他摁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辈子走到头了,他也就不想给昔日的同行再找任何麻烦了。他说,按刑法,他该被毙几十次了。

返回县局的路上,科长被伙计们铐在吉普车上。他对伙计说,打开,前面有家火锅店,填填肚子,暖暖身子。

锅开了,滚动着红红的辣汤,酒倒进杯子,没人说话,也没人动筷子。他说,那阵子,大家还没有从自己人贩毒的震惊中走出来。他用眼睛暗示科长也拿起杯子。然后,他飞快地和科长的杯子碰了一下,他对他说,干了,咱这是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科长哭了,很男人地说:哥几个的情意,来生报吧。兄弟我知道罪有多大,以前咱办别人时早就清楚了!说完,他干了杯中酒。

那顿酒喝得沉闷、清冷,没有以前他们凯旋时的碰杯和喧闹。他们为那个大案科长惋惜。他们想不通,这科长是老警察,明知后果,怎么还会走这条不归路?而他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员,更为科长痛苦,他知道这个科长的位置有多重要,能当上这个科长,得付出多少艰辛,得做出多大贡献和牺牲?也许,科长曾和他们一样步履沉重,一样出生入死,一样混迹在灰色人群中,一样被亲人朋友误解,也一样怀揣过赤诚,而所有这一切在这个晚上,在他被他们摁住后,就都结束了,成了一个警察不堪的历史。

他和我说,这沦为毒贩子同伙的警察最初只是私自动用了几克案件中缴获的海洛因,给一个染上毒瘾的哥们救急。后来,那哥们给了他几百块钱要他想想法子再搞点儿。他办了,那钱他也花了。随后,又办了几次同样“搞点儿”的事儿,就这样,他把自己玩进了贩毒团伙,成了他们的同道。

他对我说,那警察其实是被自己打败的。世上有很多人是别人很难打败的,但却在关键时对付不了自己。

他说,从那天起,他就常问自己:为什么人非要等流了血,非要等事情到了不可逆时,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己打败自己的这种事儿绝不仅发生在某一个人身上,每个人都可能会面对,而你准备好了么?

一个人能为别人的失败而痛苦,又能把这痛苦昭示的道理与自己的命运和生活紧密相连,从而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自己所打倒,这个人一定是灵魂清醒的,也是肌体强大的。

这个警察的形象就这么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很难抹去:如血的残阳抹在他脸上是清冷的,这是因为他内心的苍凉,这苍凉源自痛苦,源自一个警察赤诚的灵魂......


外一章

活着的敖包



作者:张亦嵘



早晨从额吉纳出来,越野车就像条船颠簸在无垠、荒凉和没有一点生机的戈壁上。不知过了多久,车冷丁刹住了。抻了抻已经发木的腿,从车窗往外看,车前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我问张树荣:干啥?是要撒尿?他说:你先下来,撒不撒尿,随你,咱该打尖了。

“打尖”这词还是我儿时读水浒传时学下的。张树荣这个边防警察竟也这么随便地使用,有点儿意思。

我问他,这堆石头是你的地标?他笑了,说:是敖包。你没听过蒙歌“敖包相会”?就是在这样的石头堆前相会。我说,这个敖包小了点儿。他说,这戈壁上石头少,这还是我们这些过路的人,边祭奠边堆起来的。我要不把车停到这,怕是你很难留意这个被称之为敖包的石堆的。

也许因为我和张树荣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儿,也许是因为这小子太能白唬(指能聊),虽说昨天来旗里才认识,竟觉得认识很久了,好像就是一块儿长大的哥儿们。他说,他爹是个老公安,早先在盟里,文革中没少遭罪。那会儿,他很小,但记事了,知道爹日子过得苦,心里就谋上了警察的行当,他想当警察就能收拾害他爹的坏人。后来他还真的当上警察,边防警察。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官拜内蒙古额济纳旗边防大队教导员。

这回,他陪我上路,去他辖区那个叫蒜井子的边防派出所。他说,去那儿,是要让我这个北京来的记者领教一下什么叫生命禁区,什么叫生命禁区里的汉子。他说得很豪迈,就像是眼前这荒原上被风沙打得东倒西歪的梭梭草不起眼,却顽强,有生命力。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深秋的太阳正好照在脑瓜顶上,暖融融的,平添了几分睡意。我尽可能舒适地倒在灰色的戈壁上,远处被太阳晒过的戈壁蒸腾着类似饥渴男人的喘息,厚重、荒蛮。闭上眼睛,伸展着在车上蜷了大半天的双腿。我已经从张树荣那儿知道,路才走了一半。我想现在最美的事儿就是先困上一觉,养好了神,鬼知道等会儿那越野车还得在这景致永远没有变化的大戈壁上颠多久?

有人推我,睁开眼睛,是张树荣。他扔过一个馍,又扔过一袋榨菜丝,说,你北京不打尖?我知道他在调侃我,便抓过馍狠狠地咬了一口,说,你西北的馍美着哩!他笑了,把手里的矿泉水瓶递给我,说,喝上口,去了蒜井子,就没甜水喝了。我调侃道,你不是说了蒜井子打了口甜水井,美得很么?他望着远处说,那是相对苦水说的,大漠能喝上那水也不易啊,打有那个所,我们几茬子官兵就找水,找了二十几年呀,才打出那口能喝的井!

看他那变得有点儿神圣的眼神,真不该调侃他,便换了个话题,指指眼前的敖包说,这敖包最初是谁堆的?“当然是我们。”他脸上又扬起了自豪的神采。我说,堆这敖包做甚?他不解地看看自治区边防总队派下来陪我的干事老包,说,张记者不是咱总队的老朋友吗?怎么不知道祭敖包?我说,我是不知道咱部队也祭天。他又笑了,说咱这是民族地区,当然要入乡随俗,这天这地该祭也得祭。说完,他拿过个馍很虔诚地摆在敖包前,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几句。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个敖包前,还有两个罐头瓶,里面塞了不少分币和角币。我问他,那钱是干什么的?他说,祭敖包的人留下的诚意,也可以说是信念。我说,有没有人拿这瓶里的钱?他说,这钱是不会有人动的。

我们离开那个敖包的时候,张树荣又往敖包前放了一瓶矿泉水。我说,是留给过往的牧人的?他说,一瓶水没准就能救下一条命,这戈壁上, 馍和水就是命,能活人的命。

结束蒜井子派出所采访的那个晚上,月亮像一只青铜古镜挂在天上,那光幽幽地,柔柔地抹在青灰色的戈壁上。张树荣突然问我,要不要去相邻的甘肃看看?我说,看什么?他说,那儿有个公婆泉,也有个边防所,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很铁,一般双方来了客人都要相互带去走走。我说没任务,算了。他说,那儿有几朵警花,人美,事做得也漂亮,你京城来的,不会一会,总是要后悔的。

过去许多年了,他说的这话,我已经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编辑部有位从内蒙古采访回来的记者找到我,说你哥儿们给你带了点苁蓉。他还说,你知道怎么吃。我一下子想起了张树荣,这家伙还记得我,真让我感动。

这包装纸上写着:苁蓉,沙漠植物梭梭根上的寄生物,虚者可使充盈;壮者可使久荣;老者可使长生;少者青春永恒。于是,我又记起在蒜井子所采访时,听到的传奇:两个边防警官的车在戈壁抛锚了,硬是靠一个敖包前,牧人留下的几块西瓜皮才走出了戈壁。于是,我明白了,张树荣为什么要在敖包前摆那个馍,那瓶水,那是因为荒原上的敖包是活的,承载着生命……

张亦嵘专列

世上有一种人生,叫“三锅头”

我的底层江湖,有大善也有大恶

 自打有了农业社,
哪个看青的不是贼娃?
张亦嵘:我养的狗叫"契卡"
张亦嵘:我被保送上大学
另类地主与熏"料料"的老八路
张亦嵘:我搞包工奖励写了检讨
张亦嵘:流浪狗,忧伤看着我
张亦嵘:那些日子不再有
洋二娃,骨子里不甘心平庸生活
是他,给了我一生一世的呵护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请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媒体人忆旧
张善炬:跟着锦涛书记跑乡下
姜波:采访本上的中国往事
刘建生:邓小平最后一次会见金日成
孟国治:我宁愿没有这个一等奖
王勤学:被“下海”的新华社记者,
《疯狂的君子兰》作者
刘澜昌:罗湖桥那边的记者生涯

刘宇:一千万武汉人的悲情,
十四万万同胞会记得
班和平:孝子贤媳活埋“黑蛇精”父亲

郭玲春:我与胡耀邦"近距离接触"
陈小鹰:体育摄影迷,为奥运疯狂
李辉:诠释了媒体人的另一条路

徐世平:胡舒立其人其事

李培禹:最危险的女人?
同学眼中的胡舒立
胡舒立:大真无争张善炬

冯印谱:复旦学子实习闯祸记,

武汉东湖涉禁地,橘子洲头偷橘子

王曼曼:走出年少轻狂,

我要给您道个歉

何砚平:马海德医生的名片

 陈燕妮:你烟斗历历的人生,

自此再无终点

复旦风:8413神话与浦江风云

操风琴:我的同事邵云环

郭玲春:她触摸了人的灵魂

新华社内参让副总理公开做检讨,

中央由此取消副总理级专机

他被美军举枪瞄准,

他抢拍萨达姆几百张照片

战地记者顾正龙

新华社记者撞见军装小贩,

一纸内参还真管用

俄罗斯阅兵及他们的四个总统
闹绯闻的两位法国总统
镜头下的强权统治者:金正日与巴沙尔
沙特国王走了以色列总理老内又来了
五套《毛选》打江山的乌干达总统
土耳其总统与荷兰首相的高峰怼话
镜头下的韩国女总统朴槿惠
我拍美国总统奥巴马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40后、50后、60后的光阴故事这一代人的苦难辉煌和现实关怀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点击分享和在看,是对我们最好鼓励☟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