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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之跋扈、罪之缺席与恶之平庸

2015-12-07 黄真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原文载于微信公众号“小镇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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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与毒药》是一部故事性并不强的小说,它在一开头就告知了故事的梗概:一场针对美军俘虏的活体解剖“实验”。故事本身也是根据史实而来,这件1945年发生在日本福冈县九州帝国大学(现九州大学)附属医院的骇人听闻事件本身就曾轰动一时。远藤周作写作这本书时曾大量查阅了当时的资料,但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小说写成满足读者猎奇和想象的“独家报道”,而是将大量的笔墨放在了参与“实验”的每一个人身上,以个人的处境和选择来剖析惨案发生的原因。

除去开篇的引子,小说中的人物大致分为上下两层,一共六个人。桥本教授、柴田副教授和浅井助理是F市医科大学第一外科权力的核心,他们是第一层人物;胜吕、户田和上田是对第一外科几乎无足轻重的研究员和护士,他们是第二层人物。这些人共同构成了解剖事件的全部参与者。

在第一层人物身上,他们所有的作为都是围绕权力的勾心斗角。为了给部长选举拉选票,桥本教授把田部夫人当成了垫脚石;为了给自己的新手术方法试成效,柴田副教授拿老婆婆当了牺牲品;为了让自己在第一外科出人头地,浅井助理把美军俘虏骗上了实验台。只要为了争权夺利,他们既能在手术台上救人,又能在手术台上杀人,本该救死扶伤的医生,却对生命充满了漠视。他们还能为自己的权力欲找出诸如“报恩”“医学进步”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正是坂口安吾笔下那些借“天皇”“武士道”等口实为自己的私欲行方便之人。在这一层人物身上体现的是赤裸裸的权力关系,权力支配这些人,把他们引向罪恶,权力的跋扈是小说为事件给出的一个原因。

但是远藤剖析的深度并不止于此,在在第二章“受审的人们”里,他以极大的篇幅分别讲述了户田和上田这两个人的经历,牵出了事件更深层的原因。在胜吕的眼里户田是个“强人”,因为面对种种罪行和恶事,他都可以无动于衷。他在自述中坦言自己从小到大做了许多坏事:把子虚乌有的事写进作文讨好老师、让其他同学替自己的偷窃行为受罚、背着懦弱的姐夫与表姐通奸、让女佣阿蜜怀孕又自己给她做流产手术。他做了这些恶事,却无一因之受到惩罚,久而久之就对罪恶越来越麻木。他做恶的时候也曾感到害怕,但他害怕的不过是一双看穿他心思的旁人的眼睛,是来自世俗和社会的惩罚,只要不被发现,他就可以安然度日。与之相对,护士上田是个弱者,她在满洲的生活充满痛苦,饱受丈夫的欺凌,回国之后又受到医院其他护士的冷漠和嘲笑。她因为与希尔达夫人的两次龃龉而最终选择参加了实验。她一直是个受欺凌的人,但是她却同时又在欺凌更弱的人:在满洲,她也学着其他殖民者的样子,对中国女佣动辄打骂;回到国内,为了报复希尔达夫人,她欣然参加实验,并从此事中觉出了一丝胜利的优越感。

回看这两个底层人物的经历,他们的人生轨迹虽然各不相同,但是面对活体解剖的杀人行为,他们心中都没有丝毫负罪感。罪感意识的有无,正是远藤周作想在这部小说里剖析的深层问题。户田和上田对犯下了这样的罪行是否心存害怕?或许是有的,但是用户田的话来说他们害怕的仅仅是来自“人世间的惩罚”,来自世俗社会,但是面对自己的良心,他们并没有痛楚和恐惧,他们缺乏深层次的罪感意识。户田在做完解剖实验后对自己反问道:“我身上难道没有良心吗?不光是我,其他那些人也都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毫无动容吗”,缺乏罪感意识的不仅是他们这些底层人物,那些主导实验的教授,助理也无一例外。而这种普遍的罪感意识的缺乏,或许就是日本犯下战争罪行的深层原因。远藤是一位信奉天主教的作家,他在小说中借用希尔达夫人之口发出了疑问:你们“难道不怕上帝的惩罚吗”?但是在这些人心中,上帝是不存在的,当然也就更遑论上帝的惩罚了。在基督教文化中,罪是对上帝规约和诫命的违背。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远藤或许还探讨了日本民族意识中缺乏绝对之神的问题。然而恕我学识浅薄,就无从在宗教上做更深入的解读了。


整部小说中对罪保持着最清醒意识的人物就是主人公胜吕,他是小说中唯一与众不同的人,他尽心照顾病人、他为老婆婆的死而难过、他不敢直面解剖实验的场面,尽管如此,他却依然选择了参加实验。他于参加实验的原因,他想到的是被户田带动,继而想到的是那天的感冒,然后又觉得是当时那青白色的炭火和户田抽的烟,最后,他不愿再去思考了,“再想也于事无补”。他不愿再思考,于是接受了参加实验的决定。放弃思考,也就引来了“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在很多方面,胜吕乃至户田和上田都极像汉娜·阿伦特所描绘的艾希曼。他们并不是罪大恶极的人,也对医学部的权力之争毫无纠葛,他们只是现实中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却也能犯下骇人听闻罪行,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缘于他们对“恶”的无感,缘于他们对思考的拒绝,缘于他们在直面良心时的每一句“无所谓”,缘于他们的平庸之恶。毫无疑问胜吕、户田和上田乃至那些不忍面对手术血腥场面的军官都心存良善,他们都知道自己犯下的过错是不对的,但是正如户田所说,“认为它们(恶事)丑恶和对此感到痛苦,却是不同的两件事”。他们所想的是做了恶之后对自己有没有惩罚,却丝毫不在意这些行为真正的恶果。在小说开头的引子当中,加油站的老板在讲述自己在中国时候随便搞女人、把人捆在树上当靶子的事迹时,不是显得轻描淡写甚至略带自豪吗?那个在南京“大搞了一场”的宪兵,不还是安稳地过着裁缝日子吗?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政权,并不是一两个罪大恶极的野心家所能造就的,它的产生来自每一个对恶行冷漠而无所谓的普通人。如果说罪意识的缺乏是日本民族的问题,那么对恶的感觉则应该是任何人都应该面对的问题。

在第二层人物的三个人当中,胜吕是始终保持警醒的人,但正是在关键时刻放弃了思考,他走上了通往杀人手术室的那条路。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实质性地参加那场实验。在手术做完之后,他也对自己说过,“你已经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糟了”。换句话说,这就是苏格拉底所谓“不能与自己和谐共处”,“在整个一生中都会与自己相矛盾”(《高尔吉亚篇》)。胜吕正是在这种内心的愧疚之下,最终选择了在东京一处偏僻郊区幽暗的屋子里度过余生。他参与实验,看似是自愿的,其背后却是庞大的国家意志,他受制于集体主义约束而别无选择的犯罪,正如艾希曼那样别无他选的执行命令。小说在引子里反复提及了斯芬克斯,而斯芬克斯牵出的俄狄浦斯的故事,正寓于了个人无法摆脱命运的内涵。但是真的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吗?真的是假如他人也处在“相同的境遇里”,也会去参与那样的实验吗?

当户田在质问胜吕为何没有拒绝的时候,他把胜吕一度想要尽心救治的老婆婆比作上帝,他说,把一个人从命运之手中解救出来的就是上帝。毋宁说,这里的“命运”就是大家都在做恶的集体意志,“上帝”就是汉娜·阿伦特针对平庸之恶给出的解决之道——思考。在胜吕身上,老婆婆已死,他也对“上帝”没有了所谓,他顺从了恶。而在当今现实的每一个人身上,自己是否也会因为一句“无所谓”而成为恶的使徒?

《海与毒药》虽然写的是日本人的罪与罚,但远藤周作思索的深度显然已超出了二战和日本的范畴。如何去拒绝那些来自上级权力的恶?如何避免成为一干集体作恶的“乌合之众”之中一员?如何在大众的麻木与暴戾下保持清醒的思考?这或许是当下的国人也要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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