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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诗25首

没有弥撒


“我是最后的田园诗人”吗?

不!

让那个可怜的耶勒善的农民

跟了他的弥撒

到赤杨树的下面去吧!

不需要什么祈祷,

旷野是和我一样的无神论者

(就是灾难到来时也决不向雕像哭泣的)

等你们都死光了

它仍旧悲哀而旷达地躺在这里。

把愚蠢与顽强

像马铃薯一样埋到泥土里去吧;

也不要像一只野狗似的

在荒墓间踯躅,

为死人而哀伤……

我们的新月

依然会叩开我们的窗门;

北方的大熊星

也依然会在早晨向我们请安;

毗连的池沼

岂不是和往昔一样美丽么?

而在灌木林里

鸟群依然在欢呼着太阳……

太阳!没有比它更爽朗的:

它每天伸出转动机轮的臂向我们招手!

又以光焰的嘴

给我说着

Materialism dialectic 的真理。

让顽固的叶遂宁

看着那“铁的生客”而痉挛吧;

我们要策着世纪的骏马

在这旷野上驰骋!

而且,新的诗人

将从这里经过

他们将在列车窗口吟诵诗篇;

他们也将感兴于几何学

——你看

那一片云的边缘

不像米突尺所画的一样平直吗?

没有弥撒。

一九四〇年四月四日 湘南





请你们让开

请你们走在人行道上

让我们把他们抬起来

请你们不要拥挤

请你们站在街旁

让我们把他们抬起来

请你们不要叫嚷

请你们用静默表示悲哀

让我们抬起他们来

这是一个妇人

她的脑盖已被弹片打开

让她闭着眼好好地睡

让她过一阵能慢慢地醒来

让我们抬起她送回她的家

让她的家属用哭泣与仇恨安排

这是一个服务队的队员

灰色的制服上还挂得有他的臂章

你们认识他么——他的脸已蒙上了土灰

无情的弹片打断了他勤劳的臂

请你们让开,请向他表示悲哀

他已为了减少你们的牺牲而被残害

请你们不要挤,这里还有更多的

他们都是伤兵住在伤兵医院里

他们在前方受了伤躺在床上

等着伤好了再上战场

现在无耻的敌人已把医院炸倒

现在他们已受到了更大的创伤

请大家让开

让我们抬起他们来

请大家站在旁边

让我们抬着舁床走来

请大家记住

这些都是血债……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一日 重庆




旷野


玉蜀黍已成熟得像火烧般的日子:

在那刚收割过的苎麻的田地的旁边,

一个农夫在烈日下

低下戴着草帽的头,

伸手采摘着毛豆的嫩叶。

静寂的天空下,

千万种鸣虫的

低微而又繁杂的大合唱啊,

奏出了自然的伟大的赞歌;

知了的不息聒噪

和斑鸠的渴求的呼唤,

从山坡的倾斜的下面

茂密的杂木里传来……

昨天黄昏时还听见过的

那窄长的峡谷里的流水声,

此刻已停止了;

当我从阴暗的林间的草地走过时,

只听见那短暂而急促的

啄木鸟用它的嘴

敲着古木的空洞的声音。

阳光从树木的空隙处射下来,

阳光从我们的手扪不到的高空射下来,

阳光投下了使人感激得抬不起头来的炎热

阳光燃烧了一切的生命,

阳光交付一切生命以热情;

啊,汗水已浸满了我的背;

我走过那些用卷须攀住竹篱的

豆类和瓜类的植物的长长的行列,

(我的心里是多么羞涩而又骄傲啊)

我又走到山坡上了,

我抹去了额上的汗

停歇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

简单而蠢笨

高大而没有人欢喜的

山毛榉是我的朋友,

我每天一定要来访问,

我常在它的阴影下

无言地,长久地,

看着旷野:

旷野——广大的,蛮野的……

为我所熟识

又为我所害怕的,

奔腾着土地、岩石与树木的

凶恶的海啊……

不驯服的山峦,

像绿色的波涛一样

横蛮地起伏着;

黑色的岩石,

不可排解地纠缠在一起;

无数的道路,

好像是互不相通

却又困难地扭结在一起;

那些村舍

卑微的,可怜的村舍,

各自孤立地星散着;

它们的窗户,

好像互不理睬

却又互相轻蔑地对看着;

那些山峰,

满怀愤恨地对立着;

远远近近的野林啊,

也像非洲土人的鬈发,

茸乱的鬈发,

在可怕的沉默里,

在莫测的阴暗的深处,

蕴藏着千年的悒郁。

而在下面,

在那深陷着的峡谷里,

无数的田亩毗连着,

那里,人们像被山岩所围困似的

宿命地生活着:

从童年到老死,

永无止息地弯曲着身体,

耕耘着坚硬的土地;

每天都流着辛勤的汗,

喘息在

贫穷与劳苦的重轭下……

为了叛逆命运的摆布,

我也曾离弃了衰败了的乡村,

如今又回来了。

何必隐瞒呢——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

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

多么像一头疲乏的水牛啊;

在我松皮一样阴郁的身体里,

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

我常像月亮一样,

宁静地凝视着

旷野的辽阔与粗壮;

我也常像乞丐一样,

在暮色迷蒙时

谦卑地走过

那些险恶的山路;

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

永远地汹涌着

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

而每天,

当我被难于抑止的忧郁所苦恼时,

我就仰卧在山坡上,

从山毛榉的阴影下

看着旷野的边际——

无言地,长久地,

把我的火一样的思想与情感

溶解在它的波动着的

岩石,阳光与雾的远方……

一九四〇年七月八日 四川



雪里钻



二月大雪后的黄昏

城里的别动队来了电话,

“今天晚上十一点钟

敌人有一列军火车

自北平开到保定。”

弟兄们检查着枪支,

扳动着枪机,

把子弹塞满了枪膛,

把子弹带捆在腰上,

夹带着亲热的戏谑,

重新扎紧了绑腿。

团长来邀我参加夜袭,

他拉我到骑兵班去,

在那成排的马群里,

他指给我一匹黑马。

像年轻人看见漂亮的女人似的,

心里激荡着欢喜。

这黑马俊秀而机敏,

乌黑发亮的身体,

像裹住了黑缎似的光滑;

两只耳朵直竖着,

好像两个新削的黑漆的竹筒;

四条腿直立着,

稳定像四根钢柱;

脚蹄洁白,干净,

好像上面沾满了白雪。

它肃静地站在夜色里,

全身的黑毛映着雪光,

好像随时都在警戒着;

假如不是它的耳朵在翻动

和它的眼睛在闪瞬,

你会以为它是一个

为纪念英雄而铸造的马像。

团长用手抚着它的下巴,

在石槽上划亮了火柴,

抽了几口旱烟,

他取下了烟斗

告诉我说:

“这是察哈尔种,

在密尔斯草原

度过了四个春天,

一个辗转在塞外的

年轻的南方人

把它带到太行山来……”

团长是欢喜沉默的,

今天他却说话了:

“这黑马虽然暴躁,

却很耐劳,

能跳过二丈宽的深沟,

曾经有三个骑者被它摔死,

但每当它的主人危难时,

它一定固守在一起。

因为它的四个白蹄,

人们叫它‘雪里钻’。

和它作战在一起,

没有一次不胜利。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

我把它送给你。”



我跨上了马鞍,

在队伍里向东方前进。

马群在疾进中扬起的雪屑

飞粘在人们的身上,脸上,

无边的雪在原野上反光。

我们经过了许多村庄——

北方的低矮而又宽敞的房屋

和许多稀疏的树林;

一切都静静地被雪掩盖着,

只从远处听见了狗的叫声。

穿过广大的雪原,

临近了沦陷区的时候,

听见保定西关的日本守兵

朝向我们放射的枪声

——敌人已从马群的蹄踏

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不知是雪原使它兴奋呢,

还是它要和寒冷抵抗呢,

我的马,在祖国的平原上

广阔的被凌辱的土地上

奔跳着,急驰着,

像一阵旋风

卷过山谷似的勇猛。



我们到了大马房,

把马拴在大树下。

我们的队伍

向平汉路出发。

十一点钟到了,

“轰!”的一声火光冲天。

接着是炮弹爆炸的声响。

那毒蛇似的军火车

触到我们的地雷了!

敌人连骨头都炸碎了。

车辆的残片星散在雪地上。

雄鸡第一次鸣叫了,

我们带着胜利的歌声

回到了大马房。

我们歌唱着,笑着,大声的叫着,

大家忙着准备早餐,

到处都燃起了篝火,

到处都响起了歌声。



黎明来到了树林和村庄,

敌人的坦克车,轻机关枪车,

机关枪骑兵队,

行进在昏暗中的四架飞机,

从被占区出发

沿铁路线向我们追索

——残酷的敌人

想把我们歼灭

在铁路西面的平原上。

我正在电台里煮土薯,

大马房被包围了!

人们在惊慌中奔跑着。

我匆忙地离开了电台,

冒着那些散乱的枪声

去找我们的团长,

但他已走了。

村外是不停的枪声,

汽车的马达声,

坦克车的轮子滚转声……

我跑到骑兵班,

那个察哈尔骑兵

最后的跨上了他的马背。

我瞥见我的马

站在村里的大树下,

直竖着两只耳朵,

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辉,

尾巴焦躁地摆动着。

一切都在告诉我:

战争到了!

我知道我的生命

已和它的生命联结在一起。

我跨上了马背,

把缰绳一拉,

我的马像得了解放似的

兴奋地踢开了雪块

向村外冲去……

一到村外,它立刻发现

我们的骑兵队

正疾驰在微明的平原的上面。

我把我的身体

倒伏在马背上,

两手扯住它的鬃毛

——我的后面

喧吵着暴雨似的枪弹。

“雪里钻”在敌人的追赶里,

它的四个蹄子

疯狂地疾驰着,

它的身体腾空似的

带着我迅速地移动,

快得像一个向前抛掷的物体。

天色已完全发白,

天边露出清楚的地平线,

我终于赶上了骑兵队。

在我们的最前面,

我看见205号骏马,

上面骑着我们的团长。

英勇的“雪里钻”

感奋得像警报器似的吼叫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

它如此坚决如此悲壮的吼声,

这吼声给我无比的鼓舞,

使我在狼狈的败退中

觉触到一种新的光芒。

但是一切都完了,

我们的马群

已临到了漕河的边岸,

而敌人的骑兵

已迫近我们的后面。

敌人的机关枪

开始密集的射击,

那些小钢炮

在后面村庄的屋顶

喷发着炮弹;

那些炮弹

像夏天的急雨

打落在漕河的对岸,

阻止我们前进。

205号骏马

第一匹踏上漕河冻结了的河面;

于是我们的整个马队

像突然得到了命令,

都跟随着

跳下了漕河。

敌人的炮弹

击碎了冰层,

冰块像冰雹似的

飞溅,零落在我们的身边。

205号骏马

伴随着它的战友——

我们的政治委员

一起倒下在河面的那边。

从冰层爆起的弹片

已冷酷地击死了他们!

许多的同志们

发出最后的一声呼叫,

不可援救地牺牲了!

我们的马匹

从他们的尸体上跃过。

“雪里钻”

奔到205号马尸的旁边,

它的后左腿

突然陷进冰窟里,

两条前腿被冰一滑

跪下了。

我发出了惊叫:

“完了!”

我的祖国啊!

我已为你交付了

我年轻的生命,

我的战斗,

我的英勇。

在我前面的人们远了,

在我后面的

从我身边过去。

严重的恐怖包围着我,

我烦乱在子弹的喧吵里。

就在此刻,

敌人骑兵的第一匹马

已从漕河的岸上跃下。

我蓦地想起

我身边的军用地图,

在我死之前,

我应该把它烧去。

我一边倒过了“二把子”

向后面不停地射击,

一边伸手到皮包里

去摸索军用地图,

我的手触到了一柄小刀

——这小刀

是我在上一次的战斗中

从山本中队司令身上搜取来的。

我握住小刀,咬紧牙齿,

猛烈地向马屁股上一刺。

我噙着眼泪

叫喊着:

“起来!伙计!

你不要出卖我!”

马惨叫了一声,

从冰层上跃起,

冲过炮火的浓烟,

向前面的马队追赶。

……

我们的机关枪

把敌人的骑兵

挡在漕河的彼岸。



初春早晨的阳光

照耀在广大的雪原上。

子弹的声音已沉寂了,

我们的呼吸也松缓下来,

我感激地骑着“雪里钻”

向着归路上前进。

弟兄们都已去得很远了,

我回过头来向后面观望。

中国的雪的平原,

突然看见鲜红的血迹

淋滴在净白的雪堆上,

淋滴在印着蹄影的道路上……

我回到了我们驻扎的村庄。

团长已坐在拂了雪的石板上,

他为欢迎我而站立起来,

走到“雪里钻”的旁边,

伸手摸着在冒出白气的嘴。

他的脸映着春天的阳光。

他笑了:那么平静,那么温暖

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七日



黎明的通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她身旁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与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以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掺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她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人民的城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山卫护着,

清水河流过,

没有沙漠,

电气开花,

机器唱歌;

工厂接连着工厂,

汽笛招呼着汽笛,

大卡车大笑着,

满载着货物,

驶进了栈房,

驶进了仓库。

长长的马路,

宽阔的马路,

市集的叫嚣,

人群的喧腾,

无数的车辆驶过,

汽车的喇叭吹叫着;

四面八方来的人们——

从无数乡村来,

从各个根据地来,

从各个解放区来,

带着愉快的呼吸,

带着新奇和感激,

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

两眼看着新的景物。

今天我们在这里,

不像在别的城市,

感到陌生和不安,

感到疑虑和恐怖;

今天我们在这里,

好像在自己的家里,

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着,

可以昂首阔步地走着……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张家口,

有痛苦的记忆,

山也记得,

河水也记得,

老乡更记得:

敌人占领了华北,

“派遣军”的刺刀

插进了张家口,

这里成了“战略基地”,

这里作了“反苏据点”,

无数的浪人来了,

机关都被敌人掌握,

物资都被敌人控制,

张家口成了粮站,

张家口成了火药库;

清水河流过张家口,

把城市分成两边,

一边叫西山坡,

一边叫东山坡——

西山坡上是旧城,

旧城里住的是中国人,

无数的小商人,

无数的苦力,

无数的穷人,

十几万市民,

都生活在敌人皮鞭的下面;

年轻人被绑走了,

牲口被拉走了,

珠宝被抢走了,

年老的病倒了,

女人被糟蹋了;

又是“配给”,

又是“许可”,

又是捐,

又是税,

没有白面,

没有大米,

没有肉,

没有油,

都给敌人拿走了,

连血都快要抽干了;

西沙河的河滩,

变成了屠宰场,

好多老乡被砍头,

好多老乡被活埋,

沙滩上涂满了污血,

野狗和狼争吃着尸首,

成千成万的苦力,

被征用,

到市区的周围,

凿山洞,

建筑防御工事,

修飞机场,

挖防空壕,

造军火库,

造地下仓库,

等工程完了,

他们也完了,

尸首被投在清水河里……



而东山坡——

东山坡是“风景区”,

是公园,

是“神社”,

是“忠灵塔”的所在地,

有日本领事馆,

有“居留民”的住宅,

有“高等职员”的宿舍,

房屋是华贵的,

风景是幽美的;

造房子的是谁呢?

造房子的不是九州人,

不是四国人,

也不是北海道人,

而是张家口的老百姓——

成千成万的人,

都为敌人忙碌,

在广阔荒凉的山坡上,

建造起千万幢房屋,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

搬进去住的是日本浪人,

和那些脸涂得粉白的妇女;

而张家口的老百姓,

他们一造好房子,

就不敢再从东山坡走过

只是站在西山坡上

带着忧愁和气愤

远远地看着东山坡……

这样的日子,

足足过了八年。



去年八月,

八路军来了,

炮声震动山谷,

把敌人轰跑了!

“武士”们都逃了,

指挥刀也不要了,

饭也不吃了,

帽子也不戴了!

那些住宅里,

那些宿舍里,

地上丢着彩色的和服,

油漆彩画的木屐,

散着冈本和大田的名片,

美芙子给林三郎的“手纸”,

和一厚册一厚册的贴照簿,

在这些贴照簿里,

贴满了刽子手们的照片;

现在他们都完了——

无论是大佐,

无论是少尉,

无论是森大启,

无论是小冈村,

奖状和勋章都丢在地上;

有的逃了,

有的被捉住了,

有的死了,

死得这样不体面,

连骨灰也不能运回东京去;

还有那些北村英子,

美惠子、江藤春子,

梶谷蝶子、花代子,

除了留下脂粉盒子,

和卷发用的夹子,

就不再看见她们的影子。

(谁知道她们到哪儿去了呢?

听说有人看见她们,

在北平东城的胡同里,

打扮得“雍容华贵”,

在东安市场买东西。)

伪“蒙疆政府”瓦解了——

德王逃走了,

李守信逃走了,

于品卿被枪毙了,

什么“司法部长”,

什么“高等法院院长”,

已关在监狱里,

都在用手指,

数着自己最后的日子。……



张家口,

解放了——

头上包着毛巾

穿着蓝布袄的农民,

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

工人们成群结队

大笑着走进了工会;

铁路的自卫队,

在街上操练;

妇女联合会在筹备

纪念今年的“三八”节。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所有的人都组织起来,

和着军队,

和着政府,

守卫这人民自己的城。

人民的城,

一切为了人民。

列车运送着劳动人民,

自来水供给人民用水,

人民在广播电台说话,

报纸登载人民的事情,

戏院演的是人民的翻身,

监狱囚禁人民的仇敌,

法院审判人民的罪犯。

张家口——

美丽的城,

无数红砖的新式房屋,

无数立体建筑,

繁杂的电杆和电线,

和白色的磁瓶,

和如林的烟囱,

在晴空下

展开了都市的画幅……

乌黑的火车头,

冒出白色的烟,

拖着长长的列车,

从城郊驰进车站,

杂色的人群,

突然涌到街上……

街上,

人们匆忙地走着,

走进工厂,

走进商店,

走进机关,

走进学校,

一切的人都朝着一个方向:

“建设民主繁荣的新张家口!”

张家口——

幸福的城,

没有饥饿,

不受欺负,

没有压迫,

没有恐怖,

工人增加了工资,

农民减少了租子,

商人没有苛捐杂税,

人人快乐,

日子过得很舒服!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幸福的城,

光荣的城!

人民的手建造的,

人民的血解放的,

人民的生命保卫的,

和平的城!

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六日




维也纳


维也纳,你虽然美丽

却是痛苦的,

像一个患了风湿症的少妇

面貌清秀而四肢瘫痪。

维也纳,像一架坏了的钢琴,

一半的键盘发不出声音;

维也纳,像一盘深红的樱桃,

但有半盘是已经腐烂了的。

星星不能只半边有光芒,

歌曲不能只唱一半;

自由应该像苹果一样——

鲜红、浑圆是一个整体。

我的心啊在疼痛,

莫扎特铜像前的喷泉

所喷射的不是水花

而是奥地利人民的眼泪;

再伟大的天才

也谱不出今天维也纳的哀歌啊!

天在下着雨,

街上是灰白的水光,

维也纳,坐在古旧的圈椅里,

两眼呆钝地凝视着窗户,

一秒钟,一秒钟地

在捱受着阴冷的时间……

维也纳,让我祝福你:

愿明天是一个晴天,

阳光能射进你的窗户,

用温柔的手指抚触你的眼帘……

一九五四年七月八日晚 维也纳




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


在那楼梯的边上,

有一个黑人姑娘,

她长得十分美丽,

一边走一边歌唱……

她心里有什么欢乐?

她唱的可是情歌?

她抱着一个婴儿,

唱的是催眠的歌。

这不是她的儿子,

也不是她的弟弟;

这是她的小主人,

她给人看管孩子;

一个是那样黑,

黑得像紫檀木;

一个是那样白,

白得像棉絮;

一个多么舒服,

却在不住地哭;

一个多么可怜,

却要唱欢乐的歌。

一九五四年七月十七日 里约热内卢




礁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五日




在智利的海岬上

——给巴勃罗·聂鲁达


让航海女神

守护你的家

她面临大海

仰望苍天

抚手胸前

祈求航行平安



你爱海,我也爱海

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

一天,一只船沉了

你捡回了救命圈

好像捡回了希望

风浪把你送到海边

你好像海防战士

驻守着这些礁石

你抛下了锚

解下了缆索

回忆你所走过的路

每天瞭望海洋



巴勃罗的家

在一个海岬上

窗户的外面

是浩淼的太平洋

一所出奇的房子

全部用岩石砌成

像小小的碉堡

要把武士囚禁

我们走进了

航海者之家

地上铺满了海螺

也许昨晚有海潮

已经残缺了的

木雕的女神

站在客厅的门边

像女仆似的虔诚

阁楼是甲板

栏杆用麻绳穿连

在扶梯的边上

有一个大转盘

这些是你的财产:

古代帆船的模型

褐色的大铁锚

中国的大罗盘

(最早的指南针)

大的地球仪

各式各样的烟斗

和各式各样的钢刀

意大利农民送的手杖

放在进门的地方

它陪伴一个天才

走过了整个世界

米黄色的象牙上

刻着年轻的情人

穿着乡村的服装

带着羞涩的表情

像所有的爱情故事

既古老而又新鲜

手枪已经锈了

战船也不再转动

请斟满萄酒

为和平而干杯!



房子在地球上

而地球在房子里

壁上挂了一顶白顶的

黑漆遮阳的海员帽子

好像这房子的主人

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

我问巴勃罗:

“是水手呢?

还是将军?”

他说:“是将军,

你也一样;

不过,我的船

已失踪了

沉没了……”



你是一个船长,

还是一个海员?

你是一个舰队长,

还是一个水兵?

你是胜利归来的人,

还是战败了逃亡的人?

你是平安的停憩,

还是危险的搁浅?

你是迷失了方向,

还是遇见了暗礁?

都不是,都不是。

这房子的主人

是被枪杀了的洛尔伽的朋友

是受难的西班牙的见证人

是一个退休了的外交官

不是将军。

日日夜夜望着海

听海涛像在浩叹

也像是嘲弄

也像是挑衅

巴勃罗·聂鲁达

面对着万顷波涛

用矿山里带来的语言

向整个旧世界宣战



在客厅门口上面

挂了救命圈

现在船是在岸边

你说:“要是船沉了

我就戴上了它

跳进了海洋。”

方形的街灯

在第二个门口

这样,每个夜晚

你生活在街上

壁炉里火焰上升

今夜,海上喧哗

围着烧旺了的壁炉

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来的

十几个航行的伙伴

喝着酒,谈着航海的故事

我们来自许多国家

包括许多民族

有着不同的语言

但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有人站起来

用放大镜

在地图上寻找

没有到过的地方

我们的世界

好像很大

其实很小

在这个世界上

应该生活得好

明天,要是天晴

我想拿铜管的望远镜

向西方瞭望

太平洋的那边

是我的家乡

我爱这个海岬

也爱我的家乡

这儿夜已经很深

初春的夜晚多么迷人



在红心木的桌子上

有船长用的铜哨子

拂晓之前,要是哨子响了

我们大家将很快地爬上船缆

张起船帆,向海洋起程

向另一个世纪的港口航行……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晚 初稿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十一日 整理




启明星


属于你的是

光明与黑暗交替

黑夜逃遁

白日追踪而至的时刻

群星已经退隐

你依然站在那儿

期待着太阳上升

被最初的晨光照射

投身在光明的行列

直到谁也不再看见你

一九五六年八月




下雪的早晨


雪下着,下着,没有声音,

雪下着,下着,一刻不停,

洁白的雪,盖满了院子,

洁白的雪,盖满了屋顶,

整个世界多么静,多么静。

看着雪花在飘飞,

我想得很远,很远,

想起夏天的树林,

树林里的早晨,

到处都是露水,

太阳刚刚上升,

一个小孩,赤着脚,

从晨光里走来,

他的脸像一朵鲜花,

他的嘴发出低低的歌声,

他的小手拿着一根竹竿,

他仰起小小的头,

那双发亮的眼睛,

透过浓密的树叶

在寻找知了的声音……

他的另一只小手,

提了一串绿色的东西,

——一根很长的狗尾草,

结了蚂蚱、金甲虫和蜻蜓,

这一切啊,

我都记得很清。

我们很久没有到树林里去了,

那儿早已铺满了落叶,

也不会有什么人影;

但我一直都记着那个小孩,

和他的很轻很轻的歌声,

此刻,他不知在哪间小屋里。

看着不停地飘飞着的雪花,

或许想到树林里去抛雪球,

或许想到湖上去滑冰,

他决不会知道

有一个人想着他,

就在这个下雪的早晨。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烧荒


小小的一根火柴,

划开了一个新的境界——

好大的火啊,

荒原成了火海!

火花飞舞着、旋转着,

火柱直冲到九霄云外!

火焰像金色的鹿,

奔跑得比风还快!

腾起的烟在阳光里,

像层层绚丽的云彩!

火焰狂笑着、奔跑着,

披荆斩棘,多么痛快!

火的队伍大进军,

豺狼狐兔齐闪开!

野草不烧尽,

禾苗起不来!

快磨亮我们的犁刀,

犁开一个新的时代!




帐篷


哪儿需要我们,

就在哪儿住下,

一个个帐篷,

是我们流动的家;

荒原最早的住户,

野地最早的人家,

我们到了哪儿,

就激起了喧哗;

探索大地的秘密,

要把宝藏开发,

架大桥、修铁路,

盖起高楼大厦;

任凭风吹雨打,

我们爱自己的家,

它是这样锐敏

反映祖国的变化;

换一个工地,

就搬一次家,

带走的是荒凉,

留下的是繁华。




鱼化石


动作多么活泼,

精力多么旺盛,

在浪花里跳跃,

在大海里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埋进了灰尘;

过了多少亿年,

地质勘探队员,

在岩层里发现你,

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连叹息也没有,

鳞和鳍都完整,

却不能动弹;

你绝对的静止,

对外界毫无反应,

看不见天和水,

听不见浪花的声音。

凝视着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训:

离开了运动,

就没有生命。

活着就要斗争,

在斗争中前进,

即使死亡,

能量也要发挥干净。




盆景


好像都是古代的遗物

这儿的植物成了矿物

主干是青铜,枝桠是铁丝

连叶子也是铜绿的颜色

在古色古香的庭院

冬不受寒,夏不受热

用紫檀和红木的架子

更显示它们地位的突出

其实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

受尽了压制和委屈

生长的每个过程

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摆布,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

以不平衡为标准

残缺不全的典型

像一个个佝偻的老人

夸耀的就是怪相畸形

有的挺出了腹部

有的露出了块根

留下几条弯曲的细枝

芝麻大的叶子表示还有青春

像一群饱经战火的伤兵

支撑着一个个残废的生命

但是,所有的花木

都要有自己的天地

根须吸收土壤的营养

枝叶承受雨露和阳光

自由伸展发育正常

在天空下心情舒畅

接受大自然的爱抚

散发出各自的芬芳

如今却一切都颠倒

少的变老、老的变小

为了满足人的好奇

标榜养花人的技巧

柔可绕指而加以歪曲

草木无言而横加斧刀

或许这也是一种艺术

却写尽了对自由的讥嘲

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三日 广州参观盆景展览




“神秘果”

——给G.Y.


这真是天下奇谈:

“吃了神秘果,

再吃黄连也不苦;

吃了神秘果,

再吃什么都是甜的。”

莫非它比黄连更苦?

莫非它比蜂蜜更甜?

莫非它能消灭味觉?

莫非它使我们麻木不仁?

吃了苦的,

才知道有甜的;

吃了甜的,

才知道有苦的;

要是我们不知甜、酸、苦、辣,

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只有尝尽了悲欢离合,

才知道什么是幸福。

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 海南岛




希望


梦的朋友

幻想的姊妹

原是自己的影子

却老走在你前面

像光一样无形

像风一样不安定

她和你之间

始终有距离

像窗外的飞鸟

像天上的流云

像河边的蝴蝶

既狡猾而美丽

你上去,她就飞

你不理她,她撵你

她永远陪伴你

一直到你终止呼吸




古罗马的大斗技场


也许你曾经看见过

这样的场面——

在一个圆的小瓦罐里

两只蟋蟀在相斗,

双方都鼓动着翅膀

发出一阵阵金属的声响,

张牙舞爪扑向对方

又是扭打、又是冲撞,

经过了持久的较量,

总是有一只更强的

撕断另一只的腿

咬破肚子——直到死亡。

古罗马的大斗技场

也就是这个模样,

大家都可以想象

那一幅壮烈的风光。

古罗马是有名的“七山之城”

在帕拉丁山的东面

在锡利山的北面

在埃斯揆林山的南面

那一片盆地的中间

有一座——可能是

全世界最大的斗技场,

它像圆形的古城堡

远远看去是四层的楼房,

每层都有几十个高大的门窗

里面的圆周是石砌的看台

可以容纳十多万人来观赏。

想当年举行斗技的日子

也许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这儿比赶庙会还要热闹

古罗马的人穿上节日的盛装

从四面八方都朝向这儿

真是人山人海——全城欢腾

好像庆祝在亚洲和非洲打了胜仗

其实只是来看一场残酷的悲剧

从别人的痛苦激起自己的欢畅。

号声一响

死神上场

当角斗士的都是奴隶

挑选的一个个身强力壮,

他们都是战败国的俘虏

早已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如今被押送到斗技场上

等于执行用不着宣布的死刑

面临着任人宰割的结局

像畜棚里的牲口一样;

相搏斗的彼此无冤无仇

却安排了同一的命运,

都要用无辜的手

去杀死无辜的人;

明知自己必然要死

却把希望寄托在刀尖上;

有时也要和猛兽搏斗

猛兽——不论吃饱了的

还是饥饿的都是可怕的——

它所渴求的是温热的鲜血,

奴隶到这里即使有勇气

也只能是来源于绝望,

因为这儿所需要的不是智慧

而是必须压倒对方的力量;

看那些“打手”多么神气!

他们是角斗场雇用的工役

一个个长的牛头马面

手拿铁棍和皮鞭

(起先还戴着面具

后来连面具也不要了)

他们驱赶着角斗士去厮杀

进行着死亡前的挣扎;

最可怜的是那些蒙面的角斗士

(不知道是哪个游手好闲的

想出如此残忍的坏点子!)

参加角斗的互相看不见

双方都乱挥着短剑寻找敌人

无论进攻和防御都是盲目的——

盲目的死亡、盲目的胜利。

一场角斗结束了

那些“打手”进场

用长钩子钩曳出尸体

和那些血淋淋的肉块

把被戮将死的曳到一旁

拿走武器和其它的什物,

奄奄一息的就把他杀死;

然后用水冲刷污血

使它不留一点痕迹——

这些“打手”受命于人

不直接去杀人

却比刽子手更阴沉。

再看那一层层的看台上

多少万人都在欢欣若狂

那儿是等级森严、层次分明

按照权力大小坐在不同的位置上,

王家贵族一个个悠闲自得

旁边都有陪臣在阿谀奉承;

那些宫妃打扮得花枝招展

与其说她们是来看角斗

不如说到这儿展览自己的青春

好像是天上的星斗光照人间;

有“赫赫战功”的,生活在

奴隶用双手建造的宫殿里

奸淫战败国的妇女;

他们的餐具都沾着血

他们赞赏血腥的气味;

能看人和兽搏斗的

多少都具有兽性——

从流血的游戏中得到快感

从死亡的挣扎中引起笑声,

别人越痛苦,他们越高兴;

(你没有听见那笑声吗?)

最可恨的是那些

用别人的灾难进行投机

从血泊中捞取利润的人,

他们的财富和罪恶一同增长;

斗技场的奴隶越紧张

看台上的人群越兴奋;

厮杀的叫喊越响

越能爆发狂暴的笑声;

看台上是金银首饰在闪光

斗场上是刀叉匕首在闪光;

两者之间相距并不远

却有一堵不能逾越的墙。

这就是古罗马的斗技场

它延续了多少个世纪

谁知道有多少奴隶

在这个圆池里丧生。

神呀,宙斯呀,丘比特呀,耶和华呀

一切所谓“万能的主”呀,都在哪里?

为什么对人间的不幸无动于衷?

风呀,雨呀,雷霆呀,

为什么对罪恶能宽容?

奴隶依然是奴隶

谁在主宰着人间?

谁是这场游戏的主谋?

时间越久,看得越清:

经营斗技场的都是奴隶主

不论是老泰尔克维尼乌斯

还是苏拉、凯撒、奥大维……

都是奴隶主中的奴隶主——

嗜血的猛兽、残暴的君王!

“不要做奴隶!

要做自由人!”

一人号召

万人响应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要捣毁万恶的斗技场;

把那些拿别人生命作赌注的人

钉死在耻辱柱上!

奴隶的领袖

只有从奴隶中产生;

共同的命运

产生共同的思想;

共同的意志

汇成伟大的力量。

一次又一次地举起义旗

斗争的才能因失败而增长

愤怒的队伍像地中海的巨浪

淹没了宫殿,掀翻了凯旋门

冲垮了斗技场,浩浩荡荡

觉醒了的人们誓用鲜血灌溉大地

建造起一个自由劳动的天堂!

如今,古罗马的大斗技场

已成了历史的遗物,像战后的废墟

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像碉堡

不得不引起我疑问和沉思:

它究竟是光荣的纪念,

还是耻辱的标志?

它是夸耀古罗马的豪华,

还是记录野蛮的统治?

它是为了博得廉价的同情,

还是谋求遥远的叹息?

时间太久了

连大理石也要哭泣;

时间太久了

连凯旋门也要低头;

奴隶社会最残忍的一幕已经过去

不义的杀戮已消失在历史的烟雾里

但它却在人类的良心上留下可耻的记忆

而且向我们披示一条真理:

血债迟早都要用血来偿还;

以别人的生命作为赌注的

就不可能得到光彩的下场。

说起来多少有些荒唐——

在当今的世界上

依然有人保留了奴隶主的思想,

他们把全人类都看作奴役的对象

整个地球是一个最大的斗技场。

一九七九年七月 北京




听,有一个声音……


夜深人静的时分

在中国的上空

有一个女人的幽灵——

听,有一个声音:




你们害怕我

因为我和真理在一起

你们仇恨我

因为我和人民在一起

你们不让我说话

死了的已经死了

活着的再不说话

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只要我一开口

你们就要发抖

我的嘴喷出的是火

真理是永不熄灭的火

你们拿皮鞭抽我

就像抽牲口

你们用脚踢我

就像踢足球

你们拿我的胸部

锻炼你们的拳头

我身上是有神经的

你们把我看做石头

我又没有动手

为什么给铐上手铐

我又没有动脚

为什么给我钉上脚镣

我最爱光明

你们夺走了阳光

我最爱自由

你们把我关进牢房

你们不让我歌唱

我偏要大声地唱

我的歌你们不愿意听

我的歌是唱给人民的

你们用犯人管“犯人”

培养他们互相告密

你们不但要摧残肉体

还要腐蚀灵魂

管我的是一个女人

国民党中统女特务——

过去暗中杀共产党员

现在公开杀共产党员

居然以共产党员的血

换取你们对她的信任

她对我越残忍

你们越高兴

你们编造罪行

然后审判我

我是无罪的

有罪的是你们

你们把敌人当同志

你们把同志当敌人

你们让敌人折磨同志

你们自己就成了敌人

拿一个共产党员

和中统女特务交换

把我判了徒刑

她却得到释放

原来你们都是一伙

一批真正的牛鬼蛇神

只是你们更善于伪装

在革命阵营里干反革命

我的心是红宝石

灵魂比水晶更透明

你们用暴力逼我投降

我用理智战胜了你们

你们用死吓唬我

我早已下定决心

不是死于监狱

就是死于战争

你们变得疯狂了

想结束我的生命——

我无论活着还是死

都是你们的罪证

为了堵住我的嘴

不能向世界呼喊

你们下毒手了

杀鸡似的割断我的喉管

你们割得很熟练

我是第四十六名

你们还要割下去

让人间没有声音

我的喉管不是我个人的

我的喉管是属于人民

我的喉管是属于共产党的

我的喉管是传播真理的无缝钢管

铐上手铐——不让写

钉上脚镣——不让走

割断喉管——不让喊

但是,我还有思想——

通过目光射出愤怒的箭

我向你们看一眼

你们就浑身打颤

我向你们看两眼

就连心肺都扎穿

你们把我押送到刑场

想让我最后低下头来

我把头仰得更高

骄傲地迎接死亡

为什么不敢看我

为什么手在发抖

你们终究是胆怯的

你们终究是羞愧的

你们举起了枪

对准了我的胸膛

你们枪毙的不是我

你们枪毙的是真理

爱我的不要为我哭

恨我的不要为我笑

不是我死得太悲惨

而是我死得太早——

我爱的依然在受苦

我恨的依然在逍遥

活着的要提高警惕

敌人并没有放下屠刀




我并没有死

敌人想错了

我是不会死的

我是永恒的青春

一声枪响之后

发出万声回音

人间在怒吼

天上响着雷霆

我不是一个单数

我是一个总和

所有被你们诬陷的

都在拥护我

我是我们,我们是无数

我是无数的化身

我是千千万万的一员

我叫张志新

我被捕的时间

是一九六九年

我被枪毙的时间

是一九七五年

别看我只四十五岁

死于如花的年华

六年的监狱生活

连铁树也会开花

我倒下了,我起来了

我停止呼吸,我说话了

我没有死,我得到永生

和人民在一起,就得到永生——

人民将为我说话

人民将为我造像

人民将为我谱曲

人民将为我歌唱

全世界都在看着我

我是繁星中的一颗星

全世界都听见我的声音

我像汽笛欢呼着黎明

人民是千千万万面镜子

每面镜子都追踪着你们

照见你们的每一行动

照见你们丑恶的灵魂

看着你们在扑打灰尘

把手上的鲜血洗净

如何编造谎言

去骗取“功勋”

人民是千千万万个摄影机

每个镜头都对准着你们——

犹大的嘴脸

豺狼的心

一九七九年八月 哈尔滨




失去的岁月


不像丢失的包袱

可以到失物招领处找得回来,

失去的岁月

甚至不知丢失在什么地方——

有的是零零星星地消失的,

有的丢失了十年二十年,

有的丢失在喧闹的城市,

有的丢失在遥远的荒原,

有的是人潮汹涌的车站,

有的是冷冷清清的小油灯下面;

丢失了的不像是纸片,可以捡起来,

倒更像一碗水泼到地面

被晒干了,看不到一点影子;

时间是流动的液体——

用筛子,用网,都打捞不起;

时间不可能变成固体,

要成了化石就好了,

即使几万年也能在岩层里找见。

时间也像是气体,

像急驰的列车头上冒出的烟!

失去了的岁月好像一个朋友,

断掉了联系,经受了一些苦难,

忽然得到了消息:说他

早已离开了人间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哈尔滨




关于眼睛(两首)


你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子

我说眼睛是灵魂的镜子

你说世界上最美的是眼睛

我说最可怕的也是眼睛

有那么一双眼睛

在没有灯光的夜晚

你和她挨得那么近

突然向你闪光

又突然熄灭了

你一直都记着那一瞬

有那么一双眼睛

深得像一口古井

四周有水草丛生

你只向井里看了一眼

经过多少年

你还记得那古井

有那么一双眼睛

又大又澄碧

蓝天一样纯洁

月光一样宁静

你没有勇气看它

因为你不敢承担

它对你的信任




又一章


灵魂的窗子

秘密的锁孔

从它那儿

可以窥探内心

说谎的眼睛

渴望的眼睛

哀求的眼睛

宽恕的眼睛

爱情的眼睛

梦似的飘忽不定

有时诉说衷情

有时夹着怨恨

欣喜若狂

无限悲伤

都通过眼睛

仇恨在胸中燃烧

眼睛里冒出火星

面对茫茫大海

热切的期待归帆

忍受着熬煎的

是望穿秋水的眼睛

最宁静的时刻

一片落叶

睫毛——窗帘的震动

一次心跳

你从绝望中

滴下泪水

洗涤你的心

沉浸于安静

生命的黄昏来临

然后你把窗户闭紧

一九七九年九月四日早晨




彩色的诗

——读《林风眠画集》


画家和诗人

有共同的眼睛

通过灵魂的窗子

向世界寻求意境

色彩写的诗

光和色的交错

他的每一幅画

给我们以诱人的欢欣

他所倾心的

是日常所见的风景

水草丛生的潮湿地带

明净的倒影,浓重的云层

大自然的歌手

篱笆围住的农舍

有一片蓝色的幽静

远处是远山的灰青

山麓的溪涧和乱石

暮色苍茫中的松林

既粗犷而又苍劲

使画面浓郁而深沉

也有堤柳的嫩绿

也有秋日的橙红

也有荒凉的野渡

也有拉网的渔人

对芦苇有难解的感情

从鹭鸶和芦苇求得和谐

迎风疾飞的秋鹜

从低压的云加强悲郁的气氛

具有慧眼的猫头鹰

抖动翅膀的鱼鹰

从公鸡找到民间剪纸的单纯

从喧闹的小鸟找到儿童画的天真

新的花,新的鸟

新的构思,新的造型

大理花的艳红,向日葵的粉黄

洁白的荷花,绣球花的素净

柠檬嫩黄,苹果青青

樱花林中,小鸟啼鸣

线条中有节奏

色彩中有音韵

凌乱中求统一

参错中求平衡

玻璃的杯子,玻璃的缸

细颈的大瓶,古装的美人

泥色皮肤的少女

在弹奏古筝

如纱的衣裙

柔如梦,轻如云

深刻地观察对象

具备激越的感情

更有装饰画的趣味

力求朴素而又鲜明

坚持自己的风格

最痛恨守旧因循

在技法上不断探索

破除对传统的迷信

从石涛到白石老人

从塞尚到高更

不断地扩大视野

具有大无畏的精神

他所给予我们的

是他所最喜爱的

他以忠诚的心

唱出最美的歌声

但是在十年的灾难岁月

他受到“四人帮”的监禁

度过的是寂寞的痛苦

冷酷的迫害和无情的否定

如今已近八十的高龄

终于得到了平反改正

即使在遥远的异邦

对祖国的怀念更深沉

绘画领域中的抒情诗人

抱着最坚定的信心

离开了自由创作

谈不上艺术生命

一九七九年冬 北京




无题


秤和砣不可分离

轮和轴必须相连

舵加桨扬帆千里

天和地人在中间

没有法制的民主

打砸抢司空见惯

没有民主的法制

老子一个说了算

有法制也要民主

为防止封建特权

有民主也要法制

安定团结向前看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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